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第二天早晨,吃蛋奶脆餅時,劈裏姑媽淚眼汪汪,梅拉妮一言不發,斯嘉麗則是一副桀驁不馴的樣子。

“就算她們說我,我也不在乎。我敢打賭,我給醫院掙的錢比那裏的任何一個女孩都多——比我們賣的所有那些舊玩意兒的收入都要多。”

“天呢,錢有那麽要緊嗎?”劈裏一邊號啕大哭,一邊絞著雙手說道,“我簡直沒法相信自己的眼睛,可憐的查利死了還不到一年……那個可惡的巴特勒船長讓你那麽拋頭露麵,而他又是個壞透了的,壞透了的家夥,斯嘉麗。懷廷太太的堂姐,科爾曼太太,她的丈夫剛從查爾斯頓來,跟我說了他的事情。他是一個好人家的敗類——哎呀,巴特勒家怎麽會出了像他這樣的一個不肖子孫!他在查爾斯頓不招人待見,有行為最**不羈的名聲。有件事牽涉到一個女孩子——那件事糟糕得連科爾曼太太都不清楚是咋回事呢——”

“啊,我不相信他有那麽差勁,”梅麗輕輕地說,“他看起來完全是一副紳士的派頭。而且你想想,他多麽勇敢,穿過封鎖線——”

“他並不勇敢,”斯嘉麗不近情理地說著,把半缸糖漿倒在了蛋奶脆餅上,“他那樣幹就是為了賺錢,他這麽對我說的。他根本不關心南部邦聯的事情,他還說我們會被打敗呢。但是,他舞跳得很棒。”

聽她說話的人都呆在那裏,無話可說了。

“我受夠了老在家裏坐著,也不想再這樣下去了。要是他們都議論我昨晚的事情,那麽我的名聲就已經完了,他們再說其他的事情也就無所謂了。”

她沒有意識到這正是雷特·巴特勒的看法。這個看法來得正是時候,並且非常符合她現在的想法。

“啊呀!如果你媽媽聽到,她會怎麽說呢?她又會怎麽看我呢?”

一想到聽到自己的不體麵行為埃倫那驚恐萬狀的樣子,斯嘉麗便感到一股冰冷的愧疚湧上心頭。但是,一想到亞特蘭大和塔拉之間有二十五英裏,她又鼓起了勇氣。劈裏小姐肯定不會告訴埃倫,因為那會使作為伴護人的她處於一個非常糟糕的境地。隻要劈裏不饒舌,她就是安全的。

“我想——”劈裏說,“對了,我想我最好給亨利寫封信去談談這件事——盡管我痛恨這麽做——可他是我們家唯一的男人,讓他去責備巴特勒船長一番——啊呀,天呢,要是查利還活著該有多好啊。你可千萬別再搭理那個男人了,斯嘉麗。”

梅拉妮一直都靜靜地坐在那裏,雙手擱在大腿上,她盤子裏的蛋奶脆餅已經涼了。她站起身,走到斯嘉麗後邊,用兩隻胳膊摟著她的脖子。

“親愛的,”她說,“別難過啦。我理解,你昨晚做了一件勇敢的事,那可幫了醫院一個大忙。如果有人敢說你半個不字,我來對付他們。劈裏姑媽,您別哭了。哪兒都不能去,斯嘉麗已經夠苦的了。她還隻是個孩子呢。”她的手指撫弄著斯嘉麗的黑發。“要是我們偶爾出去參加一些社交活動,或許我們大家都會好過些。可能我們都太自私了,總是傷心地待在家裏。戰爭時期跟以往不同。每當我想到城裏的那些士兵,他們遠離家鄉,晚上也沒什麽朋友去拜訪——還有醫院裏的那些傷兵,他們已經康複到可以下床,但還不能回到部隊——唉,我們過去有點自私了。我們應該馬上接收三個正在康複的傷員到家裏來,像其他人做的那樣。還有,每個星期天晚上請一些士兵來家裏共進晚餐。好啦,斯嘉麗,別發愁了。人們明白了之後,就不會說三道四了。我們都知道你是愛查利的。”

斯嘉麗本來就沒發愁,她倒是覺得梅拉妮撫弄她頭發的雙手比較煩人。她真想把頭猛地一甩,然後說:“哎呀,全是胡說八道!”因為她心裏還暖暖地記得,昨晚那些自衛隊隊員、民兵和住院的傷兵們曾經怎樣急著要同她跳舞。世上的所有人裏,她最不想要梅拉妮來做她的保護者。她能保護自己,謝謝你了。如果那些不懷好意的老婆子硬要鬼喊鬼叫——那麽,離了她們,她也會照樣能活得很好。世界上有那麽多帥氣的軍官,她才沒心思去理那些老婆子的閑言碎語呢。

在梅拉妮的安慰下,劈裏啪啦正在輕輕地擦著眼睛。這時,普麗絲拿著一大封信進來了。

“給你的,梅拉妮小姐。一個小黑鬼帶來的。”

“我的?”梅麗一邊詫異地說著,一邊撕開了信封。

斯嘉麗正在大口地吃著她的蛋奶脆餅,所以沒有注意到剛才發生的事情。聽到梅拉妮突然眼淚奪眶而出,她才抬起頭來,看到劈裏啪啦姑媽正把一隻手放到胸口上。

“阿什利死啦!”劈裏啪啦尖叫一聲,頭往後一仰,兩隻胳膊軟綿綿地垂了下去。

“啊,我的上帝!”斯嘉麗也大叫了一聲,渾身的血液好像都涼透了。

“不是!不是!”梅拉妮喊道,“快點!拿她的嗅鹽來,斯嘉麗!聞吧,聞吧,親愛的,感覺好些了嗎?使勁吸。不是,不是阿什利。真抱歉,我嚇著你們了。我之所以哭是因為太高興了。”她忽然鬆開了那隻緊緊攥著的手,把手裏的東西放到嘴唇上親吻。“我真是太高興了。”說著,她又哭了起來。

斯嘉麗飛快地瞥了一眼,看到那是一個粗大的金戒指。

“你看吧。”梅拉妮一邊說,一邊指著地板上的信,“啊,他是多麽可愛,多麽善良啊!”

莫名其妙地,斯嘉麗撿起了那張信箋,隻見上麵用粗黑的筆跡寫道:“南部邦聯也許需要男士們的生命鮮血,但還沒有索要女士們心髒的血液。親愛的夫人,請接受這個我對你的勇氣表示敬意的標誌。我請你不要認為自己的犧牲沒有發揮作用,因為這枚戒指是用十倍於它的價值贖回來的。雷特·巴特勒船長。”

梅拉妮把戒指戴在手指上,無限愛憐地看著它。

“我告訴過你他是位紳士,難道不是嗎?”她回過頭去看著劈裏,燦爛的微笑從她臉上的淚珠裏透了出來,“隻有一位有教養的,考慮周全的紳士才會知道當時我有多麽傷心——作為戒指的替代物,我會把自己的金鏈子送過去。劈裏姑媽,請你務必給他寫個條子,請他星期天來吃晚飯,好讓我當麵謝謝他。”

在激動興奮之中,其他人好像都沒想到巴特勒船長沒有把斯嘉麗的戒指也退回來,可是斯嘉麗想到了,她有些氣惱。她知道那肯定不是因為巴特勒船長的修養促使他做出了這樣的義舉,那是因為他想要被請到劈裏的家裏,而且準確無誤地知道怎樣才能獲得邀請。

“聽說了你最近的表現,我深感不安。”埃倫的來信中這樣寫道。斯嘉麗坐在桌前讀信,皺起了眉頭,真是壞事傳千裏啊。在查爾斯頓和薩瓦納時,斯嘉麗就經常聽說亞特蘭大人比南方任何其他地方的人都更喜歡八卦和摻和別人的事情,現在她終於相信了。義賣會是星期一晚上舉行的,今天才星期四。是哪個老婆子自告奮勇地寫信給埃倫呢?有那麽一陣子,她懷疑劈裏啪啦,但是隨即打消了這種想法。由於害怕因為斯嘉麗的魯莽舉止而受到指責,可憐的劈裏穿著她那雙三碼的小鞋,一直都在瑟瑟發抖。她絕不可能把自己作為伴護人的失職行為告訴埃倫,很有可能是梅裏韋瑟太太。

“你居然如此忘記了自己的身份和教養,真讓我感到難以置信。對於服喪期間你在公眾場合拋頭露麵的這一不當行為,考慮到你熱心幫助醫院的初衷,我就不予追究了。但是你竟然去跳舞,而且是同巴特勒船長這樣的人!我已經聽說了許多關於他的事情(誰沒有呢?)。就在上周,保利娜還寫信來,說他名聲很糟糕,連他自己的家人都不待見他,當然隻有他那位傷透了心的母親例外。他是一個徹頭徹尾的壞人,他會利用你的青春貌美和年幼無知,讓你出風頭,公開地使你和你的家庭蒙羞。劈裏小姐怎麽能這樣玩忽職守,沒有看住你呢?”

斯嘉麗看了看桌子對麵的姑媽。老太太已經認出了埃倫的筆跡,她那張肥厚的小嘴因為害怕而嘟在了一起,就像個害怕責罵,想用眼淚來逃避它的小孩子。

“一想起你這麽快就忘記了自己的教養,我就傷心欲絕。我已經打算立刻把你叫回家來,你父親會處置這件事。他星期五會到亞特蘭大和巴特勒船長交涉,並把你接回家來。我擔心,盡管我再三懇請,他還是會對你嚴加訓斥。我希望並祈求隻是因為年幼無知和考慮不周,才導致了你這樣的魯莽行為。沒有人比我更希望為我們的事業服務了,我也希望自己的女兒與我有同樣的想法,可是辱沒——”

信中還有許多諸如此類的話語,可是斯嘉麗讀不下去了。這輩子第一次,她完全給嚇壞了。她現在沒有了那種不計後果和公然反抗的感覺,就像十歲時在餐桌旁向埃倫摔了一塊塗滿黃油的餅幹那樣。想到她那慈祥的母親如此嚴厲地責備她,而且她的父親還要到城裏來跟巴特勒船長好好談談,她漸漸地意識到了這件事的嚴重性。傑拉爾德肯定會聲色俱厲。這一次她終於知道,自己不能坐在他的膝蓋上,通過甜言蜜語和撒嬌來賴掉懲罰了。

“不是——不是壞消息吧?”劈裏戰戰兢兢地問道。

“我爸爸明天就到了,他會像鴨子抓大甲蟲那樣朝我撲過來的。”斯嘉麗憂心忡忡地回答道。

“普麗絲,把我的嗅鹽拿來,”劈裏啪啦聲音顫抖地說,把椅子往後一推,丟下才剛吃了一半的飯不管了,“我——我覺得頭暈。”

“它們在你的裙兜裏。”普麗絲說。她一直在斯嘉麗的背後跳來跳去,欣賞著這誇張和戲劇性的一幕。隻要不落在她頭上,傑拉爾德先生發脾氣的時候總是非常好看的。劈裏從裙子裏摸索出了她的小藥瓶,並且趕快送到了鼻子前麵。

“你們大家都得守著我,一分鍾也不要丟下我和他單獨在一起,”斯嘉麗哭喊著說,“他那麽喜歡你們,隻要你們在場,他就不能責罵我了。”

“我可不行,”劈裏啪啦無力地說道,她站起身,“我——我覺得不舒服,我得躺下休息。明天我要躺一整天,你們一定要向他轉達我的歉意。”

“膽小鬼!”斯嘉麗心裏想著,怒氣衝衝地看著她。

盡管一想到要麵對暴跳如雷的奧哈拉先生就嚇得臉發白,梅拉妮還是鼓足了勇氣來保護斯嘉麗。“我會——我會幫你解釋你是怎樣為醫院做的那一切,相信他會理解的。”

“不,他不會,”斯嘉麗說,“啊,如果硬要我這麽丟臉地回塔拉去,我就死給他看,像母親警告過的那樣!”

“啊呀,你不能回家,”劈裏啪啦一邊大聲說,一邊又哭了起來,“要是你回去,我就隻好——是的,隻好請亨利來和我們同住。可是,你知道,我不能跟他住在一起。我跟梅拉妮兩個人在家,一到了晚上就緊張得要命,因為城裏有那麽多的陌生男人。你是那麽勇敢,家裏沒有一個男子漢我也不怕了!”

“哎呀,他不能把你帶回塔拉!”梅拉妮看起來很快也要哭了,“現在這裏才是你的家。要是沒有你,我們該怎麽辦呢?”

“要是知道我對你的真實看法,你就巴不得我不在身邊了。”斯嘉麗鬱悶地想著。她真希望,除了梅拉妮之外,還有其他人能夠幫她擋住父親的震怒。由一個你如此不喜歡的人來保護你,心裏真不是個滋味。

“或許我們應當取消對巴特勒船長的邀請——”劈裏首先說。

“哎呀,我們不能那麽做!那真是無禮之極!”梅拉妮憂心忡忡地嚷道。

“扶我到**去吧,我眼看要犯病了。”劈裏啪啦哼哼唧唧地說,“哎呀,斯嘉麗,你怎麽能讓我受這個罪呢?”

第二天下午,傑拉爾德到達時,劈裏啪啦已經病倒在**了。她從緊閉的臥室裏傳出了許多次道歉的口信,並吩咐讓那兩個驚魂未定的女孩來主持晚餐。盡管吻了斯嘉麗,並讚許地捏了捏梅拉妮的臉頰,並稱她是“親戚梅麗”,傑拉爾德始終保持著一種令人不安的沉默。斯嘉麗寧願他衝著自己大喊大叫並痛罵一頓。梅拉妮信守諾言,像個影子似的寸步不離地跟著斯嘉麗。傑拉爾德是那麽講究的一位紳士,不便在她麵前責罵自己的女兒。斯嘉麗不得不承認,梅拉妮事情做得非常漂亮,表現得好像她壓根兒不知道有什麽事情不對勁似的。晚飯一端上桌,她就成功地讓傑拉爾德說起話來。

“我很想知道縣裏的事情,”她笑容滿麵地對他說,“英蒂雅和霍妮都是很糟糕的通信者。不過,我知道您了解發生在那裏的一切,請給我們講講喬·方丹的婚禮吧。”

傑拉爾德被捧得高興了起來。他說那次婚禮不怎麽熱鬧,“不像你們幾位姑娘辦的那樣。”因為喬隻有短短幾天的休假。芒羅家的小女兒薩莉看起來非常美。不,他記不起來她穿的什麽衣服了,但是他的確聽說她連件“二朝”服都沒有!

“她真的沒有嗎?”她們倆一起憤慨地叫了起來。

“真的,因為她根本就沒有來得及過一個‘二朝’。”傑拉爾德一邊解釋,一邊大笑了起來,都沒有來得及想一下這種話不適合說給女人聽。聽到他的笑聲,斯嘉麗的精神振奮了起來,她很慶幸梅拉妮有這樣的本領。

“喬第二天就回弗吉尼亞了,”傑拉爾德急忙補充說,“婚禮結束之後,她們也沒有到處走親訪友和參加舞會。塔爾頓家的雙胞胎現在在家呢。”

“我們聽說了。他們康複了嗎?”

“他們的傷勢不重。斯圖爾特傷在膝蓋上,一顆米尼式子彈打穿了布倫特的肩膀。你們也聽說了吧?他們的名字都上了表彰英勇事跡的快報。”

“不是吧!快給我們講講!”

“冒失鬼——他們兩個都是。我相信他們身上一定有愛爾蘭人的血統。”傑拉爾德自鳴得意地說,“我忘了他們做過的事情,不過布倫特現在是中尉了。”

聽到他們的英雄事跡,斯嘉麗感到很高興,好像自己也有份似的。一個男人隻要曾經做過她的男朋友,她就永遠相信他是屬於她的,他所做的一切好事都有助於提高她的身價。

“還有個消息,我相信你們兩人都想聽,”傑拉爾德說,“他們說斯圖又到‘十二橡樹’去求婚了。”

“霍妮還是英蒂雅?”梅拉妮興奮地問道,而斯嘉麗幾乎是憤怒地瞪起了眼睛。

“啊,是英蒂雅小姐,這還用說嘛。在我的這個小妞兒衝他拋媚眼之前,她不是一直都穩穩地抓著他嗎?”

“噢。”梅麗說。傑拉爾德的口無遮攔讓她覺得有些窘迫。

“還不隻那個呢。小布倫特又喜歡到塔拉轉悠啦!就是現在!”

斯嘉麗說不出話來。男朋友的背叛行為差不多是對她的羞辱,特別是她還清楚地記得,當她告訴他們她就要嫁給查爾斯時,雙胞胎表現得那麽瘋狂。斯圖爾特甚至威脅要槍殺查爾斯,或斯嘉麗,或者他自己,或者全部三個人。那次鬧得可真夠驚心動魄的。

“是休倫?”梅麗一邊問,一邊臉上流露出愉快的笑容,“不過我覺得肯尼迪先生——”

“啊,他?”傑拉爾德說,“弗蘭克·肯尼迪還是那樣凡事小心翼翼的,連自己的影子都害怕。要是他再不說清楚,我就要問問他的真實意圖了。不是休倫,布倫特在打我那小女兒的主意。”

“卡琳?”

“她還隻是個孩子呢!”斯嘉麗尖聲說道,她終於能開口說話了。

“她比你結婚的時候隻小了一歲多點而已,小姐。”傑拉爾德反唇相譏,“你是在嫉妒你的老情人看上自己的妹妹嗎?”

梅拉妮臉紅了。她很不習慣這種直言不諱,於是示意彼得把紅薯餡餅端進來。她在心裏發瘋般地尋找著其他話題,最好是既不太牽涉到個人隱私,又能夠使奧哈拉先生不要提及他此行的目的。她什麽也想不出來。不過,一旦打開話匣子,傑拉爾德就不需要話題,隻要有聽眾就行了。他絮絮叨叨地談到每月都在提高需求的軍需部門的偷竊行為;傑斐遜·戴維斯的奸滑和愚蠢;以及那些被北方佬以重金招募到軍隊裏的愛爾蘭人的流氓行為等等。

酒擺到桌上之後,兩位姑娘準備起身走開。這時,傑拉爾德皺著眉頭嚴厲地看了他的女兒一眼,命令她單獨留下來陪他幾分鍾。斯嘉麗絕望地看了看梅麗,梅麗無助地絞著手裏的手絹,然後走了出去。她輕輕地拉上了推拉門。

“好啊,小姑娘!”傑拉爾德大聲說,給自己倒了一杯波爾圖葡萄酒,“表現得真不賴啊!才當了幾天寡婦,現在就想再找一個丈夫啦?”

“別這麽大聲,爸,仆人們——”

“他們早就知道了,不用說,而且每個人都知道咱們的醜事了。你那可憐的媽媽給氣得病倒了,我也抬不起頭來。多丟人現眼啊!不,小妮子,這次你別想用眼淚來糊弄我了。”他急忙地說下去,聲音中透著一絲驚恐,因為看見斯嘉麗的眼皮已經開始忽閃,嘴也撇了起來。“我了解你,在為丈夫守靈的時候,你都會跟別人調情的。別哭了。好啦,我今晚不多說了,因為我要去見見這位英俊的巴特勒船長,他把我女兒的名聲看得如此兒戲,但是到了早晨——好啦,你別哭了。這對你毫無幫助,毫無幫助。我鐵了心了,你明天就跟我回塔拉去,免得你再給我們大家丟臉。別哭了,乖女兒。看看我給你帶來了什麽!這不是很漂亮的禮物嗎?看呀,瞧呀!你怎麽能給我添這麽多麻煩呢,叫我這個忙得不可開交的人大老遠跑到這裏來?別哭了!”

梅拉妮和劈裏啪啦已經睡了好幾個小時了,可斯嘉麗仍然醒著躺在悶熱的黑暗中,她那顆憋在胸腔裏的心沉重而又害怕。生活才剛剛重新開始,她卻要離開亞特蘭大,去回家麵對母親!她寧死也不願意這樣去見母親。她真希望自己此時此刻已經死了,那時大家都會後悔自己太過狠心了吧。她枕著火熱的枕頭,一直輾轉反側,無法入睡。忽然,有個聲音從寂靜的大街上遠遠傳來。盡管模糊不清,但那聲音卻異常熟悉。她溜下床,走到窗口。在一片繁星密布的幽暗天空下,兩旁樹木交拱的街道顯得柔和而又黑漆漆的。聲音越來越近,其中有車輪聲、噠噠的馬蹄聲和人的說話聲。她忽然咧嘴笑了起來,因為她聽到了一個帶著濃重的愛爾蘭口音和威士忌酒的醉腔在高聲唱著《矮背馬車上的木釘》。她明白了,盡管這不是瓊斯博羅的開庭日,但傑拉爾德回家的狀態卻沒什麽不同。

她看見一輛輕便馬車在大門前停了下來,模糊不清的人影下了車。有人和他在一起呢,兩個人影在門前停了下來。接著她聽到門閂一響,還有傑拉爾德的聲音。

“現在,我來給你唱《羅伯特·埃米特的挽歌》。這是一首你應該熟悉的歌,小夥子,我來教你吧。”

“我很想學呢,”他的同伴回答說,那拖得長長的話音裏含著壓抑的笑聲,“不過,現在不行,奧哈拉先生。”

“啊呀,天呢,這是那個可惡的巴特勒呀!”斯嘉麗心裏想道。她起初有些惱火。但隨即又高興起來,至少他們沒有槍殺了對方。在這種情況下一道回家,他們一定聊得很投緣吧。

“我要唱,你就得聽。要不然我就斃了你,因為你是個奧蘭治分子。”

“不是奧蘭治分子——我是查爾斯頓人。”

“那也好不到哪裏去,比那更糟糕。我有兩個小姨子就在查爾斯頓,我很清楚。”

“難道他想告訴所有的鄰居嗎?”斯嘉麗驚恐萬分地想,伸手找自己的便袍。可是她能怎麽辦呢?她不能深更半夜地在這個鍾點下樓,把父親從大街上拖進來啊!

倚在大門上的傑拉爾德啥都沒說便把頭往後一昂,用低沉的聲音唱起了《挽歌》。斯嘉麗把兩隻胳膊肘擱在窗台上聽著,不情願地笑了笑。如果她父親能夠找得著調,這應該是一首美妙動聽的歌,也是她喜歡的歌曲之一。有那麽一會兒,她還跟著優美的曲調哼了起來。那歌詞是這樣開頭的:

“她遠離年輕英雄的長眠之地,

圍著她的情人發出陣陣歎息。”

歌聲還在繼續。她聽見劈裏啪啦和梅拉妮的房間裏有翻身的聲音。可憐的人,她們肯定都被打擾了,她們不習慣像傑拉爾德這樣的血性漢子。歌唱完了,兩個人影交疊在一起沿著過道走過來,然後上了台階。接著傳來小心謹慎的叩門聲。

“我想我必須下樓了,”斯嘉麗想,“他畢竟是我的父親,而可憐的劈裏是死也不會去的。”而且,她不想讓仆人們看到傑拉爾德現在的這副模樣。要是彼得想去扶他上床,他可能會亂發脾氣。波克是唯一知道怎樣應付他的人。

她裹了裹便袍,把脖子圍得緊緊的。然後,她點起床頭的蠟燭,急急忙忙地走下黑暗的樓梯,來到了前廳。她把蠟燭放在燭台上,然後開了門。在搖曳的燭光下,她看到雷特·巴特勒衣著整齊地攙扶著她那位身材矮小、體格健壯的父親。那首《挽歌》顯然已成了傑拉爾德的天鵝之歌,因為他已經老老實實地掛在他同伴的胳膊上了。他的帽子不見了,那頭波浪式的長發亂成了一堆白色的馬鬃,領結歪到了一隻耳朵的下麵,襯衫的胸口上還有酒漬。

“是你父親吧,我相信?”巴特勒船長說。他那黝黑的臉龐上兩隻眼睛顯得很好笑。他看了一眼她那隨意的著裝,好像看穿了她的便袍似的。

“帶他進來吧。”她毫不客氣地說。她對自己的穿著感到害羞,又對傑拉爾德把她置身於被這個家夥嘲笑的境地而感到憤怒。

巴特勒推著傑拉爾德往前挪動。“我幫你把他送到樓上去好嗎?你弄不動他,他沉得很。”

聽到他膽大包天的提議,她驚恐得張大了嘴巴。如果巴特勒船長上樓去了,想想此刻畏縮在**的劈裏啪啦和梅拉妮會怎麽看吧!

“天哪,不用了!就放這裏吧,就放在客廳的長沙發上吧。”

“你剛才說什麽?”

“你說話文明一點,我就感激不盡了。這裏。現在把他放下吧。”

“要不要幫他脫掉靴子?”

“不用。他以前就穿著靴子睡過。”

她說走了嘴,恨不得咬掉自己的舌頭,因為他一邊把傑拉爾德的兩條腿交叉起來,一邊輕輕地笑了。

“現在趕緊走吧。”

他從客廳來到了黑暗的大廳,撿起了那頂落在門檻上的帽子。

“星期天來吃晚飯時再見。”他邊說邊走了出去,並悄無聲息地帶上了門。

五點半鍾,在仆人們還沒有從後院進來做早餐之前,斯嘉麗就起床了。她悄悄地走下台階,溜進了靜悄悄的樓下客廳。傑拉爾德已經醒了,他坐在沙發上,雙手捧著圓圓的腦袋,好像要用手掌捏碎它似的。她進去時,他偷偷地抬頭看了看她。眼睛稍微動一下都讓他感到疼痛難忍,他哼哼著。

“多麽糟糕的一天啊!”

“你幹得真漂亮,爸爸,”她滿腔憤怒地低聲說,“那麽晚回家,還唱歌吵醒了所有的鄰居。”

“我唱歌啦?”

“唱啦!你的《挽歌》聲到處回**呢!”

“可我一點兒都不記得呀。”

“鄰居們到死都會記得這件事。劈裏啪啦小姐和梅拉妮也會記得的。”

“真倒黴。”傑拉爾德哼哼著。他動了動長著厚厚舌苔的舌頭,舔了一圈焦幹的嘴唇。“玩起來之後,我就什麽都記不得了。”

“玩兒?”

“巴特勒那小子吹牛說他是玩撲克的高手,沒人——”

“你輸了多少?”

“哎,我贏了,還用說嘛。喝上一兩杯,我就準贏。”

“看看你的錢包。”

好像每動彈一下都很痛苦似的,傑拉爾德從外套的口袋裏掏出錢包,打開了它。裏麵是空的,他絕望而又迷茫地看著它。

“五百元,”他說,“我本打算從那些跑封鎖線者手裏給奧哈拉夫人買東西的,現在連回塔拉的盤纏都沒了。”

當她氣憤地望著那個空****的錢包時,斯嘉麗心中慢慢地有了一個想法,而且那想法很快就明確了。

“我在這個城裏再也抬不起頭來了,”她開始說道,“你把我們的臉都丟盡了。”

“住嘴吧,小妮子。你難道沒看見我的頭都要炸了嗎?”

“喝得醉醺醺的,和巴特勒船長這樣的男人一起回家,扯著嗓子唱歌給大家聽,還把所有的錢都輸個精光。”

“這個人太會玩牌了,簡直就不是個紳士。他——”

“媽媽聽了這事之後會怎麽說呢?”

他忽然痛苦而又驚恐地抬起頭來。

“你不會告訴媽媽一個字,讓她難過吧,你會嗎?”

斯嘉麗啥都沒說,隻是嘟著嘴。

“你想想,那會讓她多麽傷心,而她又是那樣有修養。”

“你想一想,爸,昨晚你還說我辱沒了這個家呢!而我不過可憐巴巴地跳了一會兒舞,給傷兵們掙了點錢嘛。哎呀,我真想大哭一場。”

“唔,別哭,”傑拉爾德懇求道,“我這可憐的腦瓜子肯定受不了啊,它真的要炸開了!”

“你還說我——”

“小妮子,小妮子,不要因為你可憐的老父親說的話傷心啦。他根本不是那個意思,他什麽事情也都不懂!當然啦,你是個又乖巧又好心的姑娘,我很清楚。”

“可你還要帶我不光彩地回家。”

“啊呀,親愛的,我不會那樣做的,那是逗你的。你也不要對媽媽提起錢的事情,她已經為了家裏的開銷坐立不安了。”

“不提,”斯嘉麗坦然地說道,“我不會提的,隻要你讓我留在這裏,並且告訴媽媽,那些都隻是一群老婆子的八卦而已。”

傑拉爾德哀傷地看著他的女兒。

“你這是敲詐,一點兒都不摻假。”

“昨晚的事情也都是惡意誹謗,一點兒都不摻假。”

“好吧,”他開始哄著她說,“我們把那些事情都統統忘掉。你覺得像劈裏啪啦這樣一位體麵而又漂亮的女士,家裏會有白蘭地嗎?解酒的最好法子就是——”

斯嘉麗轉過身,躡手躡腳地穿過安靜的大廳,到餐廳裏去拿那瓶白蘭地酒。斯嘉麗和梅麗私底下稱之為“治暈瓶”,因為每當覺得心慌發暈或者要暈倒時,劈裏啪啦總得喝上一小口。斯嘉麗的臉上寫滿了得意的神色,至於自己對待傑拉爾德的不孝做法,她絲毫不感到羞恥。現在,要是再有好事者寫信給埃倫,她也可以從傑拉爾德的謊言中得到寬慰了。現在,她可以繼續留在亞特蘭大了;現在,她可以幾乎想幹什麽就幹什麽了,因為劈裏啪啦就是一個軟弱的人。她打開酒櫃,拿出酒瓶和玻璃杯,把它們抱在胸前站了一會兒。

她看到了一長串美妙的前景:潺潺流水的桃樹溪畔的野餐和斯通山上的燒烤,招待會和舞會,午後的跳舞,坐馬車兜風,周日晚上的自助晚餐,等等。她都要在場,並且成為其中的核心,被一群男人圍在中間。在醫院裏為他們稍微做點事情之後,男人就會輕易地和她墜入情網。現在她不那麽反感醫院的工作了。生病的時候,男人很容易被感動,他們會輕易地落到一位機靈姑娘的手裏,就像塔拉那些熟透了的桃子,你隻需要輕輕地一搖。

拿著那瓶能叫人重新振作的酒,她朝父親走去。謝天謝地,因為著名的奧哈拉的家長竟然沒能贏得昨晚的較量。她突然想知道雷特·巴特勒是否和這件事有關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