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第十七章

一八六四年的五月到來了,一個炎熱而又幹燥的五月,花蕾還來不及綻放就枯萎了。謝爾曼將軍指揮的北軍又一次進入佐治亞,到了多爾頓的北邊,在亞特蘭大西北一百英裏的地方。謠傳說佐治亞和田納西的邊界附近將會爆發一場激烈的戰鬥。北方佬正在集結軍隊,準備發動一次對西部和亞特蘭大鐵路的進攻。這條鐵路是亞特蘭大通往田納西和西部的幹線,也是南方軍隊去年秋天迅速趕來並取得奇克莫加大捷所使用的那條幹線。

不過,整體來說,在多爾頓附近打仗的可能性並沒有在亞特蘭大造成惶恐。北軍正在集中的地點就在奇克莫加戰場東南的數英裏之外,他們企圖打通那個地區的山間通道時曾經被打退了一次,那麽這次他們也會被擊退的。

亞特蘭大——全體佐治亞人——都知道,這個州對南部邦聯實在太重要了,喬·約翰斯頓將軍是不會讓北方佬長久留在州界以內的。老喬和他的軍隊甚至不會讓一個北方佬到達多爾頓南部,因為確保佐治亞的功能不受幹擾關係重大。這個尚未遭受戰爭**的州是南部邦聯的一個巨大的糧倉、機械工廠和倉庫。它製造了軍隊所使用的大量彈藥和武器,以及絕大部分的棉花和羊毛製品。在亞特蘭大和多爾頓之間,坐落著擁有大炮鑄造廠和其他工業的羅馬城,以及埃托瓦和擁有裏士滿以南最大鋼鐵廠的阿拉圖納。而且,在亞特蘭大,不僅有製造手槍、鞍具、帳篷和軍火的工廠,還有南方數量最多的軋鋼廠,主要的鐵路器材廠和數不清的醫院。亞特蘭大還是南部邦聯賴以生存的四條鐵路的交匯點。

因此,沒有人特別擔憂北方佬會打過來。畢竟,多爾頓還很遙遠,在北部靠近田納西邊界的地方。田納西州在過去的三年裏一直在打仗,人們已經習慣了把那個州當作一個遙遠的戰場,幾乎跟弗吉尼亞或密西西比河一樣遙遠。再說了,老喬將軍和他的部隊就駐守在北方佬和亞特蘭大之間。人人都知道,“石牆”傑克遜去世之後,除了李將軍本人外,再沒有比約翰斯頓更偉大的將軍了。

五月,一個溫暖的黃昏,在劈裏姑媽家的走廊上,米德醫生概括了普通市民對這件事情的看法。他說亞特蘭大人沒什麽好擔心的,因為約翰斯頓將軍就像銅牆鐵壁般站在群山裏。他的聽眾帶著各不相同的情緒聽他講話。她們坐在漸漸深沉的暮色中輕輕搖著扇子,懷著沉重的心事,看著夏天的第一批螢火蟲在薄暮中奇妙地飛來飛去。米德太太的手放在菲爾的胳膊上,希望醫生說的話是可靠的。如果戰爭再向前逼近的話,她知道她的菲爾就隻好上前線了。他現在十六歲,而且已經參加了自衛隊。葛底斯堡戰役之後,範妮·埃爾辛變得麵容憔悴,眼睛凹陷了,她正努力地不去想那幅可怕的畫麵——垂死的達拉斯·麥克盧爾中尉躺在一輛顛簸的牛車裏,在雨中經過長途跋涉,撤回到了馬裏蘭州——這幾個月來,這幅畫麵已經在她的心上都磨出了老繭。

凱裏·阿什伯恩上尉那隻已經殘疾的胳膊又疼了,還有,他認為他對斯嘉麗的追求已經陷入了僵局,為此感到非常鬱悶。自從傳來阿什利被俘的消息之後,局麵就變成了現在這樣,不過他從來沒有想過這兩者之間的聯係。斯嘉麗和梅拉妮兩人都在想念阿什利,隻要沒有什麽急事,或者不用和別人談話來轉移注意力,她們就會那樣做。斯嘉麗痛苦而又傷心地想:他一定已經死了,否則我們應該有他的音信了。漫無盡頭的時間裏,梅拉妮一次又一次地壓製著恐懼並在心裏告訴自己:“他不可能死。要是他死了,我就會知道——我會感覺到的。”雷特·巴特勒懶洋洋地站在樹蔭裏,穿著精致皮靴的兩條長腿隨意地交叉著,他的黑臉上毫無表情。韋德在他的懷抱裏安然睡著了,小家夥手裏拿著一根剔得幹幹淨淨的如意骨。每當雷特來訪,斯嘉麗總是允許韋德很晚才上床睡覺,因為這個靦腆的孩子很喜歡他。奇怪的是,雷特好像也很喜歡韋德。通常情況下,斯嘉麗不高興孩子在自己的身邊,但是他在雷特的懷裏總是乖得很。至於劈裏姑媽,她正緊張地忍著不打出嗝來,因為她們那天晚餐吃的是一隻硬邦邦的老公雞。

那天上午,劈裏姑媽滿懷歉意地決定,最好把這隻老公雞殺掉,免得它老死或者為那隻很久以前就被吃掉的老母雞傷心而死。好多天來,它總是耷拉著腦袋在空****的雞場上轉來轉去,連打鳴的精神頭都沒有了。彼得大叔扭斷它的脖子之後,劈裏姑媽忽然想到,她的很多朋友都好幾個星期沒嚐到雞味了,要是自己一家人獨享這頓美餐,真是有些良心不安,因此她建議請客吃飯。梅拉妮現在是懷孕的第五個月,已經有好幾個星期沒有拋頭露麵或在家招待客人了,這個主意讓她大驚失色。但是,這次劈裏姑媽的態度非常堅定,覺得一家人單獨吃這隻公雞真是太自私了。梅拉妮隻要把撐裙箍稍微提高一點,沒有人會看出來的。不管怎樣,她的胸部本來就是那麽平平的。

“哎呀,可是姑媽,我不想見人,阿什利——”

“又不是好像阿什利已經——已經走了似的。”劈裏姑媽說。她的聲音顫抖著,因為她心裏認準阿什利已經死了。“他像你一樣活得好好的。有人做伴對你是有好處的,我還要請範妮·埃爾辛也來。埃爾辛太太央求我想辦法做點什麽讓她振作起來,讓她見見人——”

“啊呀,可是姑媽,可憐的達拉斯才剛死,強迫她這樣做太殘忍了吧。”

“喂,梅麗,如果你和我吵架,我就要被你氣哭了。我是你姑媽,而且我知道該怎麽做,我就是要請客吃飯。”

劈裏姑媽就這樣請來了客人。到最後一分鍾,來了一位她既沒有想到也沒打算請的客人。就在滿屋飄**著烤雞的香味時,雷特·巴特勒敲門了,他剛結束了一次神秘的旅行回到亞特蘭大。他用胳膊夾著一大盒用紙帶包紮的夾心糖,笑容滿麵地奉承著劈裏姑媽。而劈裏姑媽唯一能做的事情就是請他留下來一同用餐了,盡管她清楚醫生和米德太太對他的看法,而範妮是痛恨任何不穿軍裝的男人。米德家或者埃爾辛家裏的人在街上從來都不跟雷特講話,但是在朋友家裏,他們當然隻得以禮相待了。另外,他現在比任何時候都得到了弱不禁風的梅拉妮的庇護。自從他替梅拉妮出力打聽到有關阿什利的消息以後,她就公開宣稱,隻要他活著,不管別人怎樣說他的壞話,她的家對他都是敞開的。

看到雷特言談舉止都非常得體,劈裏姑媽焦慮的心情鎮靜了下來。他專心地用同情而敬重的態度對待範妮,範妮甚至衝他微笑了一下。這頓飯也吃得非常順利。這是一頓豐盛的宴會,凱裏·阿什伯恩帶來了一點茶葉,那是他從一個到安德森維爾去的北方佬俘虜的煙荷包裏找到的。每人都泡了一杯茶,帶著點淡淡的煙草味。每人都分到了一小塊老公雞肉,一份足量的用玉米粉做的、洋蔥調味的填料,一碗幹豌豆,以及大量的米飯和肉湯。肉湯稍微稀了點,因為沒有讓它變得濃稠的麵粉。飯後甜點呢,有紅薯餡餅,外加雷特帶來的夾心糖。當雷特把真正的哈瓦那雪茄拿出來,供男士們喝黑莓酒時享受,大家都異口同聲地說這真是一場奢侈的盛宴。

男士們來到前廊裏的女士們中間之後,話題就轉到了戰爭上。現在談話總是扯到戰爭上,所有的談話要麽從戰爭談起,要麽最後回到戰爭上去——有時傷心難過,但更多的時候是愉快高興——戰爭愛情、戰時婚禮、醫院和戰場上的死亡、駐營、打仗和行軍中的插曲,關於勇敢、懦弱、幽默、悲慘、損失和希望的故事等等。最後總是,總是懷有希望。盡管去年夏天打了許多敗仗,但希望是沒有動搖且堅定著的。

阿什伯恩上尉宣布他已經申請並且獲準從亞特蘭大調到多爾頓的軍隊裏去。女士們都用目光吻著他那隻僵直的胳膊,同時又掩飾她們的自豪感,聲稱他不能去,因為那樣的話誰來當她們的護花使者呢?

聽到像米德太太、梅拉妮、劈裏姑媽和範妮這些有身份的女士說出這樣的話,年輕的凱裏顯得既窘迫又高興,同時拚命地希望斯嘉麗真的是這個意思。

“哎,他很快就會回來的,”醫生一邊說,一麵伸出胳膊抱著凱裏的肩膀,“那將隻是一場短暫的小規模戰鬥,然後北方佬就會逃回田納西去。等他們一到那裏,福裏斯特將軍就會料理他們。女士們不用恐慌北方佬會打到附近來,因為約翰斯頓將軍和他的部隊像銅牆鐵壁般駐守在群山裏。是的,就像銅牆鐵壁。”他重複了一遍,很欣賞自己的這個說法,“謝爾曼永遠也別想通過,他永遠也別想擊退我們的老喬將軍。”

女士們讚同地微笑著,因為他隨便說出的一句話都被看作是不容置疑的真理。不管怎麽說,男人對這些事情的見識比女人高明多了。如果他說約翰斯頓將軍是銅牆鐵壁,那他肯定是銅牆鐵壁。隻是雷特這時發言了。晚飯以後,在薄暮中,他一直都默默地坐著,撇著嘴聽大家談論戰爭,肩上扛著熟睡的韋德。

“我相信有謠傳說謝爾曼的增援部隊已經到了,他現在有十萬多人了?”

醫生立刻回應了他。自從一來到這裏發現共同進餐者中有這個他打心底裏就很不喜歡的人之後,他就一直憋著一肚子話呢。隻是出於對劈裏小姐的尊重,而且自己又是她家的客人,醫生才克製住自己沒有發作出來。

“怎麽啦,先生?”醫生厲聲反問道。

“我相信阿什伯恩上尉剛才說過,約翰斯頓將軍隻有四萬人左右,包括那些逃兵在內,他們是受到上次勝利的鼓舞才回到部隊的。”

“先生,”米德太太氣憤地說,“南部邦聯軍裏可沒有逃兵呀。”

“請原諒,”雷特裝出很謙卑的樣子說,“我的意思是那成千上萬休假的人,他們忘記了重返自己的隊伍。還有那些已經傷愈半年以上仍然待在家裏的人,他們幹著自己的老本行或正在忙著春耕。”

他的眼睛閃著光亮,米德太太氣得咬緊了嘴唇。看到她的窘相,斯嘉麗簡直要笑出聲來,因為雷特說到了點子上。有成百上千的男人躲在沼澤地和山區裏,拒絕憲兵把他們拽回部隊去。他們聲稱這是一場“富人的戰爭,窮人的廝殺”,而他們已經受夠了。可是還有比他們多得多的人,盡管被列在部隊的逃兵名冊上,卻並沒有永遠逃離部隊的打算。他們是那些白白等待了三年卻無法休假的人。在等待期間,他們不斷收到錯字連篇的家信:“我們在挨餓。”“今年不會有收成——沒有人耕地。”“軍需官把剛斷奶的小豬捉走了,我們已經有好幾個月沒收到你寄來的錢了。我們正在靠吃幹豌豆維持生活。”

這樣的信總能在士兵中間引起普遍和越來越多的共鳴:“我們在挨餓,你的老婆,你的孩子,還有你的父母。戰爭什麽時候才能結束啊?你什麽時候回家?我們在挨餓,挨餓呀。”急速減員的部隊拒絕士兵的休假請求時,這些士兵就擅自跑回家去,幫家裏耕地、種莊稼、修房子和建籬笆等等。等到部隊的軍官從形勢變化中看到大戰在即,他們就寫信給這些人,叫他們重新歸隊,而且不會追究他們任何問題。隻要家裏還能有幾個月維持著不挨餓,這些人通常都會歸隊。大敵當前,這種“農忙假”沒有被視作叛逃來處理,可是它們同樣削弱了部隊。

米德醫生趕忙說話,彌補了令人尷尬的停頓。他的聲音冷冷的:“巴特勒船長,咱們部隊和北方佬軍隊之間的人數差別從來都不是問題。一個南部邦聯的士兵抵得上一打北方佬。”

女士們都點頭同意。大家都知道這一點。

“戰爭之初那確實不假,”雷特說,“可能現在還是真的,前提是南部邦聯士兵的槍裏有子彈,腳上有鞋子,而肚子裏有食物才行。呃,阿什伯恩上尉,你說呢?”

他的聲音依然是那麽溫柔,而且充滿了表裏不一的謙卑。凱裏·阿什伯恩看起來不怎麽高興,因為非常明顯,他很不喜歡雷特。他很高興站在米德醫生的一邊,可是他又不能撒謊。盡管有一條殘疾的胳膊,他仍然申請調到前方去,是因為他意識到了當前形勢的嚴峻性,而平民百姓並沒有察覺到。還有許多其他人,拐著木頭假腿的,瞎了一隻眼睛的,炸掉手指的,少了一隻胳膊的,都在默默地從軍需部、醫院、郵局和鐵路部門等崗位調回到他們以前的戰鬥部隊。他們知道老喬將軍需要每個人。

阿什伯恩沒有說話。米德醫生暴跳如雷,大發脾氣:“我們的士兵以前就光著腳,餓著肚子打過仗,還取得了勝利,他們還要這樣打下去並且打贏!我告訴你,約翰斯頓將軍是誰也擊不退的!自古以來,高山要塞就一直是遭受侵略的人民的避難所和堅強堡壘。請想想——想想溫泉關吧!”

斯嘉麗搜腸刮肚地想了半天,可是“溫泉關”對她而言沒有任何意義。

“他們在溫泉關戰死到最後一個人,難道不是嗎,醫生?”雷特問道。他歪著嘴,極力克製住自己的笑聲。

“你這是在侮辱人嗎,年輕人?”

“醫生,我求您別這麽說!你誤會我啦!我隻是向您討教,我對古代曆史的記憶非常差。”

“如果必要的話,我們的軍隊會戰死到最後一個人來抵擋北方佬,不讓他們深入佐治亞,”米德醫生厲聲說道,“但是局麵不會如此。隻需一場遭遇戰,他們就會把北方佬趕出佐治亞。”

劈裏姑媽趕緊站了起來,吩咐斯嘉麗給大家彈一曲美妙的鋼琴,唱首歌。她看到這場談話已經急速地進入深水區,變得激烈起來了。她本來就很清楚,既然請雷特留下用餐,那肯定會有麻煩。隻要他在場,麻煩就沒斷過。至於他怎樣挑起的麻煩,她從來都沒真的弄明白過。天啊!天啊!斯嘉麗到底看上了他哪一點呢?而親愛的梅麗怎麽能袒護他呢?

斯嘉麗順從地走進客廳時,走廊裏安靜了下來,但安靜之中跳動著人們對雷特的憤怒。怎麽會有人不全心全意地相信約翰斯頓將軍和他的士兵是不可戰勝的呢?相信是一種神聖的道德義務。那些心懷不忠以致不肯相信的人,至少也應該知趣些,閉上他們的嘴巴。

斯嘉麗先彈了幾段和弦,接著她的歌聲從客廳裏飄**出來,那麽甜蜜,那麽悲傷。她唱的是一首流行歌曲:

“在一間刷得雪白的病房裏,

躺著已犧牲和垂死的傷兵——

刺刀、子彈和炮彈使他們受了傷——

某天抬進來不知是誰的愛人。

“誰的愛人!那麽年輕,那麽英勇!

那張蒼白而又可愛的臉上——

那張即將被墳土掩蓋的臉上——

還帶著少年昔日的英俊風光。

“蓬亂而潮濕的是金色的卷發。”斯嘉麗用不怎麽樣的女高音哀婉地唱著。

範妮稍微欠了欠身,用微弱而又壓抑的聲音說:“唱點其他歌吧!”

鋼琴聲戛然而止,斯嘉麗感到既驚訝又尷尬。於是,她又磕磕絆絆地匆忙唱起了《灰色夾克》的頭幾節來。她想到這首歌也是讓人撕心裂肺時,便草草停了下來。她完全手足所措了,於是琴聲歸於沉寂。所有這些歌曲都是關於死亡、分別和悲傷的。

雷特飛快地站起身來,把小韋德放在了範妮的大腿上,然後走進客廳。

“彈《我的肯塔基老家》吧。”他語氣平緩地說,斯嘉麗立刻心懷感激地彈唱起來,雷特美妙的男低音加入了她的歌唱。唱到第二節時,走廊上的聽眾覺得呼吸舒暢多了,盡管上帝知道這首歌也不怎麽歡快。

“隻要背著這沉重的包袱再走上幾天!

不管怎樣,它的分量永遠絲毫未減!

隻要再過幾天,我們就會在大路上蹣跚!

回到我的肯塔基老家,安心睡上一晚!”

米德醫生的預言是對的——僅就約翰斯頓而言,他的確像一堵銅牆鐵壁屹立在多爾頓以北一百英裏的山區裏。他防守得如此牢固,戰鬥進行得非常激烈。謝爾曼沒能實現他衝出峽穀向亞特蘭大進攻的願望,最後,北方佬撤回部隊,重新製定戰略了。他們無法通過正麵進攻突破南軍的防線,於是,在夜幕的掩護下,他們沿著半圓形的路線迂回繞過了山隘,希望能夠到達約翰斯頓的背後,在多爾頓以南十五英裏的雷薩卡切斷他身後的鐵路。

既然那兩條寶貴的鐵路麵臨危險,南部邦聯的軍隊便離開了他們拚死守護的戰壕,披星戴月地抄近路向雷薩卡急速挺進。等到那些從山中蜂擁而出的北方佬撲向他們時,南軍已經修築好齊胸的防禦工事,架好大炮,亮出刺刀,就像在多爾頓那樣嚴陣以待了。

可是,從多爾頓下來的傷兵們帶回了關於老喬將軍撤退到雷薩卡的混亂說法。亞特蘭大人大為吃驚,並開始感到有些慌亂不安了。就好像西北上空出現了一小片烏雲,預示著夏季暴風雨的第一片雲。將軍到底是怎麽打算的,居然讓北方佬侵入了佐治亞十八英裏?山區是天然的堡壘,就連米德醫生也是這樣說的,怎麽老喬沒有在那裏堵住北方佬呢?

約翰斯頓在雷薩卡拚死戰鬥,又一次擊退了北方佬。但是,謝爾曼采用了從兩翼包抄的同樣戰術,把大軍又布置成一個半圓形,渡過了烏斯塔諾拉河,再次攻擊南部邦聯後方的鐵路。南軍部隊又一次被召集離開他們的紅色戰壕火速去保衛鐵路線。由於缺乏睡眠,再加上行軍作戰,總是饑腸轆轆,他們筋疲力盡,但還是被迫沿著山穀急速行軍趕路。他們搶在北軍之前到達了雷薩卡以南六英裏的卡爾洪小鎮,再次挖好了戰壕,等待著北方佬的到來。戰爭開始了,衝突戰打得十分激烈,北軍被擊退了。疲憊不堪的南部邦聯軍枕著他們的武器,祈禱有喘息和休整的機會。但是,沒有休息的時間,謝爾曼冷漠無情地步步逼近,把他的部隊部署在了寬闊的弧形陣線上,迫使他們再一次撤退去保衛後麵的鐵路。

南部邦聯軍睡眼惺忪地向前行進。他們大部分人都疲憊得什麽都不想了,但是當他們思考時,仍然信任老喬將軍。他們知道自己在撤退,但他們知道自己還沒有被打垮,他們隻不過沒有足夠的兵力來堅守自己的陣地和擊退謝爾曼的側翼進攻罷了。每次隻要北方佬停下來同他們對陣,他們就能夠而且真的打敗北方佬。至於這次撤退的目的是什麽,他們並不清楚,但是老喬將軍心中有數,這點對他們就足夠了。他以巧妙的方式指揮著這次撤退,因為他們的人員損失很少,而北方佬的傷亡和被俘人員卻是高得驚人。他們沒有損失一輛大車,而且隻丟了四支槍,他們也沒有失去背後的鐵路。盡管發動了正麵進攻、騎兵突襲和側翼包抄,但是謝爾曼的手指都沒有碰到鐵路線一下。

關鍵是鐵路。那條蜿蜒穿過陽光燦爛的山穀,通向亞特蘭大的細長鐵路,仍然掌握在他們的手中。在能夠看得見那些在星光下隱約閃爍的鐵軌的地方,士兵們躺下來睡覺休息。倒下犧牲時,他們困惑的眼睛看到的最後景物仍是在無情的太陽下閃閃發光和熾熱灼人的鐵軌。

沿著山穀撤退時,他們眼前是一大隊正在潰逃的難民,有種植園主和下等白人,富人和窮人,黑人和白人,婦女和兒童,老年人,垂死掙紮的人,傷員,挺著大肚子的孕婦等。他們有的坐火車,有的步行,有的騎馬,有的坐在堆滿箱櫃和家用物品的馬車和大車上,使通往亞特蘭大的道路變得擁擠不堪。在軍隊前麵五英裏處,這些難民在雷薩卡、卡爾洪、金斯敦先後做了短暫的停留。每停一次,他們都希望聽到北方佬已被趕回去的消息,以便能夠返回自己的家中。但是,在這條陽光灼熱的大路上,看不見有任何返回的人影。南部邦聯軍經過的地方,到處都是空****的樓房,被拋棄的農場以及房門半敞的孤零零的木屋。有時會在某處看到某個孤零零的留守婦女和幾個嚇壞了的奴隸,她們到大路旁邊為士兵們加油鼓勁,提來一桶桶的井水給那些饑渴的人,替傷兵裹傷並把死去的人埋在自家的墳地裏。但是,大多數情況下,陽光炎熱的山穀已經荒無人煙,沒人照管的莊稼孤單地立在變得焦幹的田地裏。

卡爾洪再次被包抄之後,約翰斯頓的部隊退到了阿代爾斯維爾,在那裏發生了一場激戰;接著又退到了卡斯維爾,然後又退到卡特斯維爾以南的地方。現在敵軍已經從多爾頓向前推進了五十五英裏。且戰且退地跑了十五英裏之後,到了新望教堂,南部邦聯軍開始挖掘戰壕,決心固守。北軍蜿蜒而來,像一條巨蛇,持續不斷而又惡毒地追擊著,有時會退縮一下受傷的身體,但總是會再次猛撲上來。在新望教堂連續不斷地激戰了十一個晝夜,每次北軍的進攻都在付出血的代價之後被打退了。後來,約翰斯頓又被包抄,隻得把他日益減員的部隊又往後撤了幾英裏。

南部邦聯軍在新望教堂的傷亡非常慘重。傷兵由火車運送,像潮水般湧進了亞特蘭大,全城都被嚇壞了,甚至在奇克莫加戰役之後,這個城市也從沒見過如此多的傷兵。醫院裏人滿為患,傷兵就躺在空店鋪的地板上和倉庫裏的棉花包上,各個旅館、招待所和私人住宅都擠滿了痛苦的傷病員。盡管劈裏姑媽抗議說梅拉妮正在妊娠期中,陌生人住進來很不方便,而且那種令人惡心的情形可能會造成她的早產,可劈裏姑媽家還是被分到了一些傷病員。梅拉妮把她上層的撐裙箍提高了一點,以掩飾她那日益變粗的腰圍。傷病員住進了這棟磚房,事情開始多了起來,劈裏姑媽她們不斷地做飯,扶他們坐起,幫他們翻身,為他們打扇,不停地洗滌、卷繃帶和挑紗布等。因為隔壁傷病員神誌不清的胡言亂語,無數炎熱的夜晚常常無法入睡。最後,這個被塞滿的城市已經無法照顧更多傷病員了,那些繼續源源不斷到來的傷兵員被送到梅肯和奧古斯塔的醫院去了。

這些像退潮般來到的傷兵員帶回了各種互相矛盾的消息,再加上越來越多驚慌不安的難民湧進這本來就已經擁擠不堪的城市,亞特蘭大變得喧囂起來。天邊那片小烏雲已經迅速變成了大片的、陰沉沉的暴風雨雲,就好像一陣暗淡的冷颼颼的風從雲中吹了過來。

誰都沒有喪失對自己軍隊不可戰勝的信心,但是每個人,至少每個平民百姓,都失去了對老喬將軍的信任。新望教堂距離亞特蘭大隻有三十五英裏啊!老喬將軍在三個星期的時間裏被北方佬打退了六十五英裏!為什麽他沒有擋住北方佬,反而節節敗退呢?他是個傻瓜,比傻瓜還不如。那些自衛隊裏的老人兵和州民兵隊員都安全地待在亞特蘭大,但都堅持認為他們本來可以把這場戰役打得更漂亮些,並在桌布上畫出地圖來證明自己的觀點。當他的軍隊越來越少時,老喬將軍被迫繼續後退,同時拚命地請求布朗州長派這些人去支援他,但州裏的這些隊伍卻非常有理由地感到安全。不管怎麽說,州長已經違抗了傑夫·戴維斯總統的調令,為什麽他要答應約翰斯頓將軍呢?

打一次仗退一丈地!打一次仗退一丈地!在二十五天內後退的七十英裏中,南部邦聯軍幾乎每天都在作戰。新望教堂目前已經在南軍的後麵,它隻留下了眾多模糊而又相似的記憶中的一個:酷熱難熬,塵土飛揚,饑腸轆轆,疲憊不堪;在車轍遍地的紅土路上徒步前進,在紅色的泥濘中踉蹌前行;撤退,挖戰壕,戰鬥——再撤退,挖戰壕,再戰鬥。新望教堂恍若上輩子的一場噩夢,大棚營也是如此。他們在那裏轉頭,像惡魔般跟北方佬拚殺。盡管把北方佬殺得屍橫遍野,卻總有更多的北方佬補了上來;總有一條可怕的朝東南方向蜿蜒延伸的藍軍,撲向南部邦聯的後方,逼近鐵路——逼近亞特蘭大!

從大棚營,精疲力竭而又缺乏睡眠的部隊沿著大路撤退到了瑪麗埃塔小鎮附近的肯尼薩山,他們在這裏設下了一道十英裏長的弧形陣地。在陡峭的山腰上,他們挖好了散兵坑;在高聳的山峰上,他們支起了炮架。汗流浹背的士兵咒罵著把重炮拖上了陡坡,因為騾子沒法爬上去。進入亞特蘭大的通訊兵和傷兵員給驚恐不安的市民帶來了安定人心的消息,肯尼薩山的高地是堅不可摧的,附近的派恩山和洛斯特山也是一樣,都修築了防禦工事。北方佬無法撼動老喬部隊的陣地,而且他們也很難進行包抄,因為山頂上的炮火覆蓋了幾英裏內的道路。亞特蘭大總算鬆了口氣,但是——

但是肯尼薩山距離這兒隻有二十二英裏之遙啊!

從肯尼薩山運來的第一批傷兵員快要到來的那一天,早晨七點鍾,梅裏韋瑟太太的馬車就前所未有地停在了劈裏姑媽家的門口,黑人利瓦伊叔叔往樓上傳話,請斯嘉麗馬上穿好衣服到醫院去。被從睡夢中叫醒的範妮·埃爾辛和邦內爾家的姑娘們正坐在馬車的後座上打哈欠。埃爾辛家的奶娘氣呼呼地坐在車夫的座位上,大腿上放著一籃新漿洗過的繃帶。斯嘉麗很不情願地起身,因為她頭天夜裏在自衛隊的晚會上一直跳到黎明,兩隻腳累得都走不動路了。當普麗絲幫她扣上那件破舊的印花布裙衫的扣子時,她無聲地咒罵著勤快而又不知疲倦的梅裏韋瑟太太,以及那些傷兵和整個南部邦聯。她狼吞虎咽地吃了幾口玉米粥,又吃了幾片紅薯幹,算是替代咖啡吧,然後,她走出家門跟那幾個女孩子一起去了醫院。

她討厭這樣的護理工作。就在這一天,她告訴了梅裏韋瑟太太,說埃倫寫信叫她回家一趟。這對她毫無幫助,因為那位可敬的老太太粗壯的身體上係著一塊大圍裙,正挽著袖子忙著幹活呢。她瞪了斯嘉麗一眼,說:“不要讓我再聽到這樣的蠢話了,斯嘉麗·漢密爾頓。我今天就給你母親寫信,告訴她我們有多麽需要你,我相信她會理解並讓你留下來的。好啦,趕快係上圍裙到米德醫生那裏去,他需要人幫助包紮呢。”

“啊,上帝!”斯嘉麗鬱鬱寡歡地想,“那才真是麻煩呢。母親會要我留在這裏。要是再聞這些臭氣,我會死在這裏的!我真希望自己是個老太婆,那樣我就可以欺負年輕人而不是被人欺負了——並且可以告訴像梅裏韋瑟太太那樣的老女人有多遠滾多遠!”

是的,她討厭醫院、惡臭味、虱子、痛苦,以及那些肮髒的身體。要是說護理工作曾經有過任何新奇或浪漫的話,那些早在一年前就已經消磨光了。何況,這些在撤退中受傷的士兵都沒有過去的那些士兵英俊帥氣。他們顯得對她一點也不感興趣,也沒有什麽話說,就知道問:“仗打得怎樣了?老喬將軍在做什麽?精明機智的家夥,我們的老喬!”她認為老喬並不精明機智,他所做的一切就是讓北方佬侵入了佐治亞八十八英裏,不,他們不是一群有吸引力的人。而且,他們中間許多人已經瀕臨死亡,很快就會默默地死去,因為他們在到達亞特蘭大和醫生之前就已經患上了血毒症、壞疽、傷寒和肺炎,現在已經無力抵抗這些疾病了。

天氣很炎熱,蒼蠅成群結隊地從敞開的窗戶飛進來,這些肥大懶惰的蒼蠅比病痛更加能夠摧殘士兵們的鬥誌。惡臭和慘叫聲在她周圍一陣高過一陣,她端著盤子跟在米德醫生的後麵走來走去,她那件剛漿洗過的衣裳都被汗水浸透了。

啊,站在醫生身邊,看著他那雪亮的手術刀切入正在壞死的肌肉,而又強忍著不要嘔吐,多麽惡心難受!還有,聽到手術室裏正在截肢時發出的慘叫聲,多麽恐怖啊!多麽令人惡心,而又感到無助的場麵啊,看看那些麵孔緊張而又蒼白,等待著醫生救治的,血肉模糊的受傷者,那些耳朵裏充斥著尖叫聲的士兵,還有那些等待著醫生可怕診斷的人:“很抱歉,孩子,可是那隻手必須切掉。是的,是的,我明白;可是你看,看到那些紅腫的道道了嗎?隻能切掉了。”

眼下實在太缺氯仿了,隻有做嚴重的截肢手術時才使用;鴉片也變成了珍貴的東西,隻用來舒緩那些垂死者的痛苦,而不是減輕生者的痛苦;根本就沒有奎寧和碘酒了。是的,斯嘉麗厭惡這所有的一切,那天上午,她真希望自己能像梅拉妮那樣有一個懷孕的借口。那大概是唯一大家都能接受的理由,可以不參加這些護理工作。

到中午時,她解下圍裙並溜出了醫院,那時梅裏韋瑟太太正忙著替一個不識字的瘦高個山民傷兵寫信。斯嘉麗覺得她再也忍受不下去了,她覺得這是壓在她身上的負擔。她知道,當中午的火車載著傷兵員到達之後,她就會有大量的工作,一直忙到夜幕降臨——很可能還沒有東西吃。

她急急忙忙地走過了兩個窄小的街區,朝桃樹街走去,在她那件花邊胸衣不被撐爆的情況下,她大口地呼吸著沒有臭味的空氣。她站在一個街道拐角,不知道下一步該做什麽,因為她既羞於回家去見劈裏姑媽,又打定主意不回醫院去。雷特此時正好坐著馬車經過。

“你看起來像個拾荒者的孩子。”他評論說,兩隻眼睛打量著那件打了補丁的淺紫色印花布衣服,上麵是一條條的汗漬和端水盆時潑濺上去的汙斑。斯嘉麗既尷尬又氣憤,真是氣不打一處來。為什麽他總是注意女人的衣裳,並且為什麽他非要粗魯地評論她此時此刻的邋遢呢?

“我不想要聽你說一個字,你趕快下車來扶我上去,然後駕車送我到一處沒人能看到我的地方。就算他們絞死我,我也不想回醫院了!老天啊,我又沒發動這場戰爭,我也看不出來有任何理由要讓我累死累活地工作,而且——”

“我們光輝偉業的叛徒!”

“你真是五十步笑百步,快扶我上去,我不管你去哪裏。你現在帶我去兜風吧。”

他一下子從馬車上跳到了地上。她突然覺得,看到一個四肢健全的男人——一個不缺眼睛少胳膊的男人,一個不疼得臉色蒼白或被瘧疾折磨得麵黃肌瘦的男人,一個看起來營養良好並且健康的男人——多好啊。他的衣著是那麽講究,上衣和褲子是用相同布料做的,非常合身,而不是鬆鬆垮垮或者繃得太緊,邁不開步。這套衣服是嶄新的,既沒有破損,也沒有露出髒兮兮的皮膚和毛茸茸的腿部。他看起來好像不在乎世界上的任何事情。這些日子裏,這種態度本身就是駭人聽聞的,因為其他人的臉上都是憂愁滿腹、心事重重和陰沉可怕的表情。他那褐色的麵孔是平和的,嘴唇是紅潤的,像女人一樣輪廓分明,看起來很舒服。扶她上馬車時,他很自然地微笑著。

他上了車,坐在她身旁。他魁梧身軀的肌肉碰擦著做工精致的衣服,發出輕柔的沙沙聲。像往常那樣,他強壯的體格讓她仿佛受到了震撼性的一擊。她望著他衣服下麵隆起的強壯肩膀,心裏惴惴不安,而又有些驚恐畏懼的好奇感。他是一個輕鬆優雅而又充滿力量的人,懶散時像一隻在陽光下伸展四肢的黑豹,機警時像一隻隨時準備跳起和攻擊的黑豹。

“你這個小騙子,”他衝著馬吆喝了一聲,“你整夜跟軍人跳舞,送給他們鮮花和絲帶,並且告訴他們你願意為事業犧牲。可是,當要你包紮傷兵的傷口和捉幾隻虱子時,你卻迅速地偷偷離開了。”

“難道你不能談點其他事情,把馬車趕得快點?要是梅裏韋瑟爺爺從他的小店裏出來看見我,然後告訴那位老太太——我的意思是梅裏韋瑟太太,那我就該倒黴了。”

他用鞭子輕輕抽了一下那匹母馬,它便輕快地跑過五星街,越過了把這座城市分為兩半的鐵路。這時,運載傷兵的火車已經進站。在炎炎烈日下,擔架工迅速地把傷兵抬進救護車和帶篷的軍用馬車。看到他們時,斯嘉麗絲毫沒有良心上的不安,隻是慶幸自己及時逃脫,感到如釋重負。

“我煩透了,也幹夠了破醫院的工作。”她一邊說,一邊整理著她波浪起伏的裙子,並係緊了帽帶,“每天都有越來越多的傷兵湧進城裏,這都是約翰斯頓將軍的錯。要是他在多爾頓擋住那些北方佬,他們早就——”

“可是他確實擋住那些北方佬了呀,你這個傻孩子。要是他繼續守在那裏,謝爾曼就會從側麵包抄他,用兩翼的部隊把約翰斯頓將軍徹底打垮。那樣,他就會丟掉鐵路線,而保衛這條鐵路才是他的戰鬥目的。”

“啊呀,好吧,”斯嘉麗說,她對軍事戰略是一竅不通的,“反正是他的錯。他應當想辦法做點什麽吧,而且我認為他應該被撤掉。他為什麽不堅守陣地和戰鬥,反而撤退呢?”

“原來你也和其他人一樣,嚷嚷著‘砍了他的頭’,因為他沒能做到那件根本不可能完成的任務。他在多爾頓時被看作是救世主耶穌;六星期之後,到了肯尼薩山,他就變成叛徒猶大了。不過,隻要他把北方佬打退二十英裏,他又成耶穌了。我的孩子,謝爾曼部隊的人數是約翰斯頓部隊的兩倍,他可以承受兩個人拚掉一個我們英勇的小夥子的損失,約翰斯頓卻連一個人的損失也承受不起。他迫切需要增援,但他得到了什麽呢?那些‘喬·布朗州長的寶貝’,他們能幫上什麽忙啊!”

“民兵真的要調出去了?自衛隊也是嗎?我還沒聽說過,你怎麽會知道的?”

“有這樣的謠言在到處流傳了。這個謠言是今天早晨從米利奇維爾開來的火車上傳出來的,民兵和自衛隊都被派去增援約翰斯頓將軍。是的,布朗州長的寶貝們很可能終於要聞到火藥味了。我想他們中的大部分人會大吃一驚的,他們肯定從來沒想到過要真的戰鬥,州長答應過他們不會上前線的。好吧,那真是給他們開了一個大玩笑,他們認為自己已經穿了‘防彈衣’呢,因為州長甚至公開違抗了傑夫·戴維斯總統,拒絕派他們到弗吉尼亞去。他說需要他們來保衛本州的安全。誰能想到過戰爭會來到他們自己的後院,他們真的必須起來保衛自己的州呢?”

“啊呀,你怎麽能笑得出來,你這個殘忍的家夥!想想自衛隊裏的那些老先生和小男孩吧!哎,連小菲爾·米德、梅裏韋瑟爺爺和亨利·漢密爾頓叔叔都得去!”

“還有你自己!”

“親愛的,那根本傷害不到我一根毫毛!我既不穿軍裝,也不舞刀弄劍,南部邦聯的命運對我沒有任何意義。再說了,就參戰而言,我也不會犧牲在自衛隊或任何軍隊裏,我在西點軍校學到的那些軍事知識夠我終身受益了……好啦,我祝老喬將軍好運。李將軍無法給予他任何幫助,因為北方佬在弗吉尼亞拖住了他,所以,佐治亞州的州部隊是約翰斯頓能夠得到的唯一增援。他應該獲得更大的成就,因為他是個偉大的戰略家,他總是能設法搶在北方佬之前占據陣地。可是,要是想保住鐵路線,他又不得不一再撤退。你可以記住我的話,當他們把他趕出山區並來到這周圍一帶比較平坦的地方,他就隻會任人宰割了。”

“這周圍一帶?”斯嘉麗喊道,“你知道很清楚,北方佬絕不會深入到這麽遠的!”

“肯尼薩山離這裏隻有二十二英裏,我跟你打賭——”

“雷特,看街那頭那一大群人!他們不是軍人,究竟怎麽回事?哎呀,他們都是黑奴!”

一大團紅塵從街那頭滾滾而來,塵土飛揚中傳來紛亂雜遝的腳步聲和一百多黑人唱著《讚美詩》的低沉而又快活的聲音。雷特把馬車停到了街道的路牙邊。斯嘉麗好奇地看著那些滿頭大汗的黑人,他們肩上扛著鶴嘴鋤和鐵鍬,由一位軍官和一小隊佩戴著工程兵標記的人領著一路走來。

“究竟怎麽回事……”她又一次問道。

接著,她的眼睛落在了隊伍前邊正在高唱《讚美詩》的那個黑人身上。他身高差不多六英尺半,是個渾身烏黑的巨人,以猛獸般的優美身姿邁步向前走著,雪白的牙齒閃閃發光,他帶領全隊唱著《去吧,摩西》。她相信,除了塔拉的工頭大山姆之外,世上沒有哪個黑人有這麽高的身材和這麽響亮的嗓子。可是大山姆在離家如此遙遠的這裏做什麽,尤其是在種植園缺少監工,而他又是傑拉爾德的得力助手的情況下?

她從座位上欠起身來仔細觀看,這時那個巨人也看見了她。他的黑臉立刻綻出認識的笑容,咧嘴笑了起來。他停住腳,放下鐵鍬,朝她走來,同時衝著那幾個最近的黑人喊道:“我的天啊!是斯嘉麗小姐!你,伊萊賈!使徒!先知!這是斯嘉麗小姐!”

隊伍裏出現了一陣**。人群驚疑不定地停住了,咧著嘴。大山姆穿過馬路朝馬車跑來,後麵跟著另外三個大塊頭的黑人,再後麵緊跟著的是那些驚慌失措、大聲嚷嚷的軍官。

“回到隊伍裏去,你們幾個家夥!回來,我命令你們,要不我就——嗨,是漢密爾頓太太呀,早晨好,女士,還有你,先生。你們幹嗎在這裏煽動叛亂和反抗呢?天知道,整個上午我已被這些小夥子鬧騰得夠嗆了。”

她跟他們握了一圈手,她那隻雪白的小手握在他們又大又黑的手掌中都看不見了。四個人高興得又蹦又跳,在其他人麵前驕傲地炫耀著他們有這麽一位漂亮的年輕小姐。

“你們這些小夥子在離塔拉這麽遠的地方幹什麽呢?你們是逃出來的,我敢打賭。難道你們不知道巡邏隊會逮住你們嗎?”

斯嘉麗的打趣讓他們高興地大叫起來。

“逃走?”大山姆回答說,“不是,小姐,俺們不是逃走。他們挑中並送俺們到這裏來,因為俺們是塔拉最高最強壯的四個勞力。”他驕傲地露出了一口雪白的牙齒,“他們特別指定要俺,因為俺唱得好聽。是的,小姐,是弗蘭克·肯尼迪先生過來挑選的俺們。”

“可是為什麽呢,大山姆?”

“老天啊,斯嘉麗小姐!你沒聽說嗎?俺是來給白人先生挖溝的,北方佬到來時,好讓他們藏起來。”

聽到對散兵坑的這種天真解釋,蘭德爾上尉和馬車裏的人都忍著沒有笑出聲來。

“當然,他們帶俺走時,傑拉爾德先生差點兒發火,他說缺了俺,種植園就搞不下去了。可是埃倫小姐說:‘帶他走吧,肯尼迪先生。南部邦聯比我們更需要大山姆。’她還給了俺一塊錢,叫俺好好地照著白人先生的吩咐去做。所以俺們就在這裏了。”

“這一切是怎麽回事啊,蘭德爾上尉?”

“啊,這很簡單。我們必須加固亞特蘭大的防禦工事,挖掘更多的散兵坑,而將軍又無法從前線抽出人來做這件事。所以,我們就從農村征召了最強壯的年輕黑人來完成這項工作。”

“可是——”

斯嘉麗的心裏開始感覺到了一點不寒而栗的恐懼。挖更多的散兵坑!為什麽他們需要更多的散兵坑呢?去年一年,在亞特蘭大周圍,距離市中心一英裏的地方,全部修築了一連串帶有大炮炮台的巨大防守陣地。這些聯結著散兵坑的大型泥土工事,一英裏又一英裏地綿亙著,把整個城市都圍了起來。更多的散兵坑!

“可是——我們已經有了防禦工事,為什麽還要再修防禦工事呢?我們連已經有的工事也用不上啊。當然啦,老喬將軍是不會讓——”

“我們現在的防禦工事距離市區隻有一英裏遠,”蘭德爾上尉不客氣地說,“那太近了,很不方便——或者說,很不安全。這些新的散兵坑會離市區更遠。你瞧,再一次撤退就會有許多士兵進入亞特蘭大了。”

他立即後悔說了最後的這句話,因為斯嘉麗害怕得睜大了眼睛。

但是,斯嘉麗看到,在雷特冷漠而有穿透力的注視下,蘭德爾上尉的眼睛垂了下去。她被嚇壞了。她想起了雷特的話:“當他們把他趕出山區並來到這周圍一帶比較平坦的地方,他就隻會任人宰割了。”

“哎,上尉,你認為——”

“嗨,當然不會!你一分鍾都不用煩惱。老喬將軍隻是相信要做好預防工作,那就是我們挖更多戰壕的唯一理由……不過,我現在必須動身了。和你談話真是非常愉快。向你們的女主人告別吧,小夥子們,我們該趕路了。”

“再見,小夥子們。哎,要是你們生病了或受傷了,或者有麻煩了,一定讓我知道啊。我就住在桃樹街那頭,差不多是市區邊上的最後一幢房子。等一下——”她在手提包裏摸索起來,“哎喲,我身上一分錢都沒帶。雷特,給我幾張小麵額紙幣吧。給,大山姆,給你自己和小夥子們買些煙草吧。你們好好地,按蘭德爾上尉的吩咐做事。”

那個鬆散的隊伍重新整頓好了,他們又向前行進。紅塵雲霧也隨之升起,大山姆又開始唱了起來:

“下——去吧,摩——西!去——吧,下——吧,

到——埃及——去!

去告——訴——法——老,

讓——我的——人民——離開!”

“雷特,蘭德爾上尉是在對我撒謊,就像所有的男人那樣——盡量不讓女人知道真相,怕我們會暈倒。難道他不是在撒謊嗎?啊呀,雷特,要是沒有什麽危險,為什麽他們還挖這些新的防禦工事啊?是不是軍隊非常缺員,他們不得不使用黑奴了呢?”

雷特衝著那匹母馬吆喝了一聲。

“軍隊是他媽的非常缺員啊,要不然為什麽把自衛隊調出去?至於挖壕溝,嗯,這種防禦工事被認為在圍城的情況下是有用處的。老喬將軍是準備在這裏作最後的抵抗了。”

“圍城呀!啊呀,趕快讓馬掉頭。我要回家,回塔拉,立刻!”

“你怎麽啦?”

“圍城呀!上帝呀,要圍城了!我聽說過圍城。爸爸經曆過一次,也許是他的爸爸經曆過的。爸爸告訴我——”

“什麽圍城?”

“就是克倫威爾打敗愛爾蘭人時在德羅赫達的圍城。他們沒有任何吃的,爸爸說他們有許多人餓死在大街上,最後把貓、耗子,甚至像蟑螂一類的東西都吃光了。他還說,投降之前,他們還有人吃人的事呢,盡管我從來都不知道該不該信他。當克倫威爾占領那座城市之後,所有的婦女都——這就是圍城呀!聖母啊!”

“你是我見過的最無知的年輕人了。圍困德羅赫達是十七世紀的事情,奧哈拉先生不可能生活在那個時候,還有,謝爾曼又不是克倫威爾。”

“至於圍城時愛爾蘭人吃的那些珍饈美味——就我個人而言,我願意吃一隻肥美的耗子,就像最近我吃飯店裏提供的那些食物一樣。我想我得回裏士滿去,隻要你有錢買,他們那裏有精美的食物。”他的眼睛挖苦地注視著她那張充滿了驚恐的麵孔。

她很惱火自己在他麵前表現得那麽驚恐不安,於是她喊道:“我真不明白你為什麽在這裏停留這麽久!你整天想的就是過得舒服,吃得高興——諸如此類的事情。”

“除了吃和,呃,諸如此類的事情,我不知道其他愉快地消磨時光的方式,”他說,“至於說我為什麽留在這裏——嗯,我讀過許多關於圍城,被困城市以及類似情況的書,可是我從沒親身經曆過,所以我想我要留在這裏,好好看看。我不會有危險,因為我是非戰鬥人員。還有,我想要這場經曆。千萬別放過任何新鮮經曆啊,斯嘉麗,它們會豐富你的思想。”

“我的思想已經夠豐富了。”

“或許你對這一點知道得最清楚,但是,我應該說——不過那樣太不高貴了。或許,我留在這裏是為了在圍城到來時搭救你。我還從沒有搭救過一個落難的少女呢,那也將會是一次新鮮的經曆。”

她知道他是在拿她尋開心,可她又感覺到他的話語背後有一股認真勁。她甩了一下頭。

“我用不著你來搭救我。我能照顧好自己,謝謝你。”

“別那麽說,斯嘉麗!如果你喜歡,你可以這樣想,但是千萬別對男人這麽說,那正是北方佬女孩的麻煩。要不是她們經常說‘能照顧自己,謝謝你’,她們就是最可愛的姑娘了。總的說來,她們說的都是真話,那就讓她們好自為之吧。所以呢,男人就讓她們自己照顧自己了。”

“你說的這是什麽話,”她冷冷地說,因為再沒有比把她跟北方佬姑娘相提並論更大的侮辱了,“我相信你關於圍城的話都是騙人的吧?你知道北方佬從來都不會打到亞特蘭大的。”

“我打賭他們一個月內就會打到這裏。我拿一盒夾心糖來和你賭——”他那雙黑眼睛瞄到了她的嘴唇,“一個吻。”

剛才有那麽短暫的一瞬間,斯嘉麗因為北方佬的入侵而害怕揪心,可聽到“吻”這個字眼時,她就把什麽都忘了。這是她熟悉的領域,而且這比軍事行動有趣多了,她費了好大的勁才沒露出喜悅的笑容。自從那天送給她一頂帽子以後,雷特再沒有做過任何可以被看作情人表現的事情。無論她怎樣變著辦法**,他絕不會被牽著鼻子來談私話。可是現在,斯嘉麗根本沒有主動做出任何引誘,他卻談起親吻來了。

“我不喜歡這樣的話,”她故意皺起眉頭冷冷地說,“還有,我情願親吻一頭豬。”

談話沒有按照她想要的方式進行。每次跟他在一起時,談話從來都是這樣。那是兩人之間的一場決鬥,而她總是被打敗。

“我想你認為自己就是那個合適的人選嘍?”她不無挖苦地問,同時竭力壓製住自己的脾氣。

“啊,對呀,如果我不嫌麻煩的話,”他很隨意地說,“她們都說我接吻很棒。”

“啊呀,”她開始發火了,因為對方小瞧她的魅力而大為惱火,“為什麽,你……”可是她突然感到非常惶惑,便低眉不語了。他微笑著,那雙深邃的黑眼睛裏飛快地閃過了一絲亮光,像一個微弱的野火苗。

“當然了,你很可能感到奇怪,為什麽給你帽子的那天輕輕吻過你之後,我一直沒有想要再吻你——”

“我從來沒有——”

“那麽,你就不是一個好姑娘了,斯嘉麗。聽你這麽說,我很難過。男人不想吻她們的時候,所有的好姑娘都會感到奇怪的。她們知道自己不應該想要他們那樣做,也知道要是男人那樣做了,她們必須裝出被冒犯的樣子。可歸根結底都一樣,她們都希望男人主動來親吻……好啦,親愛的,打起精神來。我將來會吻你的,你也會喜歡的,但不是現在,我求你不要太性急了。”

她知道他在戲弄她。不過,像過去一樣,他的戲弄讓她興奮地發狂,他說的話總是太正確了。好吧,這就把他徹底暴露了。隻要他敢沒有修養地對她放肆,哪怕是一次,她就要給他點顏色看看。

“請您讓馬掉個頭好嗎,巴特勒船長?我想回醫院去。”

“你真的想回去,我的愛心天使?寧願去跟虱子和髒水打交道,也不想跟我聊天了?好吧,我才不想耽擱你這雙心甘情願的手為我們的光榮事業效勞呢。”他掉轉馬頭,然後朝五星街駛去。

“至於為什麽我沒有進一步追你,”他很平和地繼續說,好像她還沒有表示這場談話已經結束了似的,“我是在等你更成熟些。你看,我現在就吻你的話,那就沒什麽樂趣可言,而我在享樂方麵是非常自私的。我從來都不喜歡和小孩子親吻。”

他強憋著沒有咧著嘴笑出來,因為他從眼角看到她的胸脯已經氣得一起一伏了。

“那麽還有,”他繼續溫柔地說,“我還在等你對那位可敬的阿什利·威爾克斯的記憶慢慢消失。”

她氣憤地說不出話來。他們默默地坐著馬車跑了一段時間。

“現在我對你和阿什利之間的一切差不多都弄明白了,”雷特繼續說,“我是從你在‘十二橡樹’那次有失風度的一幕開始認識你的;後來我一直睜大眼睛觀察你,了解到了許多情況。什麽情況呢?比如,你仍然對他抱著一種浪漫的小女生一樣的**,而他也在他那高尚天性的許可範圍內回報你。還有,威爾克斯太太對你們兩人之間的故事毫不知情,你在她身上耍了一個非常漂亮的把戲。我實際上什麽都明白,隻有一件事引起了我的好奇心。高尚的阿什利有沒有親吻過你,並因此威脅到他那不朽的靈魂呢?”

他得到的回答是石頭般的沉默和轉到一邊的腦袋。

“嗯,那麽,他就是吻過你了,我猜想那是他在這裏休假期間。既然他很可能已經死了,你隻能把它銘記在心中了。但是,我相信你會擺脫它的,等你徹底忘記了他的吻,我就——”

她憤怒地轉過頭去。

“你給我滾——滾得遠遠的,”她怒不可遏地說,綠眼睛裏冒著怒火,“趕快讓我下去,要不然我就跳車啦。我再也不想跟你說話了。”

他停住了馬車。不過,他還沒來得及下車幫忙,她已經跳了下去。她的撐裙箍鉤住了車輪,五星樓附近的人群有那麽一會兒的工夫瞟到了她的襯裙和荷葉邊長**。接著,雷特俯下身去,迅速地解開了它。她一句話也沒說,甚至都沒有回頭看一眼,就急匆匆地走開了。他輕輕地笑了笑,衝著馬吆喝了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