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
那天晚上,弗蘭克把斯嘉麗、劈裏姑媽和孩子們送到梅拉妮家以後,就和阿什利一起騎馬出去了。斯嘉麗幾乎要氣炸了,也非常傷心。這個時候,他怎麽還要出去參加什麽政治集會呢?她剛剛在外麵受到攻擊,差點出了大事!這個人可真是自私自利,沒心肝!當山姆把衣襟散亂的哭泣的她抱進屋時,弗蘭克卻似乎非常平靜,平靜得令人發瘋。她一麵哭,一麵訴說事情經過,他卻連胡子都沒捋一下,隻慢條斯理地問:“寶貝兒,你是傷著了——還是隻受了驚?”
她當時給氣得都說不出話來,隻是一個勁地流眼淚,於是山姆就主動替她說隻是受了點驚嚇。
“他們沒來得及再撕她的衣服,俺就趕到了。”
“你是個好孩子,山姆,我不會忘記你的。要是我能幫你做點什麽——”
“是的,先生,您可以送我回塔拉去,越快越好!北方佬正在抓我呢。”
弗蘭克非常平靜地聽他說完,什麽問題也沒問。他看上去就像托尼前來敲門那天晚上一樣,仿佛這純粹是爺們的事,處理起來越少說話,越冷靜越好。
“我今晚就讓彼得把你送到拉夫雷迪,你在樹林裏躲一夜,明天一早坐火車去瓊斯博羅。這樣更安全……啊,寶貝,別哭了。事情已經過去了,你也並沒有真的傷著。劈裏小姐,請把嗅鹽拿來,好嗎?奶娘,去給斯嘉麗小姐倒杯酒來。”
斯嘉麗再一次淚如雨下,不過這一次卻是氣哭的。她需要的是安慰,是憤怒,是威脅要為她報仇。哪怕衝她發火,說早就告訴她會出這樣的事,總之無論做什麽,也比這樣輕描淡寫,把她遇到的危險不當回事強。當然,他很關心,很體貼,可是卻心不在焉,好像還有更重要的事情似的。
原來這件重要的事不過就是參加一次小小的政治集會而已!
當她聽到自己的丈夫讓她換衣服,準備送她到梅拉妮家去待一晚上時,她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應該知道她今天碰上這樣的事有多麽痛苦,應該知道她不想去梅拉妮家待著,要知道她不僅身體疲憊,而且精神也受到了刺激,極需躺到**,蓋上毯子,暖暖和和地休息休息,來塊熱磚暖暖腳,再來杯熱甜酒壓壓驚。他要是真愛她,在這樣的晚上,無論有什麽重要的事,他都不應該離開她。他應該在家裏,握住她的手,一遍又一遍地對她說,她要是真出了點什麽事,他也就活不成了。等他今天晚上回來,他們倆單獨在一起的時候,她一定要把這個想法告訴他。
梅拉妮的小客廳依然像往常一樣寧靜,就像平時弗蘭克和阿什利一起外出時那樣,女眷們就聚集在這裏做針線活。屋裏爐火熊熊,讓人感到溫暖而愉快。桌上的台燈發出幽靜的黃色光芒,照在埋頭做針線活的四個女人絲毫不亂的頭發上。四條裙子輕輕飄動,八隻小巧的腳輕輕地搭在腳凳上。育兒室的門開著,可以聽到從裏麵傳出韋德、埃拉和博輕微的呼吸聲。阿齊坐在壁爐前的一張凳子上,背對著爐火,在那裏認真地削一塊木頭,滿嘴的煙葉把腮幫子撐得鼓鼓的。這個蓬頭垢麵的老頭兒和四位梳妝整齊、衣著講究的婦人形成了鮮明的對照,仿佛他是一隻花白凶猛的看門老狗,而她們則是四隻小貓。
梅拉妮說起了最近婦女豎琴樂隊發火的事,溫柔的聲音講啊講,語氣中略帶一絲氣憤。在討論下次音樂會出什麽節目的問題上,婦女豎琴樂隊未能和男聲合唱團取得一致意見,於是當天下午就找到梅拉妮,宣布她們全都要退出樂團。梅拉妮使出渾身解數,好不容易才說服她們暫緩實行這項決定。
斯嘉麗本來就夠煩的了,聽到梅拉妮這樣喋喋不休,幾乎忍不住大喊:“去他媽的婦女豎琴樂隊!”她想談一談自己的可怕經曆,她急於把詳細情況跟大家說一說,嚇唬嚇唬大家,好讓自己的驚嚇減輕一點,也想借自己的聲音向自己證明,自己當時的確很勇敢。可是每當她提起這個話題,梅拉妮就會巧妙地扯到別的無聊的事情上去。這讓斯嘉麗大為不滿,這些人怎麽都和弗蘭克一樣壞呢!
她剛逃脫一次那麽可怕的遭遇,這些人怎麽就這樣坦然,這樣無動於衷呢?本來讓她說一說,她會感到好受些,可她們竟然連這樣一個機會也不給她,連起碼的禮貌也不顧了。
下午發生的事對她震動太大了,大到她自己都不敢承認。她隻要一想起黃昏時在樹林附近的路上,有一張凶惡的黑臉在暗處向她窺視,就嚇得渾身哆嗦。她一想起那隻黑手在她胸口亂抓,要是山姆不來,可能會發生什麽,她就把頭垂得更低,把眼睛閉得緊緊的。她在這平靜的客廳裏坐的時間越長,聽著梅拉妮說話,她的神經就越緊張,覺得隨時都會像班卓琴的弦一樣“砰”的一聲繃斷。
阿齊一直在那裏削木頭,這讓她感到不舒服,便對著他直皺眉頭。她突然覺得奇怪,他為什麽要坐在那裏削木頭呢?往常他晚上守衛的時候,總是直挺挺地躺在沙發上睡覺,鼾聲震耳,每呼一口氣都把他那長胡子吹起來。更讓她覺得奇怪的是,無論是梅拉妮,還是英蒂雅,誰也不提醒他在地上鋪張紙,免得木屑掉得到處都是。他已經把爐前的地毯弄得一塌糊塗,可是她們卻仿佛沒有看見一樣。
她正看著阿齊,阿齊卻突然一轉身往火上吐了一大口煙葉汁,聲音大得讓英蒂雅、梅拉妮和劈裏都跳了起來,好像炸彈爆炸了似的。
“至於這麽大聲嗎?”英蒂雅叫了起來,因為緊張和惱火,聲音都有些嘶啞了。斯嘉麗看了看她,感到有些吃驚,因為英蒂雅一向是比較矜持的。
“我就愛這樣。”阿齊冷冷地頂了一句,又吐了一口。梅拉妮朝著英蒂雅皺了皺眉。
“我就喜歡爸爸從來不嚼煙葉。”劈裏開口說話了。梅拉妮眉頭皺得更厲害了,她回過頭來說劈裏,斯嘉麗還是頭一次聽她說這麽難聽的話呢。
“哎,別說了,姑媽。您真不會說話。”
“哎喲!”劈裏說著就把針線活往腿上一撂,嘴也噘了起來,“我說,你們這些人今天晚上犯了什麽毛病。你和英蒂雅還不如兩根木頭棍子好說話呢。”
誰也沒理睬她。梅拉妮並沒有因為說話太衝而向她賠不是,隻安安靜靜地繼續做起針線活來。
“你的針腳太大了,”劈裏有幾分得意地說,“全得拆下來重做。你是怎麽了?”
梅拉妮仍然不理不睬。
她們出了什麽事嗎?斯嘉麗感到很納悶,她是不是光去想自己受驚嚇而忽略了什麽?雖然梅拉妮千方百計想讓大家覺得今晚和過去一起度過的許多夜晚沒什麽兩樣,但氣氛卻與往常不同。這種緊張氣氛不可能完全是由於傍晚時發生的事情帶來的警覺和震驚所引起的。斯嘉麗偷偷地看著另外幾個人,碰巧英蒂雅也在看她。她感到心裏很不舒服,因為英蒂雅長時間地打量她,冷酷的眼神包含著某種東西,比仇恨更加強烈,比鄙視更加傷人。
“她似乎認為我是罪魁禍首了。”斯嘉麗憤憤地想。
英蒂雅把視線從她身上又轉到阿齊身上,剛才對他還一臉的不耐煩,如今已經不見了,相反,望著他的目光中隱約透露出焦急和詢問。阿齊反倒望著斯嘉麗,和英蒂雅剛才一樣,冷冰冰地盯著她。
梅拉妮沒有再說什麽,屋裏鴉雀無聲。在一片靜默中,斯嘉麗聽見外麵起風了。她突然覺得這是一個很不愉快的夜晚。現在她開始感到氣氛緊張,心想也許整個晚上氣氛都是緊張的,隻是自己過於煩惱,沒有注意吧。阿齊的臉上顯出一種警惕、等待的神色,兩隻毛茸茸的耳朵豎起來,活像猞猁的耳朵。梅拉妮和英蒂雅也都是忍著心中的不安,一聽見路上有馬蹄聲,悲風吹動禿枝發出的陣陣嗚咽聲,或枯葉在草坪上滾動發出的沙沙聲,她們都要放下手中的活兒,抬起頭來靜聽。就連爐火中木柴輕微的爆裂聲也會使她們吃驚,仿佛聽到了有人偷偷走來的腳步聲。
肯定是出事了,斯嘉麗想知道究竟出了什麽事。事情仍在進行之中,她卻一無所知。看一看劈裏姑媽那善良的胖乎乎的臉,皺著眉,噘著嘴,就知道她和自己一樣莫名其妙,但阿齊、梅拉妮和英蒂雅是知道的。雖然房間裏寂靜無聲,她卻幾乎可以感覺得出英蒂雅和梅拉妮思緒劇烈翻滾,猶如關在籠子裏的鬆鼠一般。她們雖然表麵上裝得若無其事,但是卻肯定知道某件事,正在等待這件事的到來。她們這種內心的不安也傳染給了斯嘉麗,使得她也更加煩躁緊張起來。她手底下一亂,就把針紮到拇指上,她又疼又懊惱,不由得輕輕叫了一聲,把大家嚇了一跳。她擠了擠,擠出了一滴鮮紅的血。
“我太緊張,縫不下去了。”她大聲說,隨手把要補的衣服扔在地上,“我想回家睡覺去。弗蘭克真不該出去。他老是說啊,說啊,說要保護婦女,不讓她們受到黑鬼和提包黨的傷害,可是真的需要他保護了,他又在哪兒?在家裏照顧我嗎?不,根本沒有。他跟著一幫人東跑西躥去了,一幫子光會嘴上說的人,而且——”
她憤怒的目光落在了英蒂雅的臉上,停下來不說了。隻見英蒂雅呼吸急促,她那沒睫毛的灰色眼睛惡狠狠地盯著斯嘉麗的臉,眼神像死神一樣冷酷。
“要是不太難為你的話,英蒂雅,”斯嘉麗譏諷說,“你要是能告訴我今晚為什麽老盯著我,我就感激不盡了。難道我的臉發綠了,還是怎麽了?”
“談不上難為我,我很樂意告訴你,”英蒂雅眼裏怒火直冒,“我不願意聽你貶低肯尼迪先生這樣一個好人。你要是知道——”
“英蒂雅!”梅拉妮警告她不要說下去,手裏的活兒攥得緊緊的。
“我想我比你更了解自己的丈夫。”斯嘉麗說。她從來沒跟英蒂雅公開吵過架,現在看到要吵,就來勁兒了,也不緊張了。梅拉妮和英蒂雅互相看了看,英蒂雅心不甘情不願地閉上了嘴,可是卻立刻又開了口,冷酷的語氣裏夾雜著仇恨。
“你真讓我惡心,斯嘉麗·奧哈拉,還說什麽要受到保護!你根本就不在乎有沒有保護!要不然這幾個月你就不會那樣東奔西走,招搖過市,向那些陌生男人賣弄風情,讓他們為你著迷。今天下午的事全是你自找的,要是有公理的話,這就算便宜你了。”
“英蒂雅,快別說了!”梅拉妮說。
“讓她說,”斯嘉麗大聲說道,“我聽了很高興。我早就知道她恨我,可是她太虛偽,不願意承認。要是她覺得有人會迷上她,她就會一天到晚光著屁股在街上晃**。”
英蒂雅一下子站了起來,這樣的侮辱讓她氣得渾身直抖。
“我就是恨你,”她聲音顫抖而清楚地說,“過去我不說,並不是因為我虛偽。你既不懂禮貌,又缺乏教養,你哪裏會明白,我是想到如果我們大家不抱成一團,把個人恩怨放在一邊,就不可能戰勝北方佬。可是你——你——你卻處處破壞正派人的威信,弄得一個好丈夫抬不起頭來,讓那些北方佬和無賴笑話我們,汙蔑我們,說我們沒有教養。北方佬不知道你和我們不是一條心,從來都不是。就北方佬那頭腦,他們怎麽會明白你這個人根本沒有什麽教養。你到樹林子裏亂竄,招致攻擊,你自己去惹那些黑人和下流白人,卻讓城裏所有正派女人都可能受到攻擊。你還給我們那些男人帶來了生命危險,因為他們不得不——”
“英蒂雅,我的上帝呀!”梅拉妮叫了起來。斯嘉麗雖然仍在生氣,對梅拉妮這樣隨便呼喚上帝還是感到吃驚。“你千萬別說!她不知道啊,而且她——你千萬別說!你答應過——”
“嘿,孩子們,別吵了!”劈裏姑媽哆嗦著嘴唇,乞求道。
“我不知道什麽?”斯嘉麗也站了起來。她氣憤極了,眼睛直直地望著冷酷而怒不可遏的英蒂雅和在一旁苦苦哀求的梅拉妮。
“你們這幫蠢貨!”阿齊突然說道,語氣極其輕蔑。誰也還沒來得及斥責他,就見他灰白的頭一揚,猛地站了起來。“外麵有人來了。不是威爾克斯先生。你們都別嚷嚷了!”
還是男人說話管用,幾個女人站在那裏,突然一聲不吭了,臉上的怒容也很快消失了,都看著他向門口蹣跚走去。
“誰呀?”沒等外邊的人敲門,他就問。
“巴特勒船長。快開門。”
梅拉妮飛快地向門口撲去,她的裙子飄了起來,膝蓋以下的褲腿都露了出來。阿齊的手還沒摸到門把手,她就一下子把門打開了。雷特·巴特勒站在門口,黑寬邊軟帽把眼睛都擋住了,狂風把他的披肩吹得左右翻騰,發出啪啦的響聲。這時候,他也顧不上客氣了,既沒摘帽子,也不和別人說話,隻盯著梅拉妮,也不招呼一下,就直奔話題。
“他們在哪兒?快告訴我,這是生死攸關的事。”
斯嘉麗和劈裏都驚呆了,兩人麵麵相覷,不知道這是怎麽回事。英蒂雅像一隻又老又瘦的貓,一下子躥到了梅拉妮身邊。
“什麽都別告訴他,”她急忙說,“他是奸細,是叛徒!”
雷特連看都不看她一眼。
“快點,威爾克斯太太!也許事情還來得及。”
梅拉妮好像嚇傻了,兩眼直直地看著他的臉。
“究竟是——”斯嘉麗剛要說話,就被打斷了。
“閉嘴,”阿齊厲聲嗬斥道,“梅拉妮小姐,你也不要說了。你快滾,你這個該死的叛徒。”
“別,阿齊,別這樣!”梅拉妮哭道,一麵把顫抖的手搭在雷特的胳膊上,好像是要保護他,怕阿齊動手。“出了什麽事?你是——你是怎麽知道的?”
雷特的黑臉上顯得很不耐煩,可又不能不顧及禮貌。
“我的天哪,威爾克斯太太,他們從一開始就受到了懷疑,隻是他們還算聰明,所以才拖到今天晚上。我是怎麽知道的?今晚我和兩個喝醉酒的北方上尉打撲克,是他們泄露出來的。北方佬知道今天晚上要出事,他們早就做了準備。那些傻瓜上了人家的圈套了。”
一瞬間,梅拉妮好像被重擊了一下,站立不穩,雷特忙伸手摟住她的腰,她才沒有摔倒。
“別告訴他!他在引你上當!”英蒂雅喊道,惡狠狠地盯著雷特,“你沒聽見他說嗎,他剛才是和北方軍官在一起?”
雷特還是看也不看她,眼睛死死地盯著梅拉妮蒼白的臉。
“告訴我,他們去哪裏了?他們有開會的地方嗎?”
斯嘉麗盡管心裏害怕,而且一頭霧水,但是她卻覺得雷特的臉從沒有像此刻這樣板著,毫無表情。不過梅拉妮顯然看出了一點什麽,讓她覺得可以信賴。於是她擺脫了雷特的胳膊,直了直她那瘦小的身子,用顫抖的聲音輕輕地說:
“在迪凱特路旁邊棚戶區附近。他們在原先的沙利文種植園的地窖裏碰頭——就是半毀了的那個。”
“謝謝。我馬上趕去。北方佬要是來了,就說你們什麽也不知道。”
他立刻就走了,黑披肩融入了黑夜之中,屋裏的人一直到聽見外麵石子亂迸,急促的馬蹄聲疾馳而去,方才意識到他的確來過這裏。
“北方佬要到這裏來?”劈裏叫了起來。她兩腳一軟,癱倒在沙發上,嚇得連哭都不敢哭了。
“這到底是怎麽回事?他到底是什麽意思?你們要是再不告訴我,我就要發瘋了!”斯嘉麗一把抓住梅拉妮拚命地搖,好像使勁搖就能從她嘴裏搖出答案來似的。
“什麽意思?意思就是阿什利和肯尼迪先生可能因你而死!”英蒂雅雖然因為擔心而痛苦萬分,可聲音裏卻帶著一絲勝利的調子。“別搖梅拉妮了,她快暈過去了。”
“不,我不會暈的。”梅拉妮小聲說,伸手抓住椅子的靠背。
“我的天哪,我真不明白!殺了阿什利?請你們哪一位告訴我吧——”
阿齊的聲音像生鏽的合頁一樣,打斷了斯嘉麗的話。
“坐下,”他命令道,“拿起針線活來,就像什麽事也沒發生一樣。說不定北方佬從天一黑就在監視著這所房子呢。都坐下,我說,做針線活。”
雖然渾身發抖,但是她們卻都照著阿齊的吩咐做了,就連劈裏也哆哆嗦嗦地抓起一隻襪子拿在手裏,像受驚的孩子一樣,睜著大眼看周圍的人,希望能得到一個解釋。
“阿什利在哪裏?他出了什麽事,梅麗?”斯嘉麗喊道。
“你丈夫在哪裏?難道你就不關心他嗎?”英蒂雅的灰眼睛噴射著瘋狂的毒焰,兩隻手不停地將正在縫補的那條舊毛巾弄皺,又展平。
“英蒂雅,求你了!”梅拉妮又重新掌控了自己的聲音,但從她那嚇得煞白的臉和痛苦的眼神可以看出她也是在勉強支撐。“斯嘉麗,也許我們早就應該告訴你,可是——可是你今天下午遭遇了那麽大的麻煩,所以我們——所以弗蘭克就說先別——而且你又一向是公開反對三K黨——”
“三K黨——”
斯嘉麗一開始剛說出這個詞兒,好像從來沒有聽見過,也不明白其含義,可是接下來:
“三K黨!”她幾乎尖叫起來,“阿什利可不是三K黨!弗蘭克也不可能!哦,他答應過我的!”
“肯尼迪先生當然是三K黨,阿什利也是,我們認識的男人,他們都是,”英蒂雅大聲說,“他們都是真正的男子漢,是白人,南方人,難道不是嗎?你應當為他感到自豪才對,而不該讓他偷偷加入,好像這是什麽見不得人的事,而且——”
“你們一直都知道,而我卻——”
“我們怕你難過。”梅拉妮傷心地說。
“這麽說來,他們說去參加政治集會,而實際上是去幹這個去了,是不是?唉,他可是答應過我呀!現在北方佬要來了,沒收我的鋸木廠,沒收那個商店,把他關進監獄——唉,雷特·巴特勒究竟是什麽意思呢?”
英蒂雅和梅拉妮相互望著對方,心裏害怕極了。斯嘉麗站起來,把手裏的活計扔到地上。
“你們要是不告訴我,我就進城去,我見人就問,直到我——”
“坐下,”阿齊說,獨眼直視著她的眼睛,“我來告訴你。你今天下午出去亂跑,遇上麻煩,這是你自找的。就是因為這個,威爾克斯先生和肯尼迪先生,還有其他男人今天晚上就都出去了,他們要去抓那個黑人和那個白人,把他們給宰了,還要把棚戶區連窩兒都端了。要是剛才那個叛徒說的是實話,那就是北方佬產生了懷疑,他們不知怎麽得到了消息,派了兵埋伏在那裏,我們的人就上了圈套。要是巴特勒說的是謊話,他就是個奸細,他會去報告北方佬,我們的人還是會被打死。他要是真的告發了,我就把他弄死,哪怕我自己也活不成了。他們要是不死,誰都得趕快離開這裏,到德克薩斯去,在那裏躲起來,也許永遠不能再回來。這都是你的過錯,你的手上沾滿了血啊。”
憤怒取代了梅拉妮臉上的恐懼。她注意到斯嘉麗慢慢明白了,然後一下子害怕起來,就站起來,把手搭在斯嘉麗肩上。
“阿齊,你再說這樣的話,就給我出去。”她厲聲說道,“這不是她的過錯,她隻是做了——做了她認為應當做的事。我們的男人也做了他們認為該做的事。我們的想法不同,做法不同,因此不能——不能拿我們自己的標準來衡量別人。你和英蒂雅怎麽能說這樣難聽的話呢?說不定她丈夫和我丈夫都——都——”
“聽!”阿齊輕輕打斷了她的話,“坐下,太太。有馬的聲音。”
梅拉妮坐在一把椅子上,拿起阿什利的一件襯衫,把頭一低,無意識地把褶邊撕成了碎條。
馬越來越近了,蹄聲也越來越大,此外還可以聽見馬具的碰撞聲和嘈雜的人聲。馬蹄聲在房前停止了,接著一個人的聲音壓倒了其他人。他下了一道命令,屋裏的人就聽見腳步聲穿過側麵的院子,奔後麵的過道去了,她們覺得仿佛有一千隻惡毒的眼睛正從前麵沒有遮擋的窗戶往裏麵看,四個女人心裏很怕,卻還要低著頭,認真做針線活。斯嘉麗不斷地在心裏吼叫:“是我害了阿什利!是我害了他!”在這瘋狂的時刻,她壓根兒沒想到她可能還害了弗蘭克呢。她腦子裏顧不上想別的,隻有阿什利,仿佛他正躺在北方佬騎兵的腳下,漂亮的頭發沾滿了血。
門口傳來一陣粗暴急促的敲門聲,斯嘉麗看了看梅拉妮,發現她那緊張的小臉上有了一種新的表情,和她剛才在雷特·巴特勒臉上看到的木然表情一樣,那是抓了一手爛牌卻要唬人時不動聲色的樣子。
“阿齊,開門去。”她平靜地吩咐。
阿齊把短刀往靴筒裏一插,把腰帶上的手槍解開了扣兒,一拐一拐地走到門口,把門打開。劈裏姑媽一看門口擠著一個北方佬軍隊的上尉和幾個穿藍軍裝的士兵,就驚叫了一聲,好像一隻耗子發現捕鼠器的機關壓下來了一樣。其他人都沒有說話。斯嘉麗發現自己認識這個軍官,於是稍微鬆了一口氣。他是湯姆·賈弗裏上尉,是雷特的朋友,她曾經把木材賣給他蓋房子。她知道他是個正派人。既然他是個正派人,也許不至於把她們關在監獄裏去。他也一下子認出斯嘉麗,於是摘下帽子,鞠了一個躬,感到有些不好意思。
“晚上好,肯尼迪太太,你們哪一位是威爾克斯太太呀?”
“我是威爾克斯太太。”梅拉妮說著便站了起來。她雖然身材矮小,卻顯得非常威嚴。“發生了什麽事,讓你們闖到我家裏來?”
上尉的眼睛很快地把房間掃了一遍,在每個人的臉上都停了一下,接著又把視線從人們的臉上轉到桌上,轉到帽架上,仿佛要看看屋裏有沒有男人的痕跡。
“如果可以的話,我想和威爾克斯先生和肯尼迪先生談一談。”
“他們不在。”梅拉妮回答說,溫柔的聲音中有一股冷意。
“您能肯定嗎?”
“別懷疑太太的話。”阿齊說話時,胡子都翹了起來。
“對不起,威爾克斯太太,我不是不尊重您。如果您能做出保證,我就不搜查了。”
“我可以保證,不過你想搜就搜吧。他們進城到肯尼迪先生的店裏開會去了。”
“他們沒在店裏,今天晚上沒有會。”上尉板著臉說,“我們要在外麵等著,直到他們回來。”
他微微鞠了一躬,就走了出去,隨手把門也關上了。屋裏的人聽見外麵有人下了嚴令,不過因為有風,聽不太清楚,好像是“包圍這所房子,每個門窗站一個人”。接著是雜亂的腳步聲。斯嘉麗模模糊糊地看見一張張留著大胡子的麵孔在窗外望著她們,心裏感到非常害怕。梅拉妮坐下來,手不再抖了,她從桌上拿起一本書。那是一本名叫《悲慘世界》的舊書,過去的邦聯戰士最愛讀的一本書。他們就著營火的亮光讀這本書,還苦中作樂,稱之為《悲慘李將》。梅拉妮從中間翻開了一頁,就用清晰而單調的聲音念起來。
“縫啊。”阿齊啞著嗓子小聲吩咐道。三個女人聽見梅拉妮那冷靜的朗讀聲,情緒也鎮定下來,於是拿起活計,埋頭縫補起來。
梅拉妮在四周有人監視的情況下到底念了多長時間,斯嘉麗始終不知道,隻覺得好像有幾個鍾頭。梅拉妮念了什麽,她一個字也沒聽進去。她現在不光想到阿什利,也開始想到弗蘭克了。他今天晚上顯得很鎮靜,原來是這個原因啊!他答應過她,說不會和三K黨發生任何關係的。唉,當時她就是怕出這樣的事啊!她一年來的辛苦都要付諸東流了。她奮鬥,她擔憂,她風裏來雨裏去,現在全都白費了。誰又會想到弗蘭克這個無精打采的老家夥竟然會去參與三K黨的莽撞行動呢?此時此刻,他也許已經死掉了。即使沒有死,被北方佬抓住了,他也會被絞死的。還有阿什利,也是一樣。
她的指甲掐著手心,直到掐出了四個月牙形的紅印子。阿什利有被絞死的危險,說不定都已經死了,梅拉妮怎麽還能平心靜氣地在這裏沒完沒了地念呢?但是梅拉妮給她們讀了冉阿讓的悲慘遭遇,她那冷靜溫柔的聲音總有某種東西,讓她鎮定下來,而沒有跳起來大喊大叫。
她回想起托尼·方丹那天晚上來找他們的情景,有人追趕他,他已經跑得筋疲力盡,又身無分文。要是他沒有及時跑到他們家,拿到錢,又換了一匹馬,他早就被絞死了。弗蘭克和阿什利現在要是還沒死,他們的處境就和托尼一樣,而且隻會更糟。房子已經被軍隊包圍了,他們要是回來拿錢,拿衣服,就會被抓住。說不定這條街上所有的房子都有北方佬軍隊監視,那他們也就無法找朋友幫忙了。他們現在說不定正連夜向著德克薩斯拚命飛跑呢。
但是雷特——也許雷特及時趕到他們那裏了。雷特的口袋裏總是裝著很多錢,也許他會借一些給他們,讓他們渡過難關。不過這有些奇怪。為什麽雷特要自找麻煩,關心起阿什利的安全呢?他不喜歡阿什利是一定的,他公開鄙視阿什利也是一定的。那為什麽——這個謎團她已經顧不上了,她又開始為阿什利和弗蘭克的安全擔起心來。
“唉,都是我不好!”她暗自哀號道,“英蒂雅和阿齊說得對,都是我的錯。但我從來沒想到他們竟然會蠢到這種地步,去加入三K黨呀!而且我從來也沒想到我真會出什麽事呀。不過我也隻能這麽幹。梅拉妮說得不錯。人都得做必須做的事情。我必須讓鋸木廠經營下去,我得賺錢!現在看來,我可能都保不住了,不管怎樣,還是我自己不好!”
過了很長一段時間後,梅拉妮的聲音開始顫抖,漸漸變小,最後終於聽不見了。她回過頭來盯著窗口,仿佛根本沒有北方佬士兵隔著玻璃往裏麵看似的。另外幾個人抬起頭來,看見她在傾聽的樣子,也都豎起耳朵聽。
外麵有馬蹄聲,還有歌聲,因為門窗緊閉,再加上有風,所以聽不太清楚,不過還是能聽得出來,唱的是人們最討厭的一支歌,是歌頌謝爾曼隊伍的《橫掃佐治亞》。那唱歌的不是別人,而是雷特·巴特勒。
雷特剛剛唱完頭一句,就有另外兩個人的聲音,兩個醉漢的聲音,跟他叫嚷起來。那兩個人氣呼呼地胡言亂語,說起話來結結巴巴,含含糊糊。賈弗裏上尉在前麵的過道下了一道簡短的命令,接著就是一陣雜亂的腳步聲。在這之前,屋裏的幾個女人已經嚇得麵麵相覷。和雷特爭論的那兩個醉漢不是別人,正是阿什利和休·埃爾辛。
前院小路上的喧鬧聲越來越大了,有賈弗裏上尉簡短的盤問聲,也有休的傻笑和尖叫聲。雷特的聲音深沉而魯莽,阿什利的聲音很怪,很不自然,不斷地喊:“見鬼了!見鬼了!”
“這不可能是阿什利!”斯嘉麗暗自想道,她感到莫名其妙,“他從來沒喝醉過!還有雷特——哎呀,他要是醉了,會越來越安靜,從不這樣喊叫。”
梅拉妮站了起來,阿齊也跟著站了起來。他們聽見上尉喊道:“這兩個人被捕了。”阿齊馬上抓住了槍把。
“不要,”梅拉妮堅定地低聲說,“不,讓我來。”
斯嘉麗曾見過這樣的表情。那天在塔拉,梅拉妮柔弱的手握著沉甸甸的戰刀,站在最高的一級台階上,看著下麵那具北方佬屍體時,表情就是這樣的。一個溫和、膽小的人在環境的驅使下會變得像母老虎那樣警覺,那樣凶猛。她一把拉開了前門。
“扶他進來吧,巴特勒船長,”她清楚的聲音帶有一絲惡毒,“我猜你們又把他給灌醉了。扶他進來。”
在漆黑的小路上,上尉在風中喊道:“對不起,威爾克斯太太,您丈夫和埃爾辛先生被捕了。”
“被捕?為什麽?就因為他喝醉了酒?要是在亞特蘭大喝醉了酒都得被捕,那整個軍營就得永遠成為監獄了。喂,巴特勒船長,要是你自己還能走得了路,就扶他進來吧。”
斯嘉麗的腦子轉得不夠快,對眼前發生的一切一下子難以理解。她知道雷特和阿什利並沒有醉,也知道梅拉妮其實也明白兩人並沒有醉,可是這個平時溫和、文靜的梅拉妮,現在為什麽當著北方佬的麵像潑婦一樣大喊大叫,非說他們兩個人醉得走不了路呢?
外麵傳來一陣模模糊糊的爭論聲,夾雜著咒罵聲,接著就是有人搖搖晃晃上台階的聲音。阿什利在門口出現了,臉色蒼白,耷拉著腦袋,一頭金發亂作一團,高高的身體從脖子到膝蓋全裹在雷特的大黑披肩裏。休·埃爾辛和雷特兩個人連自己也站立不穩,卻還在兩邊架著他。很明顯,要是沒有他們架著,他就癱在地上了。北軍上尉跟在他們後麵,看他臉上的神氣,又是懷疑,又覺得有趣。他在門口站住了,手下的人在他身後探頭探腦,冷風也一個勁地往屋裏刮。
斯嘉麗既害怕,又困惑,就看了看梅拉妮,又回過頭來看看那站也站不住的阿什利,然後她似乎有點明白了。她剛要說:“他不可能喝醉的。”可話到嘴邊又咽了下去。她意識到自己是在看一場戲,一場性命攸關的戲。她知道自己和劈裏姑媽都沒有在戲裏扮演角色,但另外幾個人都是參與的,台詞都對得很好,就像經常排練似的。她隻看懂了一半,但已足夠她一聲不吭了。
“把他放在椅子上,”梅拉妮氣憤地說,“你,巴特勒船長,馬上給我離開!你今天又把他灌成這個樣子,怎麽還有臉過來!”
兩個人很輕地把阿什利放在一把搖椅上,雷特本人也搖搖晃晃的,便順手抓住了椅背,才勉強站穩,然後痛苦地對那位上尉說:
“這就是對我的報答呀,是不是?誰讓我幫他躲過警察,還把他送回家來呢?一路上他還大聲嚷嚷,想抓我撓我呢!”
“還有你,休·埃爾辛,我真替你感到難為情!你那可憐的母親會怎麽說呢?喝得爛醉,還是和巴特勒船長這樣喜歡北方佬的叛徒一起喝的!哎喲,威爾克斯先生,你怎麽能幹這樣的事呀?”
“梅麗,我沒醉。”阿什利嘴裏嘟囔著,然後往前一撲,抱著頭趴在桌子上。
“阿齊,把他送回屋裏,讓他上床躺著。往常不都是這樣嗎?”梅拉妮吩咐說。“劈裏姑媽,請您趕快去給他鋪床。啊——啊——”她突然大哭起來。“啊,你怎麽能這樣?你答應過我呀!”
阿齊把胳膊伸到阿什利的胳膊下麵,劈裏雖然早嚇得兩腿發軟,卻也站了起來。這時,上尉卻走過來,攔住了他們。
“不要碰他,他被逮捕了。中士!”
那位中士拖著槍,走進屋裏。雷特為了站穩,便把一隻手搭在上尉胳膊上,費了好大的勁,才把眼神集中起來。
“湯姆,你幹嗎要抓他?他還沒怎麽醉,我見過他比這醉得還厲害呢。”
“什麽喝醉了,見鬼去吧。”上尉說道,“他就是醉得躺在汙水溝裏,我也管不著,我又不是警察。他和埃爾辛先生參與了三K黨的行動,今天晚上去襲擊了棚戶區,我這才來逮捕他們。這夥人殺了一個黑人和一個白人,為首的就是威爾克斯先生。”
“今天晚上?”雷特聽後大笑起來。他笑得站立不住,就順勢坐在沙發上,手後抱著頭。“不可能是今晚,湯姆。”過了一會兒他能說出話來了,就接著說:“今天晚上這二位一直和我在一起,從八點鍾開始,也就是他們開會的時間。”
“跟你在一起,雷特?可是——”上尉皺起了眉頭,猶疑地看著阿什利在打呼嚕,他妻子在那裏正哭得傷心,就接著問:“可是——你們在哪裏呀?”
“我不想說。”雷特一麵說,一麵醉醺醺地瞅了梅拉妮一眼。
“你還是說的好。”
“到外麵過道上去,我就告訴你我們在哪裏。”
“你現在就得說。”
“當著太太們的麵,我不好說。是不是請太太們先出去一下——”
“我不出去,”梅拉妮一邊哭,一邊氣得用手絹抹眼淚,“我有權知道。我丈夫究竟去了哪裏?”
“去了貝爾·沃特林的賭場。”雷特臉上顯出難為情的樣子,“不僅他在那裏,還有休,還有弗蘭克·肯尼迪,還有米德醫生——一大幫人呢。開了個宴會,很熱鬧的宴會,有香檳,有姑娘——”
“在——在貝爾·沃特林那裏?”
梅拉妮痛苦地喊道,聲音大得都嘶啞了。大家吃了一驚,轉過臉來看她。隻見她用手捂著胸口,阿齊還沒來得及扶她,她就暈倒了。接著就是一陣忙亂,阿齊把她從地上抱起來,英蒂雅急忙到廚房去拿水,劈裏姑媽和斯嘉麗一麵給她扇風,一麵拍打她的手腕,而休·埃爾辛則不停地喊:“你怎麽全給抖摟出來了!怎麽全給抖摟出來了!”
“雷特,我不明白——”雖然開著門,冷風一個勁往上尉背上吹,上尉還是滿頭大汗。“這麽辦吧!你發誓他們確實是在——嗯——在貝爾那裏,可以嗎?”
“媽的,可以。”雷特吼道,“你要是不相信,就去問問貝爾本人好了。現在我把威爾克斯太太送到她房間去。阿齊,把她交給我。唔,我能抱得動。劈裏小姐,您拿著燈帶路。”
雷特毫不費力地把梅拉妮瘦小的身子從阿齊懷裏接過來。
“阿齊,你把威爾克斯先生也抱到**去吧。出了今晚這樣的事,我不想再看他一眼,也不想再碰他一下了。”
劈裏的手直哆嗦,使得手中的燈對房子的安全構成了威脅。不過她總算拿住了,在前麵朝著漆黑的臥室跑去。阿齊嘟囔著,用胳膊把阿什利架了起來。
“可是——我得逮捕這些人。”
雷特在昏暗的過道裏轉過身來說。
“那就等明天早上再逮捕他們吧。他們這個樣子,反正也跑不了——我從來不知道在賭場喝酒算犯法。天啦,湯姆,有五十個人能證明他們是在貝爾那裏。”
“南方人要找人打掩護,隨時都有五十人為他作證。”上尉沮喪地說,“埃爾辛先生,你跟我走一趟。威爾克斯先生可以假釋,如果有人——”
“我是威爾克斯先生的妹妹,我保證讓他隨傳隨到。”英蒂雅冷冷地說,“請你們快走吧!折騰了一夜,真夠受的。”
“我非常抱歉,”上尉說著,笨笨地鞠了一個躬,“我隻希望他們能證明的確是在沃特林小姐——唔——太太那裏。請你轉告你哥哥,明天早上他必須到憲兵司令那裏聽候審問。”
英蒂雅冷冷地點了點頭,把手放在門把上,暗示讓他趕快走。上尉和中士退了出去,休·埃爾辛跟在後麵,英蒂雅砰的一聲就把門關上了。她看也不看斯嘉麗一眼,就趕緊跑到窗口,把所有的窗簾都拉了下來。斯嘉麗的兩腿到現在還在發抖,一把抓住阿什利剛才坐過的椅子才勉強站住,低頭一看,靠墊上濕了一片,顏色很深,比她的手還要大。她正在納悶,伸手一摸,嚇了一大跳,沾了一手黏黏糊糊的紅色東西。
“英蒂雅,”她悄悄地說,“英蒂雅,阿什利——他受傷了。”
“你這個笨蛋!你還真以為他喝醉了嗎?”
英蒂雅拉下最後一個窗簾,就飛快地朝臥室跑去,斯嘉麗也跟在後麵,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兒。雷特高大的身材擋在門口,斯嘉麗從他肩上看過去,看見阿什利麵色蒼白,靜靜地躺在**。梅拉妮剛才暈了,現在卻異常敏捷,正拿一把繡花剪刀很快剪開他那沾滿了血的襯衫。阿齊在床邊低低地舉著燈照亮,同時用一個骨節腫大的手指放在阿什利的手腕上。
“沒有死。隻是失血過多,暈過去了。是從肩膀上打進去的。”雷特說。
“你為什麽把他送回家來,你這個傻瓜?”英蒂雅哭喊道,“讓我到他身邊去!讓我進去!為什麽把他送回家來讓他們逮捕他?”
“他身體太弱,走不動了。另外,也沒有別的地方可去呀,威爾克斯小姐。再說,你難道願意讓他像托尼·方丹那樣流落他鄉嗎?你願意讓十幾個鄰居都化名逃到德克薩斯去,一輩子不能再回來嗎?我們也許有辦法可以讓他們逃脫。隻要貝爾——”
“讓我過去!”
“不行,威爾克斯小姐。有件事要你做。你得去請個醫生——不要請米德醫生。他與此事有牽連,說不定這會兒正受北方佬審問呢。找個別的醫生。夜裏一個人出去,你害怕嗎?”
“不,”英蒂雅回答說,灰色的眼睛炯炯放光,“我不害怕。”她說著,取下梅拉妮的連帽披肩,那就掛在客廳的衣鉤上。“我就去找迪安老醫生。”她強裝平靜,所以聲音已經沒有剛才那麽激動了。“對不起,我剛才不該叫你奸細和傻瓜。我不了解情況。你這樣幫助阿什利,我非常感謝你——不過我還是看不起你。”
“我喜歡坦率。謝謝你對我這樣坦率。”雷特向她鞠了一躬,嘴角往下一撇,露出愉快的微笑。“快去,從後門走。回來的時候,要是發現周圍有軍隊的跡象,就別進來了。”
英蒂雅痛苦而又迅速地看了阿什利一眼,然後披上披肩,輕輕地跑過客廳,到了後門,悄悄地消失在黑夜之中。
斯嘉麗隔著雷特使勁往裏邊看,看見阿什利睜開了眼,她的心又怦怦地跳起來。梅拉妮從臉盆架上拿了一條疊好的毛巾,捂在淌血的肩膀上,他朝梅拉妮虛弱地笑了笑,讓她放心。斯嘉麗感到雷特銳利的目光在盯著她,也知道自己的心思會全寫在臉上,不過她也顧不了了。阿什利正在流血,說不定還會死去,而正是因為她,他身上被打了這個洞。她恨不得馬上衝過去,跪在床邊,把他摟在懷裏親吻他,但是她卻兩腿發抖,進不了房間。她捂著嘴注視著房間,隻見梅拉妮又把一條毛巾放在他的肩上,使勁壓,好像能把流出來的血壓回去似的,但是這條毛巾馬上又紅了,像變戲法一樣。
一個人怎麽流這麽多血還能活著呢?不過托上帝的福,他嘴邊還沒有流血沫——哦,血沫是死亡的先兆,這一點她很熟悉。那天在桃樹溪的可怕戰鬥中,受傷的人死在劈裏姑媽的草坪上,嘴裏就都流著血。
“你放心,”雷特說,聲音裏帶著一點生硬和譏諷,“他死不了。現在你去把燈接過來,給威爾克斯太太照著。我得讓阿齊去辦點事。”
“我才不聽你指使呢。”他頂了一句,把煙葉從嘴的一邊倒到另外一邊。
“照他吩咐的去做,”梅拉妮厲聲說,“而且要立刻照辦。巴特勒船長讓你幹什麽,就幹什麽。斯嘉麗,把燈接過來。”
斯嘉麗走上前去,把燈接過來,用兩隻手舉著,生怕燈掉下來。這時阿什利的眼睛又閉上了。他**的胸膛慢慢鼓起來,又迅速癟下去,紅色的血流從梅拉妮的手指縫裏往外流。斯嘉麗隱約聽見阿齊咚咚地走到雷特跟前,還聽見雷特很快地小聲對他說了些話。她的心裏全都放在阿什利身上了,雷特的聲音不算太小,但是她隻聽見:“騎我的馬……在外麵拴著……趕快去。”
阿齊含含糊糊地問了一些問題,斯嘉麗聽見雷特回答說:“原來的沙利文種植園。袍子都塞到最大的那根煙囪裏了。你找到以後,就燒掉。”
阿齊“嗯”了一聲。
“還有兩個——人在地窖裏。你要盡量想辦法把他們捆到馬背上,送到貝爾家後麵的空地上,就是她家和鐵路之間那塊空地。你可要小心,要是讓別人看見了,咱們就都得一塊兒被絞死。把他們放到空地上以後,就把手槍放在他們身邊——還是放在他們手裏吧。來——把我的槍拿去。”
斯嘉麗遠遠望去,看見雷特把手伸到後襟底下,抽出兩支左輪手槍,阿齊接過來,別在了腰上。
“每支槍都要放一槍,讓人家一看就認為這是一場決鬥。你明白嗎?”
阿齊點點頭,好像這才全明白了,冰冷的獨目中不由得流露出敬佩的眼神。不過斯嘉麗卻是一點不明白。過去這半個小時對她來說完全是一場噩夢,使她覺得今後什麽事也弄不清楚了。然而看到雷特麵對這可怕的局麵,似乎應付自如,她又感到一點欣慰。
阿齊轉身要走,卻又回過頭來,那隻獨眼疑惑地盯著雷特的臉。
“他?”
“是的。”
阿齊嘟囔了幾聲,又往地上吐了一口。
“見鬼。”他說著,就順著客廳朝後門走去。
最後這段小聲對話之中似乎有什麽秘密,這使得斯嘉麗心中又恐懼和疑慮起來。恐懼和疑慮就像一個冰冷的水泡,不停地膨脹,最後終於破了——
“弗蘭克在哪裏?”她喊道。
雷特趕緊穿過房間,走到床前,偌大一個人走起路來倒像貓一樣輕巧。
“等會兒再說。”他說著,臉上的笑容一笑即逝,“把燈拿穩點,斯嘉麗。你不想把威爾克斯先生燒死吧。梅麗小姐——”
梅拉妮抬起頭,像個聽話的小個子士兵在等待命令。情況太緊張了,她都沒注意雷特第一次這樣親密地稱呼她,就像家裏人和老朋友那樣。
“對不起,我是想說,威爾克斯太太……”
“謝謝。”雷特說,有一瞬間他都感到不好意思起來。“我不該這麽冒昧,不過梅麗小姐,”他用一種包含歉意的語調說,“很抱歉,我剛才不得不說威爾克斯先生去了貝爾·沃特林賭場。對不起,我不該說他和另外一些人去了這樣一個——一個——可是我之前離開這裏以後,得趕緊想個主意,於是我就想出了這麽一個計劃。我知道,我說的話他們是會相信的,因為我在北方佬軍隊中有很多朋友。使我受寵若驚的是他們向來拿我當自己人看待,因為他們知道我在本地人當中是——就說是‘不得人心’吧。你看,我今天晚上一開始就在貝爾的酒吧裏打撲克。有十幾個向北方佬軍隊的軍官能證實這一點。貝爾和她那些姑娘們更會情願不顧臉麵地扯謊,說威爾克斯先生和另外幾個人都是——整晚都在她們樓上。她們的話,北方佬也會相信的。北方佬就是這麽怪。他們想不到這個——這個行業中的女人也會極為忠誠,或者說有強烈的愛國心。這些今晚自稱開會的人究竟在哪裏,亞特蘭大的正派女人無論說什麽,北方佬也不會相信,但是他們相信那些——那些姑娘們說的話。我想,有了我這個叛徒和十幾個花花姑娘作保證,也許能有機會讓這幫人逃過一劫。”
雷特說到最後幾句話時,臉上露出了冷笑,但是他一看梅拉妮滿臉感激之情,臉上的冷笑隨即就消失了。
“巴特勒船長,你真能幹!隻要你能救他們的命,哪怕你說他們今天晚上在地獄裏待著,我也不會計較的。不僅我知道,所有大人物也都知道,我丈夫是從來不到那種可怕的地方去的!”
“是嗎?”雷特有些猶豫,“事實上,他今天晚上的確去過貝爾那裏。”
梅拉妮冷漠地直了直身子。
“我永遠也不相信你這種謊話!”
“梅麗小姐,請聽我解釋一下。今天晚上我趕到原先的沙利文種植園以後,發現威爾克斯先生受了傷,和他在一起的有休·埃爾辛、米德醫生,還有梅裏韋瑟老先——”
“怎麽還有這位老先生?”斯嘉麗叫了起來。
“人老了也不見得就不傻。還有你那亨利叔叔——”
“哎喲,我的天哪!”劈裏姑媽忍不住喊道。
“和軍隊一交鋒,有些人就四散奔逃,沒走的就來到原先的沙利文種植園,把袍子藏到煙囪裏,順道看看威爾克斯的先生傷勢有多嚴重。要不是他受了傷,他們都已經逃往德克薩斯去了。可是他不能騎馬走長路,他們也不願意離開他。這就需要證明他們當時不在現場,而是在別的地方。因此我就帶他們走後門來到貝爾·沃特林那裏。”
“沒有人看見。我們是走自用的後門進去的,那兒對著鐵路,總是黑黑的,而且是鎖著的。”
“那你們是怎麽——”
“我有鑰匙。”雷特直截了當地說,眼睛直視著梅拉妮的眼睛。
等梅拉妮完全明白這句話的含義時,她覺得很不好意思,手也不聽使喚了,那毛巾就完全從傷口上滑開了。
“我並不是有意追問——”她含含糊糊地說,白皙的臉也紅了起來,一麵趕緊把毛巾挪回原處。
“不得不對一位太太說這樣的事,我也感到很遺憾。”
“看來這是真的嘍!”斯嘉麗心裏想,同時感到一陣說不出的痛苦。“看來他的確是住在沃特林這個可惡的家夥那裏!那所房子還是他的呢!”
“我見到了貝爾,跟她說明了情況。我們給了她一張名單,把今晚出去活動的人都列在上麵了,要求她和她那些姑娘們證明這些人今天晚上都在她們那裏。後來我們出來的時候,為了更引起人們注意,她把在那裏維持秩序的兩個打手找來,把我們拖下樓,我們自己彼此還在廝打,他們就拖著我們穿過酒吧間,把我們推到大街上,說我們酒後胡鬧,擾亂了這個地方的秩序。”
雷特想起當時的情景,笑了笑,又接著說:“米德醫生裝醉裝得一點都不像。到那種地方去,他就已經覺得有失體麵了。但是你的亨利叔叔和梅裏韋瑟爺爺卻裝得像極了。要是沒有他倆,這出戲要大為遜色呢。他們好像樂在其中似的。梅裏韋瑟先生演得太認真,亨利叔叔的黑眼圈恐怕就是他打的。他——”
後門突然開了,英蒂雅走了進來,後麵是迪安老醫生。他那長長的白發亂蓬蓬的,舊皮包在披肩底下翹著。他微微點了點頭,沒跟在場的人說話,而是馬上揭開了蓋在傷口上的毛巾。
“還好傷口位置較高,沒有傷到肺。”他說,“隻要沒打斷鎖骨,問題就不嚴重。多拿幾條毛巾來,太太們。要是有棉花,也拿一點來,還要點白蘭地。”
雷特從斯嘉麗手裏接過燈,放在桌上。梅拉妮和英蒂雅跑來跑去,拿醫生要的東西。
“你在這裏也插不上手,到客廳裏去烤烤火吧。”雷特說著,拉起斯嘉麗的胳膊,把她拽走了。他的動作和聲音都跟平時不同,顯得非常溫和。“你這一天可真夠嗆,是不是?”
斯嘉麗聽憑雷特把她拉到客廳,她雖然就站在爐前的地毯上,卻還是渾身發起抖來。她心中的疑團現在漲得更大了,如今已不僅是懷疑,而幾乎是肯定了。好可怕呀!她看了看麵無表情的雷特,一時說不出話來,然後問道:
“不在。”
雷特的聲音裏聽不出任何情感。
“阿齊正把他搬到貝爾家附近的空地去。他死了,被槍打穿了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