天氣暖和時,大鼻子很可以到處為“家”。像他這樣的人很有點古怪:白天,我們在馬路上幾乎時時會碰見他,但晚上他睡在什麽地方,我們卻難得看見。不過他到晚上一定還是在這“大上海”的地麵,而不會飛上天去,那是可以斷言的。

也許他會像老鼠一樣有個“地下”的“家”罷?作者未曾調查過,相應作為懸案。

然而作者可以負責聲明:大鼻子的許多無定的“家”之一,卻是既不在天上又不在地下的。

想來讀者也都知道,在“大上海”的北區,“華”“洋”“交界”之地帶,曾經受過“一·二八”炮火之洗禮的一片瓦礫場,這幾年來依然滿眼雜草,不失紀念。這可敬的“大上海”的衄疤上,有幾堵危牆依然高聳著,好像永遠不會塌。牆近邊有從前“繁華”時代的一口水泥垃圾箱,現在被斷磚碎瓦和泥土遮蓋了,遠看去隻像一個土堆。不知怎的,也不知是何年何月,我們的大鼻子發見了這奇特的“地室”,而且立刻很中意,而且大概也頗費了點勞力罷,居然把它清理好,作為他的“冬宮”了。

這,大概不是無稽之談,因為有人確實看見他從這不在天上也不在地下的“家”很大方地爬了出來。

這一天不是熱天,照日曆上算,恰是一年的第一個月將到盡頭,然而這一天又不怎樣冷。

這一天沒有太陽。對了,沒有太陽。老天從清晨起,就擺出一副哭喪臉。

這一頭,在“大上海”的什麽角落裏,一定有些體麵人溫良地坐著,起立,“靜默三分鍾”。於是上衙門的上衙門,到“寫字間”的到“寫字間”……

然而這一天,在“大上海”縱貫南北的一條脈管(馬路)上,卻奔流著一股各色人等的怒潮,用震動大地的呐喊,回答四年前的炮聲。

我們的大鼻子那時正從他的“家”出來往南走,打算找到一頓早飯。

他迎頭趕上了這雄壯的人流,以為這是什麽“大出喪”呢。“媽的!小五子不夠朋友!有人家大出喪,也不來招呼我一聲麽!”大鼻子這樣想著,覺得錯過了一個得“外快”的機會。他站在路邊,想看看那“不夠朋友”的小五子是不是在內掮什麽“挽聯”或是花圈之類。

沒有“開路神”,也不見什麽“頂馬”。走在前頭的,是長衫先生,洋裝先生,旗袍大衣的小姐,旗袍不穿大衣的小姐,長衣的像學生,短衣的像工人,像學徒,——這樣一群人,手裏大都有小旗。

這樣的隊伍浩浩****前來,看不見它的尾巴。不,它的尾巴在時時加長起來,它沿路吸收了無數人進去,長衣的和短衣的,男的和女的,老的和小的。

有些人(也有騎腳踏車的),在隊伍旁邊,手裏拿著許多紙分給路邊的看客,也和看客們說些話語。忽然,震天動地的一聲喊——

“中華民族解放萬萬歲!”

這是千萬條喉嚨裏喊出來的!這是千萬條喉嚨合成一條大喉嚨喊出來的!大鼻子不懂這喊的是一句什麽話,但他卻懂得這隊伍確不是什麽“大出喪”了。他感得有點失望,但也覺得有趣。這當兒,有個人把一張紙放在他手裏,並且說:

“小朋友!一同去!加入愛國示威運動!”

大鼻子不懂得要他去幹麽,——這裏沒有“挽聯”可掮,也沒有“花圈”可背,然而大鼻子在人多熱鬧的場所總是很勇敢很堅決的,他就跟著走。

隊伍仍在向前進。大鼻子的前麵有三個青年,男的和女的;他們一路說些大鼻子聽不懂的話,中間似乎還有幾個洋字。大鼻子向來討厭說洋話的,因為全說洋話的高鼻子固然打過他,隻夾著幾個洋字的低鼻子也打過他,而且比高鼻子打得重些。這時有一片冷風像鑽子一般刺來,大鼻子就覺得他那其實不怎麽大的鼻子裏酸酸的有些東西要出來了。他隨手一把撈起,就偷偷地撩在一個說洋話的青年身上。誰也沒有看見。大鼻子感到了勝利。

似乎鼻涕也有靈性的。它看見初出茅廬的老哥建了功,就爭著要露臉了。大鼻子把手掌掩在鼻孔上,打算多儲蓄一些,這當兒,隊伍的頭陣似乎碰著了阻礙,騷亂的聲浪從前麵傳下來,人們都站住了,但並不安靜,大鼻子的左右前後盡是憤怒的呼聲。大鼻子什麽都不理,隻伸開了手掌又這麽一撩,不歪不斜,許多鼻涕都爬在一個女郎的蓬鬆的頭發上了,那女郎大概也覺得頭上多一點東西,但隻把頭一縮,便又脹破了喉嚨似的朝前麵喊道:

“衝上去!打漢奸!打賣國賊!”

大鼻子知道這是要打架了,但是他著眼得意地望著那些鼻涕像冰絲似的從女郎的頭發上掛下來,巍顫顫地發抖,他覺得很有趣。

隊伍又在蠕動了。從前麵傳來的雄壯的喊聲像晴天霹靂似的落到後麵人們的頭上——

“打倒一切漢奸!”

“一·二八精神萬歲!”

“打倒×——”

斷了!前麵又發生了擾動。但是後麵卻拾起這斷了的一句,加倍雄壯地喊道:

“打倒××帝國主義!”

大鼻子跟著學了一句。可是同時,他忽然發見他身邊有一個學生,披一件大衣,沒有扣好,大衣襟飄飄地,大衣袋口子露出一個錢袋的提手。根據新學會的本領,大鼻子認定這學生的手袋分明在向他招手。他嘴裏哼著“打倒——他媽的!”身子便往那學生這邊靠近去。

但是正當大鼻子認為時機已到的一刹那,幾個凶神似的巡捕從旁邊衝來,不問情由便奪隊伍裏人們的小旗,又喝道:

“不準喊口號!不準!”

大鼻子心虛,趕快從一個高個兒的腿縫間鑽到前麵去。可是也明明看見那個穿大衣的學生和那頭發上頂著鼻涕的女郎同巡捕扭打起來了,——他們不肯放棄他們的旗子!

許多人幫著學生和那女子。騎腳踏車的人叮令令急馳向前麵去。前麵的人也回身來援救。這裏立刻是一個爭鬥的旋渦。

喊“打”的聲音從人圈中起來,大鼻子也跟著喊。對於眼前的事,大鼻子是懂得明明白白的。他腦筋裏立刻排出一個公式來:“他自己常常被巡捕打,現在那學生和那女郎也被打;他自己是好人,所以那二個也是好人;好人要幫好人!”

誰的一麵旗子落在地下了,大鼻子立刻拾在手中,拚命舞動。

這時,紛亂也已過去,隊伍仍向前進。那學生和那女郎到底放棄了一麵旗子,他們和大鼻子又走在一起。大鼻子把自己的旗子送給那學生道:

“不怕!還有一麵呢!算是你的!”

學生很和善地笑了。他朝旁邊一個也是學生模樣的人說了一句話,而是大鼻子聽不懂的。大鼻子覺得不大高興,可是他忽然想起了似的問道:

“你們到哪裏去?”

“到廟行去!”

“去幹麽?這旗子可是幹麽的?”

“哦!小朋友!”那頭發上有大鼻子的鼻涕的女郎接口說。“你記得麽,四年前,上海打仗,大炮,飛機,××飛機,炸彈,燒了許多許多房子。”

“我記得的!”大鼻子回答,一隻眼偷偷地望著那女郎的頭發上的鼻涕。

“記得就好了!要不要報仇?”

這是大鼻子懂得的。他做一個鬼臉表示他“要”,然而他的眼光又碰著了那女郎頭發上的鼻涕,他覺得怪不好意思,趕快轉過臉去。

“中華民族解放萬萬歲!”

這喊聲又震天動地來了。大鼻子趕快不大正確地跟著學一句,又偷眼看一下那女郎頭發上的鼻涕,心裏盼望立刻有一陣大風把這一抹鼻涕吹得幹幹淨淨。

“打倒××帝國主義!”

“一·二八精神萬歲!”

怒潮似的,從大鼻子前後左右掀起了這麽兩句。頭上四個字是大鼻子有點懂的,他脹大了嗓子似的就喊這四個字。他身邊那個穿大衣的學生一麵喊一邊舞動著兩臂。那錢袋從衣袋裏跳了出來。隻有大鼻子是看見的。他敏捷地拾了起來,在手裏掂了一掂,這時——

“打倒一切漢奸!”

“到廟行去!”

大鼻子的熟練的手指輕輕一轉,將那錢袋送回了原處。他忽然覺得精神百倍,也舞動著臂膊喊道:

“打倒——他媽的!到廟行去!”

他並不知道廟行是什麽地方,是什麽東西,然而他相信那學生和那女郎不會騙他,而且他應該去!他恍惚認定到那邊去一定有好處!

“中華民族解放萬歲!”

這時隊伍正走過了大鼻子那個“家”所在的瓦礫場了。隊伍像通了電似的,像一個人似的,又一句:

“中華民族解放萬萬歲!”

一九三六年五月二十七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