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那天晚上吃飯時,因為母親不在家,斯嘉麗主持了晚餐的全部程序。不過,聽到了關於阿什利和梅拉妮的那個可怕消息之後,她的心中一直煩躁不安。她非常渴望母親從斯萊特裏家回來,因為母親不在身邊,她感到不知所措,孤立無助。在她迫切需要母親的時候,斯萊特裏家和他們沒完沒了的病痛有什麽權利把埃倫從家中拉走呢?

整頓晚餐都很差勁,她的耳邊隻聽見傑拉爾德的哇啦哇啦的說話聲,讓她覺得實在難以忍受。他已經徹底忘記了下午同斯嘉麗的談話,一直在絮叨著來自薩姆特堡的最新消息,還不時地用拳頭敲打餐桌,或者向空中揮動胳膊。傑拉爾德已經習慣了在餐桌上主導談話。斯嘉麗通常都在琢磨自己的心事,很少聽到他的談話。不過,今天晚上,不管怎麽拚命地去聽是否有宣告埃倫回來的四輪馬車的聲音,她都無法擋住他的聲音了。

當然,她並沒有打算把自己沉重的心事告訴母親,因為,如果知道女兒想要一個打算同另一個女孩訂婚的男人,埃倫肯定會大吃一驚,傷心不已。但是,深陷在前所未有的悲痛中,她非常需要母親在身邊來安慰她。埃倫在身邊時,斯嘉麗總是感到很安全,隻要埃倫在,再糟糕的事都有變好的轉機。

一聽到車道上嘎吱嘎吱的車輪聲,她便忽地從椅子上站了起來,接著又無力地坐了下去,因為馬車已經繞過房子,到了後院。那不可能是埃倫,因為她會在房前的台階邊下車。接著,從院子裏的黑暗處傳來了黑人興奮的咿咿呀呀的說話聲和尖利的笑聲。斯嘉麗朝窗外望去,看到波克高舉著一個火光熊熊的鬆枝火把,幾個模模糊糊的人影正從四輪貨車上下來。在黑沉沉的夜色中,笑聲和說話聲忽高忽低。這些是快樂、樸實、無憂無慮的聲音,有的沙啞而又柔和,有的則如音樂般嘹亮。接著,紛亂的腳步聲上了後麵的走廊台階,進了通向主房的過道,在餐廳對麵的大廳裏停了下來。一陣小聲的嘀咕之後,波克走了進來。他沒有了那一貫嚴肅的架勢,眼睛骨碌碌地轉個不停,露著一口閃閃發光的牙齒。

“傑拉爾德先生,”他氣喘籲籲地宣告說,容光煥發的臉上洋溢著新郎的自豪,“您新買的女人到了。”

“新買的女人?我沒買過什麽新的女人呀!”傑拉爾德鄭重其事地說,裝出一副瞠目結舌的樣子。

“對啊,您買過的,傑拉爾德先生!對啊!她就在外麵,現在想跟您說話。”波克回答道,還吃吃地笑個不停,雙手激動得搓來搓去。

“好啊,把那位新娘帶進來吧。”傑拉爾德說。波克轉過身,召喚在大廳裏的老婆進來。她剛從威爾克斯種植園來到這裏,即將成為塔拉大家庭的一員。她走了進來,後麵跟著的是她那個十二歲的女兒。那件肥大的印花布裙子幾乎把她藏了起來,她局促不安地緊緊挨著母親的雙腿。

迪爾茜身材高大,站得筆直。從外表上看,她可能是介於三十歲到六十歲之間的任何年齡。她那張木無表情的臉上沒有一絲皺紋。她的麵相具有明顯的印第安人血統,壓過了她身上的非洲黑人特色。紫銅色的皮膚、又窄又高的額頭、突出的顴骨、下端扁平的鷹鉤鼻以及下麵肥厚的黑人嘴唇,這些都說明她是兩個種族的混血兒。她泰然自若,走路時莊重嚴肅,派頭甚至勝過了奶娘。因為奶娘的派頭是學來的,而迪爾茜卻是天生的。

說話時,她的聲音不像絕大多數黑人那樣咕咕噥噥的,而是字斟句酌。

“晚上好,小姐們。傑拉爾德先生,很抱歉打擾您了。不過,俺要來這裏,再次感謝您買了俺和俺的孩子。有許多先生本來要買俺的,可是他們都不肯買下俺的普麗絲,這讓俺非常傷心難過。俺謝謝您啦。俺要拚命為您幹活兒,讓您知道俺不會忘恩負義的。”

“嗯——嗯啊。”傑拉爾德一邊答應,一邊清了清嗓子,因為他的這番善舉被公開了而顯得有些不自然。

迪爾茜轉向斯嘉麗,她的眼角聳了聳,露出了一絲微笑:“斯嘉麗小姐,波克都跟俺說了您怎樣求傑拉爾德先生把俺買過來,所以俺要把俺的普麗絲送給您做貼身丫頭。”

她伸手從身後把那個小女孩一把拽了過來。她是一個棕褐色的小女孩,兩條瘦腿細得像小鳥,頭上盤著無數根用細繩仔細紮起來的小辮兒。她有一雙敏銳而又懂事的眼睛,什麽都不會逃過它們,可她的臉上卻做出一副傻傻的樣子。

“謝謝你,迪爾茜,”斯嘉麗回答說,“不過,這事恐怕得奶娘說了才算數。我自從生下來就一直由她照顧。”

“奶娘也老啦。”迪爾茜說。她那平靜語氣準會讓奶娘大發脾氣的,“她是個好奶娘,不過現在您是一位年輕女士了,需要一個好的女仆。俺的普麗絲已經伺候了英蒂雅小姐一年了,她會像成年人一樣縫衣裳,梳頭發。”

在母親的催促下,普麗絲突然向斯嘉麗輕輕地行了個屈膝禮,並且衝著她咧著嘴笑了笑。斯嘉麗禁不住也回報一笑。

“好一個機靈的小女孩。”她一邊想著,一邊大聲說:“謝謝你,迪爾茜,等媽媽回家之後咱們再商量這事吧。”

“謝謝您,小姐。祝您晚安。”迪爾茜說。她轉身帶著孩子離開了房間,波克蹦蹦跳跳地跟在後麵。桌上的晚餐已經收拾完畢,傑拉爾德又繼續滔滔不絕地說了起來,不過連他自己都不怎麽滿意,那些聽眾就更不用說了。他那戰爭一觸即發的驚雷般的預言,以及南方還會不會繼續忍受北方佬的侮辱地反問,都隻得到了一些弱弱的不耐煩的回答:“是啊,爸”和“不是吧,爸”。卡琳坐在燈下的跪墊上,深深地沉浸在一個浪漫故事裏:在情人死後,女孩出家當了修女。她的眼中滿含著感動的淚花,腦中心滿意足地勾畫著自己戴著修女的白頭巾的樣子。休倫一邊在她笑稱為“嫁妝箱”的東西上刺繡,一邊想著,在明天的燒烤聚會上,她能否把斯圖爾特·塔爾頓從她姐姐身邊分開,再用她所擁有而斯嘉麗缺少的那種甜美的女性嫵媚迷住他。斯嘉麗則因為阿什利的事情而心煩意亂。

既然知道了她心痛欲碎,爸爸怎麽還能喋喋不休地談論薩姆特堡和北方佬呢?像很小的時候經常發生的那樣,她非常奇怪人們怎麽能夠如此自私,對她的痛苦視而不見;不管她多麽心痛欲碎,這世界居然照轉不誤。

她的心裏好像剛刮了一陣旋風。這看起來真奇怪,他們坐著的餐廳還是那麽平靜,與它過去的樣子毫無二致。那張笨重的桃花心木餐桌和餐具櫃,那碩大的銀器,那塊鋪在光滑地板上的鮮豔的碎呢地毯,都還放在原來的地方,好像什麽事都沒發生過。這是一間溫暖舒適的餐廳。平時,斯嘉麗很喜愛晚餐後一家人在這裏共度的那段安靜時光;可是今晚,她一看到就恨得咬牙。要不是害怕父親的大聲嗬斥,她早就溜走了,穿過漆黑的大廳溜進埃倫的小辦公室,然後在那張舊沙發上痛痛快快地大哭一場。

那是整棟住宅裏斯嘉麗最喜愛的房間。每天上午,埃倫坐在那高大的寫字台前記錄種植園的賬目,聽監工喬納斯·威爾克森的工作報告。那裏也是全家休閑的地方:埃倫的羽毛筆在賬簿上寫寫算算,傑拉爾德在那把舊搖椅裏躺著養神,女孩子們坐在下陷的沙發墊子上。這個沙發已經破舊磨損得厲害,不適合擺在前屋了。斯嘉麗巴不得現在就在那裏,和埃倫單獨在一起,好讓她把頭放在母親的大腿上,安心地哭上一場。難道母親不回家了嗎?

後來,她聽到車輪碾壓碎石車道的吱嘎聲。接著,埃倫打發車夫的柔聲細語飄進了房裏。她快步走進來的時候,大家都抬起頭來看。她的裙箍搖搖擺擺,臉色看起來疲倦而又悲傷。隨她進來的還有一股馬鞭草香囊的淡淡清香。她的衣服上好像經常散發著這種香味。在斯嘉麗的心目中,它總是和母親聯係在一起。幾步之外,奶娘跟著進了餐廳。她手裏拎著皮包,嘟著下嘴唇,低垂著雙眉。奶娘一邊搖搖擺擺地走著,一邊嘟嘟噥噥地自言自語。她故意把聲音放得很低,讓人聽不明白;同時又足夠大聲,好讓其他人知道她是堅決不讚成的。

“我很抱歉,回來得這麽晚。”埃倫一邊說,一邊把披肩從耷拉的肩膀上取下來,然後遞給了斯嘉麗,還順手拍了拍她的臉頰。

她一進來,傑拉爾德立刻容光煥發,好像被人施了魔法似的。

“給小家夥施過洗禮了?”

“施過了,也死了,可憐的小東西。”埃倫說。

“我原來擔心埃米也會死呢,不過我想她會活下去的。”

女孩子都轉過臉去望著她,眼神中充滿了驚恐和疑問,傑拉爾德達觀地搖了搖他的腦袋。

“哎,孩子死了倒是更好辦些,這點毫無疑問,可憐的沒爹——”

“不早了,咱們最好現在禱告吧。”埃倫不露聲色地打斷了傑拉爾德的話。要不是斯嘉麗非常了解她的母親,她的這種做法誰也不會注意到的。

要弄清楚誰是埃米·斯萊特裏的嬰兒的父親應該是非常有趣的。不過,斯嘉麗明白,如果等著從媽媽那裏聽到相關消息,她永遠也別指望知道事情的真相了。斯嘉麗懷疑是喬納斯·威爾克森,因為她經常看到他和埃米黃昏時分在大路上一起散步。喬納斯是個北方佬,也是個單身漢。他的監工身份使他一輩子都不能參加全縣的社交生活。有聲望地位的人家都不會招他入贅,除了斯萊特裏家和像他一樣的下等人之外,沒有什麽人願意同他交往。由於受教育的程度比斯萊特裏家的人高出好幾等,他自然不想娶埃米,不管他有多少次在薄暮時分陪她散步。

斯嘉麗歎了口氣,因為她的好奇心實在太強烈了。事情總是發生在她母親的眼皮底下,可是她從不留意,好像一切都沒發生過似的。埃倫總是對一切她認為不好的事情視而不見,並且想教導斯嘉麗也這樣做,可是收效甚微。

埃倫已經朝壁爐走去,想從那個放著念珠的小嵌花匣子裏取出它們。這時,奶娘堅定地大聲喊道:

“埃倫小姐,在做禱告之前,你要先吃點東西才行!”

“謝謝你,奶娘,可是我現在不餓。”

“我這就親自去給您準備晚飯,你一定要吃。”奶娘說。她離開大廳朝廚房走去,眉頭因為生氣而皺成了一團。“波克!”她喊道,“叫廚娘把火捅旺些。埃倫小姐到家了。”

地板在她的重壓下一顫一顫的,她在前廳嘰嘰咕咕的自言自語也變得越來越大聲了。餐廳裏的家人都聽得清清楚楚。

“俺說過多少遍了,幫助那些下流白人沒啥好處。他們都是懶鬼,是一群最不知道感恩的沒用的東西。埃倫小姐犯不著費勁巴拉地去伺候這些人。要是真值得人伺候的話,他們應該自己買幾個黑人來使喚。俺也曾說過——”

她的聲音沿著那條長長的,隻有個頂篷的過道漸漸變小。奶娘總有她自己的辦法來讓主人確切地知道她對各種事件所持的立場。她知道,要讓上等白人來注意哪怕是一丁點兒一個黑奴的話都是有失尊嚴的。她知道,為了保持這種尊嚴,即便是她站在隔壁房間裏並且大喊大叫,他們都必須對她的話置之不理。這樣做既保護了她免受責備,同時又能讓人明白無誤地知道她對這些問題的確切看法。

波克走進屋裏,手裏拿著一隻盤子、一套銀餐具和一條餐巾。他後麵緊跟著傑克,一個十歲的黑人男孩。他一隻手正忙著扣白色亞麻夾克衫的紐扣,另一隻手裏拿了一個趕蒼蠅的拂塵——那是用細長的報紙條綁在一根比他還高的蘆葦稈上做成的。埃倫有一個漂亮的孔雀毛驅蠅刷,不過隻在特殊的場合才使用它。而且,它的使用還是經過了一番家庭鬥爭的,因為波克、庫克和奶娘都頑固地相信孔雀毛會帶來厄運。

埃倫在傑拉爾德為她拉出來的那把椅子上剛剛坐下,四個聲音都向她發起了攻勢。

“媽媽,我那件新舞裙的花邊鬆了,明天晚上我還要穿著它去‘十二橡樹’呢。請幫我弄好行嗎?”

“媽媽,斯嘉麗的新舞裙比我的漂亮。我穿粉紅的都醜死了。為什麽她不能穿我那件粉紅的,而讓我穿她那件綠的呢?她穿粉紅色的看起來很好啊。”

“媽媽,明天晚上我能等到舞會結束再走嗎?我現在都十三歲了——”

“奧哈拉太太,你信不信——噓,姑娘們,別逼我拿鞭子抽你們!凱德·卡爾弗特今天上午去了亞特蘭大。他說——你們安靜些,讓我聽到自己的聲音好不好?他說他們那邊徹底亂套了,大家都在談論戰爭、民兵操練和組建部隊等等。他還說查爾斯頓那邊傳來了消息,他們將不再容忍北方佬的侮辱傷害了。”

麵對這七嘴八舌的吵鬧,埃倫隻是疲憊地笑了笑。作為妻子的本分,她首先和丈夫說了幾句話。

“如果查爾斯頓的那些好人都這樣想,那麽我相信咱們很快也會這樣想。”她有個根深蒂固的信念,除了薩瓦納以外,整個大陸的絕大多數高貴血統都能在那個小小的海港城裏找到。查爾斯頓人也大都持有這一信念。

“不行,卡琳,明年吧,親愛的。明年你就可以留下來參加舞會,穿大人的連衣裙。到時候我的小美人該會玩得有多開心啊!別噘嘴,親愛的。你可以去參加燒烤聚會,記住這一點,一直待到晚餐結束。不過,十四歲之前不能參加舞會。”

“把你的舞裙拿來吧,斯嘉麗,做完禱告之後我幫你把花邊縫好。”

“休倫,我不喜歡你這種語氣,親愛的。你那件粉紅的長服挺可愛,和你的膚色也般配。斯嘉麗的那件也正好配她的膚色。不過,明天晚上你可以戴我的那條石榴石項鏈。”

休倫在她媽媽的身後朝斯嘉麗得意地皺了皺鼻子,因為斯嘉麗正想求著媽媽戴那條項鏈呢。斯嘉麗衝著她吐了吐舌頭。休倫是那種人見人煩的妹妹,整天嘰嘰歪歪而且還很自私。要是沒有埃倫的阻擋,斯嘉麗肯定會經常扇她的耳光。

“好了,奧哈拉先生。再給我講講卡爾弗特先生有關查爾斯頓的談論吧。”埃倫說。

斯嘉麗知道媽媽根本不關心戰爭和政治,認為那些都是男人的事情,女士們都不應該為此煩心勞神。但是,傑拉爾德非常樂於炫耀他的看法。埃倫總是非常在意丈夫的快樂。

傑拉爾德滔滔不絕地發布新聞的時候,奶娘在女主人麵前擺好了幾隻盤子:金黃色的餅幹、油炸雞脯以及切開了的熱氣騰騰的甘薯——融化了的黃油正從上麵滴下來。奶娘掐了小傑克一下。他趕緊跑到埃倫身後,慢慢地來回搖動著那個紙條帚兒。奶娘站在餐桌旁,看著埃倫把一叉叉的食物從盤子裏送入口中,就好像隻要看出一些遲疑的苗頭,她便要把這些食物從埃倫的喉嚨裏塞下去似的。埃倫吃得非常賣力。不過,斯嘉麗看得出來,她太累了,吃得味同嚼蠟,隻是奶娘那毫無商量餘地的臉色逼得她非吃不可。

盤子光了,埃倫站了起來。不過,傑拉爾德的話才講了一半。他正在起勁地談論著那些北方佬偷偷摸摸的想法:他們想要解放黑奴,但又不肯為他們的自由出一分錢。

“咱們要開始禱告了?”他很不情願地問道。

“是呀。已經太晚了——哎呀,都十點了。”悶聲悶氣的時鍾恰好咳嗽似的打著鍾點。“卡琳很早就該睡了。請把燈拿過來,波克。還有我的《祈禱書》,奶娘。”

在奶娘那沙啞的聲音輕輕地提醒下,傑克把他的驅蠅帚放到了牆角,收走了桌上的盤子。奶娘則到餐具櫃的抽屜裏摸索著尋找埃倫那本破舊的《祈禱書》。波克踮著腳尖,夠到了鏈條上的銅環,慢慢地把燈放下,一直到桌麵上沐浴在明亮的燈光裏而天花板漸漸地蛻變成了陰影。埃倫整理了一下裙子,屈膝跪在地板上。她把打開的《祈禱書》放在麵前的桌上,然後雙手合十放在上麵。傑拉爾德跪在她旁邊。斯嘉麗和休倫在桌子對麵的老地方跪下。她們把寬大的襯裙折起來墊在膝蓋下,這樣當它們碰到硬地板時就沒有那麽疼了。卡琳年幼身小,沒法舒服地跪在桌旁。她就在一把椅子的對麵跪下,兩隻胳膊肘放在椅座上。她喜歡這個位置,因為祈禱的時候她很少沒有不睡著過,而這樣的姿勢就不會引起媽媽的注意。

家仆們拖拖拉拉,窸窸窣窣地擁進了大廳,靠著門口跪了下來。奶娘一邊大聲哼哼著,一邊趴在了地上。波克站得筆直。兩個女仆,羅莎和蒂娜,優雅地鋪開了亮麗的印花裙子。戴著雪白頭巾的庫克看起來麵黃肌瘦,形容憔悴。傑克困得有些發懵,但是盡可能地遠離奶娘,因為奶娘經常掐他的手指。他們的黑眼睛閃閃發光,內心充滿了期待,因為和白人一起祈禱是每天的大事之一。對他們來說,那些帶有東方意象的祈禱文中古老而又精彩的語句並沒有多大意義。不過,禱告能夠讓他們的內心獲得某種滿足。當念到“主啊,憐憫我們吧”、“基督啊,憐憫我們吧”時,他們總是搖來晃去。

埃倫閉上眼睛開始禱告。她的聲音時高時低,催人入眠,令人欣慰。埃倫為自己的家園、家人和黑人的健康與幸福而感謝上帝時,昏黃燈光下的每個人都低下了頭。

當她為塔拉屋簷下的所有人、自己的父母、姐妹,三個夭折的嬰兒以及“煉獄裏的所有可憐的靈魂”禱告過之後,她用細長的手指握著白色的念珠開始念誦《玫瑰經》。她的聲音仿佛一陣輕風拂過。所有黑人和白人的喉嚨裏都回應著她的念誦:

“神聖的瑪麗亞,上帝之母,現在以及我們死去時,為我們這些罪人祈禱吧。”

盡管心痛萬分並且強忍著淚水,此時此刻,就像過去一樣,斯嘉麗感受到了那種內心深處的寧靜與平和。白天的某些失望和對明天的恐懼離開了她,留給了她希望。但這種安慰並非因為她的內心接近了上帝,對她來說,宗教隻不過是嘴上說說而已;給她帶來安慰的是母親那張仰望上帝聖座以及他的聖徒和天使,和為她所愛的人求福的那張安詳的麵孔。當埃倫與天國溝通時,斯嘉麗確信天國聽到了她的聲音。

埃倫禱告結束了。傑拉爾德,他好像在禱告時永遠都找不到自己的念珠,開始偷偷掐著自己的指頭當念珠來計算自己的遍數。在他的嗡嗡聲中,斯嘉麗再也管不住自己,思想開了小差。她知道她應該審視一下自己的良心了。埃倫一直教她在每天結束時徹底地審視一遍自己的良心,承認自己的數不清的過失,祈求上帝寬恕並賜予力量讓自己永遠都不再犯。不過,斯嘉麗隻審視自己的心事。

她把頭垂下,放在合十的雙手上,這樣媽媽就看不到她的麵部表情。她的悲情思緒又回到了阿什利的身上。當他熱戀著斯嘉麗的時候,他怎麽能夠娶梅拉妮呢?他明明知道她有多麽愛他啊?他怎麽能夠故意讓她傷心難過啊?

忽然,一個亮閃閃的新念頭像顆彗星般在她的腦海裏掠過。

“哎呀,阿什利壓根兒不知道我愛他!”

這個意想不到的念頭令她震驚不已,她幾乎大聲喘息起來。她的內心停滯在那裏,好像癱瘓了似的,好久都寂然無聲。接著,她的思緒又飛奔起來。

“他怎麽能知道呢?在他身邊,我總是謹小慎微,優雅高貴,一副‘別碰我’的樣子。他很可能以為我一點都不在乎他,隻是把他當作一個朋友而已。是的。這就是為什麽他從不說他愛我了!他覺得他的愛毫無指望,所以他才會看起來那麽——”

她的思緒飛回到了過去的那些場景。他那雙灰色的眼睛是他內心思想最好的掩護。她發現他在用一種奇怪的方式看著她,那雙眼睛睜得大大的而且毫無掩飾地流露著一種痛苦而又絕望的神情。

“他已經心碎欲裂了,因為他認為我愛戀的是布倫特、斯圖爾特或凱德呢。很可能他以為如果得不到我,他還不如取悅家人,同梅拉妮結婚呢。可是,如果他知道我真的愛他——”

她那反複無常的心情一下子從深不見底的沮喪衝到了激動萬分的快樂雲霄。這就是阿什利沉默不語和古怪行為的答案。他根本不了解情況!她的虛榮心跳出來幫了她的願望一把,使她覺得這個想法是千真萬確的事實。如果他知道她愛他,他就會急忙趕到她的身邊。她隻要——

“啊!”她一邊用手指扒著自己低垂的眉毛,一邊欣喜若狂地想著,“到現在才想到這一層,我真夠傻的!我得想個辦法讓他知道。如果知道我愛他,他就不會和梅拉妮結婚了!他怎麽會呢?”

一驚之下,她意識到傑拉爾德已經禱告完畢,媽媽的眼睛正看著她呢。她急忙開始她的禱告,機械地數著手裏的念珠,可是聲音中充滿了深深的感情,引得奶娘睜開了雙眼,仔細地打量了她一下。她禱告完之後,休倫和卡琳也做了禱告。她的內心仍在那條令她狂喜不已的新思路上向前飛奔著。

即便是現在才想到這一點,那也還不算太晚!這個縣已經出過太多丟人的私奔事情了——當事的一方或另一方實際上已經和第三者站在了婚禮台上。何況阿什利的訂婚還沒有宣布呢?是的,時間還很充裕!

如果在阿什利和梅拉妮之間沒有愛情,隻有很久以前的一個承諾,那麽他為什麽不能背棄那個承諾而娶她呢?要是他知道她愛他,他肯定會這麽做的。她必須想個辦法讓他知道。她一定會想出個辦法!接著——

斯嘉麗忽然從她的美夢中驚醒過來,因為她忘了回應禱告,母親正用責備的目光望著她。繼續禱告的時候,她睜開眼睛,迅速地掃了一眼整個房間。那些跪著的身影,柔和的燈光,黑人搖來晃去的陰暗身影,甚至那些在一個小時之前讓她恨得咬牙切齒的熟悉家具,都在轉眼之間塗上了她自己情緒的色彩,整個房間再次顯得可愛起來!她永遠也不會忘記這一時刻或這一幕景象!

“最忠貞的聖母啊……”她的母親莊重地吟誦道。現在開始吟誦聖母連禱文了,斯嘉麗順從地回應著:“為我們祈禱吧。”埃倫用溫柔的女低音歌頌著聖母的美德。

對斯嘉麗來說,從小到大一直都是如此。這是歌頌埃倫的關愛的時刻,和聖母無關。盡管這有點褻瀆神靈,但當古老的經文一遍遍地被複述時,斯嘉麗透過緊閉著的雙眼,總是看到埃倫那張微微上揚的臉龐,而非聖母瑪麗亞的。“病者的健康”、“智慧的中心”、“罪人的庇護”、“神奇的玫瑰”——這些詞語都非常美妙,因為它們都是埃倫的品性。不過,這天晚上,由於情緒高漲,斯嘉麗發現整個儀式中那些柔聲細語的文字和咕咕噥噥的回應都有一種她從未經曆過的超凡的美麗,她的心也因為真誠的感激而升到了上帝身邊,因為她的腳下開辟了一條道路——一條脫離痛苦,徑直投向阿什利懷抱的道路。

說過最後一聲“阿門”之後,大家都站了起來,腿有些僵硬。奶娘是被蒂娜和羅莎兩人合力拉起來的。波克從壁爐台上取下一根長長的紙撚兒,在燈上點著了,然後進了大廳。螺旋形樓梯的對麵擺放著一個胡桃木的餐具櫃,因為太大而沒法放在餐廳裏。寬闊的櫃頂上放著幾盞燈和一長排插在燭台裏的蠟燭。波克點著了一盞燈和三支蠟燭,然後領著這群人朝樓上走去,頭頂上高高地舉著燈盞。他的神情莊嚴而又自命不凡,好像是皇帝寢宮的頭等內侍在引著皇帝和皇後走進臥室。埃倫挽著傑拉爾德的胳膊,姑娘們各自端著自己的燭台跟在他們後麵。

斯嘉麗走進自己的房間,把蠟燭放在高高的五鬥櫃上,然後在漆黑的衣櫥裏摸索那件需要縫補的舞衣。她把衣服搭在胳膊上,輕手輕腳地走過了大廳。父母臥室的門沒有關嚴。正當她要敲門的時候,忽然聽到埃倫的聲音。她的聲音很低,但是非常嚴肅。

“傑拉爾德先生,你必須開除喬納斯·威爾克森。”

傑拉爾德立刻咆哮了起來:“我到哪裏再去找一個不搞鬼的監工呢?”

“他必須走人,馬上,明天上午就走。大山姆是個不錯的工頭。在你找到新的監工以前,可以讓他頂替一下。”

“啊,哈!”傳來了傑拉爾德的聲音,“這樣啊。我懂了!原來可敬的喬納斯做了父親——”

“他必須被開除。”

“這樣說來,他就是埃米·斯萊特裏那個嬰兒的父親,”斯嘉麗想,“嗯,好吧。你能指望一個北方佬跟一個貧賤的白人女孩幹出其他什麽好事嗎?”

然後,小心地等了一會兒,讓傑拉爾德那堆嘰裏呱啦的話靜下來之後,她敲了敲門,把衣服交給了她的母親。

等到斯嘉麗脫了衣服、吹熄蠟燭之後,她為第二天準備實行的那個計劃已經想好了每個細節。這是一個簡單的計劃。因為她具有傑拉爾德那種不達目的不罷休的專一精神,她的眼光都集中在那個目標上,隻考慮達到這個目標的最直接的步驟。

首先,她要像傑拉爾德囑咐的那樣看起來非常“高傲”。從到達“十二橡樹”的那刻起,她就要展現自己最快樂最活潑的一麵,誰也不會疑心她曾經為了阿什利和梅拉妮的事而沮喪萬分。她還要和在場的每個男人調情取樂。那樣做會使阿什利難以忍受,但是會讓他更加渴望得到她。她不會漏掉任何一個適婚年齡的男人,從薑黃色絡腮胡的老弗蘭克·肯尼迪(他是休倫的情郎),一直到靦腆羞澀、少言寡語、容易臉紅的查爾斯·漢密爾頓(梅拉妮的哥哥)。他們會像蜜蜂簇擁在蜂房上那樣聚在她的周圍。阿什利肯定會被從梅拉妮的身邊吸引過來,加入膜拜者的小圈子。然後,她就會耍點手腕,讓自己和他單獨待上幾分鍾,遠離那一夥人。她希望一切都會那樣順利進行,因為其他方法都更加難辦。可是,如果阿什利不主動表態,那她就隻能自己出手了。

等到他們最終單獨在一起時,對於其他男人擠在她周圍的那番情景,他肯定記憶猶新。他當然會再次深深地感受到每個男人都想要得到她,他的眼睛裏會再次流露出那種悲傷和絕望的眼神。那時候,她就會讓他重新快樂起來,讓他發現,盡管她備受追捧,但她隻愛他一個,而非世界上的其他男人。當她羞怯而又溫柔地承認這一點時,她會使自己看起來更加千嬌百媚。當然,她要像一位淑女一樣來做所有這些事情。她甚至做夢都沒有想過自己會厚著臉皮對他說她愛他——這絕對不行!不過,告訴他這件事的方式隻是細枝末節,她根本沒放在心上。她以前已經應付過很多次這樣的場麵,現在可以再應付一次。

躺在**,朦朧的月光傾瀉在身上,她在心裏描繪著整個情景。她看到,當意識到她真的愛他時,他的臉上充滿了驚愕而又喜悅的表情;她還聽到他請求她做他的妻子的那番話。

那時,她自然得說她隻是沒法考慮嫁給一個已經與另一位姑娘訂婚的男人。可是他會堅持求婚,最後她就隻好說服自己來答應他了。然後,他們就會決定當天下午逃到瓊斯博羅去,並且——

哇,到明天晚上的這個時間,她可能已經是阿什利·威爾克斯太太了!

她在**坐起身來,雙手抱著膝蓋。有好長的一段時間,她把自己想作阿什利·威爾克斯太太——阿什利的新娘!接著,一絲寒意掠過她的心頭。假如事情沒有這樣發展呢?假如阿什利沒有懇求她一起逃走呢?她果斷地從心裏攆走了這個想法。

“我現在不去考慮它,”她堅定地說,“要是我現在考慮它,它會讓我心煩意亂。要是他愛我的話,事情就沒有理由不按照我想要的方式去發展。我非常清楚他愛我!”

她仰起下巴,那雙暗淡而帶黑圈的眼睛在月光下閃爍著光芒。埃倫從來沒有告訴過她,心想和事成是兩件不同的事情;生活也沒教育過她“捷足未必先登”。她躺在銀色的月光中,勇氣漸增;她製定著一個十六歲的女孩能夠想得到的計劃。這個女孩的一生都是那麽快樂愜意,從來沒有想過失敗的可能。她認為隻要一件漂亮衣服和一張清新的麵孔,就可以戰勝命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