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三章

阿什利生日那天,梅拉妮悄悄地為他準備了一個晚宴,給他一個驚喜。除了阿什利本人,大家都知道這回事。就連韋德和博也知道,不過他們都發誓要保守秘密,並為此而感到自豪。亞特蘭大所有優秀的人物都受到了邀請,也都準備赴宴。戈登將軍及其家人親切地接受了邀請,亞曆山大·史蒂文斯也答應隻要病體允許,就一定出席。甚至連鮑勃·圖姆斯這個給邦聯到處惹事的人,也說要來。

那天整個上午,斯嘉麗、梅拉妮、英蒂雅和劈裏姑媽都在那座小房子裏忙個不停,指揮黑人們掛上那些新洗過的窗簾,擦拭銀器,給地板打蠟,燒菜,以及調製和品嚐點心等等。斯嘉麗從沒見過梅拉妮這樣興奮。

“你瞧,親愛的,自從——自從,你還記得‘十二橡樹’舉辦的那次燒烤宴會嗎?就是我們聽說林肯先生在招募誌願兵那天?從那以後,阿什利就一直沒有過過生日。嗯,從那以後,他就沒開過生日宴會。他如今工作那麽辛苦,晚上回來時已經非常疲乏,一定想不到今天是他的生日呢。等到吃完晚飯後,看見大家湧進門來,他不給嚇壞才怪呢!”

“外麵草地上那些燈籠怎麽辦?你怎麽才能在威爾克斯先生回來吃晚飯時,不讓他看見?”阿齊乖張地問。

他整個上午都饒有興趣地坐在那裏觀看大家忙著準備宴會,但自己卻不肯承認看得興趣盎然。他從來沒見過城市裏的大戶人家是怎樣操辦宴會的,這一次算是長了見識。他坦率地批評那些女人僅僅因為有幾個客人要來,便忙成那個樣子,好像房子著了火似的,不過這場麵卻讓他覺得很有興趣,就是八匹馬也拉不走他。那些彩紙燈籠是埃爾辛太太和範妮臨時紮的,最讓阿齊感興趣,他以前還從沒見過“這樣的新鮮玩意兒”呢。燈籠本來都藏在地下室裏他的房間裏,他已經仔細地看過了。

“哎喲,我倒是沒想到這一點!”梅拉妮叫了起來,“阿齊,幸虧你提醒。天哪,天哪!我該怎麽辦?得把它們掛在灌木和樹上,裏麵插著小蠟燭,等客人快到了,就點上。斯嘉麗,你能不能在我們吃飯時,打發波克去辦這件事?”

“威爾克斯太太,你是婦女中最精明的,可是你也容易一時糊塗,”阿齊說,“說到那個傻黑鬼波克,還是不要讓他去弄那些小玩意兒好,他會把它們一下子都燒掉的。它們——可真不錯呢,”他承認說,“等你和威爾克斯先生吃飯時,就讓俺來替你掛吧。”

“哦,阿齊,你真好!”梅拉妮那雙天真的眼睛又感激又信賴地看著他,“要是沒有你,我真不知道怎麽辦才好。你看能不能現在就把蠟燭插在裏麵,免得到時候手忙腳亂的?”

“行,俺馬上就做。”阿齊粗聲粗氣地說,然後就一瘸一拐地向地下室走去。

“想要貓的命,可不止用黃油把它噎死一種辦法。”梅拉妮看見那個滿臉胡子的老頭下了地下室的階梯,才咯咯地笑著說,“我一直打算讓阿齊去掛那些燈籠,可是你知道他的脾氣,你要是請他做事,他偏不去。現在終於讓他暫時離開了。那些黑人都很怕他,隻要他在場,就連大氣也不敢喘,什麽也別想幹。”

“梅麗,我才不願意讓這個老鬼待在我家裏呢。”斯嘉麗氣鼓鼓地說。她恨阿齊就像阿齊恨她一樣,兩個人幾乎不說話。除非是在梅拉妮家裏,否則有斯嘉麗在場就沒有他。甚至在梅拉妮家裏,他也會用猜疑和冷漠的眼光盯著她。“他會給你惹麻煩的,請記住我這句話。”

“哦,隻要你恭維他,顯得你依賴他,他就不會造成任何傷害。”梅拉妮說,“他對阿什利和博很忠心,有他在身邊,我就覺得安全多了。”

“你的意思是他對你很忠心吧,梅麗。”英蒂雅插嘴說,冰冷的臉上流露出一絲絲溫暖的微笑,同時深情地看著自己的嫂子。“我相信,自從他老婆——噢——自從他老婆死了以後,你是這老惡棍第一個喜歡的人。我想他會巴不得有什麽人來侮辱你了,這樣他才有機會把他們殺了,顯示對你的尊敬呢。”

“哎喲,你都胡說些什麽,英蒂雅!”梅拉妮臉都紅了,“他認為我蠢得很,這你是知道的。”

“嗯,我認為無論這個臭老頭子心裏想什麽,都無關緊要。”斯嘉麗突然插嘴說。她一想起阿齊曾經責怪她雇用罪犯的事,就怒火滿腔。“我得走了。我得去吃中飯了,然後到店裏去一下,給夥計們發放工錢,再去看看鋸木廠,把錢給車夫和休·埃爾辛。”

“啊,你要去鋸木廠嗎?”梅拉妮問,“阿什利傍晚時要到那裏去看望休呢。你能不能把他留在那裏,等到五點後再放他走?要不然他回來早了,肯定會看見我們在做蛋糕什麽的,那樣就根本談不上什麽驚喜了。”

斯嘉麗暗自一笑,情緒又好起來。

“好吧,我會留住他的。”她說。

當她這樣說時,英蒂雅那雙沒有睫毛的眼睛正犀利地盯著她。斯嘉麗想:每次隻要我一說到阿什利,她就這樣古怪地看著我。

“那你盡可能把他留到五點以後,”梅拉妮說,“然後英蒂雅趕車去接他。斯嘉麗,晚上你一定得早點過來。我希望迎接客人時,你一分鍾也不要錯過。”

斯嘉麗趕車回家時,一路上悶悶不樂的,心裏想:“她叫我迎接客人時,一分鍾也不要錯過,嗯?那她為什麽不請我跟她和英蒂雅、劈裏姑媽一起接待客人呢?”

斯嘉麗通常並不在意是否在梅麗舉辦的家宴上參加接待客人。可這一回是梅拉妮家裏最大的一次宴會,而且還是阿什利的生日晚會,所以斯嘉麗渴望能站在阿什利身邊,跟他一起接待賓客。不過她知道沒有邀請她來參加接待的原因。即使她以前不知道,不過雷特對於這個問題已經說得很明白了。

“在所有顯赫的前邦聯擁護者們和民主黨要出席的情況下,能讓一個叛徒內奸來參加接待嗎?你倒是很會癡心妄想,可人家不糊塗啊。要不是梅麗小姐對你一片忠誠,鬼才會邀請你呢。”

那天下午,斯嘉麗動身去店鋪和鋸木廠之前,比往常特意多打扮了一下,身上穿了一件暗綠色新塔夫綢長衣,它在燈光下會變成淡紫色,頭上則戴了一頂淺綠色的新帽子,周圍裝飾著深綠色羽毛。要是雷特讚成她把頭發剪成劉海式的,並在額前燙成卷發,戴上這頂帽子還會好看得多呢!可是他說了,她要是膽敢把額發弄成劉海,他就把她的頭發全剃光。近來他那麽凶,說不定真會這麽幹呢。

那天下午風和日麗,氣溫適宜,陽光明亮而又不覺得刺眼,暖風徐徐地吹著桃樹街兩旁的樹木,使斯嘉麗帽子上的羽毛也跳起舞來。她的心也在跳舞,每一次去見阿什利,她都是這樣。也許,如果她早一點給那些車夫和休付了工資,他們便會早點回家,把她和阿什利單獨留在鋸木廠中央那間正方形的小辦公室裏。最近,要想和阿什利單獨會麵可不怎麽容易呀。想一想啊,梅拉妮居然請她把他留住呢!這太有意思了。

她趕到店裏時,心裏十分高興,立即給威利等幾個店員付了錢,甚至連當天的營業情況也沒有問一下。那是星期六唉,一周中生意最好的一天,農夫都在這一天進城來買東西,可是她竟然什麽也不問了。

在去鋸木廠的途中,她一路上停下來不亞於十次,跟那些打扮得很考究的提包黨太太——都不如她的打扮那樣漂亮,她自得地想——說說話,還有很多男人穿過紅土大街,跑上前來,手裏拿著帽子站在馬車旁邊,向她表示敬意。這是個美麗的下午,她非常高興,看上去很漂亮,她的計劃也進行得極為順利。由於這些耽擱,她到達鋸木廠時,比原先打算的晚了一點,休和運輸隊的車夫已經坐在一堆木頭上等候她了。

“阿什利在嗎?”

“在,在辦公室裏。”休回答說。他一看見她那快活飛舞的眼睛,平時的愁眉苦臉一下子不見了。“他是想——我的意思是他在查看賬呢。”

“哦,今天他不用費心了。”她說道,接著又放低聲音說,“梅麗打發我來把他留住,等他們把今晚的宴會都準備好了,才放他回去。”

休笑了,他也要去參加宴會呢。他喜歡參加宴會,而且猜測斯嘉麗也喜歡,這從她的神氣中不難看出。她給運輸隊和休發了工資,就向辦公室走去。阿什利在門口迎接她。他站在午後的陽光下,一頭金發閃閃發亮,嘴角掛著一絲微笑,差點就要露出牙齒來了。

“啊呀,斯嘉麗,你這時候跑到這裏來幹什麽?你怎麽沒在家裏幫梅麗準備那個驚喜宴會呢?”

“嗨,阿什利·威爾克斯!”斯嘉麗氣得叫起來,“你不應該知道的呀。你要是一點也不吃驚,梅麗會大失所望的。”

“唔,我不會讓她失望的。我將是亞特蘭大最感到吃驚的人。”阿什利眉開眼笑地說。

“說吧,是誰這麽缺德告訴你的?”

“事實上梅麗把所有的人都請上了。頭一個就是戈登將軍。他說根據他的經驗,女人要舉行驚喜招待會時,總是選擇男人們決定要在家裏擦拭槍支的晚上舉辦。然後梅裏韋瑟爺爺也向我提出了警告。他說有一次梅裏韋瑟太太給他舉行驚喜宴會,可結果最吃驚的人反倒是她自己,因為梅裏韋瑟爺爺一直在偷偷地使用威士忌治他的風濕症,那天晚上他喝得爛醉,根本起不了床——就這樣,凡是那些受過驚喜宴會招待的人都告訴了我。”

“這些人真缺德啊!”斯嘉麗罵了一句,但又不得不笑起來。

他看去上仍然和以前的那個阿什利一樣,還像她在“十二橡樹”認識的那樣,也是這樣笑嘻嘻的。他最近可難得有這種笑容。今天空氣是這麽柔和,太陽這麽溫煦,阿什利的麵容這麽愉快,談起話來又顯得這麽輕鬆,斯嘉麗都快歡呼雀躍了。她的心在發脹,高興得發脹,好像整個胸膛充滿了喜悅的、滾燙的沒有流出的淚珠,被壓得疼痛難忍。她突然感到自己又回到了十六歲,那麽快活,還有點緊張和興奮。她感到一股瘋狂的衝動,想把帽子扯下來,一麵高呼“萬歲”,一麵把帽子拋到空中。接著她想到如果自己真的這麽做了,阿什利會多麽驚訝,於是她放聲大笑,笑得眼淚都快流出來了。阿什利也跟著仰頭大笑,仿佛他欣賞這笑聲似的,他還以為斯嘉麗是對那些泄露了梅麗秘密的人詭譎手法感到有趣呢。

“進來吧,斯嘉麗。我正要查賬呢。”

她走進陽光灼熱的小房間,坐在寫字台前的椅子上。阿什利跟著坐在一張粗木桌子的角上,兩條長腿懸在那裏隨意搖擺。

“阿什利,我們今天下午就別弄什麽賬本了吧!我都膩煩透了。我隻要戴上一頂新帽子,就覺得那些熟悉的數字全都從腦子裏跑掉了。”

“像這麽一頂漂亮的帽子,數字跑掉也是應該的。”他說,“斯嘉麗,你愈來愈美了。”

他從桌子上滑下來,笑著拉住她的手,讓她把手臂展開,好打量她的裙子。“你真漂亮!我想你是永遠也不會老的!”

她一接觸到他,便明白了,不知不覺中她本來就期望著這種情況發生。這一整個愉快的下午,她都在渴望他那雙溫暖的手和柔和的眼睛,渴望他說出那個情意綿綿的字。這是自從塔拉果園那個寒冷的冬日以來,他們頭一次單獨在一起,頭一次彼此無所顧忌地拉著手。這麽長時間裏,她一直渴望著同他更親密地接觸呢。而現在——

真奇怪,都跟他拉著手了,她怎麽也不感到激動呢?以前,隻要他一靠近,她便會渾身顫抖;可現在她隻感到溫暖的友誼和滿足,真令她有些好奇。他的手沒有給她傳來熾熱的感覺,她的手被握著時也隻是覺得心情愉快和安靜了。這使她不可思議,甚至有點驚惶不安。他仍舊是她的阿什利,仍舊是她漂亮英俊的心上人,她愛他勝過愛自己的生命,可為什麽——

她把這想法拋到了腦後,能夠跟他在一起,讓他拉住自己的手微笑,即便沒有了什麽**,隻剩下純友情,那也足夠了。當她想起他們之間所有那些心照不宣的事情時,便覺得眼下這種情形簡直是奇跡。他那雙清澈明亮的眼睛盯著她,還像她從前喜歡的那樣滿含笑意,好像他們之間隻有歡愉,沒有任何其他東西似的。現在他們的兩雙眼睛之間毫無隔閡,毫無那種令人困惑的縹緲的感覺。於是她笑了。

“哎,阿什利,我正在變老,快老掉牙了。”

“啊,這是顯而易見的事嘛!不,斯嘉麗,你即使到了六十歲,在我眼中還是老樣子。我會永遠記住我們最後一次舉辦野炊那天你的模樣,那時你坐在一棵橡樹底下,旁邊圍著十多個小夥子。我甚至還能說出你當時的打扮呢。你穿著一件帶小綠花的白色連衣裙,肩上披著白色的網織圍巾。你腳上穿的是帶黑色飾邊的小小的綠便鞋,頭上戴一頂意大利麥辮大草帽,上麵還有長長的綠色飄帶。我還記得那身打扮,那是因為在俘虜營裏境況極其艱苦時,我常常把往事拿出來像翻圖片似的一樁樁溫習著,連每一個細節都不放過——”

他突然停住不說了,臉上那熱切的光輝也消失了。他輕輕地放下她的手,而她則靜靜地坐在那裏,等待他的下一句話。

“從那以後,我們已經走過了漫長一段路程,我們兩人都是這樣,你說是嗎,斯嘉麗?我們走了許多從沒想到要走的路。你走得很快,很麻利;而我呢,又慢又勉強。”

他重新坐到桌上,看著她,一絲微笑又爬回了他的臉上。但這不是剛才使她愉快過的那種微笑了,這是一絲淒涼的笑意。

“是的,你走得很快,把我拴在你的車輪上拖著走。斯嘉麗,我有時很好奇,不帶個人感情的好奇,要是沒有你,我如今會變成什麽樣子呢?”

斯嘉麗在他沒來及為自己辯解之前,就趕忙替他辯解,可她這時偏偏想起了雷特在這同一個問題上說的那些話。

“阿什利,我沒替你做過什麽事啊。就是沒有我,你也會是今天這樣的。總有一天你會成為一個富人,成為一個你命中注定的那種大人物。”

“不,斯嘉麗,我身上從來就沒有偉大的種子。我想,要不是因為你,我早就會變得默默無聞了——就像可憐的凱瑟琳·卡爾弗特等許多曾經有過名氣的人那樣。”

“哎,阿什利,別這樣說。你聽起來太傷心了。”

“不,我並不傷心,再也會了。以前——以前我傷心過,可如今我隻是——”

他停下來,這時她忽然明白他心裏在想什麽了。這還是頭一次,當阿什利那雙清澈而又茫然若失的眼睛掃過她時,她知道他在想什麽。當愛情的烈火在她胸中燃燒時,他的心是向她關閉的。現在,他們中間隻存在一種默默的友情,她才有可能稍稍走進他的心裏,稍稍了解他的想法。他不再傷心了。南方投降後,他傷心過,她懇求他回亞特蘭大時,他傷心過。如今他認命了。

“我不願聽你說那樣的話,阿什利。”她憤憤地說,“你的話聽起來就像是雷特說的。他總是那個腔調,說什麽‘適者生存’之類的,聽得我耳朵都起繭子了,差點叫起來。”

阿什利微微一笑。

“斯嘉麗,你可曾想過雷特和我本質上是同一種人嗎?”

“啊,沒有!你這麽文雅,這麽有榮譽感,而他——”她停了下來,不知道怎麽說好。

“我們實際上是一樣的。我們出身於同一類的人家,接受了同樣模式的教育,養成了同樣的思維方式。不過在人生道路的某個地方,我們分道揚鑣了。我們的想法依然相同,但是做出的反應卻不一樣。舉例說,我們倆誰都不讚成戰爭,可是我卻參加了軍隊,打過仗,而他直到戰爭快結束時才入伍。我們倆都明白這場戰爭是完全錯誤的,都知道這場戰爭有輸無贏。可是我願意去打這場必敗的戰爭,而他卻不。有時我覺得他是對的,可是又覺得——”

“唉,阿什利,你什麽時候才會不那麽辯證地看問題呢?”從前在這種時候,她會很不耐煩,可現在卻不了。“辯證看問題沒什麽用的。”

“你說得對,不過——斯嘉麗,你到底想要得到什麽結果呀?我總也想不明白。你瞧,我從來沒有什麽目標,我隻想自由自在地做人。”

她想要得到什麽結果?這真是個愚蠢的問題。金錢和安全嘛,那還用說。不過——她的腦袋又有些糊塗了。她如今已經有了錢,在這個不安定的世界能夠得到的安全也得到了。現在想一想,這些好像還不夠。仔細想想,這些並沒有使她特別快活,哪怕她已經不再那麽拮據,不再為朝不保夕而提心吊膽了。“要是我有了錢和安全,又有了你,那大概就是我想要得到的結果吧。”斯嘉麗一邊想,一邊含情脈脈地望著阿什利。可是她沒敢說出來,怕破壞了兩人之間此刻存在的那種默契,害怕他的心又向她關閉起來。

“你隻想自由自在地做人!”她笑了,略帶點悲傷,“我最大的苦惱就是不能讓自己自由自在地活著!說到我想要得到什麽結果,嗯,我想我已經得到了。我要成為有錢人,要安全,還有——”

“但是,斯嘉麗,你有沒有想過我這個人並不在乎有沒有錢呢?”

沒有,她還真沒想過有誰不想做有錢人呢。

“那麽,你想要的是什麽呢?”

“我現在不太清楚。我以前是知道的,但後來大部分都忘了。最重要的是讓我自由自在,那些我不喜歡的人不要來折磨我,不要強迫我去做我不想做的事。也許——我希望舊時代重新回來,可是它已經一去不複返了。我經常懷念它,也懷念那個正在我眼前崩潰的世界。”

斯嘉麗緊緊地閉著嘴,一聲也不吭。這並非由於她不明白他的意思。他的聲調也喚起了她對往昔的回憶,使得她突然心痛,因為她也是會懷念的。自從那一天她暈倒在“十二橡樹”那荒涼的果園裏,說了“我絕不回顧”的話以後,她就一直反對往回看。

“我更喜歡現在這樣的日子。”她說道,不過說話時,卻沒有看他的眼睛。“現在時常有些令人興奮的事情,譬如宴會呀什麽的。一切都顯得有了光彩。舊時代太暗淡了。”(哦,那些懶洋洋的日子和溫暖而寧靜的鄉村傍晚!那些傭人們響亮而親切的笑聲!生活中那種珍貴的溫暖以及對明天的令人欣慰的期待!所有這些,我怎麽能夠否認呢?)

“我更喜歡現在這樣的日子。”她堅持說,但是聲音卻有點顫抖。

他從桌子上下來,微微一笑,表示不怎麽相信她的話。他一隻手托著她的下巴,讓她仰起臉來看著他。

“唉,斯嘉麗,你太不會撒謊了!沒錯,現在有了光彩——也算是一種光彩吧。可這恰恰也是它的問題所在。舊時代沒有光彩,可它自有一種迷人之處,有一種美,一種慢節奏的魅力。”

她的思緒在兩個方向受到牽引,她不覺垂下眼睛。他說話的聲調、手的觸感,都在輕輕地打開那些被她永遠鎖上了的門。那些門背後藏著往日的美好,而現在對那種美好的渴望正在她心裏湧現。不過她也知道,無論是什麽樣的美,也都必須藏在那裏。誰也不能肩負著痛苦的記憶前進。

他把手從她下巴上放下來,然後拉過她一隻手,輕輕地握在自己的兩隻手裏。

“你還記不記得……”他說——可此時她的心裏卻響起了警鍾:不要回頭看!不要回頭看!

不過她卻迅速將警告排除,乘著一個歡樂的**衝上去。她終於開始理解他了,他們的心終於會合了。這個時刻太寶貴了,千萬不能失去,哪怕事後痛不欲生也顧不得了。

“你還記不記得……”這時,他那聲音的魅力使得辦公室的四壁忽然隱退,歲月也仿佛回溯了,他們在一個過去已久的春天裏,一起騎著馬在村道上並轡而行。他一邊說著話,一邊把她的手握得更緊了,聲音中含有一種半遺忘的古老歌曲中的悲涼味道。她還能聽見他們在山茱萸樹下行進,去參加塔爾頓家的燒烤宴時籠頭那歡快的叮當聲,聽見她自己縱情的笑聲,看見太陽照得他的淡金色頭發閃閃發亮,並且注意到他騎在馬背上那高傲而安詳的英姿。他的聲音裏有音樂,有小提琴和班卓琴的演奏聲,他們曾在那白房子裏伴著琴聲跳舞。還有秋天清冷的月光下從陰暗的沼澤地裏遠遠傳來的犬吠聲,過聖誕節時用冬青葉纏繞著的一碗碗蛋酒的醇香味,以及黑人和白人臉上的微笑。老朋友們成群結隊地回來了,仿佛他們並沒有死,仍然在笑,鬧著:長腿紅發、愛開玩笑的斯圖爾特和布倫特,野得像兩隻小馬駒的湯姆和博伊德,長著一雙熱情的黑眼睛的喬·方丹,懶散中散發出優雅的凱德和雷福德·卡爾弗特。還有約翰·威爾克斯先生;還有喝了白蘭地麵孔紅紅的傑拉爾德,以及低聲細語一片芬芳的埃倫。所有這一切散發出一種安全感,因為人們明白明天隻可能帶來與今天同樣的幸福。

他的聲音停頓了,他們默默地長時間相互注視著,隔在他們之間的是那個陽光燦爛的青春,那個他們曾經不假思索地共享過而後來便喪失了的青春。

“現在我明白你不快樂的原因了,”斯嘉麗黯然地想,“以前我一直不理解。我以前一直不理解為什麽我也一點不快樂。可是——哎呀,我們居然像兩個老人那樣談起來了!”她一想到這點,又震驚又憂鬱。“老年人可以回顧過去五十年,可是我們還沒老呀!這隻是因為發生過那麽多的事情罷了。一切的變化都那麽大,所以幾年前那些事就仿佛是五十年前的事一般。可是我們還沒老呢!”

不過她再看看阿什利,發現他已經不再年輕英俊了。他正低著頭心不在焉地看著他仍然握著的那隻手,因此她發現他那頭金發如今已完全變成了灰色,就像月亮照在死水上的那樣銀灰色。不知怎的,那種炫目的美已從這個四月的下午消失,同時也從她的心裏消失了,而那略帶悲涼的甜美回憶卻像膽汁一樣苦澀。

“我不該讓他叫我回顧過去的呀。”她絕望地想,“當我說我絕不回頭看時,我是對的。回望過去太折磨人了,它撕扯著你的心,直到你除了回頭看,別的什麽也做不成。這就是阿什利的問題所在。他再也無法向前看了。他看不見現在,他懼怕未來,所以他才回憶過去。以前我一直不了解這一點,我以前一直不了解他。哦,阿什利,我的情人,你不該向後看啊!那有什麽好處呢?我不該讓你來引誘我談過去的事。當你回顧過去的幸福時,便注定要發生這樣的事,注定要有這樣的痛苦,這樣的傷心,這樣的遺憾!”

她站起身來,但一隻手還握在他的手裏。她得走了,她不能待在這裏回想過去,看他現在這張疲倦、悲傷和蒼白的臉了。

“從那些日子以來,我們已經走過了漫長的一段路程,阿什利。”她說道,努力使自己的聲音堅定些,讓自己的嗓子不顫抖。“那時候我們有些美好的理想,是不是?”接著她又衝口而出,“唉,阿什利,一切的一切都出乎我們的意料啊!”

“從來都這樣,”他說,“生活並沒有義務為我們提供我們所期待的東西。我們應當隨遇而安,隻要不每況愈下就感激不盡了。”

斯嘉麗想起自從那些日子以來,她所走過的漫長的道路,她的心突然有些麻木,因為疼痛,因為疲倦,而麻木。她頭腦中湧現出記憶中的那個斯嘉麗·奧哈拉,那是個愛美男、愛穿漂亮衣服的女孩子,那個準備時機成熟時做一個像埃倫那樣的名媛貴婦的女孩子。

毫無征兆地,她的眼裏充滿了淚水,接著淚珠沿著兩頰潸然而下。她站在那裏默默地看著他,像個不知所措的孩子。他也一言不發,隻輕輕地把她摟在自己懷中,讓她的頭緊靠著他的肩膀,然後歪著頭把臉貼在她的麵頰上。她靠著他身上,兩臂抱住他的身子。他的手臂帶來的安慰讓她突如其來的眼淚漸漸止住了。啊,就讓他這樣擁抱著,沒有**,也不感到緊張,像一個親愛的老朋友,那樣也很好啊。不過這一點,也隻有阿什利,這個跟她有著共同回憶、共享青春的人,這個熟悉她的過去和現在的人,才能理解呢。

她聽見外麵有腳步聲,但並沒有在意,以為是運輸隊的人回家了。她又站了一會兒,靜聽著阿什利的心緩緩搏動。緊接著阿什利忽然掙紮著擺脫她,用力之猛讓她莫名其妙。她仰起頭來訝異地注視著他的臉,可是他這時卻沒有在看她。他正越過她的肩膀看著門口呢。

她轉過頭來,發現門口站著英蒂雅,臉色煞白,兩隻暗淡的眼睛像要迸出火光似的;還有阿齊,活像一隻惡狠狠的獨眼鸚鵡。他們後麵還站著埃爾辛太太。

她究竟是怎樣跑出那間辦公室的,她再也記不起來了。不過,她是在阿什利的命令下迅速離開的,留下阿什利和阿齊在那間小屋裏嚴肅地談論什麽,而英蒂雅和埃爾辛太太站在外麵,背對著她。她又羞又怕,趕緊往回走,在她心目中那個蓄著主教胡須的阿齊儼然已經成為《舊約》裏的複仇天使了。

此時正值四月的日落時分,家裏靜悄悄的,似乎一個人也沒有。仆人們都外出參加一個葬禮去了,幾個孩子正在梅拉妮的後院裏玩。梅拉妮——

梅拉妮!斯嘉麗上樓到自己房裏時,一想起她,頓時渾身都涼了。梅拉妮一定會知道這件事的,英蒂雅剛才就說過要告訴她呢。唔,英蒂雅會得意揚揚地告訴梅拉妮的,她才不考慮是否會給阿什利的名聲抹黑,也不會考慮是否刺傷梅拉妮的心,她隻要能夠損害斯嘉麗就行!埃爾辛太太也會談論。盡管她被站在辦公室門口的英蒂雅和阿齊擋住了,什麽也沒看見,她卻照樣會談的。這個消息到吃晚飯時便會傳遍全城。到了明天早餐時分,所有人,甚至連黑人在內,就都知道了。在今晚的宴會上,女人們會三三兩兩地聚在角落裏,神秘兮兮而又幸災樂禍地低聲談論這件事。斯嘉麗·巴特勒從她那有錢有勢的社會地位上一跤摔了下來!事情會愈演愈烈,無法阻止。它也不會停留在事實的真相上,就是阿什利擁抱著她,而她在哭泣。不到天黑,人們就會說她跟人通奸,被當場捉住了,可實際上那完全是清白無辜的,是友愛的!斯嘉麗瘋狂地想:假如我們在他休假期間的聖誕節那天,我跟他吻別時給抓住了;假如我們在塔拉果園裏,我懇求他和我一起逃跑進給抓住了——唔,假如我們在任何一次真正有犯罪行為的時候給抓住了,那還不至於這樣糟糕呢!可是現在!現在!我恰好是作為朋友讓他擁抱的呀!

不過這一點誰也不會相信,她連一個替她辯護的朋友也沒有,沒有一個聲音會出來說:“我不相信她會幹什麽壞事。”她把那幫老朋友得罪得太久了,現在已經找不出一個會仗義而出的人來;而那些新朋友都是在她的苛待下敢怒而不敢言的人,巴不得有機會抹黑她呢。不,任何誹謗她的話都有人信,哪怕他們會惋惜像阿什利這樣的一個好人也陷入醜聞裏了。像通常那樣,他們會把罪責都推到女方頭上,而對男方聳聳肩膀便了事。就這個事件來說,他們是對的。是她主動投進他懷裏去的呀!

哦,所有的中傷、輕侮、譏笑,無論全城人說什麽,她都能忍受得了——可是梅拉妮的不行啊!哦,梅拉妮的不行!她不明白自己為什麽那麽介意梅拉妮知道,比其他任何人都更加介意。她對以往的罪過有一種負疚感,這種負疚感令她害怕,讓她不堪承受。她一想到當英蒂雅告訴梅拉妮,說她看見阿什利在愛撫斯嘉麗,梅拉妮眼睛裏會出現什麽樣的神色時,不禁淚如雨下。梅拉妮得知以後會怎麽做呢?離開阿什利?如果她還有點自尊心的話,不這樣又怎麽辦?還有,到那個時候我和阿什利又該怎麽辦呀?斯嘉麗狂亂地思索著,早已滿臉淚水。哦,阿什利會羞死的,會恨我給他帶來了這場大禍。這時她突然不流淚了,一種死一般的恐懼籠罩著她的心。要是雷特知道了呢?他會怎麽辦?

也許他永遠不會知道。那句古話怎麽說的,那句憤世嫉俗的古話?“丈夫總是最後才曉得。”也許誰都不會告訴他吧。把這樣的事告訴雷特可得有些膽量才行,因為雷特可是有名的莽漢,總是先開槍再問情由。求求你了,上帝,千萬別讓人冒冒失失地去告訴他呀?可是她又記起了阿齊在辦公室時的那副臉孔,那雙冷酷、陰險、殘忍的眼睛裏滿是對她和一切婦女的仇恨。阿齊一不怕上帝,二不怕人,他就是恨**的婦女,他恨她們恨到動手殺了一個呢。他說過他要去告訴雷特的,不管阿什利怎樣勸阻,他都要告訴雷特。除非阿什利把他殺了,否則阿齊一定會告訴雷特。他覺得那是一個基督徒的天職。

斯嘉麗脫了衣服,躺到**,腦子裏的旋渦不停地轉啊轉。要是她能夠鎖著門,永遠永遠躲在這個安全的角落裏,再也不要見任何人,就好了。也許雷特今天晚上還發覺不了呢。她打算說自己有點頭痛,不想去參加宴會了。也許到明天早晨,她就能想出個借口,一個滴水不漏的辯解,好用來遮掩這件事。

“我現在不去想它了。”她無可奈何地說,把臉埋在枕頭裏。“我現在不去想它了。等到以後我能經受得住了,再去想吧。”

天黑以後,她聽見傭人們回家來了。她感覺他們在屋裏忙忙碌碌準備晚飯時,非常安靜。這是不是她心虛的錯覺?奶娘來敲門,但斯嘉麗把她打發走,說她不想吃晚飯。時間緩緩過去,最後她聽到雷特上樓的聲音。當他走進樓上門廳裏,她緊張地強打精神,鼓起全部的勇氣準備迎接他,可是他走進自己房裏去了。她鬆了口氣,看來他還沒有聽說呢。感謝上帝,他還在尊重她那冷酷的要求,絕不再跨進她的臥室。要是現在被他看見了,她的臉色便會讓事情露餡兒。她必須盡力提起精神來,告訴他,自己實在很不舒服,不能去參加那個宴會。然後呢,她就有足夠的時間讓自己恢複鎮靜。可是,真的還有時間嗎?自從下午那可怕的時刻之後,生活似乎不再有時間了。她聽見雷特在他自己的房間裏來回走動了很長時間,偶爾還對波克說話。可她仍然鼓不起勇氣叫他。她靜靜地躺在**,在黑暗中渾身發抖。

過了很長時間,雷特過來敲她的門,她盡力控製住自己的聲音,說:“進來。”

“我真的被邀請到這間聖殿裏來了嗎?”他邊問邊把門推開。房間裏黑乎乎的,她看不到他的臉,也無法從他的聲音裏聽出什麽。他進來後,把門關上。

“你已經準備好去參加宴會了吧?”

“我真遺憾,現在正頭痛呢。”真奇怪,她的聲音聽起來竟那麽自然!真感謝上帝,房間裏暗得正好啊!“我怕是去不成了。你去吧,雷特,替我向梅拉妮表示歉意。”

過了好一陣子,他才慢吞吞地、尖刻地說起話來。

“好一個膽小的小婊子!”

他知道了!她躺在那裏直哆嗦,說不出話來。她聽見他在黑暗中摸索,劃一根火柴,房裏便猛地亮了。他走到床邊,低頭看著她。她發現他穿上了晚禮服。

“起來,”他命令道,聲音裏聽不出任何感情,“我們去參加宴會,你得抓緊點。”

“唔,雷特,我不能去。你看——”

“我看得見的。起來。”

“雷特,阿齊竟敢——”

“阿齊敢的。他是個勇敢的人。”

“他是在撒謊,你得把他宰了——”

“我有個奇怪的習慣,就是不殺說真話的人。現在沒時間爭論這些了。起來。”

她坐起身來,用毯子把自己裹得緊緊的,兩隻眼睛在他臉上搜索著。那是一張黑黑的毫無表情的臉。

“我不想去,雷特。在這——在這次誤會澄清以前,我不能去。”

“你要是今天晚上不露麵,你這輩子恐怕就休想在這座城市露麵了。我可以忍受自己的老婆當娼婦,可不能忍受一個膽小鬼。哪怕從亞曆克斯·史蒂文斯以下人人都咒罵你,哪怕威爾克斯太太叫我們從她家滾出去,你今晚也得去。”

“雷特,請聽我解釋。”

“我不要聽。沒時間了,穿上你的衣服。”

“他們誤會了——英蒂雅和埃爾辛太太,還有阿齊。他們那樣恨我。英蒂雅恨我恨到這種程度,居然撒謊誣蔑她哥哥來達到讓我出醜的目的。你隻要讓我解釋一下——”

“哦,聖母瑪麗亞,”她痛苦地想,“要是他真的說‘那你就解釋解釋吧!’我又能說些什麽?我又該怎麽解釋呢?”

“他們會把謊話告訴每一個人。我今晚不能去。”

“你一定得去。”他說,“哪怕我隻能揪著你的脖子把你拖去,或者一路上踢你那向來很迷人的屁股。”

他的眼裏閃過一道冷光,一把將她拽了起來。接著他拿起她的胸衣,朝她扔過去。

“把它穿上,我來給你束腰。唔,對了,束腰的事我全懂。是的,我才不會讓奶娘來給你幫忙呢,也不會讓你把門鎖上,像個膽小鬼似的偷偷待在這裏。”

“我不是膽小鬼,”她大喊大嚷,被刺痛得把恐懼都忘了,“我——”

她急忙把睡衣脫了,身上隻剩下一件無袖襯衫。這時他要是看看她,會發現她是那麽迷人,也許他臉上那副嚇人的表情就會不見了。畢竟,他已經好久好久沒有看見她穿這種無袖襯衣的模樣了。可是他根本不看她。他在她的壁櫥裏快速挑選著衣服。他摸索著,取出了那件新的淡綠色水綢連衣裙。連衣裙的領口開得很低,背後一個很大的腰墊,腰墊上飾著一束粉紅色的絲絨玫瑰花。

“穿這件,”他吩咐說,便把衣服扔在**,向她走過來,“今天晚上用不著穿那種莊重的主婦式的紫灰色和淡紫色。你的旗幟必須牢牢釘在桅杆上,否則你顯然會把它扯下來的。還要多抹點胭脂,我相信法利賽人抓到的那個通奸女人決不會像你這樣臉色蒼白的。轉過身來。”

他抓住她胸衣上的帶子使勁勒,痛得她大叫起來,對他這種粗暴的行為感到又害怕又屈辱,實在尷尬極了。

“痛,是不是?”他笑著說,可是她卻看不到他的臉色,“隻可惜這帶子沒有套在你脖子上。”

梅拉妮家的每個窗口都燈火輝煌,他們還在街上,遠遠地便能聽得見那裏的音樂聲。走近前門時,裏麵的歡聲笑語便飄了出來。屋裏擠滿了來賓。他們有的在走廊上,有的坐在掛著燈籠顯得有點陰暗的院子裏。

“我不能進去——我不能。”斯嘉麗坐在馬車裏,手絹被她揉成了一團。“我不能,我不想進去。我要跳出去逃跑,對了,跑回塔拉去。雷特為什麽強迫我到這裏來呀?人們會怎麽說呢?梅拉妮會怎麽做呢?她會是什麽樣呢?哦,我不敢麵對她呀。我要逃走。”

雷特好像看出了她的心思,緊緊地抓住她的胳膊,緊得胳膊上都要留下指痕了,這隻有一個放肆的陌生人才幹得出來。

“我從沒見過哪個愛爾蘭人是膽小鬼呢。你不是老吹噓自己勇敢嗎?讓我瞧瞧!”

“雷特,求求你了,讓我回家去解釋吧。”

“以後你有無窮無盡的時間去解釋,可隻有一個晚上能在這競技場上當烈士。下車吧,我的寶貝兒,讓我看看那些獅子怎樣吃你。下車。”

她不知怎麽走上了人行道的。抓住她的那隻胳膊像花崗石一樣堅硬穩固,這給了她一些勇氣。上帝作證,她能夠麵對他們,她也願意麵對他們。他們都是些什麽玩意兒?不就是一群妒忌她的嚎叫亂抓的貓嗎?她倒要讓他們看看。至於他們到底怎麽想,她才不管呢。隻是梅拉妮——梅拉妮。

她還沒來得及向那些最靠近門口的人說話,便有個人從人群中擠出向她走來。這時周圍突然是一片古怪的安靜,斯嘉麗的心一下子揪了起來。接著,梅拉妮從小徑上匆匆走過來,匆匆趕到門口迎接斯嘉麗,在任何人都沒來得及開口之前,就對斯嘉麗說起話來。她那副窄窄的肩膀挺得筆直,牙關緊咬,那副神情好像除了斯嘉麗,就沒有別的客人在場似的。她走到她身邊,伸出胳膊摟住她的腰。

“多漂亮的裙子呀,親愛的,”她用細小而清晰的聲音說,“你願意當我的幫手嗎?英蒂雅今晚不能來給我幫忙了,你跟我一起來招待客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