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斯嘉麗目睹了這種情景,白天身臨其境,晚上又帶著它們上床睡覺,時時有朝不保夕之憂。她知道因為托尼的事,自己和弗蘭克已經上了北方佬的黑名冊,隨時都可能大難臨頭。但是她已經回不了頭了,得硬著頭皮往前走,尤其是現在,一個嬰兒即將出世,鋸木廠剛剛開始賺錢,塔拉在秋天收了棉花之前,還要她出錢繼續維持。哎呀,難道有一天她會重新變得一無所有嗎,她不得不從頭開始,用她那孱弱的武器對抗這瘋狂的世界!用她的朱唇、碧眼和狡猾而膚淺的腦子,同北方佬以及他們代表的一切做鬥爭!重重憂慮讓她身心俱疲,覺得與其重新開始,還不如自殺算了。
在一八六六年春天那一片廢墟和混亂之中,斯嘉麗將精力都全部放在鋸木廠上,一心一意要讓它賺錢。在亞特蘭大,錢有的是。重建的浪潮正在為她提供急需的機會,她知道隻要她不蹲監獄,就準能發財。她不斷告誡自己,處世要溫和些,謹慎些,唾麵自幹,莫管閑事,無論是白人還是黑人,凡是能傷害自己的都不要去惹。她同別人一樣,非常憎恨那些傲慢無禮的自由黑人,每次從旁邊經過,聽到他們的辱罵或高聲大笑時,都要氣得炸了肺。不過她從來連一個蔑視的眼色也不敢向他們表示。她憎恨提包黨和那些叛徒,恨他們錢來得那樣容易,而她的卻是那麽艱難,但是她從來不說一句指責他們的話。在亞特蘭大,沒有人比她更仇恨北方佬的了,一看到藍軍裝便氣不打一處來,但是即使在家裏,她也閉口不談。
“我才不做多嘴多舌的傻瓜,”她悶悶不樂地想,“讓別人為舊時光,為那些永不複生的人傷心去吧。讓別人對北方佬的統治和喪失投票權而憤怒去吧。讓別人說實話然後去蹲監獄,或者參加三K黨而被絞死吧。(唉,三K黨這個名字好可怕啊,對於斯嘉麗來說,幾乎就同黑人一樣呢。)讓別的女人為丈夫參加了三K黨而感到自豪吧。謝天謝地,弗蘭克總算沒有混到裏麵去!讓別人去為那些辦不到的事情煩惱、生氣和出謀劃策吧。同緊張的當下以及未卜的未來相比,過去又算得了什麽?當麵包、住房和不蹲監獄成了最現實的問題時,投票選舉又算得了什麽?請上帝保佑,在六月份之前千萬不要出事!
隻要在六月份之前就行啊!斯嘉麗知道,到了六月份,她就得在劈裏姑媽家休息待產,直到孩子生下來為止。人家已經在議論她了,這種情況下竟然還敢在外麵拋頭露麵,還沒有哪個女人懷了孕還在公開場合出現呢。弗蘭克和劈裏早就央求她不要再露麵了,不要給她自己——以及她們——丟醜,而她也答應他們到了六月份就不再工作了。
隻要在六月份之前就行啊!在六月份之前,她得讓木廠穩穩地站住腳跟,這樣她才能夠放心地離開。在六月份之前,她必須賺到足夠的錢,對可能發生的不幸作一點點防備。要做的事情那麽多,而時間卻那麽少。她恨不得每天能多出幾小時,並且爭分奪秒地拚命賺錢,賺更多的錢。
膽小的弗蘭克在她不斷地責罵之下,那家店總算現在有了點起色,連一些老賬他也收了。不過斯嘉麗還是把希望寄托在那家鋸木廠上。如今的亞特蘭大就像一棵被砍倒在地的大樹,正在重新長出更茁壯的幼芽、更稠密的葉子、更繁茂的枝條。建築材料的供應數量遠遠跟不上需求,木材、磚瓦和石頭的價格在猛漲,斯嘉麗經營的那家木廠從天一亮直到黃昏掌燈時分,始終忙得不亦樂乎。
每天她都要花些時間在木廠裏,盯著每一件事情,盡力製止偷盜——她確信存在盜竊事件。但大部分時間她卻坐著車在城裏轉悠,同那些建築師、承包商和木匠周旋,甚至去拜訪一些聽說要蓋房子的陌生人,忽悠他們答應買她的木料,而且隻買她一家的木料。
很快,她就成了亞特蘭大街上熟悉的一景。她常坐在一輛輕便馬車裏,旁邊是一位神情嚴肅、頗不以為然的黑人車老夫。她把膝毯拉得高高的,戴著手套的小手緊緊抱住膝蓋。劈裏姑媽給她做了一件漂亮的綠色短鬥篷,可以遮住她的身形,還做了一頂綠色的扁平帽,和她的眼睛正好相配。她總是穿著這些得體的服裝出去做生意。她還在雙頰上抹上點胭脂,再輕輕灑點科隆香水,這就使她看上去魅力十足,隻要她不從車裏下來,露出自己的身形就行了。實際上她很少需要下車,因為她隻需笑一笑,打個招呼,男人們就會趕快跑過來,光著腦袋冒雨站在車旁同她談生意經。
當然,她並不是唯一知道做木材生意好賺錢的人,但是她不懼怕競爭者。她對自己的精明頗為自豪,深信不遜於任何人。她是傑拉爾德的親生女兒,父親遺傳給她的那種經商本能如今已經被磨煉得更加精明。
開始時別的生意人都嘲笑她,笑聲中雖然不含惡意,但是卻少不了輕視,心想女流之輩哪會懂得做生意。如今他們不再嘲笑了。一看見她驅車過來,他們便暗暗咒罵。事實上正因為她是女流之輩,事情往往對她有利,因為有時她裝出一副毫無辦法和懇求的樣子,人們一看心就軟了。她毫不費力地就能給人一種她是個勇敢而又怯懦的上等女人的印象,隻是被嚴峻的環境所迫,才淪落到了如此不守婦道的地步;這樣一個孤弱無靠的小女子,要是顧客不買她的木材的話,她說不定會餓死呢。不過,一旦女性風度沒取得應有的效果時,她轉瞬就變成個冷酷無情的生意人,為了招徠一個新顧客而不惜虧本,用低價讓競爭者出局。隻要不被發現,她絕不介意以次充好,賣出高價。她對謾罵其他木材生意人毫無顧忌。她會做出一副不太情願揭短的樣子,歎著氣告訴一位可能與她成交的顧客,說競爭者的木材價格實在太高,而且都是些爛木頭,到處是節孔,總之,質量糟透了。
斯嘉麗第一次這樣撒謊時,還覺得有點不安和愧疚——不安是因為謊言居然可以如此輕鬆自如地脫口而出,而內疚則是由於她突然想起:母親會怎麽說呢?
埃倫會怎樣教訓一個撒謊和損人利己的女兒,那是顯而易見的。她會大吃一驚,難以置信,然後說些刺人但又不失文雅的話,教導她應該如何對待名譽、誠實、真理和幫助自己的鄰居,等等。斯嘉麗一想到母親臉上的神情,不禁就畏縮起來。但是很快這個形象便變得模糊不清,被一種冷酷無情、不講道德而又貪婪的衝動所抹殺。這種衝動產生於塔拉那些貧困的日子,如今又在目前不安定的生活中加強了。就這樣,她歎了口氣,聳了聳肩,她歎息自己已經不是埃倫所希望的那種人了,又念了一遍那屢試不爽的咒語:“我以後再去想這些吧”,然後就跨過了這個裏程碑,就像跨過以前那些一樣。
從此,在做生意方麵她就徹底忘掉了埃倫,也再沒有對自己搶別人買賣的手段內疚過。她知道說他們的謊話不會給自己造成任何威脅,南方的騎士製度保護了她。南方的上等女人可以講一位紳士的謊話,而南方的紳士卻不能講一個上等女人的謊話,更不能指責這個女人謊話連天。其他木材生意人隻能在暗地裏發火,在家人麵前激動地聲稱,但願上帝保佑能讓肯尼迪太太變成男人,哪怕五分鍾也好。
迪凱特街上有個開鋸木廠的窮白人,他公開指責斯嘉麗是個撒謊者、詐騙犯,然而這不但沒幫上忙,反而害了他自己,因為大家都感到吃驚,就算一個出身名門的上等女人的行為多麽不合婦道,一個窮白人怎麽能這麽講她的壞話呢。斯嘉麗聽到那個窮白人的責難時,先是顧及身份,默默忍著,後來便留心起這人和他的顧客。她殘酷無情地壓價來搶奪對方的生意,並且強忍心疼,拋出一批優質木材來證明自己的誠實,結果這人很快就破產了。於是她便出價將對方的廠子買了過來,讓弗蘭克震驚不已。
鋸木廠到手之後,隨即帶來一個傷腦筋的問題——到哪裏去找一個放心的人來經營呢?她可不需要另一個像約翰遜先生那樣的人。她明白盡管自己嚴加防範,他還是背著她在賣她的木材。不過她想找個合適的人應該不難。現在大家不是都窮得要命嗎,大街上不是到處都是失業者?他們中間有些人過去可是有錢人。弗蘭克哪天不給一些錢給饑餓的退伍兵,劈裏和她的廚娘又哪一天不包些吃的給那些骨瘦如柴的乞丐。
不過這些人,斯嘉麗一個也不想要,至於原因,連她自己也不明白。“一個整整一年還沒找到事情幹的人,我是堅決不要的。”她想,“要是他們還不能適應和平時期的話,他們也就無法適應我。而且他們一個個看上去都那麽畏畏縮縮、垂頭喪氣的,我可不要垂頭喪氣的人。我要的是精明能幹、活力四射的人,像勒內、湯米·韋爾伯恩或凱爾斯·懷廷那樣的,或者像西蒙斯兄弟那樣的。他們沒有士兵們投降後所有的那種萬事不管的神氣,他們看上去像是非常關心許多事情呢。”
西蒙斯兄弟正在開辦一個磚窯,凱爾斯·懷廷在賣一種藥劑,是在他母親的廚房裏熬製的,塗上六次就可以使黑人最卷縮的頭發變得平直。他們全都彬彬有禮地朝斯嘉麗微微一笑,婉言謝絕了她的雇用,這讓她大吃一驚。她又問了許多別的人,結果都一樣。實在沒辦法了,她決定提高工資,但還是遭到了拒絕。梅裏韋瑟太太有個侄子甚至傲慢地對她說,雖然他並不特別喜歡趕大車,但大車畢竟是他自己的,他寧願自己幹,也不願意到斯嘉麗那裏去。
一天下午,斯嘉麗的馬車追上了勒內·皮卡德的餡餅車,看見瘸子湯米·韋爾伯恩搭便車回家,也坐在勒內的車上,就跟他倆打招呼。
“勒內,你為什麽不到我的鋸木廠來幹活呢?管廠子可比趕餡餅車要體麵呢。我想你大概覺得不太好意思吧?”
“我哪會不好意思?”勒內咧嘴笑笑說,“誰體麵?咱從前倒是體麵的,直到這場戰爭將咱像黑人一樣解放了,咱再也不必像過去那麽裝逼和無聊了,咱自由得像隻小鳥了。咱喜歡自己的餡餅車。咱喜歡自己的騾子。咱還喜歡親愛的北方佬,他們好心地買咱丈母娘的餡餅。不,斯嘉麗,咱決心要成為餡餅大王。這是咱命中注定了的!就像拿破侖一樣,咱聽天由命。”他高興地甩起了鞭子。
“可是你父母把你養大,絕不是讓你來賣餡餅的,就像把湯米養大,也不是來對付那幫粗野的愛爾蘭泥瓦匠一樣。我那裏的工作可要——”
“那麽你的父母準是把你養大來經營木廠的吧。”湯米插嘴說,嘴角抽搐了一下,“是的,我看見小斯嘉麗正在媽媽的腿上,咬著舌頭在背課文:‘要是次料能賣好料錢,就絕不賣好料。’”
勒內一聽大笑起來,他那雙小猴眼高興得滴溜溜直轉,用力捶了一下湯米的駝背。
“放肆。”斯嘉麗冷冷地說,她不覺得湯米的話幽默,“我父母養育了我,當然不是叫我來開鋸木廠的。”
“我並沒有放肆的意思。不管你父母養你時是不是要你幹這一行,你現在是在開鋸木廠呀,而且還幹得不錯。得了,依我看,我們全都是改了行的,幹的都不是原先打算幹的活,不過這也沒什麽關係。如果生活不能完全如意,便坐下來哭鼻子,那才是可憐人,才是可憐的民族。斯嘉麗,你幹嗎不去找個有魄力的提包黨來替你幹活呀?上帝知道,樹林裏有的是這類人!”
“我才不要提包黨呢。無論什麽東西,隻要不是燒得通紅的或者釘得牢牢的,提包黨都會給你偷走。他們要是真能幹,就會待在老家,而不會跑到這裏來吃些殘羹冷炙。我要的是一個好人,一個好人家出身的人,又精明能幹又忠厚老實,還要——”
“你倒是敢提要求啊。不過照你出的工錢,你是找不到這樣的人的。你說的那種人,除非是完全殘廢的,都已經找到事情做了。他們當前做的也許並不適合他們,不過畢竟全都在幹著呢。事情再不怎麽樣也是自己的,他們寧願自己幹也不願替一個女人幹。”
“一旦你了解了底細,就會發現男人其實沒有多少頭腦,是不是?”
“也許吧,不過他們自尊心倒是強著呢。”湯米冷靜地說。
“自尊心!自尊心的味道好著呢,尤其外皮脆脆的,再加點糖霜,味道就更好了。”斯嘉麗尖刻地說。
兩個男人哈哈大笑,不過笑得有點勉強。他們給斯嘉麗一種感覺,其實這倆也大男子主義作怪,反對她。湯米說得對,她腦海中掠過一些她曾經找過和打算去找的男人。他們都很忙,忙著幹某件事,幹得很辛苦,苦到戰前他們可能都無法想象。他們幹的也許並不是自己想幹、最容易幹,或者指望自己幹的事,可是他們畢竟是在幹事。對於男人來說,這世道太艱難了,根本沒有選擇。至於他們是否為失去的希望而悲傷,是否向往已經失去的生活方式,那隻有他們自己才清楚了。他們正在打一場新的戰爭,一場比上次更加艱難的戰爭。他們現在又開始關心起生活來了,並且還是那樣急迫和激烈,就像戰爭將他們的生活切成兩段之前那樣。
“斯嘉麗,”湯米難為情地說,“我剛才有些放肆了,真不好意思。我這人實在不喜歡求人,不過我還是得求你幫個忙。或許這對你也有些好處。我的內弟,休·埃爾辛在賣柴火,幹得不太順利。如今除了北方佬,都是自己出來撿柴火。我知道埃爾辛一家的日子過得有多難,我——我盡力幫他們,但你知道我還得養範妮,還有自己的母親和兩個寡姐在斯巴達要我照顧。休這個人很好,你要的正是一個好人,而且你知道的,他是好人家出身,人又很老實。”
“不過——唉,休沒有多大魄力,要不然他的柴火生意也不會像現在這樣。”
湯米聳了聳肩膀。
“你的眼光很厲害,斯嘉麗,”他說,“你可以考慮一下休。我想休最起碼忠厚老實,也心甘情願,這可以彌補他的魄力不足吧。”
斯嘉麗沒有回答,她不想斷然拒絕以免顯得失禮。在她心目中,魄力不足可是致命的缺點,很難彌補。
斯嘉麗找遍全城也沒有找到想要的人,反倒是許多想幹的提包黨跑來糾纏不休,不過都被她拒絕了。最後她終於決定接受湯米的建議,讓休·埃爾辛來幹。休在戰爭時期是位勇往直前、足智多謀的軍官,但是打了四年仗,受過兩次傷,他的全部智謀好像已經枯竭,如今麵對和平時期這一嚴峻的現實,像個孩子般糊塗起來了。近來他挑著柴火到處叫賣時,眼睛裏流露出喪家犬的神色來,根本就不是斯嘉麗所希望雇到的那種人。
“他很愚蠢,”斯嘉麗心想,“他對做生意是一竅不通,我敢打賭他連二加二等於多少都不會。我甚至懷疑他也學不會了。不過,他至少是個老實人,不會欺騙我。”
這些日子斯嘉麗自己並不怎麽需要老實,而她越是不看重自己的老實,便越發看重別人的老實了。
“可惜約翰尼·加萊格被湯米·韋爾伯恩綁在建築工地上了,”她想,“他才是我想要的那種人,硬得像釘子,滑得像條蛇,隻要在報酬上不虧待他,他也就不會讓我吃虧。我了解他,他也了解我,我們可以很好地共事。也許等那家旅館蓋好之後,我就可以把他弄過來了。在這之前,我隻好將就著讓休和約翰遜先生先對付著。要是我讓休負責新廠,讓約翰遜留在老廠裏,我自己就可以留在城裏管推銷,鋸木和運輸的事由他們去辦。不過,要是我總留在城裏的話,那麽在請到約翰尼之前,還得冒木料被偷的風險。約翰遜要是不是個賊多好!我想將查爾斯留給我的那塊地分一半蓋個木料堆置場。另一半我想建一個酒館,弗蘭克要是對這個主意不那麽大吼大叫該多好!不過管他呢,他愛怎樣反對就怎麽反對去吧,反正我隻要有了足夠的錢,立馬就建酒館。弗蘭克的麵皮要是不那麽嫩多好!噢,天哪,我要是沒懷孩子,該多好呀!很快我的肚子就要大得不能出門了。哦,天哪,我怎麽就要生孩子了呢?唉,要是那些該死的北方佬不來管我,要是——”
要是!要是!要是!生活中居然有那麽多的“要是”,什麽事也沒有把握,一點安全感也沒有,總在擔心會失去一切,重新受凍挨餓。當然,弗蘭克如今賺的是多了一點,不過他老是感冒,動不動就得臥床好幾天。要是他成為殘廢怎麽辦?不,她不能過多指望依靠弗蘭克。除了她自己,誰也靠不住。她目前能掙到的錢似乎太少了。哦,要是北方佬跑來將她的東西全部搶走,她該怎麽辦呢?要是!要是!要是!
她每月掙的錢,一半寄到塔拉交給了威爾,一部分用來還雷特的債,其餘的則存起來。沒有哪個守財奴比她數錢數得更勤了,也沒有哪個守財奴比她更害怕失去這些錢。她怕銀行會倒閉,或者北方佬可能會沒收,不肯把錢存到銀行裏去,所以她把錢盡量隨身帶著,塞在自己的緊身衣內,將一小疊一小疊的鈔票藏在家裏,有的放在壁爐的磚縫裏,有的放在垃圾袋內,有的則夾在《聖經》的書頁中。一個星期又一個星期過去,她的脾氣越來越暴躁,因為省下來的越多,到了災難臨頭時,失去的就會越多。
弗蘭克、劈裏和仆人們對於她突然爆發的脾氣都極為體貼寬容,以為她懷孕了,所以脾氣壞,從沒意識到她發脾氣的真正原因。弗蘭克知道對於懷孕的婦女就得遷就,所以他壓抑著強烈的自尊心,任憑她繼續經營木廠,繼續在城裏到處亂跑,盡管他認為有身份的女人不該這麽做,他卻絕口不提任何意見。她的行為一直使他感到難堪,不過他預想再忍耐一段時間就差不多了。隻要孩子一下地,斯嘉麗又會成為當年他追求過的那個女人味十足的可愛姑娘了。但是不管他如何姑息遷就,她還是不停地發脾氣,因此他常常想她是不是鬼迷心竅了?
似乎誰都不明白究竟是什麽東西迷住了她,讓她變得瘋狂。實際上那是一種強烈欲望,想要在自己不得不回家待產之前,趕快將事情安排好,趕快盡可能多賺些錢以防萬一,趕快建立一個堅實的金錢堤壩來防禦北方佬日益高漲的仇恨浪潮。這些日子正是金錢迷住了她的心竅。她也不是沒想到孩子,但是一想到孩子,就會困惑,就會生氣,怪孩子來得不是時候。
“死亡,納稅,生孩子!哪一件都來得不是時候!”
當斯嘉麗作為一個女人開始經營鋸木廠時,亞特蘭大普遍感到震驚。隨著時光的流逝,大家更斷定她這個人是什麽事都做得出來的。她做生意使用的殘酷手段令人駭異,何況她可憐的母親還是羅比拉德家的小姐呢。當大家都知道她懷孕的時候,她卻照樣在大街上到處奔跑,這就更加不妥了。所有正派的白種女人和少數黑人,隻要一懷疑自己有了身孕,便立刻不再邁出家門,因此梅裏韋瑟太太憤憤地說,從斯嘉麗的所作所為來看,她大概是想把孩子生在大街上了!
不過以前人們對她的行為的種種非議,同現在城裏人對她的流言蜚語比較起來,就根本算不了什麽了。斯嘉麗不僅同北方佬做買賣,而且還處處顯出她就是喜歡這樣做呢!
梅裏韋瑟太太等南方人也同剛來這裏的北方佬做生意,但不同的是他們並不喜歡這樣的生意,而且公開表示不喜歡。可斯嘉麗卻喜歡,或者說看似喜歡,但不管真假,都一樣糟。她居然真的在北方佬軍官家裏同他們的妻子喝過茶呢!實際上她什麽事都幹過,隻差沒邀請他們到自己家裏來了,而且全城的人都在猜想,要是沒有劈裏姑媽和弗蘭克,她沒準兒會請他們去的。
斯嘉麗知道全城人都在議論她,但她不在乎,也在乎不起。她對北方佬的恨還是同當年他們想燒掉塔拉時那樣厲害,不過她能夠把這種仇恨掩蓋起來。她明白,如果她打算賺錢,就隻能從北方佬身上賺;而且她也明白,用微笑和好言好語去巴結他們,準能把他們的生意拉到她的鋸木廠來。
等到有一天,她非常富裕了,把錢藏到了北方佬找不到的地方,那時她便可以告訴他們她的真實想法,告訴他們她有多憎恨他們,厭惡他們,瞧不起他們。那才叫帶勁!不過在那以前,她還得和他們虛與委蛇,否則才叫不通事理呢。要說這是虛偽,那就讓亞特蘭大人不虛偽吧!
她發現,和北方佬軍官做朋友就像射擊地上的雞一樣容易。他們都是寂寞的流放者,身陷敵國,所以在這座正派女人對他們不屑一顧、好像要啐他們一口才解氣似的城市裏,他們當中的許多人其實是非常渴望與女性正常交往的。在這裏,隻有妓女和黑人婦女才跟他們說話和氣。但斯嘉麗顯然是個上等女人,盡管其所作所為缺少淑女範,但畢竟出身名門望族,所以,隻要她嫣然一笑,那碧綠的眼睛滴溜一轉,他們就渾身激動。
就在斯嘉麗坐在車裏和他們說話,向他們賣弄酒窩時,她往往對他們厭惡極了,恨不得衝著他們破口大罵。但是她克製住了自己,而且發現,就像當初對南方男人那樣,她同樣可以將北方佬玩弄於股掌之間。隻不過這不是消遣,而是一樁可恨的交易罷了。她所扮演的角色是一位在患難中的文雅溫柔的上流南方女子。她擺出端莊而嫻雅的姿態,可以讓她對裙下之客若即若離,不過她那和藹的態度仍然讓一幫北方佬軍官一想起肯尼迪太太,便心裏暖洋洋的。
這種暖意是非常有利可圖的,而這也正是斯嘉麗想要得到的。許多駐防的軍官由於不知道自己在亞特蘭大要待多久,便把妻子兒女都接了過來。旅館和公寓早已客滿,他們隻好自己蓋房子。肯尼迪太太待他們比城裏其他任何人都更有禮貌,所以他們很願意從這位和氣的太太那裏買木料。那些提包黨和叛徒也正在用他們發的橫財,建築豪華住宅、店鋪和旅館,他們也發現和她做生意比和邦聯老兵們打交道要愉快一些。那些老兵雖然也很客氣,但這種客氣中透露出的疏離和冷淡比破口大罵還要多。
所以,正因為她長得又美麗又迷人,而且又很會裝孤弱無助,所以他們都很樂意光顧她的木材廠以及弗蘭克的店鋪,覺得他們應該幫助這位有膽識,但顯然隻有一個無能的丈夫在養活她的小婦人。斯嘉麗眼看著事業蓬勃發展,覺得自己不但是在靠北方佬的錢保駕護航,也是通過結交北方老朋友為將來提供庇護。
同北方佬軍官的關係保持在她想保持的水平上,這比她所料想的要容易些,因為他們似乎全都懼怕南方的上等女人,不過斯嘉麗也很快便發現這些軍官的太太們卻帶來了一個她沒有料到的問題。她並不想和北方婦女接觸,她很想避開她們,可是卻辦不到,因為這些軍官的太太們一心想見她。她們對南方和南方婦女懷有一種強烈的好奇心,而斯嘉麗恰恰最先給了她們滿足這一願望的機會。亞特蘭大的其他女人壓根就不想和她們發生任何聯係,甚至在教堂裏也拒絕向她們點頭,因此每當斯嘉麗為了生意到她們家去時,她們覺得像是上帝聽見了她們的祈禱而被派過去似的。當斯嘉麗在一家北方佬門前,坐在自己車裏同這家的男人談論木料和屋頂板時,這個男人的妻子就會跑出來搭訕,並堅持要她進屋喝杯茶。斯嘉麗盡管心裏很不情願,但很少拒絕,因為她總希望有個機會暗示她們去光顧弗蘭克的店鋪。不過她的自我克製能力卻多次受到嚴峻考驗,不僅是因為被問及種種私人的問題,而且也看不慣她們對南方的一切所表現出的一種洋洋自得和好意屈就的態度。
這些北方女人認為《湯姆叔叔的小屋》是僅次於《聖經》的啟示錄,所以人人都問起南方人養的用來追逐逃跑黑奴的那種獵狗。當她告訴她們,說她有生以來隻見過一隻獵狗,而且是一隻溫和的小狗,而非凶惡的獒犬時,她們根本就不相信。她們還想了解種植園主用來在奴隸臉上打印記的那種可怕的烙鐵和用來打死奴隸的九股皮鞭。斯嘉麗覺得她們對於納奴隸為妾的問題表現出來的極大興趣,實在是十分庸俗和沒有教養。尤其當她看到北方佬軍隊在亞特蘭大定居以後,黑白混血嬰兒大量增加時,她對納妾這一現象更是不滿。
聽到這類帶有偏見的無知言論,要是亞特蘭大別的婦女,一定會氣得要命,但斯嘉麗卻忍住了。她所以忍得住,是因為她們引起她更多的鄙視,多到她都不屑於憤怒。他們畢竟是北方佬,你對北方佬還能有什麽指望?所以,她們對於她的國家、人民及其倫理道德的種種輕率的侮辱一般都似浮雲掠過,並未深深地觸動她,最多也不過引起她暗中譏笑兩聲而已。但是有一件事卻讓她怒不可遏,讓她明白了南北之間的鴻溝有多麽寬闊,根本無法跨越。
一天下午,她與彼得大叔趕車回家,路上經過三家共住的一所房子。住在房子裏的這些軍官正在用斯嘉麗的木料蓋自己的住宅。當她驅車經過時,三個軍官的妻子正好都站在門口,便向她招手,請她把車停下來。她們走出來,到她的馬車旁邊同她打招呼,那口音又一次使她覺得,對於北方佬,除了他們那種聲調之外,似乎什麽都可以原諒。
“我正想見你呢,肯尼迪太太,”一個緬因州來的瘦高個女人說,“我想了解一下關於這個愚昧城市的情況。”
斯嘉麗咽下對亞特蘭大的侮辱,強裝出一副笑容,心裏卻對說話人十分鄙視。
“要我告訴你些什麽?”
“我的保姆布麗奇特回北方去了,她說她在這些她稱為‘黑魔’的人當中再也待不下去了。孩子們現在成天纏得我心煩意亂。請告訴我,怎樣才能再找到一個保姆。我不知道該到哪裏去找。”
“這應該並不難,”斯嘉麗說完,笑了起來,“如果你能找到一個剛從鄉下來的黑人,趁著她還沒有被‘自由人局’寵壞,你就會有一個最好的仆人了。你就站在這裏,站在你家門口,詢問每一個經過這裏的黑女人,我保證——”
那三個女人氣得哇哇叫起來。
“你以為我會放心把孩子交給一個黑鬼嗎?”來自緬因州的女人喊道,“我是要一個愛爾蘭好姑娘啊。”
“我恐怕你在亞特蘭大是找不到愛爾蘭仆人的了。”斯嘉麗冷冷地回答說。“我自己就從未見過一個白種仆人,我家也想要,而且,”她忍不住話帶幾分譏諷,“我可以向你保證,黑人並不會吃人,倒是很值得依賴的。”
“天啦,這怎麽行!我家裏可不會用黑人。什麽餿主意!”
“我連看都不要看,怎麽還能相信他們呢,至於讓他們帶我的孩子……”
斯嘉麗想起奶娘那雙親切而粗糙的手,那雙由於伺候埃倫、她自己和韋德而變得難看的手。這幫陌生人對於黑人能知道個什麽?她們哪裏會明白黑人有多可貴,有多令人鼓舞,有多懂得怎樣去撫慰人、體貼人和溫暖人?她想到這裏,笑了笑。
“真奇怪,你們怎麽會這樣想。不正是你們大家把他們解放了嗎?”
“天哪,可不包括我,親愛的。”緬因州女人笑著說,“上個月我來南方之前,還從沒見過黑人呢,而且也不想再見了。他們讓我渾身起雞皮疙瘩,我對他們誰都不敢信任……”
斯嘉麗早就覺得彼得大叔有些氣急,隻見他坐得筆挺,兩眼緊緊盯著馬耳朵。這時那個緬因州的女人偏偏突然大笑起來,指著彼得大叔給她的同伴看,這促使斯嘉麗更加注意他的神情了。
“瞧這個老黑鬼,氣得鼓鼓的,像隻癩蛤蟆似的。”她咯咯地笑著,“我敢斷定他就是你家的一個老寶貝吧,是不是?你們南方人壓根就不懂得怎樣對待黑鬼。你們把他們都寵壞了。”
彼得倒抽了一口氣,眉頭皺得更緊了,但兩眼仍直勾勾地朝前看。他這一生還沒有被哪一個白人叫過“黑鬼”呢。其他黑人倒是這樣叫過他,可從來沒有白人這樣叫過。至於被看作“難以信任”和稱為“老寶貝”,他這個漢密爾頓家多年的頂梁柱,更是從來沒有過。
斯嘉麗盡管沒有看見,但卻感覺得到,由於自尊心受到傷害,那個黑下巴開始在顫動,她不禁怒火滿腔。這些女人貶低過邦聯軍隊,貶低戴維斯總統,誣陷南方人虐待和殘殺奴隸,這些斯嘉麗盡管心中鄙視,卻都默默聽著。隻要對她有利,哪怕是對她個人品德和誠實的侮辱,她都能忍受。但是聽到她們用愚蠢的話語傷害這個忠實的老黑奴,她就像一包火藥被點著了似的。她朝彼得腰上掛著的那支大馬槍瞧了一眼,恨不得用手摸一摸。她們這些人真該殺,這些傲慢無知、氣焰囂張的征服者!但是她咬緊牙關,直到兩頰的肌肉都鼓出來了,心中不斷提醒自己還不到到時候和這些北方佬攤牌。是的,總有一天。沒錯,總有那一天的!不過現在還沒到時候。
“彼得大叔是我們自己家裏人,”她的聲音有點發抖,“再見。咱們走吧,彼得。”
彼得突然朝馬背上狠抽一鞭,把馬嚇得往前一跳,馬車便顛簸著離開了。斯嘉麗聽見那個緬因州女人用一種困惑不解的語氣說:“她家裏人?你不會以為她指的是親戚吧?他可黑得厲害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