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戰爭還在繼續進行。大部分是成功的,但是現在人們已經不再說“再打一次勝仗,戰爭就結束了”,就像他們也不再說北方佬是膽小鬼那樣。對大家而言,事實很明顯:北方佬根本不是膽小鬼,而且一次勝仗是遠遠不能打敗他們的。不過,摩根將軍和福裏斯特將軍帶領的南部邦聯軍隊在田納西州打了勝仗。第二次布爾朗戰役的勝利是可以作為大勝北方佬的象征而沾沾自喜的。但是,這些勝利都付出了慘重的代價。在亞特蘭大的醫院和居民的家中,到處都是傷病員,而且,越來越多的女人穿上了黑色的喪服。奧克蘭公墓裏,一排排灰暗的士兵墳墓每天都在變得更長。

南部邦聯的貨幣驚人的貶值,食品和衣物的價格也隨之上漲。軍需部門對食品征收的重稅已經使得亞特蘭大居民的餐桌開始吃苦頭了。白麵稀缺而又價格高昂,因此大家普遍食用的是玉米麵包,而不是餅幹、麵包卷和蛋糕。肉店裏幾乎沒有掛著的牛肉,羊肉很少而且貴得離譜,隻有富人才買得起。不過,還有大量的豬肉、雞肉和蔬菜。

北方佬對南部邦聯的港口加緊了封鎖,因此茶葉、咖啡、絲綢、鯨須胸衣、香水、時裝雜誌和書本等奢侈品都變得稀少而又昂貴了,就連最便宜的棉花製品的價格也已經飛漲。女士們都在滿懷歉意地改舊翻新,湊合著再穿一季。已經積滿了多年塵土的織布機從閣樓上被取了下來,幾乎各家的客廳裏都能見到家織的土布。每個人,士兵、平民、婦女、小孩和黑人,都穿上了土布衣裳。灰色,作為南部邦聯軍裝的顏色,在實際生活中已經絕跡了。一種灰胡桃色的家織布替代了它的位置。

各家醫院已經在為缺乏奎寧、甘汞、鴉片、氯仿和碘酒等發愁。亞麻布和棉繃帶現在太貴重了,用後也不能丟掉。每個在醫院服務的女士都帶著一籃子的血汙布條回家,把它們洗淨熨平之後,再送回醫院給其他傷病員使用。

但是,對斯嘉麗來說,因為她剛從守寡的日子裏解脫出來,戰爭的全部含義就是一段快活和興奮的時光,甚至連缺吃少穿她都不覺得苦,能夠重新回到現實世界,她就感到非常幸福了。

每當回想起過去一年的苦悶日子,每天都過著差不多同樣的生活;眼前的生活好像加快了腳步,達到了令人難以置信的速度,每天都好像是一次新的激動人心的冒險。在這一天裏,她會遇到一些新的男人,他們請求來拜訪她,誇她有多麽漂亮,說他們覺得能夠為她而戰,甚至獻出生命,是他們的榮幸。她能夠而且的確在愛著阿什利直到自己生命的最後一刻,但是這並不妨礙她去**其他男人來向她求婚。

持續不斷的戰爭給了後方的人們在社交活動方麵一個不拘常規且難得的機會,這讓上了年紀的人大為恐慌。母親們發現來拜訪她們女兒的陌生男子,都是一些既沒有介紹信又家世來曆不明的男人。更讓她們感到恐怖的是,母親們發現自己的女兒竟然和這些人手拉著手!梅裏韋瑟太太直到婚禮之後才親吻了她的丈夫。看到梅貝爾親吻那個小個子義勇兵勒內·皮卡德時,她簡直無法相信自己的眼睛。當梅貝爾表示不感到害臊時,她的驚恐就更加無可言表,就連勒內緊接著向她求婚,也沒能緩和這一緊張局麵。梅裏韋瑟太太覺得南方正在走向道德的全麵崩潰,而且反複地這樣說。其他母親都由衷地讚同她的看法,並將其歸咎於戰爭。

但是,那些說不定在一周或一個月內就會犧牲的男人,是不耐煩等上一年才去懇求叫一位姑娘的小名(當然名字後麵要加上“小姐”二字)。他們也不會遵循戰前規定的那種正式而拖遝的求婚禮節,他們極有可能在交往了三到四個月之後就開始求婚。女孩們都清楚地知道,一位淑女總要拒絕男方的頭三次求婚。現在,她們在第一次求婚時就輕率地答應了。

斯嘉麗覺得,這種不拘常理使戰爭變得好玩多了。除了肮髒的護理和沉悶乏味的卷繃帶工作以外,她並不在乎戰爭是否會永遠拖延下去。事實上,她現在能夠鎮靜地應對醫院裏的事情了,而且那裏還是一個完美而又愉快的獵場呢。那些無助的傷兵都乖乖地放棄了抵抗她的魅力,隻要幫他們換換繃帶、洗洗臉、拍拍枕頭以及打打扇子等,他們就會陷入愛情中了。啊,經過了上一年枯燥的日子之後,這就是天堂了!

斯嘉麗又回到了她嫁給查爾斯以前的狀態,就好像她從來都沒有嫁過他,從來沒有感受過他死亡的打擊,或者從來沒有生過韋德似的。戰爭、結婚和生育都從她身邊過去了,卻沒有觸動她內心深處的那根弦,她一點兒也沒有改變。她有一個孩子,但他被那所紅磚房裏的其他人照料得無微不至,以至於她差不多都快把他忘了。在她的內心和情感上,她又是斯嘉麗·奧哈拉了,縣裏的第一美女。她的思想和活動如同回到了往昔的歲月一般,可是她的活動範圍卻大大拓寬了。她漠視劈裏姑媽的那些朋友們的非議,像結婚之前那樣為人處事,參加聚會,跳舞,同士兵們一起騎馬,調情等等。她做了一切她在做姑娘時做過的事情,隻差沒有脫掉喪服了。她知道這件事會成為壓垮劈裏啪啦和梅拉妮的最後一根稻草。作為一名寡婦,她也像做姑娘時一樣迷人。隻要能我行我素,她就會格外親切友好;隻要不給她添麻煩,她也很樂於助人;她為自己的姿色和名氣感到十分得意。

幾周之前還是痛苦萬分的她,現在感到非常快樂。她快樂是因為有了一些情人和他們對她魅力的讚不絕口。在阿什利已經娶了梅拉妮而且身處險境的情況下,這是她所能享受到的最大快樂。不過,在某種程度上來說,當阿什利身在遠方的時候,有關他屬於別人的想法是比較容易忍受的。亞特蘭大和弗吉尼亞之間綿延著數百英裏的土地,他有時好像就是她的,就如同他是梅拉妮的一樣。

一八六二年秋天的幾個月就這樣在護理、跳舞、趕車和卷繃帶中飛快地過去了,她幾次回塔拉的小住都很短暫。在塔拉的小住是令人失望的,因為她幾乎沒有機會和母親坐下來安安靜靜地促膝長談,像她所希望的那樣;她也沒有時間坐在母親身邊陪著她做針線活兒,聞聞母親走動時從馬鞭草香囊中散發出的淡淡清香,或者讓母親柔軟的雙手輕輕地撫摸自己的臉頰。

埃倫瘦了,她現在有忙不完的事情,從早晨直到晚上整個種植園的人都入睡很久以後,她都沒有停下過腳步。南部邦聯軍需部的征用一個月比一個月高,她的任務便是設法讓塔拉拚命生產。連傑拉爾德也忙碌起來了。多年以來,他頭一次這麽忙,因為他找不到監工來頂替喬納斯·威爾克森的位置,他隻能每天親自騎馬到田裏巡視。埃倫忙得隻能在每天睡覺前親吻一下她,而傑拉爾德又整天在大田裏,斯嘉麗發現塔拉無趣得很,甚至連她的兩個妹妹也都各自忙各自的事情了。休倫現在已經同弗蘭克·肯尼迪達到了某種“共識”,並且別有用心地唱著《當這場殘酷的戰爭結束》,這讓斯嘉麗覺得幾乎難以忍受。卡琳整天癡迷地夢想著布倫特·塔爾頓,她也不能給斯嘉麗帶來什麽樂趣。

盡管斯嘉麗總是帶著愉快的心情回到塔拉老家,但收到劈裏和梅拉妮不可避免地催她回去的信時,她也從來都不覺得難過。每逢這種時候,埃倫總是長籲短歎,因為長女和唯一的外孫離開而傷心難過。

“可是我不能太自私,把你留在這裏,因為亞特蘭大需要你參加護理工作。”她說道,“隻是——隻是,親愛的,在你離開之前,我好像從來都沒有時間跟你好好談過,沒有好好地再次敘一敘母女之情。”

“我永遠是你的小女孩。”斯嘉麗總是這麽回答。她把頭緊靠在母親胸口,感到愧疚自責。她沒有告訴母親,是跳舞和情人把她帶回了亞特蘭大,而不是為南部邦聯的服務。這些日子裏,她向母親隱瞞了許多事情。不過,最糟糕的是,對於雷特·巴特勒經常拜訪劈裏啪啦姑媽家的這件事,她一直守口如瓶。

義賣會之後的幾個月裏,雷特每次進城都要拜訪劈裏啪啦姑媽家,然後帶著斯嘉麗去坐馬車兜風。他陪著她參加跳舞會和義賣會,並在醫院外麵等著送她回家。她不再害怕他會泄露自己的秘密。不過,在她的內心深處仍然潛藏著一個令人不安的記憶,那就是他曾目睹了她氣急敗壞的模樣,知道她和阿什利之間的真相。正是由於這個緣故,每次他惹她不高興時,她都隱忍不發;而他卻經常惹她不高興。

他已經三十五六歲了,比她曾經有過的任何情人都大。她像個無助的孩子一樣無法控製和支配他,就像她對待那些與她年齡相仿的情人那樣。他總是表現得好像世界上沒有什麽令人驚奇之處,而當他把她弄得啞口無言生悶氣時,似乎反倒給他帶來更大的樂趣。在他的巧妙引逗下,她經常被惹得勃然大怒,因為她兼具傑拉爾德的愛爾蘭人脾氣和從埃倫身上繼承來的誤導別人的甜美麵容。以前,除非埃倫在場,否則她從來都不控製自己的脾氣。現在,為了避免逗得他咧著嘴笑,她隻好痛苦地把想說的話咽下去。要是他也發一次脾氣,那麽她就不會覺得自己處於這種不利的地位了。

她跟他鬥嘴的時候很少能贏過他,事後她總是賭咒發誓地說這個人不可理喻,沒有教養,不是個紳士,她以後再也不同他交往了。但是,或遲或早,他又回到了亞特蘭大,假裝來拜訪劈裏姑媽,厚著臉皮殷勤地送給斯嘉麗一盒從拿騷帶來的夾心糖,或者在社交音樂會上預先占一個她身旁的座位,或者在舞會上要求她做舞伴。他這種不溫不火的厚臉皮總是能把她逗笑,於是她就寬恕了他過去的惡行,直到他下次再犯為止。

盡管他有著種種讓人火冒三丈的品性,她逐漸地盼望著他的拜訪了——他身上有一種令人興奮而她卻無法弄懂的東西,某種不同於她所認識的任何其他男人的東西。他那魁梧高大的身材中有某種令人驚奇的東西,他每次走進屋,斯嘉麗就為之一震,仿佛身體受到了突然衝擊似的;他的黑眼睛裏流露著某種粗魯無禮和淡淡的嘲笑,這挑起了斯嘉麗想要降伏他的鬥誌。

“這幾乎好像是我已經愛上了他!”她有些不解,“不過我沒有啊,我隻是搞不明白這是怎麽回事而已。”

但是這種令人興奮的感覺卻是揮之不去。每次來拜訪時,他那全副的男子氣概使得劈裏姑媽這個有著良好教養、注重禮儀的人家顯得狹小、柔弱無力,還帶著幾分陳腐氣。斯嘉麗並不是這個家中唯一對他的在場產生奇怪而又不情願反應的人,因為他把劈裏姑媽也逗得心慌意亂、心猿意馬了。

劈裏知道埃倫不會讚成巴特勒拜訪她的女兒,她也知道查爾斯頓禁止他出入上流社會的公告是不容忽視的,可是,她抵製不住他花言巧語的恭維和他的吻手禮,就像一隻蒼蠅擋不住蜜糖缸的引誘那樣。還有,他通常都從拿騷帶給她一些小禮品,並且讓她確信這是他冒著生命危險專門為她跑封鎖線買來的——帶著別針和縫紉針的紙、紐扣、絲線軸、發夾等等。現在幾乎沒有辦法弄到這些小奢侈品——女士們隻好戴手工做的木發夾,用布包橡子來當紐扣——而劈裏又缺乏道德毅力來拒絕接受它們。此外,對於新奇的包裹,她還有一種孩子般的熱愛,總是忍不住打開他的禮物。一旦打開了它們,她覺得就不能再退還它們了。那麽,收了他的禮物之後,她就再也無法鼓足勇氣來告訴他說他的名聲使他對三位沒有男性保護的單身婦女的拜訪顯得非常不合適了。雷特·巴特勒在屋子裏時,劈裏姑媽總是覺得自己需要一位男性保護人。

“我弄不明白他究竟是怎麽回事,”她會無助地歎息說,“但是——好吧,我覺得他會是一個受人尊敬,討人喜歡的人,如果我能夠憑感覺來說的話——嗯,在內心深處他是尊重女性的。”

自從幫她取回那隻結婚戒指後,梅拉妮便覺得雷特是個難得的有修養而又文雅的紳士。劈裏的這番話讓她感到震驚,因為他對她總是彬彬有禮。不過,在他麵前,她總是有點怯生生的,主要是因為她從小在和不認識的男人一起時都會感到害羞的緣故。她還暗地裏為他感到非常難過。要是巴特勒知道了這一點,他肯定會莞爾一笑。她深信一定是某次情場失意毀了他的生活,讓他變得這樣鐵石心腸和尖酸刻薄。她覺得他目前最需要的就是一個好女人的愛情。在她的深閨生活裏,她從沒見過什麽惡人惡事,也很難相信它們的存在。當聽到人們悄悄地議論雷特和查爾斯頓那個女孩的事情時,她大吃一驚。這不僅沒有使她對他產生反感,反而讓她待他更加客氣,因為她覺得眾人讓他蒙受了重大的冤屈,她為此感到憤憤不平。

斯嘉麗默默地同意劈裏姑媽的說法。她也覺得巴特勒不尊重任何女人,或許梅拉妮是個例外。每次他的眼睛上下打量斯嘉麗的身體時,她還是覺得自己好像沒穿衣服似的。這倒不是因為他曾經說過什麽話,要是那樣的話,她倒是可以狠狠地罵他幾句。都是因為他看人時的那副肆無忌憚的模樣,那雙眼睛從他黝黑的臉上帶著令人不悅的神情傲慢無禮地望著你,仿佛所有的女人都是他的財產,等著他高興時享用似的。隻有跟梅拉妮在一起時,這副模樣才不會出現。他望著梅拉妮時,臉上從來沒有那種帶有審查的情緒和冰冷的神情,眼睛裏也從來沒有流露出嘲諷。和梅拉妮說話時,他的聲音總是特別客氣,畢恭畢敬,好像急於為她效勞似的。

“我不明白你為什麽對梅拉妮比對我好得多。”一天下午,梅拉妮和劈裏去睡午覺之後,斯嘉麗和他單獨在一起時不耐煩地說。

她觀察到他手裏一直拿著梅拉妮正在卷起來準備編織的那團毛線,有一個小時之久;她也注意到,當梅拉妮詳細而又自豪地談起阿什利和他的晉升時,他臉上那副呆板而又神秘莫測的表情。斯嘉麗清楚,雷特對阿什利的評價不高,而且也絲毫不關心他最近當上少校的這件事。可是,他卻禮貌地應和著梅拉妮,並喃喃地說了一些讚揚阿什利英勇的客套話。

斯嘉麗氣惱地想,要是我這樣大談特談阿什利的名字,他就會豎起眉毛,並且令人討厭地,會心地笑起來了!

“我比她漂亮多了,”她繼續說道,“我就是不明白為什麽你偏偏對她更好些。”

“我能說你這是在吃醋嗎?”

“哎呀,別瞎猜!”

“又一個希望破滅了。如果說我對威爾克斯太太‘更好些’,那是因為她配得上這樣。她是我這輩子認識的人中為數不多的善良、真誠而又無私的人之一。不過,或許你沒有注意到她的這些品性。還有,盡管年紀輕輕,她卻是我有幸認識的幾位偉大女性中的一位呢。”

“你的意思是說你認為我不是一位偉大的女性嘍?”

“我想,在我們第一次見麵時,我們就達成了共識:你根本就不是個淑女呀。”

“哎呀,你居然那麽可恨,又放肆地提起那件事了!你怎麽能拿那次小孩子脾氣的事情來指責我呢?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從那以後,我已經長大了。要不是你一而再、再而三地重提和暗示這件事,我早就忘得一幹二淨了。”

“我認為那不是小孩子脾氣,也不相信你已經改變了。如果你不順心如意,今天照樣還會像當時那樣摔花瓶的。不過,你現在一般都能順心如意,所以就用不著摔那些小古董了。”

“啊呀,你真是——我真希望自己是個男人!那樣我就可以把你叫出去,然後——”

“殺了我,以消你的心頭之恨。我能在五十碼遠的地方打穿一枚一毛的硬幣,你最好還是繼續使用你自己的武器吧——酒窩呀,花瓶呀,等等啦。”

“你簡直就是個流氓!”

“你是想用這種辱罵來激怒我嗎?不好意思,叫你失望了。就憑那些符合實際的謾罵,你沒法讓我發火。我當然是個流氓,為什麽不是呢?這是一個自由的國家,隻要願意,一個男人就可以是流氓啊。隻有像你這樣的偽君子,我親愛的女士,明明有顆黑心卻偏要把它藏起來。一聽到別人罵了真話,你就會暴跳如雷。”

在他平靜的微笑和慢條斯理的批評麵前,她覺得很無助,因為她以前從來沒有碰到過這樣難以反駁的人。她的武器,像輕蔑、冷漠和謾罵等等,現在都不好使了,因為她能夠說出來的話都無法讓他感到羞恥。根據她的經驗,騙子最急於保護他的誠實,懦夫最想捍衛的是他的勇敢,缺乏教養者最想顯擺他的紳士風度,而無賴最熱衷於維護他的名譽,可這些都不適用於雷特,他承認你說的一切,並且笑嘻嘻地鼓勵你多說一些。

這幾個月裏,他經常跑來跑去,來時不事先告知,離去時也不告別。斯嘉麗從沒發現他來亞特蘭大做什麽生意,因為其他跑封鎖線的幾乎都覺得沒必要從海濱跑這麽遠。他們在威爾明頓或查爾斯頓卸下貨物,來自南方各地的成群的商人聚集在那裏,從他們手中通過拍賣來購買被封鎖的商品。要是想到他專門為了來看她跑了這麽多趟,她就應當感到高興,但是,即使她的反常的虛榮心也拒絕相信這一點。如果他曾經向她表達過愛意,看起來嫉妒那些圍著她轉的男人,甚至嚐試著去拉她的手,討要她的一張照片或者一條手絹來珍藏的話,她就會洋洋自得地認為他已經被自己的魅力俘獲了。可是,他卻繼續那樣令人心煩,一點兒都不像戀人。最糟糕的是,他似乎已經看穿了她引誘他上鉤的伎倆了。

每次進城,他都會在女性中引起一陣**。這不僅僅是因為他身上具有那股英勇的跑封鎖線的浪漫氣息,而且還因為其中夾雜著一種邪惡的和被禁止的令人心癢難忍的成分。他的名聲真是太糟糕了!每次亞特蘭大的太太們聚在一起八卦之後,他的名聲就會變得更壞,這使得他在年輕姑娘的心目中變得更加魅力無窮。因為大多數姑娘都很天真,她們隻是聽說他“對女人很隨便”,至於一個男人是怎麽“隨便”的,她們就不清楚了。她們還聽到有人私下裏說,沒有哪個女孩跟他在一起是安全的。他的名聲就是這麽糟糕。可奇怪的是,自從第一次在亞特蘭大露麵以來,他連一個未婚姑娘的手都沒有吻過,但那一點隻會使他顯得更加神秘和激動人心。

在亞特蘭大,除了軍隊的英雄之外,他是被人談論最多的。大家都知道,由於酗酒和“跟女人的關係”,他被西點軍校開除了。那樁有關他連累了一個查爾斯頓姑娘並殺了她兄弟的可怕醜聞早已人盡皆知了。從查爾斯頓朋友的來信中,人們還進一步了解到,他的父親是一位有著鋼鐵般的意誌,性格耿直的令人敬愛的老紳士。他把二十歲的雷特趕出了家門,分文不給,甚至從家用聖經中劃掉了他的名字。從那以後,他在一八四九年的淘金熱中去過加利福尼亞,後來又去了南美洲和古巴。有關他在這些地方活動的傳聞也都不怎麽體麵——為女人打架,槍擊,給中美洲的革命黨人運送軍火等等,最糟糕的是,亞特蘭大人聽說,他還幹過職業賭博這個行當。

令他們痛心的是,幾乎佐治亞的每個家庭都至少有一個男性成員或親戚賭博,輸錢,甚至輸掉房子、土地和奴隸,但那是另外一回事。男人可以賭得自己一貧如洗,仍然做一個紳士,但是,職業賭徒從來就是一個被社會拋棄的人。

要不是戰爭打亂了一切以及他本人為南部邦聯政府的服務,雷特·巴特勒在亞特蘭大是絕不會受到待見的。可是現在,甚至連那些最一本正經的人們也覺得,愛國主義需要大家具有更加寬廣的胸懷。有些更加感情用事的人傾向於認為巴特勒家的這個不肖子已經悔過自新並在試圖彌補自己的罪過了。於是,女士們覺得有責任通融些,特別是對這樣一位勇敢的跑封鎖線者。大家現在都知道,南部邦聯的命運也寄托在那些跑封鎖線的商船逃避北方佬艦隊的技巧上,就如同寄托在前線軍人的身上一樣。

謠傳巴特勒船長是南方最出色的水手之一,還說他在危險麵前泰然自若。他在查爾斯頓長大,熟悉港口附近卡羅來納海岸的每一個入口、小灣、沙洲和礁石。他對威爾明頓周圍的水域也同樣了如指掌,從來沒有損失過一隻小船或甚至被迫扔掉一批貨物。戰爭爆發之初,他從默默無聞中冒出來,用手頭的錢購買了一條小快船。現在,當每艘船被封鎖的貨物可以實現二十倍的利潤時,他已經擁有四條船了。他雇用了優秀的水手並付給他們可觀的薪水。他們趁著黑夜溜出查爾斯頓和威爾明頓,載著棉花駛向拿騷、英國和加拿大。英國的棉紡廠正在停工待料,工人正在挨餓,所以,每個能夠瞞過北方佬艦隊的跑封鎖線者都可以在利物浦隨意開出自己的價格。奇怪的是,雷特的幾條船總是幸運地既能為南部邦聯運出棉花,又可以運進南方迫切需要的戰爭物資。因此,女士們覺得她們能夠寬恕和忘記這樣一位勇敢者的許多事情。

他是一個風度翩翩的人物,人們都會轉過頭去看看他。他花錢隨心所欲,騎著一匹野性十足的黑色公馬,穿著時髦而又做工講究的衣服。這最後一點就足以使他引人注目了,因為現在軍人的製服是破爛肮髒的。普通老百姓,就算穿上最好的衣裳,也能看得出來是精心修補和打著補丁的。斯嘉麗想,她還從來沒有見過像他身上穿的那麽高雅的褲子呢——那是一條淺黃色的方格花紋褲子。至於他的那些馬甲,都是難以形容的漂亮,尤其是白色波紋綢的那件,上麵繡著微小的粉紅色薔薇花蕾。他穿著這些衣服,再加上一副更加文雅的風度,好像他不知道它們有多麽華麗似的。

隻要他刻意展現,幾乎沒有女士能夠擋得住他的魅力。最終,連梅裏韋瑟太太也放寬了態度,並邀請他星期天到家裏去吃晚飯。

梅貝爾·梅裏韋瑟準備在那位小個子義勇兵下次休假時同他結婚。一想起這件事,她就哭鼻子,因為她決意要穿一件白緞子的連衣裙結婚,可是在南部邦聯根本找不到白緞子。她也借不到一件連衣裙,因為這麽多年來,所有緞子結婚禮服都被拿去製作軍旗了。愛國的梅裏韋瑟太太責備自己的女兒並且指出,對於一位南部邦聯的新娘來說,穿家織布的結婚禮服是非常得體的,可是無濟於事,梅貝爾就想要緞子。為了事業的緣故,她願意,甚至為之感到自豪,不戴發夾,不要紐扣、漂亮的鞋子,不要糖果和茶葉,但就是要一件緞子的結婚禮服。

從梅拉妮那裏聽說了這件事之後,雷特從英國帶回了許多碼閃亮的白緞子和一條透孔的麵紗,然後作為結婚禮品贈送給她。他做得是如此巧妙,以至於都沒法提起向他付錢的事情。梅貝爾高興得幾乎要吻他了。梅裏韋瑟太太知道,這麽昂貴的禮物——還是一件衣服——是極為不妥的。可是,當雷特用最華麗的措辭說無論多麽漂亮的衣飾來打扮我們一位勇敢英雄的新娘都不為過時,她想不出來應該怎樣拒絕他才好。於是,梅裏韋瑟太太邀請他到家裏共進晚餐,覺得給他這個麵子遠遠勝過了付錢給他。

他不僅給梅貝爾送來了緞子,而且還對婚禮禮服的製作提出了許多極好的建議。在巴黎,這個季節的撐裙箍比較寬大,而裙子的下擺卻短一些。那邊已經不穿皺邊禮服了,而是將扇貝形的花邊折疊在一起,露出底下麻花狀的襯裙。他還說,在大街上已經看不到穿荷葉邊長**的人啦,所以他猜想這些大概已經“過時”了吧。事後,梅裏韋瑟太太告訴埃爾辛太太,要是繼續放任他說下去的話,他準會把巴黎女人目前穿的**的款式都說出來了。

要是他少一些明顯的男子氣概,他的這種回想衣服、帽子和發型細節的本領肯定會被當作最不折不扣的女人氣質。每當圍著他提出關於流行款式的問題時,女士們總是覺得有點怪怪的,不過她們還是照做不誤。她們與時尚世界完全隔絕了,就像那些船隻遇難後的水手一樣,因為幾乎沒有關於時尚的書通過封鎖線進來。她們隻知道法國的女士們可能在剃頭發和戴浣熊皮帽子了,所以,雷特關於那些裙飾的記憶便成了《戈迪淑女雜誌》極好的替代品,他能夠而且的確注意到了那些對女性來說最珍貴的細節。每趟從國外回來之後,他都會發現自己處在一群女士的包圍之中,告訴她們今年的帽子更小了,戴得高了,遮蓋了頭頂的絕大部分,現在用羽毛而不是花朵來裝飾帽子了。他還告訴她們,法國皇後穿晚禮服時已經不梳發髻了,而是把頭發都盤起來堆在頭頂上,把耳朵全露了出來,同時晚禮服的領口又低得驚人。

盡管他以前的名聲不好,盡管外麵謠傳說他不僅跑封鎖線還做食品投機生意,但一連幾個月,他成了本城最受歡迎和最浪漫的人物。那些不喜歡他的人說,他每次來亞特蘭大一趟,食品的價格就會上漲五元。但是,就算有這些閑言碎語悄悄地彌散,如果他認為值得,他還是可以保持自己的名氣的。可是,在設法同那樣嚴肅而又愛國的公民相處,並贏得他們的尊重和不情不願的喜愛之後,他身上那種不近情理的東西使得他故意要與他們作對,並讓他們知道他的那些表現都隻是個幌子,而現在他覺得那樣做不好玩了。

就像他對南方的每個人和每件事都懷有並非出自個人好惡的鄙視似的,尤其是南部邦聯,而且也沒打算隱瞞這一點。正是他關於南部邦聯的那些話語引得亞特蘭大人困惑不解地看著他,接著是冷眼相向,再接著就是火冒三丈了。一八六二年還沒結束,一八六三年還未開始之前,每當他出現在集會上,男人們便會謹慎而又生硬地鞠躬致意,婦女們則立即把自己的女兒叫到身邊來。

他好像不僅樂於跟亞特蘭大人真實而又熾熱的忠誠作對,還很高興以盡可能糟糕的形象出現在眾人麵前。當好心好意的人們稱讚他闖封鎖線的勇敢行為時,他卻麵無表情地回答說他每次遇到危險時,都嚇得不輕,就像在前線的那些勇敢的小夥子一樣。大家都知道南部邦聯軍隊中從來沒有膽小的士兵,因此他們覺得這種說法尤其令人不快。他總是把士兵稱作“我們勇敢的小夥子”和“我們穿灰軍裝的英雄”,可說話時的那種口氣卻表達著最大的侮辱。當那些大膽的,想跟他調情的年輕姑娘們感謝他,稱他是為她們而戰的英雄之一時,他鞠躬致意並且宣稱事情並非如此,因為隻要能賺到同樣多的錢,他會為北方婦女做同樣的事情。

自從義賣會的那天晚上斯嘉麗第一次和他在亞特蘭大見麵之後,他一直都用這種態度和她說話。不過現在,他與每個人交談時又多了一層隱隱約約的嘲諷意味。每當人家誇獎他為南部邦聯的服務時,他總忘不了回答說跑封鎖線就是他的一樁買賣。他會用眼睛分辨出那些與政府簽有合同的人並且說,要是能從政府合同中賺到同樣多的錢,那麽他肯定會放棄跑封鎖線的危險,轉而把劣質布匹、摻沙的白糖、變質的麵粉和腐爛的皮革等出售給南部邦聯。

他的絕大多數話語都讓那些人無法回答,使得他們看起來更糟糕了。本來就已經流傳著一些關於那些拿著政府合同的小醜聞了。來自前線的信件總是抱怨說,鞋子穿了不到一星期就壞了,彈藥點不著火,馬具用力一拉就斷,肉是腐臭的,麵粉裏全是象鼻蟲等等。亞特蘭大人試著猜想,那些向政府出售這類東西的人一定是亞拉巴馬或弗吉尼亞或田納西的合同商,而不是佐治亞人。因為佐治亞的合同商中不是包括那些最上等家庭的人嗎?他們不是第一批向醫院捐獻資金和幫撫陣亡軍人孤兒的嗎?他們不是最先為“迪克西”歌歡呼,以及至少在口頭上,最瘋狂地鼓動小夥子們去和北方佬廝殺的嗎?那時反對憑借政府合同牟利的怒潮還沒有興起,而雷特的話也僅僅被當作了他自己缺乏教養的證據。

他不僅公開地羞辱亞特蘭大人,含沙射影地指責那些身居高位的人貪汙腐化,貶低前方戰士的勇氣,而且還經常讓那些體麵的市民陷入十分尷尬的境地並以此為樂。他禁不住要狠狠刺激一下周圍人自負、偽善和誇張的愛國精神,就好像一個小男孩忍不住要用針去刺破一隻氣球似的。他幹淨利落地讓那些狂妄自大者泄氣,讓那些愚昧無知和滿懷偏見者出醜。他做得非常巧妙,用看起來十分客氣而有趣的態度把他的受害者引出來,讓他們對發生的一切摸不著頭腦。直到站在風口浪尖上,被吹捧得高高在上而且顯得有些滑稽可笑之時,他們才發覺是怎麽回事。

在亞特蘭大城接納雷特的那幾個月中,斯嘉麗卻對他沒抱任何幻想。她知道,他那些費盡心機的殷勤和辭藻華麗的演講都當不得真。她知道,他之所以扮演一個勇敢而愛國的跑封鎖線者隻是因為他覺得好玩罷了。在她看來,有時他就像縣裏那些跟她一起長大的小夥子,像整天想著惡作劇的瘋狂的塔爾頓家的雙胞胎,喜歡作弄人、經常惹麻煩的方丹家的兒子,以及整晚坐在那裏設計騙局的卡爾弗特兄弟等等。但是,有一點不同,在雷特看似輕鬆的外表下麵藏著某種惡意,在溫和的殘忍中藏著陰險邪惡。

盡管她完全清楚他的言行不一,但她更喜歡他扮演那個浪漫的跑封鎖線者。這有一個好處,使得在同他交往時,她的地位比剛開始時更加穩固。所以,當他扔掉麵具,擺出架勢公開跟亞特蘭大的善意作對時,她便大為惱火。她感到惱火是因為這種做法看起來太愚蠢了,而且還因為有些針對他的嚴厲批評落到了她的身上。

那是在埃爾辛太太舉辦的一場為療養的傷兵員湊集善款的銀圓音樂會上,雷特在他的“最終放逐令”上簽了字。那天下午,埃爾辛家擠滿了休假的士兵和來自醫院的男人,自衛隊員和民兵,以及已婚婦女、寡婦和年輕的姑娘們。屋子裏的每張椅子上都坐了人,連長長的螺旋形樓梯上也擠滿了客人。埃爾辛家的夥食管家站在門口端著一隻大雕花玻璃碗接受客人的捐贈。他已經倒過兩次裏麵的銀幣了,這本身就足以說明這場音樂會是成功的,因為現在每個銀圓值六十元南部邦聯紙幣呢。

每個自認為有一技之長的姑娘都唱了歌或彈了鋼琴,活人靜畫的表演獲得了熱烈的掌聲。斯嘉麗對自己感到非常滿意,因為她不僅跟梅拉妮一起獻上了一曲感人的合唱《花上露濃》,又應觀眾的要求唱了一曲更加輕快的《上帝啊,女士們,別管斯蒂芬啦!》,而且她還被挑選出來在最後一場活人靜畫裏扮演了“南部邦聯的精神”。

斯嘉麗看起來最迷人,她穿著一件縫得很樸素的白色薄棉布的希臘式長袍,腰上紮著一條紅藍兩色的帶子,一隻手舉著南部邦聯旗,另一隻伸展出去的手拿著一把金柄軍刀指向跪著的亞拉巴馬人凱裏·阿什伯恩上尉。那把軍刀曾經屬於查爾斯和他的父親。

演完活人靜畫之後,她不由得尋找著雷特的眼睛,看看他是否欣賞自己扮演的美麗畫麵。可讓她惱火的是,她看到他正在跟別人辯論,很可能都沒有注意到她。從他周圍那些人的臉色,斯嘉麗可以看得出來,他們被他說的話給激怒了。

她朝他們走去。像聚會中時常發生得那樣,人群突然安靜了一下。這時,她聽見民兵隊的威利·吉南清楚地說:“先生,我是否可以這樣理解,你的意思是我們的英雄們為之犧牲的這個事業不是神聖的?”

“要是你被火車軋死了,你的死亡並不會使鐵路公司變得神聖起來,對嗎?”雷特問道,他的聲音聽起來好像他在謙卑地討教似的。

“先生,”威利的聲音在發抖,“如果我們不是在這所房子裏——”

“想到將會發生的事情,我就渾身發抖。”雷特說,“因為,當然啦,你的勇敢是赫赫有名的。”

威利氣得滿臉通紅,所有的談話也都停了下來,大家都麵麵相覷。威利體格強壯而且非常健康,正是參軍的年齡,可是他卻不在前線打仗。當然,他是他母親的獨生子,畢竟,總得有人當民兵來保衛這個州吧。但是,當雷特說到勇敢時,在場的幾位療養的軍官中便有人發出了不恭敬的竊笑。

“啊呀,為什麽他不閉上那張嘴呢!”斯嘉麗氣憤地想,“他簡直就是在毀掉這場聚會呀!”

米德醫生的眉頭皺得要暴跳如雷了。

“對你來說,可能沒有什麽是神聖的,年輕人。”他用平常演講時的那種聲調說道,“但是,對於南方愛國的男人們和女士們來說,有許多事物是神聖的。比如,我們的土地不受篡權者統治的自由,這是一件;州權是又一件,還有——”

雷特看起來懶洋洋的,他的聲音中帶著一種圓滑的,幾乎是厭煩的情緒。

“一切戰爭都是神聖的,”他說,“對於那些必須打仗的人來說就是這樣。要是發動戰爭的人不把戰爭神聖化,那麽誰還會愚蠢到要去打仗的地步呢?但是,無論演說家們對那些打仗的白癡發出什麽樣的戰鬥口號,無論他們給戰爭賦予多麽崇高的目的,戰爭從來就隻有一個理由:那就是金錢。一切戰爭實際上都是關於金錢的,可是很少有人會意識到這一點。他們的耳朵裏充斥著軍號聲、戰鼓聲以及待在家裏演說者的漂亮話語,有時戰鬥口號是‘從異教徒手中拯救基督的墳墓’,有時是‘打倒教皇製度’,有時是‘自由’,有時是‘棉花,奴隸製和州權’。”

“這究竟和教皇有什麽關係呢?”斯嘉麗想,“還有基督的墳墓,有關係嗎?”

當她朝那憤怒的人群走去時,她看到雷特正洋洋得意地鞠了一躬,然後開始穿過人群朝門口走去。她跟在他的後麵,不過埃爾辛太太一把抓住她的裙子,攔住了她。

雷特站在大廳裏,手裏拿著帽子,正像埃爾辛太太打算的那樣,聽見了她的話。他轉過身,打量了一會兒屋裏的人。他有意地盯著埃爾辛太太平平的胸部看了看,突然咧嘴一笑,鞠了一躬,然後離去了。

梅裏韋瑟太太搭了劈裏姑媽的馬車回家。還沒等四位女士全都坐下,她便爆發了。

“你瞧瞧,劈裏啪啦·漢密爾頓!我希望你現在滿意了吧!”

“滿意什麽?”劈裏驚恐不安地喊道。

“滿意那個你一直包庇的下流男人巴特勒的表現啊!”

劈裏心慌了,被這一指控氣得竟然沒想起來梅裏韋瑟太太也招待過巴特勒好幾回呢。斯嘉麗和梅拉妮想到了這一點,可是按照尊敬長輩的教養,她們隻有忍著不說話。她們都低下頭去仔細地瞧著自己戴著手套的雙手。

“他侮辱了我們大家,還有整個南部邦聯。”梅裏韋瑟太太說。在閃閃發光的金銀線鑲邊的衣飾下,她那結實的胸脯猛烈地起伏著。“說我們為金錢而戰!說我們的領袖對我們撒謊!他應該被投進監獄!是的,他就應該!我要跟米德醫生談談這件事。要是梅裏韋瑟先生還活著的話,他肯定會收拾那家夥的!現在,劈裏·漢密爾頓,你聽我說。你可絕不能再讓那個無賴進你家的門了!”

“哦。”劈裏無助地咕噥著,看起來就好像她希望自己現在死了才好呢。她懇求地望著那兩位低頭不語的姑娘,然後又滿懷希望地望著腰背挺直的彼得大叔。她知道他正聚精會神地聽著每一個字呢。她希望他轉過頭來插上幾句,像他經常幹的那樣。她希望他會說:“哎呀,多麗小姐,您就放過劈裏小姐吧!”可是彼得動都沒動。他打心底裏不讚同雷特·巴特勒,而可憐的劈裏非常清楚這一點。她歎了口氣,說:“那麽,多麗,如果你認為——”

“我的確這樣認為,”梅裏韋瑟太太強硬地答道,“我一點兒也想不通的是,你中了什麽邪才會去接待他。從今天下午起,城裏沒有哪個體麵人家會歡迎他進門了。拿出點魄力來,禁止他到你家去。”

她狠狠地瞪了兩位姑娘一眼。“我希望你們倆記住我的話,”她繼續說,“因為一部分是你們的錯,你們待他太友好太客氣了。就是要禮貌而又堅定地告訴他,他本人和他的那些不忠言論在你們家裏是明明白白不受歡迎的。”

這時,斯嘉麗已經火冒三丈,像被一個陌生而又粗笨的人碰到的一匹馬似的,眼看就要站起來了。可是她不敢說話,她不能冒險讓梅裏韋瑟太太再寫一封信給她的母親。

“我從來沒想到自己能活著聽到對我們的事業如此不忠誠的言論,”梅裏韋瑟太太繼續說道,這次用的是義憤填膺的口氣,“任何認為我們的事業不公正不神聖的人都應該被絞死!我再也不想聽到你們兩個姑娘跟他說一句話了。老天啊,梅麗,你生病啦?”

梅拉妮臉色發白,兩隻眼睛瞪得大大的。

“我還會跟他講話,”她用低低的聲音說道,“我不會對他無禮,我也不會禁止他來我家。”

梅裏韋瑟太太氣得好像被人當胸紮了一錐子,噗的一聲肺都炸了。劈裏姑媽那張肥厚的嘴巴吃驚地大張著,連彼得大叔也轉過頭來瞪著她。

“哎呀,我怎麽就沒勇氣說出這番話呢?”斯嘉麗想,心裏夾雜著嫉妒和佩服,“這小兔子怎麽會鼓起勇氣來和梅裏韋瑟老太太對著幹呢?”

梅拉妮激動得兩手發抖,但她慌慌張張地繼續說著,好像生怕緩一下自己的勇氣就會消失似的。

“我絕不會因為他說了那些話而對他無禮,因為——他那麽當眾嚷嚷是太粗魯了——太不明智了——但那也是——也是阿什利的想法。我不能把一個跟我丈夫有相同看法的人拒之門外,那是不公平的。”

梅裏韋瑟太太已經緩過氣來,她進攻了。

“梅麗·漢密爾頓,我這輩子還從沒聽人撒過這樣的謊呢!威爾克斯家可從來沒有過膽小鬼——”

“我從來沒說過阿什利是膽小鬼,”梅拉妮眼睛閃著光芒,“我說的是他的想法和巴特勒船長的想法一致,隻是他的表述不同而已,而且他不會在音樂會上到處去說。但是,他在給我的信裏是這麽寫的。”

斯嘉麗覺得有點良心不安,她努力地回想著阿什利信中哪些內容使得梅拉妮發表這樣的看法,可是剛剛讀完那些信之後,她就已經忘記了其中絕大部分的內容。她堅信梅拉妮就是在說瘋話。

“阿什利在信中說我們不應該跟北方佬打仗,說我們被那些滿嘴都是口號和偏見的政治家和演說家給蒙騙了,”梅拉妮急速地說著,“他說世界上沒有任何東西值得我們在這場戰爭中付出如此慘重的代價。他說這裏根本沒有光榮可言——隻有痛苦和肮髒。”

“啊呀!原來是那封信,”斯嘉麗想,“那是他的意思嗎?”

“我不相信,”梅裏韋瑟太太態度強硬地說,“你誤解了他的意思。”

“我永遠都不會誤解阿什利,”梅拉妮鎮定地答道,盡管她的嘴唇在發抖,“我完全了解他。就是巴特勒船長說的那個意思,隻不過他說得沒那麽粗魯。”

“我——我不知道自己的想法。”梅拉妮開始猶豫起來,她的火氣漸漸消了,開始對自己的直言不諱感到恐懼起來。“我——我會為了事業而死,就像阿什利那樣。不過——我的意思——我的意思是,我會讓我家的男人去思考這些事,因為他們比我們精明多了。”

“我還從來沒聽說過同樣的話呢,”梅裏韋瑟太太輕蔑地說,“停車,彼得大叔,你都過了我的家了。”

彼得大叔一直在全神貫注地聽著背後的談話,因此馬車駛過了梅裏韋瑟家門前的馬車墩,他勒著馬退了回去。梅裏韋瑟太太下了馬車,她的帽帶像暴風雨中的船帆一樣搖晃著。

“你們會後悔的。”她說。

彼得大叔揮了一鞭子,馬飛奔了起來。

“你們兩位年輕的小姐應該感到害羞,把劈裏小姐都氣暈了。”他大聲地斥責說。

“我沒暈倒呀,”劈裏驚訝地回答說,因為比這更輕的緊張情緒以前還經常讓她暈倒呢,“梅麗寶貝,我知道你這樣做都是為了幫我。說真的,我真高興有人挫挫多莉的銳氣,她太霸道了。你怎麽會有這樣的勇氣的?可是你覺得你應該說關於阿什利的那些話嗎?”

“可那都是真的,”梅拉妮回答道,開始輕聲地哭了起來,“而且他那樣想,我也不覺得有什麽羞恥的。他認為戰爭是完全錯誤的,可是他仍然願意去打仗,去犧牲。這比你認為你在為某種正當的事業而戰需要更大更多的勇氣。”

“上帝啊,梅麗小姐,別在桃樹街這裏哭吧,”彼得大叔痛苦地說,催著馬加快了腳步,“人家會說閑話的,等到家再哭吧。”

斯嘉麗什麽話都沒說。梅拉妮把一隻手塞到了她的手掌裏,尋求她的安慰,可是她連捏都沒捏一下。她看阿什利的那些信,隻為了一個目的——讓自己相信他依然愛著她。現在,對於信中的大段內容,梅拉妮給出了新的含義,可斯嘉麗的眼睛幾乎一點兒沒有看出來。這使她震驚地意識到,像阿什利這樣一個絕對完美的人,居然能夠跟雷特·巴特勒那樣的無賴抱有共同的看法呢。她想:“他們兩個都看清了這場戰爭的真相,但阿什利願意為之犧牲,而雷特不願意。我覺得這表明雷特的見識是高明的。”她停了一會兒,驚恐地發現自己居然對阿什利有這樣的看法。“他們兩個都看見了同一件不愉快的事實,但雷特·巴特勒喜歡正視它,並且通過公開談論來激怒人們——阿什利卻幾乎不忍心去麵對它。”

這一切太讓人迷惑不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