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分

第八章

一八六二年五月的一個早晨,火車載著斯嘉麗北上了。她想亞特蘭大總不至於像查爾斯頓和薩瓦納那樣枯燥乏味。盡管她討厭劈裏啪啦小姐和梅拉妮,可她還是懷著好奇心想去看看,自戰爭爆發前的那年冬天最後一次拜訪後,這座城市又發生了哪些變化。

亞特蘭大一直都比其他城市更讓她感興趣,因為在她的孩提時代,傑拉爾德就告訴她亞特蘭大恰好和她同齡。長大些後,她發現傑拉爾德在某種程度上誇大了事實,因為他的習慣是一點點誇張可以增加故事的趣味性。不過,亞特蘭大也隻比她大了九歲。和她聽說過的任何其他城鎮相比,這座城市年輕得令人驚奇。薩瓦納和查爾斯頓有著久經歲月的莊嚴風貌:一個已經一百幾十歲了,而另一個正在步入第三個百年。在斯嘉麗年輕的眼睛裏,這兩座城市就好像在陽光下安詳地搖扇子的老奶奶。但是,亞特蘭大是她的同輩,帶有年輕人不加掩飾的粗野以及像她本人那樣倔強和狂躁。

傑拉爾德給她講的那個故事的確有事實依據,那就是她和亞特蘭大是在同一年被取的名字。在斯嘉麗出生之前的九年裏,這座城市先被稱作泰米尼斯,後又稱為馬撒斯維爾。到斯嘉麗出生的那一年,她才成為亞特蘭大。

傑拉爾德剛搬到北佐治亞時,壓根兒沒有亞特蘭大,連個村莊的模樣都沒有,到處都是一片荒野。但是,到了第二年,州政府授權修建一條通往北方的鐵路,穿過切羅基部族最近割讓的那塊土地。這條將要修建的鐵路的終點是田納西和大西部,這是毋庸置疑的。不過,它在佐治亞境內的起點還沒有確定下來。直到一年以後,一位工程師在那塊紅土地裏打下了一根樁來標誌這條鐵路的南起點,事情才得以解決。亞特蘭大,也就是當初的泰米尼斯,就從那時開始了她新的生命。

北佐治亞那時還沒有鐵路,其他地方也幾乎沒有。不過,在傑拉爾德與埃倫結婚之前的那些年裏,在塔拉以北二十五英裏處,一個小居民點慢慢地發展成了一個村子,而鐵軌也慢慢地向北方延伸。接著,鐵路建設的時代真正開始了。從奧古斯塔舊城,第二條鐵路一直向西延伸,橫貫本州,與通往田納西的新鐵路相接。從薩瓦納舊城,第三條鐵路首先通到位於佐治亞心髒地帶的梅肯,然後向北經過傑拉爾德的所在縣,到達亞特蘭大,並與其他兩條鐵路連接起來,為薩瓦納提供了一條通往西部的交通要道。從年輕的亞特蘭大這同一個交叉點開始,又向西南方向修了第四條鐵路,通往蒙哥馬利和莫比爾。

因為一條鐵路而誕生的亞特蘭大隨著鐵路的修建不斷成長。隨著那四條鐵路的竣工,亞特蘭大和西部、南部和濱海地區都連接了起來。並且,通過奧古斯塔,她與北部和東部也都連接上了。她已經成為通往東西南北的交叉路口。那個昔日的小村莊驟然變得生機勃**來。

在一段不比斯嘉麗十七歲的年齡長多少的時間裏,亞特蘭大從打進地裏的一根樁發展成了一座擁有上萬人口的繁榮小城,變成全州關注的中心。那些曆史更久的、更安靜的城市總是用異樣的眼光看著這座喧鬧的新城市,那感覺就好像母雞孵出了一隻小鴨子。為什麽這個地方和佐治亞的其他城鎮那麽不同呢?為什麽她成長得這麽快?不管怎麽說,她們覺得她毫無可取之處,隻不過是許多鐵路和一大群膽大妄為的人而已。

在這個小鎮定居的都是膽大妄為的人。這些不安分的、精力旺盛的人來自佐治亞的老區和一些更遠的州縣。他們被吸引到了這個以鐵路交叉點為中心向周圍擴展的小鎮上來,他們滿腔熱忱。五條泥濘的紅土路在車站附近縱橫交錯,他們在這些路的周圍建起自己的店鋪。在懷特霍爾街和華盛頓街上,沿著那高高的土崗(世世代代穿著鹿皮鞋的印第安人在上麵踩出了一條名為桃樹徑的小路),他們建造了漂亮的宅院。他們為這塊地方的成長,為自己付出的努力而感到自豪。那些老舊的城鎮高興怎樣稱呼亞特蘭大就怎樣稱呼吧,亞特蘭大根本不在乎。

斯嘉麗一直都喜歡亞特蘭大,她的理由正好是薩瓦納、奧古斯塔和梅肯等城鎮譴責亞特蘭大的那些理由。像她自己一樣,這座城鎮是佐治亞州新舊混合的產物。其中,在和任性而又充滿活力的新的部分發生衝突時,舊的部分總是處於下風。再說,還有個人因素呢,對於一個和她同一年誕生,或者至少是同一年命名的城鎮,她感到非常激動。

頭天晚上一直是狂風暴雨肆虐,但是當斯嘉麗到了亞特蘭大時,頭頂上已經升起了暖烘烘的太陽,那陽光正勇敢地試圖曬幹那些到處淌著紅泥湯的街道。車站旁邊的空地因為進出車流的不斷碾壓和攪拌,鬆軟的地麵都快變成母豬打滾的泥水塘了。到處都有車子陷入困境,有的車子陷到泥地裏,一直到車軸都陷在了車轍裏。軍用貨車和救護車車隊在川流不息的路上忙著裝卸火車運來的軍需品和傷員。在這些車子掙紮著吃力地進出時,車夫的咒罵,騾馬的趔趄以及飛濺幾碼遠的泥漿等,使得那泥濘的道路和混亂的場麵更加不可收拾了。

斯嘉麗站在火車的下層台階上。她臉色蒼白,穿著黑色的喪服,縐綢麵紗差不多飄到了腳跟。她躊躇不定,不願意自己的便鞋和裙邊沾上泥水。她朝四周張望了一下,在人聲鼎沸,亂成一團的貨車、輕便馬車和四輪馬車之間尋找著劈裏啪啦小姐,卻看不到那位胖乎乎、臉色紅潤的女士的任何跡象。不過,正在斯嘉麗焦急萬分地搜尋之時,一個瘦削的、胡須花白的黑人老頭從泥濘處朝她走來。他一副威風凜凜的樣子,帽子拿在手上。

“您是斯嘉麗小姐,對嗎?俺是彼得,劈裏小姐的馬車夫。你別走下來踩在這爛泥裏,”當斯嘉麗正提起裙子準備從火車上下來時,他嚴厲地吩咐道,“你跟劈裏小姐一樣糟糕。她像小孩似的,也不怕弄濕腳。俺來背你吧。”

盡管看起來年老體弱,他卻很輕鬆地背起了斯嘉麗。他注意到普麗絲站在火車的出口平台上,雙手抱著嬰兒。他停下來說道:“那孩子是你的保姆嗎?斯嘉麗小姐,她太年輕了,看不好查爾斯先生的獨生子!不過,這事咱們以後再說。你這丫頭,跟著俺,千萬別摔著孩子。”

斯嘉麗乖乖地讓他背著朝馬車走去。對於他那不容反駁地批評,她也溫順地聽之任之。他們穿過爛泥地,普麗絲深一腳淺一腳地噘著嘴跟在後麵。這時,斯嘉麗想起了查爾斯說過的有關彼得大叔的事情來。

“他跟著我父親經曆了所有的墨西哥戰役。我父親受傷時是他護理的——實際上,他救了我父親的命。我和梅拉妮差不多是彼得大叔撫養大的,因為父母去世時我們都還很小。劈裏姑媽和她的哥哥亨利叔叔吵了一架,大概是那個時候吧,所以,她就過來和我們一起生活,並照顧我們。她是一個最沒用的人——活像一個可愛的大孩子,而彼得大叔也就把她當孩子似的。她什麽事都拿不定主意,於是彼得大叔就替她做主。我十五歲時開始有零用錢,是他決定的;當亨利叔叔主張我在大學拿學位時,他堅持要我到哈佛去念書。彼得大叔決定梅拉妮在多大年齡時可以綰起頭發並開始參加聚會。他告訴劈裏姑媽什麽時候太冷,或下雨不宜出門,什麽時候她應該圍上披肩……他是我見過的最能幹的黑人老頭,也可以說是最全心全意的。他唯一的麻煩就是照顧我們三個人,連精神帶肉體。他很清楚這一點。”

彼得大叔爬上馬車駕駛座,拿起鞭子時,查爾斯的話得到了驗證。

“劈裏小姐很不高興,因為她沒有來接您,她擔心您會見怪。不過,俺告訴她,如果她來接您的話,她和梅拉妮小姐都會濺自己一身泥水,弄髒她們的新衣服,而俺會給您解釋的。斯嘉麗小姐,您最好自己抱著那孩子,那個小黑鬼快抱不住他了。”

斯嘉麗看了看普麗絲,歎了口氣。普麗絲不是保姆中最能幹的一個。她剛從一個穿著短裙,紮著小翹辮兒,骨瘦如柴的黑小鬼一下子晉升為穿著印花布長裙,頭戴漿過的白頭巾的保姆。她正陶醉在這件喜事裏呢。如果不是處於戰爭的緊急狀態,而軍需部對塔拉的要求又使得奶娘、迪爾茜,甚至羅莎或蒂娜騰不出空來,普麗絲絕不會在這麽小的年紀就升到如此重要的位置。在此之前,普麗絲還從來沒有去過“十二橡樹”或塔拉一英裏以外的地方。因此,這趟火車旅行,再加上晉升為保姆,這一切都快讓她那個小黑腦瓜的智力承受不起了。從瓊斯博羅到亞特蘭大的二十英裏旅程讓她激動萬分,以至於斯嘉麗不得不一路上自己抱著孩子。現在,看到如此眾多的樓房和人,普麗絲徹底慌了神。她不安地左顧右盼,指指點點,跳來蹦去,把孩子顛得哇哇大哭起來。

斯嘉麗非常想念奶娘那雙肥大而又老練的胳膊。奶娘隻要把手往孩子身上一擱,孩子馬上就會安靜下來,不哭了。但是,奶娘遠在塔拉,而斯嘉麗也無能為力。即使她把小韋德從普麗絲那裏抱過來也沒用,她抱著的時候,小韋德還是會大聲啼哭。而且,他還會拉扯她帽子上的飾帶,毫無疑問也會弄皺她的衣服。於是,她便裝作沒有聽到彼得大叔的建議。

“或許我以後會懂得小孩子的。”她煩躁不安地想著。這時,馬車正顛簸著搖搖晃晃地駛出車站周圍的爛泥路,“不過,我永遠都不會喜歡陪他們玩耍。”因為高聲哭叫,韋德的臉都發紫了。她沒好氣地厲聲嗬斥道:“把你口袋裏的糖**給他,普麗絲。隻要他別哭,給他什麽都行。我知道他餓了,可現在我也無能為力。”

普麗絲拿出了那天早晨奶娘給她的那個糖**,嬰兒的哭聲漸漸平息了。隨著耳根清淨,再加上眼前的新景象,斯嘉麗的情緒開始好轉了一些。當彼得大叔終於把馬車趕出了坑窪不平的爛泥路,上了桃樹街時,幾個月來她才頭一次覺得有點興致勃勃了。這座城市的發展和變化真大啊!她上次到這裏才不過是一年多前的事,她熟悉的那個小小的亞特蘭大看起來不大可能會發生如此大的巨變。

過去的一年裏,她完全沉浸在自己的苦惱之中,任何有關戰爭的談話都讓她感到厭煩,因而她並不知道,從戰爭打起來的那一刻起,亞特蘭大就完全變樣了。那些在和平時期使亞特蘭大成為貿易樞紐的鐵路,如今在戰爭時期更是具有生死攸關的戰略重要性。由於遠離前線,這座城市和她的幾條鐵路成了南部邦聯的兩支大軍——弗吉尼亞軍團和田納西部軍團間的聯係紐帶。同樣,亞特蘭大把兩支大軍與更深遠的南部聯係起來,並從那裏獲得供給。如今,為了響應戰爭的需要,亞特蘭大已經成為一個製造業中心、醫療基地和南方的主要補給站之一,為前線大軍征集食品和軍需品。

斯嘉麗看了看四周,尋找著那個她記憶中的小鎮,然而小鎮已經不見了。她現在看到的這座城市就像是個一夜之間從嬰兒長成的巨人,忙忙碌碌而且還在延伸擴展。

亞特蘭大像一個嗡嗡作響的蜂巢。它自豪地意識到自己對南部邦聯的重要性,日夜不停地工作,要把一個農業城鎮改變為工業都市。戰前,在馬裏蘭以南,幾乎沒有棉花加工廠、羊毛廠、兵工廠和機器廠。所有的南方人都對此感到非常自豪。南方出政治家、軍人、種植園主、醫生、律師和詩人等,但肯定不出工程師或機械師,讓北方佬去從事這些低賤的職業吧。但是現在,南部邦聯的港口都被北方的炮艦封鎖了,隻有一點點歐洲貨物偷偷地越過封鎖線流入,於是南方隻好拚命地努力製造自己的戰爭物資。而北方可以向全世界尋求物資供應和士兵。在北方提供的慷慨報酬的引誘下,成千上萬的愛爾蘭人和德國人湧入了聯邦軍隊。而南方隻能轉而求助於自己。

在亞特蘭大,一些機械廠正在緩慢地生產著用來製造戰爭物資的機器設備。緩慢,是因為南方幾乎沒有可供他們仿照的機器,而且幾乎每個轉輪和齒輪都必須按照從英國偷運進口的圖紙來製作。現在,亞特蘭大的街道上有一些陌生的麵孔。一年以前,市民們還會豎起耳朵,哪怕是西部人的口音也要聽,現在連歐洲人的外國口音也毫不在意了。這些歐洲人都是穿過封鎖線來為南部邦聯製造機器和生產軍火的,都是熟練的技工。如果沒有他們,南部邦聯就會陷入困境,生產不出手槍、來複槍、大炮和彈藥了。

你幾乎可以感受到這個城市的心跳,因為工作晝夜不停,把戰爭物資注入鐵路“血管”,然後輸送到兩個前沿陣地去。每時每刻都有火車吼叫著進出這個城市。新建工廠的煙囪吐出滾滾濃煙,像陣雨似的落到白色的樓房上。到了晚上,直到居民們都上床睡覺以後許久,鍋爐的爐火還在熊熊地燃燒,鐵錘還在叮當作響。許多一年前還空****的地段,如今廠房林立。有的工廠製造馬具、馬鞍和皮鞋等;軍械廠生產來複槍和大炮;碾壓廠和鑄造廠生產鐵軌和貨車車廂,用來替代被北方佬毀壞的那些;還有各種各樣的工廠製造馬刺、馬籠頭、馬勒、搭扣、帳篷、紐扣、手槍和刀劍等等。鑄造廠已經開始感覺到鋼鐵的缺乏,因為幾乎沒有鋼鐵能越過封鎖線運進來;而亞拉巴馬的鐵礦廠也幾近停產,因為工人們都在前線呢。現在,亞特蘭大的草坪上已經看不到鐵柵欄、鐵涼亭、鐵門,甚至鐵的雕塑了,因為它們早已被送進了碾壓廠的熔爐裏。

沿著桃樹街和附近街道的,是各種軍事部門的總部。同時,還有軍需部、通訊隊、郵政公司、鐵路運輸、憲兵司令部等等,每間辦公室裏都擠滿了穿軍裝的人。在郊區,有新馬補充站,一匹匹騾馬在寬大的圍欄裏跑來跑去。在偏僻小巷的兩旁是各種醫院。彼得大叔告訴她這些的時候,斯嘉麗覺得亞特蘭大一定是座滿是傷兵的城市,因為有綜合醫院、傳染病醫院和數不清的康複醫院等等。每天,列車都會在五星樓下麵,放下更多的傷員。

那座小城鎮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個迅速成長的城市,帶著無窮無盡的幹勁和喧囂忙碌,正呈現著一副生機勃勃的麵貌。看到這種忙忙碌碌的景象,剛從悠閑而又安靜的農村過來的斯嘉麗緊張得快喘不過氣來了,可是她卻喜歡這樣。那種令人激動的氣氛讓她振奮起來,就好像她真的能感受到這座城市不斷加速的有規律的脈搏正同她自己的心髒一起跳動。

他們緩慢地穿行在滿是泥窪的主幹道上,斯嘉麗饒有興趣地看著新建的樓房和新鮮的麵孔。人行道上擁擠著穿軍裝的人,佩戴著各種不同軍階和服務部門的徽章。狹窄的街道上擠滿了各種車輛——四輪馬車、輕便馬車、救護車,以及有篷的軍用貨車。外行的趕車人汗流浹背,騾馬在車轍中掙紮前行。身穿灰衣服的通訊員傳遞著各項命令和電報,從一個總部跑到另一個總部,濺起了路麵上的泥水。正在康複的傷員拄著拐杖一瘸一拐地走動,通常有關心他們的女士在兩旁攙扶著。從訓練新兵的操場上,傳來軍號聲、軍鼓聲和吼叫的口令聲。當彼得大叔用鞭子指給斯嘉麗看一隊垂頭喪氣的穿著藍色軍裝的北方兵時,她頭一次見到北方佬的軍裝,心都跳到嗓子眼了。他們正由一小隊上了刺刀的南部邦聯的士兵押往火車站,然後再運到戰俘集中營去。

“啊!”自從上次燒烤聚會以來,她第一次感受到真正的快樂,“我會喜歡這裏的!多麽生機勃勃,激動人心啊!”

這座城鎮比她所意識到的還要生機盎然,因為這裏有幾十家新開的酒吧,而妓女也隨著軍隊蜂擁而來,妓院生意火爆,令教會人士大為驚恐。每家旅館、招待所和私人住宅都擠滿了客人,他們是來探望住在亞特蘭大各個醫院的受傷的親戚的。每個星期都有聚會、舞會和義賣會,還有數不清的戰時婚禮。新郎是正在休假的士兵,他們穿著亮麗的灰軍裝,佩戴著金絲穗帶;新娘穿戴的是偷越封鎖線走私來的華麗服飾;走過的是刀劍交叉的步道;祝酒飲的是被封鎖的香檳;最後是眼淚汪汪的餞行送別。每天晚上,兩旁樹木成蔭的街道上都回響著舞步聲。客廳裏傳出悠揚的鋼琴聲,女高音和軍人賓客的聲音夾雜在一起,唱著悅耳動聽卻又充滿了憂傷的《吹起停戰號》和《收到你的來信,可惜已太遲》。這些哀怨的歌讓那些從來沒有經曆過真正傷痛的人聽了也禁不住淚流滿麵。

他們沿著泥濘不堪的街道一路前行,斯嘉麗興奮不已地問這問那。彼得一一作答,同時用馬鞭指指點點,很自豪地顯擺著自己的見識。

“那裏是軍火庫。是的,小姐,他們把槍炮什麽的都存放在那裏。不,小姐,那裏不是商店,是封鎖辦事處。啊呀,斯嘉麗小姐,你難道不知道封鎖辦事處是什麽嗎?那是外國人來買咱們南部邦聯的棉花,然後把它運到查爾斯頓和威爾明頓,最後給咱們運回軍火的地方。不,小姐,俺不知道他們是哪國人。劈裏小姐說他們是英國人,可誰也聽不懂他們說的一個字。是的,小姐,煙太大了,那些是從鑄造廠和碾壓廠飄過來的,煤煙把劈裏小姐的絲綢窗簾都毀了。工廠晚上那個噪音啊!沒人能睡得著。不,小姐,俺不能停下來讓你到處瞧瞧,俺已經答應劈裏小姐直接把你帶回家啦……斯嘉麗小姐,行禮呀。那是梅裏韋瑟太太和埃爾辛太太朝你鞠躬呢。”

斯嘉麗隱約記得這兩位女士,她們到塔拉去參加過她的婚禮,她還記得她們是劈裏啪啦小姐的好朋友。於是,她趕快轉身,朝彼得大叔指的方向鞠了一躬。那兩人正坐在一家綢布店外麵的四輪馬車裏。店主和兩個店員站在人行道上,懷裏抱著他們店裏陳列著的一捆捆棉布。梅裏韋瑟太太是一個高大結實的女人,她的胸衣束得太緊,以至於她的胸部向前突出,好像是一艘輪船的船頭。她那鐵灰色頭發的額前劉海是一抹惹眼的褐色假發,看起來很不協調。她有一張圓圓的、深色的麵孔,臉上流露出一副性格溫和而又精明能幹,慣於指使別人的神情。埃爾辛太太年輕些,是一個瘦弱的女人。她曾經是個美女,現在風韻猶存,仍然是一副嬌美而又傲慢的樣子。

這兩位太太再加上第三位懷廷太太,是亞特蘭大的三大台柱。她們管理著自己所屬的三家教堂、神職人員、唱詩班和教區居民;她們組織義賣和管理縫紉會;她們陪伴姑娘們參加舞會和野餐;她們知道誰的婚姻好,誰的不好,誰偷偷喝酒,誰什麽時候坐月子等等;她們是家族學權威,知道佐治亞、南卡羅來納和弗吉尼亞任何人的家世;她們不屑於操心其他州的情況,因為她們相信凡是有身份的人沒有一個不是來自這三個州的。她們知道哪些是正派得體的行為,並且總會讓別人知道她們的看法——梅裏韋瑟太太總是扯著嗓子大聲喊叫;埃爾辛太太總是用一種優雅而又感傷的拖長了的腔調娓娓敘說;懷廷太太則以痛苦的口氣低聲述說,表示她非常痛恨提及這樣的事情。這三位太太彼此互相猜忌,像羅馬的首屆三人統治集團那樣,而她們的緊密聯盟很可能也是出於同樣的原因。

“我告訴劈裏你得加入我的醫院,”梅裏韋瑟太太一邊高聲說,一邊微笑,“你可不能答應米德太太或懷廷太太啊!”

“我不會的。”斯嘉麗說。她根本不明白梅裏韋瑟太太說的話,隻是覺得人家竟然這樣歡迎和需要自己,心裏熱乎乎的。“我希望很快就能再次見到你。”

馬車又繼續艱難地向前行駛,然後停了片刻,以便讓兩位挎著繃帶籃的女士戰戰兢兢踩著墊腳石橫穿過泥濘的街道。與此同時,斯嘉麗的目光被人行道上的一個人吸引住了。她穿著豔麗的衣服——在大街上顯得太過鮮豔,披著一直垂到腳踝的佩斯利細毛圍巾。等她轉過身後,斯嘉麗看到那是一個高挑的漂亮女子,臉上毫無羞澀的表情,一頭濃密的紅發,紅得令人難以置信。她生平第一次看到這樣一個肯定“在頭發上下了一番工夫”的婦女。斯嘉麗注視著她,被她迷住了。

“彼得大叔,那人是誰呀?”她小聲地問道。

“俺不知道。”

“你知道的,我看得出來。她是誰啊?”

“她的名字是貝爾·沃特林。”彼得大叔一邊說,一邊開始噘起嘴來。

斯嘉麗立即捕捉到了他在名字後麵沒有稱呼“小姐”或“太太”。

“她是誰啊?”

“斯嘉麗小姐,”彼得沉下臉來,在被驚嚇到的馬背上抽了一鞭,“您打聽那些不相幹的事情,劈裏小姐會不高興的。她們是城裏最不值一提的人,談論她們沒有任何好處。”

“老天呀!”斯嘉麗被彼得說得啞口無言,“那一定是個壞女人!”

她以前從未見過一個壞女人。斯嘉麗扭過頭去,盯著她的背影,直到她消失在人群裏。

現在,那些商店和新建的戰時建築物相隔較遠了,中間有許多塊空地。最終,商業區落在了後麵,住宅區進入了視線。斯嘉麗像老朋友似的逐個兒辨認著它們:萊登家的宅院莊嚴而又雄偉;邦內爾家有白色的小圓柱和綠色百葉窗;麥克盧爾家是喬治王朝時代風格的紅磚住宅,大門緊閉,房前是低矮的黃楊木樹籬。現在他們的速度慢了下來,因為從走廊、花園和人行道上都有女士在和斯嘉麗打招呼。有些人她不怎麽熟悉,有些人她模糊記得,但絕大多數人她根本不認識。毫無疑問,劈裏啪啦小姐已經到處廣播了她要到來的消息。小韋德不得不經常地被抱起來,以便讓那些穿過濕泥地一直跑到馬車邊上的人能夠驚歎一番。她們全都衝著斯嘉麗大聲地叫喊,要她一定加入她們的編織和縫紉會或醫院委員會,而非別人的組織。她不假思索,左顧右盼地隨口答應著。

他們經過一幢雜亂的,綠色楔形板的房子時,一個站在門前台階上的小黑女孩喊道:“她來了。”米德醫生和太太以及十三歲的小菲爾應聲出現,都嚷著問候她。斯嘉麗記得他們也參加過她的婚禮。米德太太站到馬車墩上,伸長了脖子想看看小孩;而米德醫生呢,不顧地上的爛泥,吃力地直奔馬車邊。他又高又瘦,蓄著一小撮尖尖的鐵灰色胡子。他的衣服掛在瘦長的身軀上,好像被颶風刮上去似的。亞特蘭大人都認為他是所有力量和智慧的源泉。要說米德醫生從他們的信念中吸收了某些東西的話,也不足為怪。如果不是他那發表神諭式講話的習慣和有些傲慢的態度,他可以說是這座城鎮裏最和藹友善的人了。

米德醫生同斯嘉麗握過手,戳了一下韋德的肚子並誇獎了他幾句之後,他大聲地宣告說劈裏啪啦姑媽已經答應並且發誓,除了米德太太的看護會之外,斯嘉麗不會去任何其他的醫院和卷繃帶委員會。

“哎呀,可我已經答應了上千位女士了呢!”斯嘉麗說。

“梅裏韋瑟太太吧!我敢肯定!”米德太太氣憤地嚷嚷道,“討厭的女人!我就知道每趟火車她都去接人。”

“我答應她,是因為我壓根兒不知道那是幹什麽的,”斯嘉麗承認,“不管怎樣,醫院委員會是什麽呀?”

醫生和太太對於她的無知都略微感到震驚。

“不過,當然啦,你一直都被關在鄉下,所以不知道這些。”米德太太替她辯解道,“對於不同的醫院,在不同的日子裏,我們都有看護會。我們看護傷病員,給醫生幫忙,製作繃帶和衣服。等他們好到可以出院時,我們便帶他們到家裏來調養,直到他們恢複能夠返回部隊為止。我們還照顧一些傷員的妻子和家人,因為她們一貧如洗——對了,有的還不隻是貧窮呢。米德醫生在醫院委員會工作,我的看護會也在那裏。每個人都說他很了不起,而且——”

“行啦,行啦,米德太太,”醫生滿心歡喜地說道,“別在別人麵前替我吹噓了。我做的事還不夠呢,因為你不肯讓我到軍隊裏去。”

“不肯!”她憤憤不平地嚷道,“我?你知道得很清楚,是市裏不肯讓你去。哎,斯嘉麗,人們聽說他打算去弗吉尼亞當軍醫時,全城的女士們都在請願書上簽名,懇求他留在這裏。當然啦,米德醫生,這座城市離了你是不行的。”

“行啦,行啦,米德太太。”醫生說,明顯被誇得心裏美滋滋的,“或許有一個小夥子在前線,眼下也就足夠了。”

“而且我明年也要去!”小菲爾興奮地一邊喊,一邊跳來跳去,“去當一名鼓手。我現在正學怎樣打鼓呢。你們想聽我打鼓嗎?我這就去拿鼓。”

“不,現在不要。”米德太太說,同時把他拉得更靠近自己。她的臉上頓時露出緊張不安的神色。“明年還不行,寶貝。大概後年吧。”

“可那時戰爭就結束了!”他一邊氣急敗壞地喊道,一邊從媽媽的身邊掙脫出來,“而且你答應過的!”

在他的頭頂上,做父母的互相看了一眼。斯嘉麗把這些都看在了眼裏。達西·米德正在弗吉尼亞打仗,所以,他們要把留下的小兒子抓得更緊些。

彼得大叔清了清嗓子。

“俺離家時,劈裏小姐的身體不太舒服呢。要是俺不早些回家,她會暈過去的。”

“再見。我今天下午就過去,”米德太太大聲說,“你替我告訴劈裏,要是斯嘉麗小姐不到我的看護會來,那她就會更不舒服了!”

馬車沿著泥濘的道路連溜帶滑地向前行駛,斯嘉麗往後一躺,靠在墊背上,然後微笑了起來。幾個月來,她此刻才感覺好一些。亞特蘭大有著擁擠的人群,忙碌的節奏和一股強大而又激動的潛流,是非常令人愉快和鼓舞人心的。比查爾斯頓城外那孤獨的種植園要好得多,那裏隻有被短吻鱷的吼叫打破深夜的寧靜;比在高大城牆後麵的花園裏做著美夢的查爾斯頓本身也好很多;比兩旁栽著棕櫚樹的寬闊街道,旁邊流淌著泥水河的薩瓦納也美得多。是的,它甚至暫時比塔拉還好,盡管塔拉是那麽親切可愛。

這個城市坐落在連綿起伏的紅色丘陵之中,街道狹窄而又泥濘。它有某種令人興奮的東西,某種原始而又粗獷的東西,這正迎合了斯嘉麗身上的那種直率與粗野,而這些都潛藏在埃倫和奶娘所賦予的優雅外表之下。她突然覺得這才是屬於她的地方,而不是那些四平八穩地躺在渾濁湖邊的安詳而又寧靜的古城。

現在,房子之間的距離越來越大。斯嘉麗從馬車裏探出身,看到了劈裏啪啦小姐的住宅,一座紅磚牆的石板瓦屋。這差不多是城市北部的最後一所房子了。再往遠處,桃樹路變得越來越窄,在大樹下蜿蜒向前,漸漸地消失在濃密而又寂靜的樹林裏。那道整齊的木板柵欄剛被漆成了白色,它圍著的前院是黃燦燦的,星星般點綴著這個季節最後綻開的黃水仙。門前台階上,站著兩位穿黑衣服的婦女。她們後麵是一個大塊頭的黃皮膚女人,她的兩隻手放在圍裙的下麵,因為咧嘴微笑而露出了一口白牙。矮胖的劈裏啪啦姑媽正興奮不已地挪動著那雙小腳,一隻手壓著豐滿的胸部,以便讓她那顆怦怦跳動的心髒平靜下來。斯嘉麗看到梅拉妮站在她身邊,心中頓生反感。她意識到,亞特蘭大美中不足之處就是這個身穿喪服、毫不起眼的小女人。梅拉妮滿頭烏黑的卷發都壓得很平整,非常符合少奶奶的身份。她的心形臉上掛著微笑,歡迎和快樂之情溢於言表。

如果一個南方人不怕麻煩地收拾行李,並且前往二十英裏之外去做客,那麽做客的時間很少會短於一個月,甚至往往比一個月還要長得多。南方人既熱心做客,也同樣樂意待客。親戚之間,從聖誕假日一直住到來年七月,都是常事。新婚夫婦進行慣常的蜜月旅行時,經常會在某個舒適愜意的親戚家裏住下,一直住到他們的第二個孩子出生為止。星期天經常有些上了年紀的姑姨叔舅來吃頓飯,結果一直待到許多年以後去世被葬在那裏。客人的到來並不會造成什麽問題,因為房子很大,仆人眾多。在這塊富裕的土地上,多幾張嘴吃飯隻是一樁小事。不分男女老幼,大家都可以外出做客,包括度蜜月的新婚夫婦、顯擺嬰兒的新媽媽、康複的病人、喪失親人的人、被父母安排離家以逃避不明智婚配的女孩,以及到了一定年齡還沒有訂婚、想換個地方在親戚們的介紹下找到理想對象的姑娘們等等。客人可以給蝸牛般慢吞吞的南方生活增加刺激和帶來變化,因此他們總是備受歡迎。

斯嘉麗就是在這樣的背景下來到了亞特蘭大,她沒有考慮過自己會在這裏待上多久。如果這裏的生活像薩瓦納和查爾頓斯那樣單調乏味,那麽她一個月後就回家去。如果住得開心,她就無限期地待下去。她一到這裏,劈裏姑媽和梅拉妮就展開了攻勢,誘勸斯嘉麗跟她們生活在一起。她們找出了一切可能說服她的理由。她們是為了她好,因為她們都是熱愛她的。住在這棟大房子裏,她們感到孤獨,晚上經常受到驚嚇。她那麽勇敢,可以給她們壯壯膽;她那麽討人喜歡,可以在她們傷心時為她們打氣。既然查爾斯已經死了,她和她的兒子理應和他的家人住在一起。還有,按照查爾斯的遺囑,這房子的一半現在都歸她了。而且,南部邦聯正需要每一雙手都去縫紉、編織、卷繃帶和護理傷兵員呢。

查爾斯的叔叔亨利·漢密爾頓是個單身漢,他住在車站附近的亞特蘭大旅館。他也嚴肅地和她討論了這件事情。亨利叔叔是個身材矮小,大腹便便而又性情暴躁的老紳士。他臉龐紅潤,有一頭蓬亂的銀白色長發。他非常看不慣那種女性的膽小怕事和誇誇其談。正因如此,他和劈裏啪啦小姐的關係才發展到了無話可說的地步。小時候起,他們的性格就截然相反;後來,因為他反對妹妹對查爾斯的培養方式,彼此就更加疏遠了——“把軍人的兒子愣是弄成了一個可惡的娘娘腔!”幾年前,他當麵狠狠地諷刺了她一頓,現在,除了非常小心謹慎地嘀咕幾句之外,劈裏小姐再也不提他了。她那種諱莫如深的態度讓不明真相的人覺得這位誠實的老律師起碼是個殺人犯呢。劈裏小姐之所以被她哥哥諷刺,原因是這樣的:有一次,劈裏姑媽想從自己的財產裏拿出五百元來投資一家並不存在的金礦,而她的財產托管人正是亨利叔叔。他拒絕批準這筆交易,還言辭激烈地罵她沒腦子,糊塗得像隻大甲蟲。除此之外,隻要在她身邊待上超過五分鍾,他就會感到心煩意亂。那天之後,她隻在正式場合見他,那就是每月一次彼得大叔趕車送她到亨利的辦事處領取家用的時候。每次短暫見麵回來之後,劈裏姑媽總是要躺在**哭哭啼啼,沒法離開嗅鹽。梅拉妮和查爾斯都和叔叔相處得非常融洽。他們經常提出幫她擺脫這一痛苦,可是劈裏總是像孩子一樣噘起嘴,拒絕他們的調解。她說亨利是她的十字架,她必須忍受他。聽她這麽一說,查爾斯和梅拉妮隻能得出結論,在她與外界甚少接觸的生活中,她能從這種不經常的刺激中享受到極大的快樂。

亨利叔叔立刻就喜歡上了斯嘉麗。他說,盡管斯嘉麗有許多愚蠢的裝模作樣的行為,但他能夠看出斯嘉麗是有幾分頭腦的。他不僅是劈裏和梅拉妮的財產保管人,也是查爾斯遺留給斯嘉麗那份財產的保管人。斯嘉麗驚喜地發現,她現在是一個富有的年輕女人了,因為查爾斯不但把房產留給了她,還有農田和城鎮的財產。自從戰爭爆發以來,鐵路沿線靠近車站的那些店鋪和倉庫——她繼承遺產的一部分——已經是戰前價值的三倍了。在向她提供她的財產清單時,亨利叔叔提出了她在亞特蘭大長期居住的問題。

“等韋德·漢普頓長大成年,他就會是一個富有的青年男子,”他說,“按照亞特蘭大目前的發展形勢,他的財產再過二十年就會增加十倍。讓孩子在他的產業所在地長大是唯一正確的做法,因為這樣他才能學會照管它——對啊,還有劈裏和梅拉妮的財產。用不了多久,他就會是漢密爾頓家唯一的男丁了,因為我不會永遠都活在這個世上。”

至於彼得大叔,他認為斯嘉麗來久住是理所當然的。對他來說,查爾斯的獨生子在一處他無法監管的地方長大成人是不可思議的。對於所有這些意見,斯嘉麗都報以微笑,但是什麽話都沒說。在弄清楚自己究竟有多麽喜歡亞特蘭大,以及願意與丈夫的家人朝夕相處之前,她不願意做出承諾。她也明白,她必須爭取到傑拉爾德和埃倫的支持。再說,離開塔拉之後,她已經思念得不行了,她非常懷念那紅色的田地和正在往上瘋長的綠油油的棉花,以及那可愛而又幽靜的黃昏。傑拉爾德說她的血液裏流淌著對土地的熱愛,她第一次開始隱隱約約地意識到他那番話的用意。

所以,對於她住多久的問題,她都暫時禮貌地避免回答。同時,在桃樹街僻靜的盡頭,她毫不費力地融入到了這座紅磚房裏的生活。

與查爾斯的家人至親生活在一起,看到他出生的那個家庭,對於這個在如此短暫的時間內接連讓她成為妻子、寡婦和母親的小夥子,斯嘉麗現在總算能夠了解得更多一些,很容易理解他為什麽那樣靦腆,不諳世故,以及那樣理想主義了。他的父親是一位嚴厲勇敢的急性子軍人。如果查爾斯繼承了他的某些品質的話,也在他小時候被養育他的女性氛圍消磨掉了。他一生最愛孩子氣的劈裏姑媽,而他和梅拉妮的關係也比一般的兄妹還要親近。這世上很難再找出比她們兩位更可愛,更超凡脫俗的女士了。

六十年前,劈裏姑媽被命名為薩拉·簡·漢密爾頓。不過,從很久以前,因為她有一雙輕飄飄,動個不停的啪噠啪噠的小腳,溺愛她的父親給她取了綽號之後,沒有人再喊過她其他名字了。在起了第二個名字之後的這些年裏,她身上發生了許多變化。這些變化使得這個昵稱顯得很不合情理。那個曾經整天飛來奔去的孩子,現在隻剩下一雙勉力支撐體重的小腳,以及開心而又漫無目的東拉西扯的習慣。她身體硬朗,麵色紅潤,還有滿頭的銀發。由於胸衣勒得太緊,她總是有點氣喘籲籲的。她不能走超過一個街區的路程,因為她把一雙小腳都塞在了更小的便鞋裏。稍一激動,她的心髒就會撲通撲通地亂跳。她毫無顧忌地寵著自己的心髒,一遇到刺激,她就會暈倒。大家都知道,她的暈倒通常都隻是一種嬌弱的假象,可大家都非常熱愛她,都忍著沒有說出來。人人都愛她,把她寵得像個孩子似的,也不和她較真——她的哥哥亨利卻是個例外。

梅拉妮在許多方麵都像她的姑媽。她羞怯靦腆,動不動就會臉紅,嫻靜端莊。不過,她的確有見識。“有某種見識吧,我承認這點。”斯嘉麗不情願地想道。像劈裏姑媽一樣,梅拉妮長著一張備受嗬護的娃娃臉。這樣的人從來隻知道單純和善良、誠實和熱愛;從來沒有見識過殘酷和邪惡,即使看見了她也辨認不出來。因為她一直是快樂的,所以她想要周圍的人也都快樂,至少也要自得其樂吧。為了達到這一目的,她總是看見每個人最好的一麵,並對之大加讚賞。一個仆人無論再怎麽愚蠢,她都能在他身上找到忠誠和善良等某些彌補性的品質;一個女孩無論再怎麽醜陋和惹人嫌棄,她總能發現其體形上的優雅部位或者性格上的高尚之處;一個男人無論再怎麽窩囊或無趣,她都能從他的未來發展的可能性,而不是他的現狀來看待他。

因為這些優點都誠懇而又自然地源自她那高尚的內心,所以大家都圍著她轉。她總是能在別人身上發現連人家自己都想不到的優良品質,誰能擋得住這樣一個人的魅力呢?她比城裏任何人都有更多的女性朋友,也有更多的男性朋友。不過,她沒有什麽男朋友,因為她缺少那種迷惑男人的任性和自私。

梅拉妮所做的一切和所有南方姑娘被教育去做的那些事情並無二致,就是讓周圍的人感到輕鬆自在和心情愉悅。正是女性這種愉快做法才使得南方社會顯得令人愉快。女人們懂得,在一塊男人們心滿意足、諸事順意和名利無憂的土地上,她們才可能非常愉快地生活下去。所以,從搖籃到墳墓,女人們都在努力地讓男人過得開心,而心滿意足的男人則慷慨地以殷勤和愛慕來回報她們。事實上,男人們樂意把世界上的一切都奉獻給女人,但是卻不願意承認她們具有聰明才智。像梅拉妮一樣,斯嘉麗施展著自己的魅力,但是她處心積慮地使用了更加高明的手段。這兩個女孩之間的不同在於:梅拉妮講那些親切和恭維的話是為了使人們高興(僅僅是暫時的);而除非是為了達到自己的目的,斯嘉麗絕不會那樣做。

在這樣一個家裏,斯嘉麗漸漸恢複了原來的狀態。幾乎在不知不覺之中,她原本低落的情緒也恢複正常了。她才隻有十七歲,身體非常健康,精力旺盛,而查爾斯的家人又使出渾身解數想讓她快樂起來。如果他們有那麽一點做得不夠好,那也不是他們的問題,隻是因為每次聽見有人提到阿什利的名字,她就心痛不已,而這種痛苦是沒人能夠幫她抹去。偏偏梅拉妮動不動就提到他!不過,梅拉妮和劈裏還是不辭辛勞地變著法子來寬慰她,因為她們認為她正在經受傷痛。為了轉移她的注意力,她們把自己的憂傷都拋到了一邊。她們費力勞神地安排她的食物,午睡和坐馬車兜風。她們不僅非常過分地欣賞她,誇獎她的活潑熱情,羨慕讚美她的身材——嬌小的手腳和白皙的皮膚。她們寵愛、擁抱並且親吻她,用這樣的方式來強調她們口頭上的關愛話語。

斯嘉麗並不怎麽喜歡這些親昵的言行,不過她很享受這些恭維。在塔拉,誰也沒有說過這麽多關於她的好話。實際上,奶娘的時間都花在挫她的銳氣,滅她的威風上。小韋德已經不再是惹人討厭的累贅了,因為全家人,包括白人和黑人,以及左鄰右舍都非常喜歡他,他們總是沒完沒了地爭著要抱他。梅拉妮尤其疼愛他,甚至在他哭鬧得不成樣子的時候,梅拉妮依然覺得他很可愛,還要再加上一句,“啊,你這招人愛憐的小寶貝!我真巴不得你就是我的呢!”

有時候斯嘉麗覺得很難掩飾自己的感受,因為她覺得劈裏姑媽是老太太中間最愚蠢的,她的糊裏糊塗和誇誇其談簡直叫人無法忍受。隨著日子一天天過去,她對梅拉妮因嫉妒而產生的反感也越來越強烈。有時候,當梅拉妮帶著情意款款的自豪感眉開眼笑地談論阿什利或者朗讀他的來信時,她會突然起身離開。不過,總體而言,這裏的日子過得還是挺快活的。亞特蘭大比薩瓦納、查爾斯頓或塔拉都有趣多了,它提供了如此多奇奇怪怪的戰時職業,讓她幾乎沒有時間去思考或發愁了。但有時在吹滅蠟燭,把頭埋在枕頭裏以後,她會歎氣並且想:“要是阿什利沒有結婚該有多好啊!要是我不用到那該死的醫院裏去護理該有多好啊!唉,要是我能找個男朋友該有多好啊!”

護理工作的確毫無浪漫可言。在她看來,護理意味著呻吟、神誌不清、死亡和惡臭。醫院裏擠滿了肮髒的,胡子拉碴,滿身虱子的男人。他們臭氣熏天,身上的傷口很難看,連基督徒看見了也會反胃。醫院裏到處都是壞疽的臭味,離醫院的大門還老遠,就能聞到一股撲鼻的惡臭。成群的蒼蠅、蚊子和蠓蟲在病房裏嗡嗡地飛來飛去,把病人折磨得哭爹罵娘或無力地抽泣。斯嘉麗一邊抓撓自己身上蚊子叮咬的腫塊,一邊搖著棕櫚葉扇,直到兩個肩膀都酸痛起來。她巴不得這些傷兵都死掉才好呢。

然而,梅拉妮卻好像對臭氣、傷口或者赤身**的情景都不在意。斯嘉麗對此感到非常奇怪,她不是最膽小最羞怯的女人嗎?有時,在米德醫生給傷兵剜爛肉時,梅拉妮端著盆子和手術器械站在旁邊,臉色慘白。有一回做完這樣的手術之後,斯嘉麗發現她在衣櫥間裏悄悄地用毛巾捂著嘴嘔吐呢。但是,隻要在傷兵能夠看到她的地方,她總是那麽溫柔,富有同情心和令人振奮,醫院裏的人都稱她為仁慈天使。斯嘉麗原本也很喜歡這個稱號,但是,這個稱號意味著要接觸那些虱子滿身爬的人,要把手指伸進昏迷不醒的病人咽喉裏去檢查他們是否因為被吞下去的煙草塊而窒息,要幫斷肢殘臂裹上繃帶和從腐爛化膿的肌肉裏挑出蛆蟲等等。不,她不喜歡護理工作!

或許,如果她被允許可以向那些康複期患者施展自己的魅力,那護理工作還是可以忍受的,因為他們中有許多人相貌英俊而且家庭條件不錯。可她正在守寡,不能這樣做。因為擔心她們會看到一些少女不宜的東西,城裏的年輕女士沒有被允許參加護理工作,因而負責康複病房的工作。因為既未結婚又非守寡,她們可以不受阻礙地向那些康複者大舉進攻。斯嘉麗無比沮喪地觀察到,甚至連那些最不好看的姑娘也毫不費力地訂了婚。

除了那些病情危急和傷勢嚴重的男人外,斯嘉麗的世界是一個完全女性化的世界。這讓她非常苦惱,因為她既不喜歡也不信任自己的同性,更糟的是,她總是對她們感到厭煩。但是,每星期有三個下午,她必須參加梅拉妮的朋友們組織的縫紉會和卷繃帶委員會。在這些集會上,那些認識查爾斯的姑娘待她都很親熱而且十分體貼,尤其是城裏兩位富孀的女兒範妮·埃爾辛和梅貝爾·梅裏韋瑟。可她們待她恭敬有禮,就好像她已經老了,完了。她們總是在嘰嘰喳喳地談論跳舞和男朋友等,這讓她既妒忌她們的快樂,又憎恨自己的寡婦身份,因為這個身份阻礙了她參加這樣的活動。哎呀,她可是比範妮和梅貝爾漂亮三倍呢!唉,生活是多麽不公平啊!她的心還在活蹦亂跳,可大家卻認為它已經進了墳墓,這是多麽不公平啊!她的心仍然在弗吉尼亞,跟阿什利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