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一八六三年夏天到來時,每個南方人的心中都升起了希望。盡管有貧困和艱難,盡管有糧食投機商和相似的敗類,盡管死亡、疾病和痛苦給幾乎每個家庭都留下了陰影,南方人又在說“再打一次勝仗,戰爭就結束了”。和頭年夏天相比,他們說得更加樂觀和自信。事實證明,北方佬的確不是什麽善類,但是他們終於快要崩潰了。

對於亞特蘭大以及整個南方來說,一八六二年的聖誕節是個快樂的節日。南部邦聯在弗雷德裏克斯堡打了一場粉碎性的大勝仗,北方佬的死傷人員數以千計。在那個節假期間,人們普遍歡欣鼓舞,歡慶和感謝戰局出現了轉折。那些穿灰胡桃色製服的軍人現在已經成了久經沙場的鬥士,他們的將軍已經證明了他們的昂揚鬥誌。人人都知道,當春季戰役再次打響時,北方佬就會被永遠徹底地擊潰。

春天到了,戰鬥又開始了。五月到來時,南部邦聯在錢瑟勒維爾又打了一場大勝仗。整個南方都為之歡欣鼓舞。

在離家較近的地方,一支突入佐治亞的聯邦政府騎兵被擊潰了,這成了南部邦聯的一次勝利。人們仍在笑嘻嘻地拍著彼此的肩背並且說:“對啊,先生!隻要老內森·貝德福德·福裏斯特追上去,他們最好趕緊滾開!”原來在四月末,斯特雷特上校率領一支一千八百人的北方佬騎兵突襲了佐治亞,企圖占領羅馬——一個在亞特蘭大北麵,距離隻有六十多英裏的城鎮。他們的計劃野心勃勃,意圖切斷亞特蘭大和田納西之間至關重要的鐵路線,然後再轉頭向南,攻入亞特蘭大,摧毀集中在這個南部邦聯重鎮的工廠和軍需物資。

這招非常大膽。要是沒有福裏斯特將軍,南方就會付出昂貴的代價。他隻帶了相當於敵人三分之一的兵力——不過都是了不起的軍人和騎手!——他開始在後麵追趕他們,在他們還沒有到達羅馬之前趕上了他們並交上了火。他不分晝夜地擾亂他們,最終全部俘獲了這支北方騎兵!

這個消息和錢瑟勒維爾大捷的消息幾乎同時傳到了亞特蘭大。全城的人都欣喜若狂,歡聲震天。錢瑟勒維爾的勝利可能更具重大意義,但是斯特雷特突擊隊的被俘卻無疑讓北方佬顯得非常狼狽。

“不,先生,他們最好別跟老福裏斯特瞎胡鬧。”亞特蘭大人開心地說著,一次次地講述這次勝仗的故事。

現在,南部邦聯的運勢發展到了強大和極盛的**階段,它欣喜地掃過了卷入其中的人們。沒錯,五月中以來,格蘭特率領的北方佬軍隊一直在圍攻維克斯堡。沒錯,當“石牆”傑克遜在錢瑟勒維爾受了致命的重傷時,南方遭受了令人痛心的損失。沒錯,當科布將軍在弗雷德裏克斯堡犧牲時,佐治亞失去了一位最英勇和最傑出的兒子。但是,北方佬已經承受不起更多像弗雷德裏克斯堡和錢瑟勒維爾那樣的慘敗了。他們會被迫投降,那時這場殘酷的戰爭就結束了。

七月初,先是謠傳,後來《快報》上證實:李將軍在向賓夕法尼亞挺進。李將軍已經進入了敵人的地盤!李將軍在強攻了!這是這場戰爭的最後一戰了!

激動、高興和報仇的渴望讓亞特蘭大人變得瘋狂起來。現在北方佬就要知道戰爭打到自己的家裏意味著什麽了,現在他們就該知道肥沃的耕地被荒廢,牲畜被偷走,房屋被燒毀,老人和孩子被拖進監獄,婦女兒童被趕到大街上忍饑挨餓意味著什麽了。

大家都知道北方佬在密蘇裏、肯塔基、田納西和弗吉尼亞所幹的勾當。北方佬給占領區所造成的恐怖,連小孩子都能又恨又怕地說出來。現在亞特蘭大已經到處是從田納西東部逃來的難民,他們講述了所經曆的苦難。在那個地區,南部邦聯的同情者屬於少數。戰爭帶給他們的災難也最沉重,就像在所有邊境各州的情況那樣,鄰居彼此揭發,兄弟互相殘殺。這些難民都大聲呼籲,要看到賓夕法尼亞變成一片火海,連那些最和藹的老太太都帶著堅定無畏而又充滿喜悅的表情。

但是,有一些從前線傳回來的消息說,李將軍下令,賓夕法尼亞州的私人財產不能觸動,掠奪一律處死,軍隊征用的任何物品都必須付錢——這樣,李將軍必須付出自己所贏得的全部尊敬才能挽救他的聲望。不讓士兵們在那個繁華州的豐富倉庫裏為所欲為一下?李將軍究竟在想什麽呀?我們的小夥子已經是饑腸轆轆了,他們迫切需要鞋子、衣服和馬匹啊!

達西·米德給米德醫生的一封倉促寫就的短信,是七月初以來亞特蘭大收到的唯一的第一手信息,在人們的手中傳閱並引起了愈來愈大的公憤。

“爸,你能設法給我弄雙靴子嗎?我現在已經赤腳兩個星期了,而且看不到任何得到另一雙靴子的希望。要不是我的腳太大,我可以像其他小夥子那樣,從死去的北方佬的腳上脫一雙下來,可是我還從來沒有發現一個和我的腳差不多大的北方佬呢。如果你能替我弄到的話,千萬不要寄過來,有人會在途中偷走的,而我也不想責怪他們。讓菲爾坐火車送來吧。我會很快寫信告訴你我們將到什麽地方。眼下我還不知道去哪裏,隻知道我們正在朝北方挺進。我們現在在馬裏蘭,大家都說我們會繼續推進到賓夕法尼亞……

“爸,我覺得我們應該讓北方佬嚐嚐厲害,可是將軍說不行。就我個人來說,我可不願意為了圖一時高興去燒北方佬的房子而被槍斃。爸,今天我們穿過了你可能見過的最壯觀的玉米地,我們家那邊可沒有這樣的玉米地。好吧,我得承認我們在那片地裏私下掠奪了一些玉米,因為我們太餓了,而將軍並不知道,所以也無損他的威名。不過,那些青玉米可沒有給我們帶來一丁點兒好處。不知怎麽,小夥子們都患了痢疾。吃了那些玉米之後,情況更糟了,拖著一條傷腿走路也比帶著痢疾走路容易得多呢。爸,請一定想辦法替我弄雙靴子來。我現在是上尉了,即使沒有新軍裝或肩章,一個上尉也應該有雙靴子吧。”

但是,軍隊已經到了賓夕法尼亞——這才是最重要的。再打一次勝仗,戰爭就結束了。那時達西·米德就可以擁有各種想要的靴子了,而小夥子們就會開拔回家,大家又會幸福地在一起了。想象著兒子終於回到家裏,從此不再離去,米德太太的眼睛濕潤了。

七月三日,從北方來的電訊突然沉默了。一直到四日中午,才有零零碎碎的、混亂不堪的報道開始一點點地流入設在亞特蘭大的總部。原來,在賓夕法尼亞,一個名叫葛底斯堡的小鎮附近,發生了艱難的戰鬥。李集結了全部部隊打了一場大規模的戰鬥。消息並不怎麽確切,而且來得很慢,因為戰爭是在敵人的地盤上打的。有關報道都得首先經過馬裏蘭,再轉送到裏士滿,最後才到亞特蘭大。

人們變得越來越焦慮,恐懼慢慢地在全城蔓延,沒有什麽比不知道事情的真相更糟了。有兒子在前線的家庭都熱忱地祈禱著,但願自己的孩子不在賓夕法尼亞。可是那些知道自己的親戚和達西·米德在同一個團裏的人隻好咬緊了牙關並且聲稱,參加這次永遠和徹底地打垮北方佬的大戰是他們的光榮。

在劈裏姑媽的家裏,三位女人懷著無法掩飾的恐懼心理彼此麵麵相覷。阿什利就在達西的那個團裏。

七月五日這天,傳來了壞消息,不是從北邊,而是從西邊傳來的。維克斯堡已經陷落了,是在長期而又殘酷的圍攻之後陷落的。實際上,整個密西西比河流域,從聖路易斯到新奧爾良,都已經落在了北方佬的手中。南部邦聯已被切成了兩塊。在任何其他時間,這一災難的消息都會給亞特蘭大人帶來害怕和悲傷。但是現在,他們已經沒有心思考慮維克斯堡了,他們正在考慮的是在賓夕法尼亞強攻的李將軍。隻要李將軍在東邊打了勝仗,失去維克斯堡就不是什麽大的災難。還有費城、紐約和華盛頓呢,占領了它們,就會讓整個北方癱瘓,足可以抵消密西西比河流域的失敗還綽綽有餘。

時間一個小時又一個小時地挨了過去。災難的陰影籠罩著全城,連炎熱的太陽都顯得昏暗了。人們抬頭仰望天空時,嚇了一跳,好像不相信天空是晴朗和湛藍的,而應該是一片昏暗,堆滿了烏雲的樣子。無論什麽地方,在前廊、人行道,甚至在大街中間,婦女們圍成一團,或擠作一堆,相互告訴對方說沒有消息就是好消息,同時想方設法地彼此安慰,極力裝出一副勇敢的模樣。但是,關於李將軍犧牲了,仗打敗了,以及大量傷亡的名單正源源而來的可怕謠言,像飛快掠過的蝙蝠一樣,在寂靜的大街上忽隱忽現,時有時無。盡管他們已經盡量地不去信它,但整個社區的人們都已經驚惶萬狀,紛紛湧到了市中心、報館和總部去討要消息——任何消息,哪怕是壞消息。

成群結隊的人聚集在車站附近,希望能從進站的火車、電報局門口、忙亂不堪的總部門前,或者上了鎖的報館門前得到一些消息。他們靜得出奇,而且慢慢地人越來越多。沒有人說話,隻是偶爾會聽到一個老頭又尖又高的,懇求消息的聲音。這聲音不僅沒有激起大夥談論的熱情,反而讓人群變得更加沉默。人們隻聽到那句經常重複的話:“除了說一直在戰鬥之外,從北邊來的電報沒有其他消息。”步行或坐馬車在外圍活動的婦女也愈來愈多了。大家擠在一起摩肩接踵而產生的熱氣,以及躁動不安的腳步揚起的灰塵,使空氣變得悶熱窒息起來。那些女人並不說話,但是她們板著的蒼白麵孔卻在無聲而又雄辯地哀求著,這比號啕大哭還要響亮得多。

城裏幾乎每家每戶都送人上了前線,無論是兒子、兄弟、父親、情人,或者丈夫,他們都等待著聽到宣布他們家已經有人犧牲的消息。他們預料到了犧牲,但他們沒有預料到失敗,他們從心裏打消了那種想法。甚至就在現在,在太陽炙烤著的賓夕法尼亞群山的草地上,他們的人可能正在死去。甚至就在現在,南方的士兵可能正在紛紛倒下,像冰雹下的莊稼一樣,但是他們為之戰鬥的事業永遠不會倒下。他們可能在成千上萬地死亡,但是像龍齒草的果實似的,成千上萬的新人,穿著灰色的和灰胡桃色的軍裝,嘴上喊著造反的口號,又會從地裏冒出來接替他們。至於這些人將從哪裏來,沒有人知道。他們隻知道,就像確信天上有個公正而又不容違背的上帝那樣,李將軍是個奇跡般的英雄,而弗吉尼亞軍隊是不可戰勝的。

斯嘉麗、梅拉妮和劈裏啪啦小姐坐在馬車裏,停在《每日觀察家報》報社的門前。馬車的頂篷折到了後麵,她們打著太陽傘。斯嘉麗的手在發抖,頭上的太陽傘也跟著搖晃。劈裏激動得不行,圓臉上的鼻子像隻家兔的鼻子似的不停地輕微顫動。梅拉妮坐在那裏,像是石刻似的,隨著時間慢慢地過去,她的黑眼睛瞪得愈來愈大。在兩個小時之內,她隻說了一句話,是從手提包裏找出嗅鹽瓶遞給姑媽時說的,也是她這輩子第一次用毫不客氣的口氣對姑媽說話。

“拿著這個,姑媽。要是覺得快暈倒了,你就聞一聞。我警告你,如果你真的暈倒了,那你就暈倒吧。我就讓彼得大叔送你回家,因為在我聽到有關——聽到消息之前,我是不會離開這個地方的,而且我也不會讓斯嘉麗離開我。”

斯嘉麗本來就沒有要離開的意思,她不想讓自己待在不能獲得有關阿什利的第一手消息的地方。不,即使劈裏小姐死了,她也不會離開這裏的。阿什利正在某個地方打仗,或者正在死去,而報館是她能獲得真實消息的唯一地方。

她環顧了下人群,認出了那些朋友和鄰居。米德太太歪戴著帽子,胳膊上挎著那個十五歲的菲爾;麥克盧爾姐妹正在設法用顫抖的上嘴唇來掩蓋她們的齙牙;埃爾辛太太像個斯巴達母親似的站得筆直,隻不過那幾綹從發髻上垂下來的散亂灰白頭發泄露了她混亂的內心情緒;範妮·埃爾辛的臉色蒼白得像個幽靈。(範妮當然不會為她的兄弟休如此擔憂的,難道她有個人們還不知道的真正情人在前線嗎?)梅裏韋瑟太太坐在她的馬車裏,輕輕地拍著梅貝爾的手。梅貝爾看起來懷孕很久了。盡管她用披肩小心地把自己遮擋了起來,但這樣公開露麵還是很丟人的。她為什麽這樣憂心忡忡呀?沒人聽說路易斯安那的軍隊在賓夕法尼亞打仗啊。她那位多毛的小個子義勇兵很可能此刻正安全地待在裏士滿吧。

人群外圍出現了一陣**,那些站著的人都讓開路來,因為雷特·巴特勒正騎著馬小心地朝劈裏姑媽的馬車靠過來。斯嘉麗心想:他還真有勇氣,竟敢在這個時候來。因為他沒穿軍裝,這些人可以輕而易舉地把他撕成碎片。他越走越近的時候,她覺得自己可能會是頭一個動手去撕他的。當阿什利和所有其他小夥子光著腳流著汗,餓著肚子,帶著患病的腸胃同北方佬殊死戰鬥時,他怎麽敢騎著那匹駿馬,穿著鋥亮的靴子和精致的白色亞麻布西裝,那麽時髦和健康地抽著昂貴的雪茄呢?

當他慢慢地穿過擁擠的人群走過來時,不少人向他投去充滿敵意的目光。老頭們吹著胡子咆哮起來,無所畏懼的梅裏韋瑟太太在馬車裏微微欠身,清晰地說道:“投機商!”她的腔調使這個單詞成了文字中最肮髒和最惡毒的一個。他沒有理睬任何人,但是朝梅拉妮和劈裏姑媽舉了一下帽子,接著騎馬來到斯嘉麗身邊,俯下身來低聲說:“你難道不覺得這是讓米德醫生給我們發表演講的時候嗎?他那篇熟悉的關於勝利就像棲息在我們旗幟上的一隻尖叫的老鷹的演講。”

她的神經本來就因為焦慮而繃得緊緊的,聽到這話,她突然像隻憤怒的貓飛快地轉過頭來,憤怒的話語已經到了嘴邊,可是他用一個手勢止住了它們。

“我來告訴你們幾位女士,”他大聲地說,“我剛才去過總部,第一批傷亡名單已經來了。”

附近能夠聽清楚他說話的那些人,一聽到這話,立刻嗡嗡地議論起來。人群開始**,準備轉身沿著懷特霍爾街朝總部跑去。

“不要去,”他在馬鞍上站直了身體,舉起一隻手,大聲地喊道,“名單已經送到兩家報社去了,現在正在印刷。待在原地吧!”

“噢,巴特勒船長,”梅拉妮一邊哭喊道,一邊轉過頭去眼淚汪汪地看著他,“你能來告訴我們真是太好了!它們什麽時候被貼出來呢?”

“它們隨時都會出來的,太太。那些報告已經交給報館半個小時了。管這件事的少校在印好之前不想泄露消息,擔心人群會因為急於獲得消息而把報社衝垮了。啊!你看!”

報社的邊窗打開了,一隻手伸了出來,手裏拿著一摞狹長的印刷品,上麵是剛剛印出來的密密麻麻的姓名。人群擁上前去搶這些紙條,把那些長條紙一下子撕成了兩半。搶到紙條的人拚命地想擠出來再看,後麵的人繼續往前擠,大家都叫喊著:“讓我過去!”

“拉住韁繩。”雷特很不客氣地說。他跳下馬,把韁繩朝彼得大叔扔了過去。她們看到他那健碩的肩膀高聳在眾人之上,他拚命地又推又搡擠了過去。一會兒的工夫,他回來了,手裏拿著好幾張名單。他扔給了梅拉妮一張,把其餘的分發給了坐在最靠近馬車的女士們,麥克盧爾姐妹、米德太太、梅裏韋瑟太太、埃爾辛太太等等。

“快點,梅麗。”斯嘉麗喊道,她的心髒都快跳到嗓子眼了。看到梅拉妮的手一直在哆嗦,以至於她根本沒法看清楚,她的火氣就不打一處來。

“拿去吧。”梅拉妮低聲說。斯嘉麗一把從她手裏搶了過來,先看W開頭的名字。它們在哪裏呢?啊,它們在底下,而且都模糊了。“懷特。”她念道,聲音在發抖,“威爾肯斯……溫……澤布倫……啊,梅麗,他不在上麵!他不在上麵!啊,看在上帝分上,姑媽,梅麗,把嗅鹽瓶拾起來!扶住她,梅麗。”

梅麗高興得當眾哭泣了起來,她扶住劈裏小姐晃動的腦袋,同時把嗅鹽放到了她的鼻子底下。斯嘉麗在另一邊撐著這位胖老太太,心裏高興地唱了起來。阿什利還活著,他甚至都沒受傷。上帝真是太好了,放過了他一馬!多麽——

她聽到一聲低低的呻吟。回過頭來,她看見範妮·埃爾辛把頭靠在母親的胸口,那張傷亡名單飄落到了馬車的車廂底。埃爾辛太太的薄嘴唇微微顫抖著,她把女兒緊緊地摟在懷裏,輕聲地對馬車夫說:“回家,快點。”斯嘉麗迅速掃了一眼名單。休·埃爾辛不在名單上。範妮一定曾經有過一個情人,現在他死了!同情的人群默默地給埃爾辛家的馬車讓出了一條路,後麵跟著麥克盧爾姐妹的那輛柳條的小馬車。費絲小姐在趕馬車,她的臉板得像塊岩石,牙齒又一次被嘴唇包了起來。霍普小姐臉色像死人一樣,直挺挺地坐在她身邊,緊緊地抓著妹妹的裙子。她們看起來都像上了年紀的女人。她們的弟弟達拉斯是她們的寶貝,也是這兩位老處女在世界上唯一的親人。達拉斯死了。

“梅麗!梅麗!”梅貝爾喊道,聲音裏充滿了快樂,“勒內沒事!阿什利也沒事!啊,感謝上帝!”這時披肩已從她的肩膀上滑了下來,她的大肚子再明顯不過了。但是,這一次,無論梅裏韋瑟太太或者她自己都不在乎了。“啊,米德太太!勒內——”她的聲音突然變了,“梅麗,你看!米德太太,您!達西不是——?”

米德太太正低頭看著自己的衣襟,聽到有人叫她的名字,她也沒有抬頭。不過,小菲爾坐在她的旁邊,隻要看看他的表情便一切都明白了。

“好了,好了,媽。”他無可奈何地說。米德太太抬起頭,正好和梅拉妮的目光相遇。

“他現在不需要那些靴子了。”她說。

“啊,親愛的!”梅拉妮驚叫一聲,開始抽泣起來。她把劈裏姑媽推到斯嘉麗的肩上,從馬車裏爬了出來,然後朝醫生太太的馬車走去。

“媽,你還有我呢。”菲爾絕望地極力安慰著身旁臉色蒼白的老太太,“隻要你同意,我就去殺掉所有的北方佬——”

米德太緊緊地抓住他的胳膊,好像永遠都不會放手似的,她用幾乎窒息的聲音說:“不行!”看起來要哽咽住了。

“菲爾·米德,你住嘴!”梅拉妮噓道。她爬進馬車,坐在米德太太身邊,把她摟在懷裏。“你覺得,要是你也走了,犧牲了,這會對你媽有幫助嗎?我從沒聽說過這麽傻的話。送我們回家,快點!”

菲爾抓起韁繩的同時,梅拉妮轉身對斯嘉麗說。

“你們把姑媽送到家裏後,就趕快到米德太太家來。巴特勒船長,你能給醫生捎個信嗎?他在醫院呢。”

馬車穿過紛紛四散的人群離開了。有些婦女高興得哭泣,但大多數看起來都震驚得呆在了那裏,還沒有從遭受的沉重打擊中醒過神來。斯嘉麗低頭看著那張模糊的名單,飛快地讀著,想看看有哪些朋友的名字。既然阿什利安全無恙,她就可以想想其他人了。啊,這名單好長呀!亞特蘭大,乃至全佐治亞的傷亡該有多麽慘重啊!

老天呀!“卡爾弗特——雷福德,中尉。”雷福!她忽然記起了很久以前的一天,那天他們一起從家裏逃走。可到了夜幕降臨時分,他們又決定回家,因為他們餓了而且害怕天黑。

“方丹——約瑟夫·K,二等兵。”脾氣很壞的小個子喬!可薩莉才剛剛生完孩子啊!

“芒羅——拉斐特,上尉。”萊夫已經同凱瑟琳·卡爾弗特訂了婚。可憐的凱瑟琳!她是雙重的犧牲,一個兄弟和一個未婚夫。但是,薩莉的損失更悲慘——一個兄弟和一個丈夫。

啊,這真是太可怕了,她幾乎害怕再念下去了。劈裏姑媽趴在她的肩上長籲短歎,斯嘉麗不怎麽禮貌地推開了她,讓她靠在了馬車的一角,自己繼續念名單。

毫無疑問,名單上不可能有三個叫“塔爾頓”的名字。很可能——很可能匆匆忙忙的排字工人錯誤地排重了名字。但是,不,他們都在那裏。“塔爾頓——布倫特,中尉。”“塔爾頓——斯圖爾特,下士。”“塔爾頓——托馬斯,二等兵。”還有博伊德,戰爭的頭一年就犧牲了,埋在了隻有上帝知道的弗吉尼亞的某個地方。塔爾頓家的幾個小夥子都犧牲了。湯姆和那對懶惰的長腿雙胞胎兄弟,他們都喜歡八卦和惡作劇;博伊德舞跳得非常優雅,而且有根像黃蜂一樣刻薄的舌頭。

她再也念不下去了,她不知道是否還有其他跟她一起長大、跳舞、調情、親吻過的小夥子在這份名單上。她真想痛哭一場,做一些能夠使那雙在她的喉嚨裏又抓又撓的鐵爪放鬆的事情。

“我為你感到難過,斯嘉麗。”雷特說。她抬頭望著他,已經忘記他還在那裏。“有許多你的朋友?”

她點點頭,費了好大的勁才說道:“幾乎縣裏的每家——而且全部——全部塔爾頓家的三個小夥子都——”

他臉色平靜,有些憂傷,眼睛裏已經沒有了嘲諷。

“那還不是最終的名單,”他說,“這些僅僅是頭一批,它們不是完整的名單。明天會有一張更長的名單。”他放低了聲音,所以那些附近馬車裏的人聽不到。“斯嘉麗,李將軍一定輸掉了那場戰鬥。我在總部聽說他已經退回到馬裏蘭了。”

她抬起驚恐的眼睛望著他,但她的害怕並不是源自李將軍的失敗。明天還有更長的傷亡名單!明天,她還沒有想到明天。一看到阿什利的名字不在上麵,她就高興得忘乎所以了。明天。哎呀,此時此刻他可能已經死了,而她要到明天才會知道,也或許會等到一星期以後的明天。

“啊,雷特,為什麽非要有戰爭呢?要是當初北方佬花錢把黑奴都贖走多好——或者咱們就把黑人免費給他們,都好過發生現在這樣的事情啊。”

“問題不在黑奴,斯嘉麗,他們隻是戰爭的借口。一直都會有戰爭發生,因為男人喜歡戰爭。女人不喜歡,可是男人喜歡——對的,勝過喜歡女人。”

他的嘴**了一下,恢複了那副嬉皮笑臉的老樣子,嚴肅的表情不見了。他掀了掀他的那頂巴拿馬帽。

“再見,我去找一下米德醫生。由我去告訴他兒子的死訊,還挺有諷刺意味的。隻是目前,他不會有心情考慮這些。但是以後想到是一個投機商向他轉達了一位英雄犧牲的消息時,他大概會恨恨不已。”

斯嘉麗讓劈裏小姐喝了一杯棕櫚酒,在**躺下。留下普麗絲和庫克照顧她之後,自己便沿著街道朝米德家走去。米德太太在樓上,由菲爾陪著,正在等著丈夫回家。梅拉妮坐在客廳裏,跟一群前來慰問的鄰居低聲地說著話,同時手頭在忙著做針線活兒,修改一件埃爾辛太太借給米德太太的喪服。這時家裏已經到處都是用自製黑顏料煮染衣服的辛辣氣味,抽抽搭搭的廚師正在廚房裏攪動著泡在大鍋裏的米德太太的所有衣裳。

“她怎麽樣了?”斯嘉麗輕聲地問道。

“一滴眼淚也沒有。”梅拉妮說,“女人哭不出來才可怕呢。我不明白男人怎麽能夠承受了事情還忍住不哭,我想那是因為男人比女人更堅強更勇敢吧。她說她要親自到賓夕法尼亞去把他帶回家。醫生是離不開醫院的。”

“這太可怕了!為什麽不讓菲爾去?”

“她擔心他一離開她的視線就會參加部隊。你知道,雖然年齡不夠,他可是個大塊頭。軍隊裏現在連十六歲的人也要。”

鄰居們一個接一個地悄悄走掉了,因為不願看到醫生到家時的情景,最後隻剩下斯嘉麗和梅拉妮兩個人在客廳裏縫著衣服。梅拉妮看起來雖然很平靜,可眼淚不住地滴落在她手裏拿著的布料上。很顯然,她還沒有想到戰爭可能仍在進行,而阿什利或許此時此刻已經犧牲了。斯嘉麗心裏驚恐不安,不知道是不是應該把雷特的話告訴梅拉妮,讓她分擔自己憂心忡忡的痛苦,或者自己一個人兜著。最終,她決定保持沉默。要是讓梅拉妮覺得她太掛念阿什利,那就太不好了。她感謝上帝,那天上午每個人,包括梅拉妮和劈裏在內,都深深地陷在自己的憂慮中,沒人注意她的表現。

靜靜地縫了一會兒之後,她們聽到外麵有聲音。透過窗簾,她們窺見米德醫生正在翻身下馬。他垂著兩肩,耷拉著腦袋,灰白的胡須像扇子似的掛在胸前。他慢慢地走進屋,放下帽子和提包,默默地吻了吻兩個姑娘,然後,他疲憊不堪地朝樓上走去。過了一會兒,菲爾下來了。他的腿和胳膊都很長,顯得很不靈活。兩個姑娘都用眼睛示意他坐到她們身邊,可是他徑直走到了前廊,在最上麵的台階上坐下,雙手捧著耷拉下來的腦袋。

梅拉妮歎了一口氣。

“他氣壞了,因為他們不讓他去打北方佬。他才十五歲呀!哎,斯嘉麗,要是有這樣一個兒子,該有多麽幸福!”

“好讓他被人殺死嗎。”斯嘉麗沒好氣地說,同時想到了達西。

“有一個兒子,就算被人殺死,也勝過從來都沒有過一個兒子,”梅拉妮一邊說,一邊大聲地抽泣著,“你理解不了,斯嘉麗,因為你有小韋德。可我呢——啊,斯嘉麗,我多麽想要一個孩子呀!我知道,你認為我這樣公開說這話真是太可怕了,但這是真的,那是每個女人都想要的,而且你清楚這一點。”

斯嘉麗拚命地管住自己沒有對她嗤之以鼻。

“要是上帝非要把阿什利——帶走,我想我能夠承受得住,盡管我寧願跟他一起去死。但是,上帝會賜予我力量來承受這一切。可我無法忍受的是,他死了,卻沒有——沒有留下一個孩子來安慰我。啊,斯嘉麗,你多幸運呀!盡管失去了查利,可你還有他的兒子。要是阿什利離去了,我就一無所有了。斯嘉麗,原諒我,可我有時真的非常吃你的醋——”

“吃我的——醋?”斯嘉麗大叫起來,心裏突然覺得非常愧疚。

“因為你有一個兒子,而我沒有!我有時甚至假裝韋德就是自己的兒子,因為沒有孩子的滋味真的不好受呢!”

“胡說——八——道!”斯嘉麗鬆了一口氣。她飛快地瞥了一眼那個漲紅著臉,正在埋頭縫衣服的小身板。梅拉妮可能很想要孩子,可是她沒有生孩子的身板。她幾乎比一個十二歲的孩子高不了多少,臀部也像個孩子那麽窄小,並且她的胸部更是平得出奇。梅拉妮的想法讓斯嘉麗覺得很不舒服,它引出了太多她都無法忍受的想法。要是梅拉妮真的有了阿什利的孩子,就好像是從斯嘉麗身上奪走她自己的什麽東西似的。

“請原諒我說的那些關於韋德的話,你知道我有多麽愛他。你沒有生我的氣,對吧?”

“別說傻話了,”斯嘉麗很不客氣地說道,“到外麵走廊上,去幫菲爾做點什麽吧。他在哭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