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斯嘉麗將早餐盤子端給梅拉妮後,就打發普麗絲去請米德太太,然後便和韋德一起坐下來吃早餐,但是她卻生平第一次沒有了胃口。她一方麵擔心梅拉妮預產期到了,因而有些緊張和害怕,另一方麵又不由自主地豎起耳朵聆聽遠處的炮聲,結果什麽也吃不下。她的心髒也有些古怪,先是有規律地搏動幾分鍾之後,然後又急速地怦怦亂跳一陣,跳得胃都要翻出來似的。稠稠的玉米糊像膠一樣粘在嗓子裏,用來替代咖啡的摻雜著山藥粉的烤玉米粉也從來沒有像今天這樣難以下咽。沒有糖,又沒有奶酪,這種飲料苦得就像膽汁,盡管放了高粱飴糖以求達到“保持甜蜜”,但是口味卻幾乎沒有任何改善。所以,她隻喝了一口,便把杯子推開了。即使沒有其他原因,單憑讓她喝不到加糖加奶的真正咖啡,她對北方佬就不能不恨。

韋德倒是比平時安靜了些,也不像每天早晨那樣,嚷嚷著不要吃讓他倒胃口的玉米糊了。他一聲不響地吃著媽媽送到嘴邊的一勺勺玉米糊,然後咕嚕咕嚕地喝水把玉米糊衝下去。他那溫柔的褐色眼睛瞪得圓圓的,像一塊錢的硬幣一樣,追蹤著她的一舉一動,眼睛裏流露出兒童慣有的惶惑,仿佛媽媽內心那掩飾不住的恐懼也傳給了他似的。他吃完以後,斯嘉麗就把他支到後院玩去了。看著兒子蹣跚地走過蔓生的草地向遊戲室走去,她心裏如釋重負。

她起身來到樓梯下,站在那裏有些猶豫不定。她本該上樓去陪陪梅拉妮,分散她的心神,不要老是想著即將到來的這場考驗,可是她覺得自己沒有這個能力。梅拉妮什麽日子不選,為什麽偏偏要在這個時候生孩子!要在這個時候談什麽要死要活的事情來!

她在最底下的一級樓梯上坐下,設法讓自己鎮定下來,可是隨即卻又想起昨天的戰事,不知結果如何,今天的仗又打得怎麽樣了。一場大戰就在幾英裏之外進行,可是大家卻對戰事一無所知,這真是一出怪事!這個被遺棄的城區今天竟然如此寂靜,再想一想桃樹溪那天的大戰,還真是奇怪!劈裏姑媽家是亞特蘭大最靠北的房子之一,而目前的戰鬥正在南邊的城區進行,因此這裏既沒有加速前進的支援部隊經過,也沒有救護車和士氣低落的傷兵隊伍從前線回來。她很想知道南邊的市區情況會不會也是這樣,同時卻又慶幸自己沒有在那裏。要是那些人家都沒有從桃樹街北段逃難出去,那多好啊!他們一走,她就覺得寂寞孤單。她真希望彼得大叔還留在身邊,那樣他就可以到司令部去打探消息。要不是為了梅拉妮,她此刻也可以親自進城去打聽的,可是現在她隻好等米德太太來了以後再說了。米德太太,她為什麽還沒來呢?普麗絲又去哪兒了呢?

她站起身,走出房子,來到前麵的遊廊,焦急地盼望她們,可米德家在街上一個拐彎處,那裏綠樹濃蔭,所以她什麽也看不見。過了好一會兒,才出現普麗絲獨自一個人的身影,隻見她將裙子左右搖擺,並且還不時地回過頭去看看。

“你簡直慢得就像一隻蝸牛!”普麗絲一進大門,斯嘉麗便厲聲嗬斥她,“米德太太怎麽說的?她什麽時候能過來?”

“她不在。”普麗絲說。

“她上哪兒去了?什麽時候能回來?”

“哎,太太,”普麗絲回答,故意拖長了聲音以顯示消息的重要,“他們家的廚娘說,米德太太今天大清早得到消息,說是小菲爾先生被打傷了。米德太太就坐上馬車,帶著老塔爾博特和貝齊一起去了,想要把他接回來。廚娘說他傷得很重,米德太太大概不打算到咱們這邊來了。”

斯嘉麗瞪眼看著她,心中湧起一陣衝動,真想抓住她的肩膀搖幾下。黑人總是很得意自己能帶回這種壞消息。

“好了,別像傻瓜一樣站在那兒。趕快到梅裏韋瑟太太家去一趟,請她過來,或叫她家的奶娘來一下。快去。”

“她們也不在,斯嘉麗小姐。剛才俺回家碰到她家的奶娘,還在一起聊來著。她們也出去了,門都鎖了,俺猜她們是去了醫院。”

“所以你就去了那麽久呀!每次我打發你出去,我都叫你直接到哪裏去,不許中途跟人‘聊’的。快去——”

斯嘉麗停下來苦苦思索。朋友中究竟還有誰留在這裏能夠幫忙呢?對了,埃爾辛太太。當然,埃爾辛太太近來一直不喜歡她,可是對梅拉妮卻一直很不錯。

“到埃爾辛太太家去,把情況給她解釋清楚,請她到這裏來一下。還有,普麗絲,你給我聽著,梅拉妮小姐的孩子就快生了,她隨時都可能要你幫忙。現在快去快回。”

“是的,太太。”普麗絲說著便轉過身,慢騰騰地像蝸牛似的朝車道上走去。

“快點,你這個懶骨頭!”

“好的,太太。”

普麗絲稍稍加快了腳步,斯嘉麗則回到屋裏。她在上樓去看梅拉妮之前,又猶豫了一會兒。她得向梅拉妮解釋為什麽米德太太不能來,可是菲爾受重傷的事會讓她聽了難過的。好吧,這一點就瞞著她算了。

她走進梅拉妮的房間,發現那盤早餐根本沒動過。梅拉妮側身躺在**,臉色白得像紙一樣。

“米德太太去醫院了,”斯嘉麗說,“不過埃爾辛太太一會兒就來。你痛得厲害嗎?”

“不怎麽厲害,”梅拉妮撒謊說,“斯嘉麗,你生韋德時用了多長時間?”

“一眨眼的工夫而已,”斯嘉麗口不應心,故作輕鬆地回答,“當時我正在外麵院子裏,還沒進屋就生下來了。奶娘說那樣很不體麵——簡直就像個黑人。”

“我倒是巴不得也像個黑人呢。”梅拉妮說道,強裝出一副笑容,可是這笑容隨即就消失了,臉因為劇痛而扭曲。

斯嘉麗低頭看著梅拉妮那窄小的臀部,盡管心裏不樂觀,不過還是安慰她說:“嗯,的確不那麽疼。”

“噢,我就知道不會那麽疼的,我隻怕自己有點膽小。埃爾辛太太馬上就會來吧?”

“是的,馬上就來,”斯嘉麗說,“我下樓去打點清水來,用海綿給你擦擦。今天好熱啊。”

她借口打水,在樓下盡可能多待一會兒,每隔兩分鍾就跑到前門去看看普麗絲是不是回來了。可是普麗絲連影子也沒有,於是她隻好回到樓上,用海綿給梅拉妮擦洗汗淋淋的身子,然後又替她梳理好長長的黑發。

一個小時後,她聽見有個黑人拖遝的腳步在街上走路的聲音,便急忙向窗外望去,隻見普麗絲仍像剛才那樣一邊慢騰騰地走著,一邊將裙子左擺右擺,並且不時地掉頭張望,仿佛周圍有一大群熱心的圍觀者似的。

“總有一天我要狠狠地揍那個死丫頭一頓。”斯嘉麗在心裏惡狠狠地說,一麵急急忙忙跑下樓去接她。

“埃爾辛太太到醫院去了。他們家的廚娘說,今天一大早火車運來了大批傷兵。廚娘正在做湯,準備給那邊送去呢。她說——”

“別管她說什麽了,”斯嘉麗打斷了她的話,心正往下沉。“趕快換上一條幹淨的圍裙,我要你去醫院一趟。我寫個字條,你給米德醫生送去。如果他不在那裏,就交給瓊斯醫生,或者別的醫生。你這次要不趕快回來,我就要活活剝你的皮。”

“是的,太太。”

“順便向那裏的先生們打聽一下仗打得怎麽樣了。要是他們不知道,就繞道去車站,問問那些把傷兵運過來的火車司機。問問他們,是不是在瓊斯博羅或者靠近那裏的地方打仗?”

“我的老天爺!”普麗絲黝黑的臉上突然顯出一片驚慌,“斯嘉麗小姐,北方佬還沒到塔拉吧,是不是?”

“我不知道。我不是吩咐你去打聽了嗎。”

“我的老天爺!斯嘉麗小姐,他們會咋樣對待俺媽啊?”

普麗絲突然號叫起來,聲音是那麽大,讓斯嘉麗越發不安了。

“別嚷了!梅拉妮小姐會聽見的。現在去換上圍裙,快點。”

普麗絲被迫加快了速度,急忙往屋後跑去,而與此同時,斯嘉麗在傑拉爾德上次那封來信的邊上,匆匆寫了幾句話——這是家裏唯一能找到的一張紙了。為了把短簡放在最上邊,她把信紙疊起來,卻看見了傑拉爾德寫的幾個字:“你媽媽——傷寒病——無論如何——回家——”,差點哭了出來。要不是為了梅拉妮,她會即刻動身回去的,哪怕一路上隻能走著回家!

普麗絲拿著那封信,一路小跑出了門,斯嘉麗也回到樓上,想找一個合情合理的借口騙過梅拉妮,說明埃爾辛太太為什麽沒來,不過梅拉妮卻什麽也沒問。她仰身躺著,臉色平靜而甜美,讓斯嘉麗看了之後暫時安了心。

她坐下來,想隨便聊聊,但是心裏卻念念不忘塔拉,而南方有可能被北方佬打敗更讓她憂心忡忡。她想到了埃倫即將離別人世,想到了北方佬即將闖入亞特蘭大,逢人便殺,見東西就燒。就在她這樣胡思亂想時,遠處隆隆炮聲一直不停地轟著她耳鼓,激起一陣陣的恐懼。最後,她實在說不下去了,隻好呆呆地望著窗外炎熱寂靜的街道和紋絲不動地掛在枝頭的積滿灰塵的樹葉。梅拉妮也同樣默默無言,可是一陣陣的疼痛卻使得她的臉時而平靜,時而扭曲。

每次陣痛過後,她總是說:“沒那麽痛的,真的。”可斯嘉麗卻知道她是在撒謊。她寧願聽到她大聲尖叫,也不願看她這樣默默地忍受。她知道自己應當為梅拉妮感到難過,但是不知為什麽,她卻偏偏擠不出一絲同情來,她的心已經被自己的痛楚折磨得支離破碎了。有一回,她狠狠地盯著那張痛得扭曲的臉,心想為什麽偏偏是她在這個時候守在這裏陪著梅拉妮呢,要知道自己跟梅拉妮可是完全不同的人,斯嘉麗不僅恨她,甚至還巴不得她快點死呢。好吧,也許她的這個願望就要實現了,而且今天就會實現。想到這裏,她不覺打了個不祥的寒戰,害怕起來。希望某個人快死,就像詛咒人一樣,到頭來都會讓自己倒黴的。奶娘說過,詛咒別人最終都是詛咒自己。於是她趕緊祈禱梅拉妮不要死,她瘋狂地說起話來,連自己都幾乎不知道在說些什麽。末了,梅拉妮隻好伸出一隻滾燙的手放在她的手腕上。

“別煞費苦心來找話說了,親愛的,我明白你有多擔心。我很抱歉給你添了這麽多麻煩。”

斯嘉麗嘴上不說了,可是卻沒法靜靜地坐著。要是醫生和普麗絲誰都不能按時趕到,她該怎麽辦呢?她走到窗口,朝下麵的大街看了看,然後又回來坐下。然後她又站起身來,從另一邊的窗子向外望去。

一個小時過去了,然後又是一個小時。到了中午,太陽高掛在天空,非常炎熱,沾滿塵土的樹葉一動不動,連一絲風都沒有。這時梅拉妮的陣痛更厲害了,汗水濕透了長發,衣服上也是一塊塊的濕痕,黏在身上。斯嘉麗一聲不響地用海綿給她揩臉,心裏十分害怕。老天爺,要是醫生來之前,孩子就要降生了,她該怎麽辦啊?對於接生,她可是一竅不通啊。幾星期以來,她一直擔心的不就是這種情況嗎?要是醫生來不了的話,她還指望著普麗絲來應付這個場麵呢。普麗絲對接生可是行家裏手,她可是不止一次這麽說過。可如今普麗絲在哪裏呢?她怎麽還沒回來呀?為什麽醫生也沒來?她又一次跑到窗口,向外望去。她仔細一聽,突然感覺遠處的大炮聲好像停息了,或者,這隻不過是她的想象呢?如果炮聲更遠了,那就意味著戰爭已更加靠近瓊斯博羅,意味著——

終於她看見普麗絲快步沿街走來,便把身子探出窗外。這時普麗絲也抬頭看見了她,張嘴就要叫起來。斯嘉麗看見那張小黑臉上一片驚慌,生怕她會喊出什麽可怕的消息來,嚇壞梅拉妮,便趕快將手指放在嘴唇上,示意她不要作聲,然後離開窗口。

“我去打點涼一些的水來。”她低頭看著梅拉妮那雙深陷的黑眼睛,擠出一絲微笑說道。然後她便急忙走出房間,小心地把門關上。

普麗絲正坐在過道裏最底下的一級樓梯上,喘著粗氣。

“他們在瓊斯博羅打起來了,斯嘉麗小姐!他們說咱們的軍隊快打敗了。哦,上帝啊,斯嘉麗小姐!媽媽和波克會怎麽樣啊?哦,上帝啊,要是北方佬到這兒來了,咱們會怎麽樣呢?哦,上帝啊——”

斯嘉麗趕緊用一隻手將那張號哭的嘴捂住。

“看在上帝分上,閉嘴!”

是呀,北方佬要是來了,他們會怎麽樣呢——塔拉又會怎麽樣呢?她果斷地把這個念頭推到腦後,緊抓住當前這個更為迫切的問題。要是她還一心去想那些事情,她就會像普麗絲那樣號叫起來的。

“米德醫生在哪裏?他什麽時候來?”

“俺壓根就沒看見他,斯嘉麗小姐。”

“什麽?”

“太太,他根本就不在醫院裏,梅裏韋瑟太太和埃爾辛太太也不在。有人跟俺說,醫生在車棚子裏呢,跟那些剛剛從瓊斯博羅來的傷兵在一起,可是,斯嘉麗小姐,俺可不敢到那車棚子裏去——那裏盡是些快死的人。俺可怕見死人——”

“別的醫生呢?”

“天知道,斯嘉麗小姐,俺幾乎找不到人來看你的字條。大家都像瘋了似的,全都在醫院裏忙著。有個醫生對俺說:‘滾開,別來打擾俺們。這時候還談什麽孩子的事,這裏有許多人都快死啦,去請個女人給你幫忙吧。’後來俺就到處打聽消息,照你的吩咐,他們說是在瓊斯博羅打仗,俺就——”

“你說米德醫生在火車站?”

“是的,太太。他——”

“好,你給我仔細聽著。我要去找米德醫生,所以我要你坐在梅拉妮小姐身邊,她叫你幹什麽就幹什麽。你要是敢向她透露了仗在哪裏打的消息,我就把你賣到南部去,並且說到做到。你也不要告訴她別的醫生都不能來。聽清楚了沒有?”

“聽清楚了,太太。”

“把眼睛擦幹,趕快打一桶清水送上樓去,用海綿給她擦擦身子。告訴她我去找米德醫生了。”

“她快要生了嗎,斯嘉麗小姐?”

“我不知道。我怕是快了,不過我說不準,你應當知道的。快上去吧。”

斯嘉麗從條桌上抓起寬邊草帽,隨手扣在頭上。她對著鏡子機械地理了理幾綹鬆散的頭發,對鏡中的自己視而不見。恐懼從她的心底升起,向外散發出寒意,以至於盡管全身汗涔涔的,撫摩著麵頰的手指卻冰涼冰涼的。她匆匆走出家門,來到炎炎赤日之下。此時的太陽亮晃晃的,幾乎令人睜不開眼睛,因此,當她沿著桃樹街往前走時,隻覺得太陽穴在猛跳。她聽見街的另一頭有許多聲音在大叫大喊,時高時低。等她看見萊登家時,她因為胸衣箍得太緊了,已經開始氣喘起來,不過她並沒有放慢腳步。這時前麵的嘈雜聲也愈來愈響了。

從萊登家到五星街,大街上紛紛攘攘,就像崩塌的蟻丘似的。黑人們滿臉驚恐地在街上跑來跑去,無人照管的白人孩子坐在走廊上號哭。街上擠滿了載著傷兵的軍車和救護車,以及堆滿行李和家具的馬車。騎馬的男人急匆匆地從兩旁小巷裏奔上桃樹街,向胡德將軍的司令部奔去。在邦內爾家房前,老阿莫斯拉著一匹駕轅的馬站在那裏,他瞪著一雙骨碌碌的眼睛向斯嘉麗打招呼。

“斯嘉麗小姐,您還沒走呀?俺們就要動身了。老小姐正在裏麵收拾行李呢。”

“走?上哪兒去?”

“天知道呢,小姐,總該有個地方吧。北方佬就要來了!”

她急匆匆地繼續往前走,連一聲再會也來不及說。北方佬就要到了!她在韋斯利小教堂門前停下來喘口氣,讓心跳稍稍緩和一些。要是再不平靜一點,她肯定會暈倒的。她抓住一根路燈杆子作為支撐,站在那裏稍事休息,這時卻看見一位騎馬的軍官從五星街方向飛跑而來,於是靈機一動,趕快跑到街心,向他揮手。

“喂,站住!請停一下!”

那位軍官猛地勒住馬,馬不由得豎起前腿,往後退了好幾步。軍官臉上的線條顯得他十分疲勞,而且任務非常緊迫,不過他還是迅速地摘下了那頂破舊的軍帽。

“太太?”

“請告訴我,是真的嗎?北方佬就要來了?”

“恐怕是真的。”

“你確定?”

“是的,太太,我確定。半小時前,指揮部剛收到從瓊斯博羅前線來的戰報。”

“瓊斯博羅?你肯定嗎?”

“我肯定。說謊也沒有用,太太。消息是哈迪將軍發來的,他說:‘我已失敗,正在全線撤退。’”

“哦,上帝啊!”

軍官疲乏而黝黑的臉平靜地俯視著她,然後重新抓起韁繩,戴上帽子。

“哎,先生,請稍等一會兒。我們該怎麽辦呢?”

“我不好說,太太。軍隊馬上就要撤離亞特蘭大了。”

“撤走,把我們留給北方佬嗎?”

“恐怕是的。”

那匹馬經主人一刺,就像彈簧般向前蹦了出去,剩下斯嘉麗站在街心,腳上落滿了厚厚的一層紅紅的塵土。

北方佬就要來了,軍隊正在撤離。北方佬就要來了!她該怎麽辦呢?她往哪裏跑呢?不,她不能跑,梅拉妮還躺在**等著生孩子呢!唉,女人為什麽要生孩子呀?要不是梅拉妮,她可以帶著韋德和普麗絲躲到樹林裏去,讓北方佬永遠也找不著,但是她不能帶著梅拉妮躲到樹林裏去啊。不,現在不行。唉,要是她早一點生,哪怕昨天,她們也許還能弄到一輛救護車把她帶走,藏到什麽地方去呢。可現在——她必須找到米德醫生,讓他跟著她一起回家。也許他能讓孩子早些生下來呢。

她提起裙子,沿著大街一直往前跑,節奏恰好是“北方佬要來了!北方佬要來了!”五星街擠滿了人,全都像沒頭蒼蠅似的到處亂跑,同時滿載傷兵的軍車、救護車、牛車、馬車也擠在一起。人群中一片震天的喧嚷像怒濤般滾滾而來。

接著她看見一幕極不協調的奇怪情景。大群大群的婦女急匆匆地沿著鐵路跑過來,肩上扛著火腿。她們身旁的小孩子則提著一桶桶冒著熱氣的糖漿,踉踉蹌蹌地急匆匆走著。男孩子們拖著一包包的玉米和馬鈴薯。一個老頭用手推車推著一袋麵粉在一路掙紮著前進。男人、女人和小孩,黑人和白人,無不神情緊張地匆匆跑著,跑著,拖著一包包、一袋袋、一箱箱的食物——這麽多的食物她已經整整一年沒見過了。這時,人群突然給一輛疾馳而來的馬車讓出一條通道,隻見文弱而高雅的埃爾辛太太站在她那輛四輪馬車的車前,一手握著韁繩,一手舉著鞭子。她頭上沒戴帽子,臉色蒼白,一頭灰色長發飄垂在背上,像是複仇女神般拚命抽打著馬匹。她家的黑人奶娘梅利茜坐在後座上一蹦一跳的,一隻手裏緊緊抓著一塊肥臘肉,另一隻手和雙腳用力擋住堆在周圍的那些箱子和口袋,不讓它們倒下來。有個幹豆口袋已經裂開了,豆子撒到了街上。斯嘉麗拚命地喊埃爾辛太太,可是周圍的嘈雜聲卻把她的聲音給蓋住了,就見馬車搖搖晃晃地瘋狂駛了過去。

她剛開始還不明白這究竟是怎麽回事,然後她想起了軍需倉庫就在前邊的鐵路旁,她才明白原來是軍隊把倉庫打開了,讓人們在北方佬來到之前,盡可能去搶救一些物資。

她從人群中迅速擠過去,繞過五星街空地上那些狂熱洶湧的人群,盡快跑過一條短短的街區,向車站趕去。她穿過那些擠在一起的救護車和一團團的塵霧,看見醫生們和擔架工人在忙著搬運傷兵。感謝上帝,她很快就能找到米德醫生了。她繞過亞特蘭大飯店,整個車站和前麵的鐵路就全在眼前了,但是眼前的一幕卻把她嚇壞了,不由得猛地停下了腳步。

成百上千的傷員,肩並肩,頭接腳,一排排一行行地躺著酷熱的太陽下,沿著鐵路和人行道,在車篷底下,連綿不絕地一直延伸開去。有的靜靜地僵直躺著,但是更多的卻在太陽下扭曲呻吟。到處是成群的蒼蠅,在他們頭上飛舞,在他們臉上爬來爬去,嗡嗡地叫。到處是血、肮髒的繃帶、呻吟和擔架工搬動時因痛苦而發出的尖聲咒罵。血腥,汗漬,沒有洗過的身體和糞便的臭味在一陣陣灼人的熱霧中升起,斯嘉麗忍不住要作嘔。救護人員在躺著的傷員中間急急忙忙地跑來跑去,他們常常踩在排列得太緊密的傷員身上,那些被踩著的人也隻能遲鈍地翻著眼睛望望,等著有人來搬運他們。

斯嘉麗覺得快要吐出來了,趕緊用手捂住嘴,向後退了幾步。她實在不敢再往前走了。她曾在醫院裏接觸過許多傷兵,桃樹溪戰役後又在劈裏姑媽家的草地上看見過一些,可是她還從來沒見過這樣的情景。像這些在火辣辣的太陽下烤著的渾身血汙和惡臭的身體,她還從來沒有見過。這是一個充滿了痛苦、臭味、喧囂和忙亂的地獄——忙亂,多麽的忙亂啊!北方佬就要來了!北方佬就要來了啊!

她挺起胸,從人群中走過去,睜大了眼睛想從那些走動的人中辨認米德醫生。但是她發現自己根本沒法尋找他,因為一不小心就會踩在一個可憐的傷兵身上。她隻得提起裙子,在這些人中間一步步挪動,向一群正在指揮擔架工的人走去。

她一麵走,一麵有一隻又一隻滾燙的手拉著她的裙下擺,一個個嘶啞的聲音在叫喊:“太太——水!求求您給點水!看在上帝分上,給點水吧!”

她用力把裙子從那一隻隻手裏拽出來,結果弄得自己汗流滿麵。如果踩到了地上的某個人,她就會嚇得尖叫一聲,甚至快暈倒了。她抬起腳來跨過死屍,跨過那些眼睛已經失掉光澤但雙手仍抓著肚子上同傷口粘在一起的軍裝的人,那些胡子因為蘸著血已經幹硬但被擊碎的下巴仍在顫動著的人——他們似乎在叫喊:

“水啊!水啊!”

她要是不能盡快找到米德醫生,就會歇斯底裏地叫起來。她向車篷底下那群人望去,拚命地大聲喊道:

“米德醫生!米德醫生在那裏嗎?”

那群人裏走出來一個人,朝她望過來,正是醫生。隻見他身上沒穿外衣,袖子高高卷起,襯衫和褲子都像屠夫的衣服似的紅透了,甚至那鐵灰色的胡子上也沾滿了血。那是一張疲乏,充滿同情,卻又因為無能為力而感到滿腔憤怒的臉,那張臉灰蒙蒙的,滿是塵土,汗水在兩頰上劃出一道道長溝。然而他呼喚她時,聲音卻鎮靜而堅決。

“感謝上帝,你來了。我正需要人手呢。”

她困惑地瞪著他,過了一會兒才無可奈何地把裙子放了下來。裙子落在一個傷兵的髒臉上,傷兵虛弱地轉著頭,想躲避裙子的拂擾。醫生這話是什麽意思呢?救護車揚起的粉塵向她迎麵撲來,讓她感到幹燥,並且想咳嗽,同時那腐爛氣味也像臭水似的直衝她的鼻孔裏灌。

“快點,孩子,到這兒來。”

她提起裙子,跨過那一排排傷亡人員,盡快向他走去。她抓住醫生的胳膊,發覺胳膊因為疲乏而在顫抖,可是他臉上卻看不出虛弱的痕跡來。

“啊,醫生,”她喊道,“你一定得跟我來呀,梅拉妮要生孩子了。”

他望著她,似乎她的話根本沒進他的腦子。這時他的腳下正好躺著個人,頭枕著飯盒,聽了她的話,便咧開嘴對她友好地笑了笑。

“她們會對付過去的。”他高興地說。

她甚至連低頭看也沒看一眼,隻是一個勁兒地搖著醫生的胳膊。

“是梅拉妮啊,她要生孩子了。醫生,您一定得跟我走。她那——”此時可不是講究文雅的時候,不過要在這成百上千的陌生人麵前說出來,還是有些為難。

“陣痛愈來愈厲害了。求求您了,醫生!”

“生孩子,我的天!”醫生的聲音像打雷一樣,一張臉也突然因為惱恨而扭曲起來。不過這怒火不是衝斯嘉麗來的,也不是衝著任何其他人,而是衝著居然會發生這種事的世界。“你瘋了嗎?我可不能丟下這些人。他們都快死了,成百上千人。我可不能為他媽的一個嬰兒而把他們丟下。找個女人給你幫忙吧,找我太太去。”

她張嘴想告訴他米德太太不能去的緣故,可突然又閉口不言了。他還不知道自己的兒子受傷了呢!她心中在暗想,要是他知道了,會不會仍然留在這裏呢?可是從某些跡象看,即使菲爾快死了,他也會堅守在這個崗位上,救助這許許多多的傷員,而不會隻照顧那一個人。

“不,您一定得去,醫生。您知道您自己也說過,她可能難產——”天哪,難道這真是斯嘉麗嗎,站在這個火熱的充滿呻吟的鬼地方,扯著嗓子說這些可怕粗俗的話?“您要是不去,她會死的!”

他把她的手粗暴地甩開,仿佛沒聽見她的話,不知道她說了些什麽似的。

“死?是的,他們都會死——所有這些人。沒有繃帶,沒有藥膏,沒有奎寧,也沒有麻醉劑。噢,上帝啊,弄點嗎啡來好嗎?就一點點,給那些最重的傷號也好,隻要一點點麻醉劑呀。該死的北方佬!天殺的北方佬!”

“讓他們都下地獄吧,醫生!”躺在地上的一個人說道,牙齒從胡須中露了出來。

斯嘉麗開始發抖了,眼睛裏因為恐懼而流淚。醫生是不會跟她走了。梅拉妮會死的,她曾經希望她死呢。醫生不會去了。

“看在上帝分上,醫生,求求您了!”

米德醫生沉下臉來,咬著嘴唇,腮幫子也硬了。

“孩子,我試試看。我不能答應你,不過我願意試試,等我們安排好了這些人再說。北方佬快到了,軍隊正在撤離城市,我不知道他們會怎樣對待傷員。火車已經根本沒有了,到梅肯的鐵路已經被占領……不過我願意試試。你走吧,別打擾我了。養個孩子沒什麽大不了的,無非把臍帶紮起來……”

這時有個勤務兵過來拍了拍他的肩膀,醫生立刻轉過身去,指著傷兵吩咐起來。躺在斯嘉麗腳邊的那個人同情地仰望著她。她看見醫生已經把她忘了,便掉頭走開了。

她急忙從傷兵中間穿過去往回走,朝桃樹街趕去。醫生不會來了,一切都得靠她自己去對付了。感謝上帝,普麗絲對接生的事很懂呢。此時她已經熱得頭疼起來,感到裏麵的胸衣已經濕透了,粘在身上。她覺得腦袋已經麻木,兩條腿也是如此,就像在夢魘中逃跑似的,想跑卻邁不開腿。她想起還得走那麽長一段路才能到家,似乎永遠也走不完似的!

這時,“北方佬要來了”這個念頭又反複在她腦袋裏鼓噪。她的心髒又開始怦怦地亂跳起來,於是四肢又恢複了活力。她急忙走到五星街,那裏已經擁擠得連狹窄的人行道上也沒有落腳的地方了,因此她隻得在街上行走。一隊隊滿身塵土、精疲力竭的士兵從那裏經過。他們數以千計,都是些胡子拉碴、肮髒不堪的人,肩上斜挎著槍支,邁著行軍的步伐迅速行走。後麵是轔轔滾動的炮車,車夫用長長的皮鞭狠狠抽打著羸弱的騾子,蓋著破帆布的軍需車搖搖晃晃地在淩亂的車轍中行駛著。騎兵隊伍掀起一團團令人窒息的塵土,似乎沒有盡頭。斯嘉麗以前還從沒見過這麽多士兵呢。撤退!撤退!軍隊正在撤出城去!

那些匆匆行進的隊伍把斯嘉麗推回到擁擠的人行道上去了。這時她聞到廉價玉米威士忌的刺鼻氣味。迪凱特大街附近的人群中有些衣著很俗麗的婦女,她們那些花花綠綠的衣飾和塗脂抹粉的臉孔給人一種違和感,像是度假似的。她們大多喝醉了,那些用胳膊挽著她們的士兵則更醉。斯嘉麗忽然瞥見一個滿頭紅卷發的女子,那婊子不是別人,正是貝爾·沃特林,此時她正靠在一個踉踉蹌蹌的獨臂大兵身上,尖聲傻氣地狂笑著。

她左推右搡地穿過人群,好不容易走過五星街那邊的一個街口,這裏不怎麽擁擠了,於是她又提起裙子飛跑起來。等到她跑到韋斯利教堂時,已經上氣不接下氣,頭暈反胃。她那件胸衣快要把她的肋骨勒斷了。她在教堂前台階上坐下,兩手捧著頭,讓呼吸漸漸緩和下來。她要是能夠深深吸一口氣,一直吸到肚子裏,那該多舒服啊!要是她那顆心能夠停止衝撞、轟鳴、急跳,那該多舒服啊!要是這鬼地方有個人能夠幫助她一下,那該多好啊!

哎呀,她這輩子還從未有什麽事需要自己親力親為呢。以前總有人替她辦事,照顧她,庇護她,保衛她,縱容她,沒想到她居然也會陷入這樣的困境,沒有任何朋友,也沒有任何鄰居來幫助她。從前可總是有朋友和鄰居幫忙,有能幹卻心甘情願為她效勞的奴隸來幫助她。而此時此刻,就在她最最需要幫助的時候,卻一個人也沒有了。真沒想到她居然會這樣孤獨無依,這樣恐懼,這樣遠離家鄉!

家啊!隻要在家裏就好了,不管有沒有北方佬。家啊,哪怕埃倫病了也沒關係。她渴望看到母親那張可愛的臉,渴望奶娘那強有力的胳膊來摟著她。

她不顧頭暈,站起身來,繼續往前走。快到家時,她看見韋德正在前麵的大門上晃**。他一看見她,便噘起了嘴,舉著一根髒兮兮的受了傷的指頭哭起來了。

“疼!”他抽抽搭搭地哭喊道,“疼!”

“別作聲!別作聲!別作聲!要不我就揍你。到後院玩泥巴去,別亂跑。”

“韋德餓了。”他一麵哽咽,一麵把那個受傷的指頭放進嘴裏。

“我不管。到後院去——”

她抬頭看看,發現普麗絲從樓上的窗口探出身來,滿臉驚恐焦急的神情,不過一看見女主人,臉上的驚恐和焦急便頓時不見了。斯嘉麗招手叫她下來,然後自己走進屋裏。大廳裏多涼快啊!她脫下帽子,扔在桌子上,然後用前臂抹去前額的汗水。她聽見樓上的門一被打開,便從裏麵傳來淒慘的呻吟聲,那顯然是從劇痛中迸發出來的。這時普麗絲三步並作一步從樓梯上跑下來。

“醫生來了嗎?”

“沒有,他來不了。”

“天啦,斯嘉麗小姐!梅拉妮小姐疼得厲害著呢!”

“醫生來不了呢,誰都來不了。隻好由你來接生了,我幫助你。”

普麗絲張口結舌,說不出話來。她不敢正眼看斯嘉麗,一麵在地上擦著腳,一麵扭著瘦小的身子。

“別裝出這副傻相了!”斯嘉麗訓斥道,對她這副蠢模樣非常生氣,“你究竟是怎麽回事?”

普麗絲偷偷地往樓梯口退縮。

“說真的,斯嘉麗小姐——”普麗絲兩隻眼睛滴溜亂轉,顯得又怕又羞。

“怎麽了?”

“說真的,斯嘉麗小姐!咱們得請個醫生來才行。俺——俺——斯嘉麗小姐,俺對接生可啥都不懂啊。俺媽接生的時候,從來不讓俺在旁邊呢。”

斯嘉麗聽了大吃一驚,都顧不上生氣了。普麗絲想從她身邊跑過去,一心想溜掉,卻被斯嘉麗一把抓住。

“你這個騙人的小黑鬼——你什麽意思啊?你一直吹牛說生孩子的事你全懂。到底怎麽回事?告訴我!”她揪住普麗絲用力搖晃,直搖晃得她的黑腦袋像醉鬼一般擺來擺去。

“斯嘉麗小姐!俺撒謊了,俺也不明白怎麽會向你撒這個謊的。俺隻看見過一回接生孩子,俺媽好像還怪我不該出來看呢。”

斯嘉麗狠狠地瞅著普麗絲,嚇得她直往後退,準備溜走。她一開始拒不承認事實,但是等到她終於明白普麗絲在接生方麵就像她一樣一竅不通時,滿腔怒火便再也遏製不住了。她有生以來還沒有打過奴隸呢,可此刻她卻使出全部力氣,用那隻疲乏的手臂在那張黑臉上狠狠抽了一記耳光。普麗絲拚命地尖叫起來,這與其說是因為疼痛,還不如說是出於害怕,她扭著跳著,想要掙脫斯嘉麗的手。

她一尖叫,二樓的呻吟聲便停止了,過了片刻後,才聽見梅拉妮微弱而顫抖的聲音:“是你嗎?斯嘉麗,你快來呀,來呀!”

斯嘉麗放開普麗絲的胳膊,小女孩便一屁股坐在樓梯上,哭了起來。斯嘉麗靜靜地站了一會兒,抬起頭來傾聽樓上低低的呻吟聲。就在她站在那裏的那一刻,她感到仿佛有個沉重的負擔落在她的脖子上,重得她每跨一步,都覺得十分吃力。

“把爐子生起來,燒一壺開水放在那裏。把能找到的毛巾和細繩都拿來,再把剪刀給我。不許說找不到這些東西。去把這些找來,趕快找來。快點。”

斯嘉麗將普麗絲一把提起來,又搡了一下,讓她到廚房去拿東西。然後她挺起胸,向樓上走去。她現在得告訴梅拉妮,要由自己和普麗絲來給她接生了,這還真不好開口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