貝多芬傳

貝多芬傳

竭力為善,愛自由甚於一切,即使為了王座,也永勿欺妄真理。

——貝多芬(一七九二年手冊)

他短小臃腫,外表結實,生就運動家般的骨骼。一張土紅色的寬大的臉,直到晚年皮膚才變得病態黃黃的。尤其是冬天,當他關在室內遠離田野的時候。他額角隆起,寬廣無比。烏黑的頭發異乎尋常的濃密,好似梳子從未在上麵光臨過,到處逆立,賽似“美杜莎頭上的亂蛇”。

他的眼中燃燒著一股奇異的威力,使所有見到他的人為之震懾。在褐色而悲壯的臉上,這雙眼睛射出一道狂野的光,大家總以為是黑的,其實卻是灰藍的,但大多數人不能分辨那微妙的差別。它們平時細小而深陷,興奮或憤怒時才大張起來,在眼眶中旋轉,那才奇妙地反映出它們真正的思想。他往往用憂鬱的目光向天凝視。

寬大的鼻子又短又方,竟是獅子的相貌。一張細膩的嘴巴,但下唇常有比上唇前突的傾向。牙床結實得厲害,似乎可以嗑破核桃。左邊下巴有一個深陷的小窩,使他的臉顯得古怪地不對稱。據莫舍勒斯說:“他的微笑是很美的,談話之間有一副往往可愛而令人高興的神氣。但另一方麵,他的笑卻是不愉快的,粗野的,難看的,並且為時很短。”——那是一個不慣於歡樂的人的笑。他通常的表情是憂鬱的,顯示出“一種無可療治的哀傷”。一八二五年,雷斯塔伯說看見“他溫柔的眼睛及其劇烈的痛苦”時,需要竭盡全力才能止住眼淚。一年以後,布勞恩·馮·布勞恩塔爾在一家酒店裏遇見他,坐在一隅抽著一支長煙鬥,閉著眼睛,那是他臨死以前與日俱增的習慣。一個朋友向他說話。他悲哀地微笑,從袋裏掏出一本小小的談話手冊;然後用著聾子慣有的尖銳的聲音,教人家把要說的話寫下來。

他的臉色時常變化,或是在鋼琴上被人無意中撞見的時候,或是突然有所感應的時候,有時甚至在街上,使路人大為吃驚。“臉上的肌肉突然隆起,血管膨脹,狂野的眼睛變得加倍可怕,嘴巴發抖,仿佛一個魔術家召來了妖魔而反被妖魔製服一般”,那是莎士比亞式的麵目。克勒貝爾說是莪相的麵目。尤利烏斯·貝內迪克特說他無異“李爾王”。

路德維希·凡·貝多芬,一七七〇年十二月十六日生於科隆附近的波恩,一所破舊屋子的閣樓上。他的出身是佛蘭芒族,父親是一個不聰明而酗酒的男高音歌手。母親是女仆,一個廚子的女兒,最初嫁給一個官宦之家的侍從,丈夫死後再嫁貝多芬的父親。

貝多芬的童年充滿艱辛,不像莫紮特般享受過家庭的溫情。一開始,人生於他就顯得是一場悲慘而殘暴的鬥爭。父親想開拓他的音樂天分,把他當作神童一般炫耀。四歲時,他就被整天地釘在揚琴前麵,或和一架提琴一起關在家裏,幾乎被繁重的練習壓死,差點讓他恨死了這門藝術,父親不得不用暴力來迫使貝多芬學習。貝多芬從少年時代就得操心經濟問題,不得不過早承擔養家糊口的重任,需考量如何掙得每日的麵包。十一歲,他加入戲院樂隊;十三歲,他擔當大風琴手。一七八七年,他失去了自己熱愛的母親。“她對我那麽仁慈,那麽值得愛戴,我的最好的朋友!噢!當我能叫出母親這甜蜜的名字而她能聽見的時候,誰又比我更幸福?”

母親是患肺病死的;貝多芬自以為也染著同樣的病症,常常感到不舒服;除此之外,他還患有比病痛更殘酷的憂鬱症。十七歲時,他做了一家之主,擔負著兩個兄弟的教育之責;因為父親酗酒,不能主持門戶,他不得不羞慚地請求父親退休。人家擔心做父親的拿了錢去揮霍,將養老俸交給兒子收領。這些可悲的事實在他心上留下了深刻的創痕。他在波恩的一個家庭裏找到了一個親切的依傍,便是他終身珍視的布羅伊寧一家。可愛的埃萊奧諾雷·特·布羅伊寧比他小兩歲。他教她音樂,領她走上詩歌的路。她是他的童年伴侶。也許他們之間曾有相當溫柔的情緒。後來埃萊奧諾雷嫁了韋格勒醫生,他也成為貝多芬的知己之一。直到最後,他們之間一直保持著恬靜的友誼,那是從韋格勒、埃萊奧諾雷和貝多芬彼此的書信中可以看到的。當三個人到了老年的時候,友誼格外動人,而心靈的年輕卻又不減當年。

盡管貝多芬的童年如此悲慘,他回憶起這段時日和兒時住過的地方,淒涼中仍透著一絲溫馨。後來他雖不得不離開波恩,在花花之都維也納那貧困慘淡的近郊度過餘生,卻從沒忘記萊茵河畔的故鄉,莊嚴的父性大河,像他所稱的“我們的父親萊茵”。的確,它是那樣的生動,幾乎賦有人性似的,仿佛一顆巨大的靈魂,無數的思想與力量在其中流過;而且萊茵流域中也沒有一個地方比細膩的波恩更美、更雄壯、更溫柔的了,它那濃蔭密布、鮮花滿地的阪坡,受著河流的衝擊與撫愛。在此,貝多芬消磨了他最初的二十年;在此,形成了他少年心中的夢境——慵懶地拂著水麵的草原上,霧氛籠罩著的白楊,叢密的矮樹,細柳和果樹,把根須浸在靜寂而湍急的水流裏,還有村落、教堂、墓園,懶洋洋地睜著好奇的眼睛俯視兩岸;遠遠的,藍色的七峰在天空畫出嚴峻的側影,上麵矗立著廢圮的古堡,顯出一些瘦削而古怪的輪廓。他的心對於這個鄉土是永久忠誠的。直到生命的終了,他老是想再見故園一麵而不能如願。“我的家鄉,我出生的美麗的地方,在我眼前始終是那樣的美,那樣的明亮,和我離開它時毫無兩樣。”

大革命爆發了,泛濫全歐,占據了貝多芬的心。波恩大學是新思想的集中點。一七八九年五月十四日,貝多芬報名入學,聽有名的厄洛熱·施奈德講德國文學——他是未來的下萊茵州的檢察官。當波恩得悉巴士底獄被攻陷時,施奈德在講壇上朗誦一首慷慨激昂的詩,鼓起了學生們如醉如狂的熱情。次年,他又印行了一部革命詩集。在預約者的名單中,我們可以看到貝多芬和布羅伊寧的名字。

一七九二年十一月,正當戰事蔓延到波恩時,貝多芬離開了故鄉,住到德意誌的音樂首都維也納。路上他遇見開向法國的黑森軍隊。無疑,他受著愛國情緒的鼓動,在一七九六與一七九七兩年內,他把弗裏貝格的戰爭詩譜成音樂:一闋是《行軍曲》;一闋是《我們是偉大的德意誌族》。但他盡管謳歌大革命的敵人也是徒然:大革命已征服了世界,征服了貝多芬。從一七九八年起,雖然奧地利和法國的關係很緊張,貝多芬仍和法國人有親密的往來,和使館方麵,和才到維也納的貝爾納多德。在那些談話裏,他擁護共和的情緒愈發肯定,在他以後的生活中,我們更可看到這股情緒的有力的發展。

這時代施泰因豪澤替他畫的肖像,把他當時的麵目表現得相當準確。這一幅像之於貝多芬以後的肖像,無異介朗的拿破侖肖像之於別的拿破侖像,那張嚴峻的臉,活現出波拿巴充滿著野心的火焰。貝多芬在畫上顯得很年輕,似乎不到他的年紀,瘦削的,筆直的,高領使他頭頸僵直,一副睥睨一切和緊張的目光。他知道他的意誌所在,他相信自己的力量。一七九六年,他在筆記簿上寫道:“勇敢啊!雖然身體不行,我的天才終究會獲勝……二十五歲!不是已經臨到了嗎?……就在這一年上,整個的人應當顯示出來了。”特·伯恩哈德夫人和葛林克說他很高傲,舉止粗野,態度抑鬱,帶著非常強烈的內地口音。但他藏在這驕傲的笨拙之下的慈悲,唯有幾個親密的朋友知道。他寫信給韋格勒敘述他的成功時,第一個念頭是:“譬如我看見一個朋友陷於窘境:倘若我的錢袋不夠幫助他時,我隻消坐在書桌前麵,頃刻之間便解決了他的困難……你瞧這多美妙。”隨後他又道:“我的藝術應當使可憐的人得益。”

然而痛苦已在叩門,它一朝住在他身上之後永遠不再退隱。一七九六年至一八〇〇年,耳聾已開始它的酷刑。耳朵日夜作響,他的內髒也受劇烈的痛楚折磨。聽覺越來越衰退。幾年來,他瞞著人家,連對最心愛的朋友們也不說;他避免與人見麵,使他的殘廢不致被人發現;他獨自守著這可怕的秘密。但到一八〇一年,他不能再緘默了。他絕望地告訴兩個朋友:韋格勒醫生和阿門達牧師。

“我的親愛的、我的善良的、我的懇摯的阿門達……我多希望你能常在我身旁!你的貝多芬真是可憐至極。得知道我的最高貴的一部分,我的聽覺,大大地衰退了。當我們同在一起時,我已察覺許多病象,我瞞著;但從此越來越惡劣……還會痊愈嗎?我當然如此希望,可是非常渺茫;這一類的病是無藥可治的。我得過著淒涼的生活,避免我心愛的一切人物,尤其是在這個如此可憐、如此自私的世界上!……我不得不在傷心的隱忍中找棲身!固然我曾發誓要超臨這些禍害,但又如何可能?……”

他寫信給韋格勒時說:“我過著一種悲慘的生活。兩年以來我躲避著一切交際,因為我不可能與人說話:我聾了。要是我幹著別的職業,也許還可以。但在我的行當裏,這是可怕的遭遇啊。我的敵人們又將怎麽說,他們的數目又是相當可觀!……在戲院裏,我得坐在貼近樂隊的地方,才能聽清演員的說話。假如我的座位稍遠的話,我聽不見樂器和歌唱的高音。……人家柔和地說話時,我勉強聽到一些;人家高聲叫喊時,我簡直痛苦難忍……我時常詛咒我的生命……普盧塔克教我學習隱忍。我卻願和我的命運挑戰,隻要可能。但有些時候,我竟是上帝最可憐的造物……隱忍!多傷心的避難所!然而這是我唯一的出路!”

這種悲劇式的愁苦,在當時一部分的作品裏有所表現,例如作品第十三號的《悲愴奏鳴曲》(一七九九),尤其是作品第一號(一七九八)之三的奏鳴曲中的廣板。奇怪的是並非所有的作品都帶憂鬱的情緒,還有許多樂曲,如歡悅的《七重奏》(一八〇〇),明澈如水的《第一交響曲》(一八〇〇),都反映著一種青年人的天真。無疑的,要使心靈慣於愁苦也得相當的時間。它是那樣的需要歡樂,當它實際沒有歡樂時就自己來創造。當“現在”太殘酷時,它就在“過去”中生活。往昔美妙的歲月,一下子是消滅不了的;它們不複存在時,光芒還會悠久地照耀。獨自一人在維也納遭難的時候,貝多芬便隱遁在故園的憶念裏。那時,他的思想都印著這種痕跡。《七重奏》內以變奏曲形式出現的行板的主題,便是一支萊茵的歌謠。《第一交響曲》也是一件頌讚萊茵的作品,是青年人對著夢境微笑的詩歌。它是快樂的、慵懶的,其中有取悅於人的欲念和希望。但在某些段落內,在引子裏,在低音樂器的明暗的對照裏,在神聖的諧謔曲裏,我們何等感動地,在青春的臉上看到未來的天才的目光。那是波提切利在《聖家庭》中所畫的幼嬰的眼睛,其中已可窺到他未來的悲劇。

在這些肉體的痛苦之上,再加另外一種痛苦。韋格勒說他從沒見過貝多芬不抱著一股劇烈的熱情。這些愛情似乎永遠是非常純潔的。熱情與歡娛之間毫無連帶關係。現代的人們把這兩者混為一談,實在是他們全不知道何謂熱情,也不知道熱情之如何難得。貝多芬的心靈裏多少有些清教徒氣息;粗野的談吐與思想,他是厭惡的;他對於愛情的神聖抱著毫無假借的觀念。據說他不能原諒莫紮特,因為他不惜屈辱自己的天才去寫《唐·璜》。他的密友申德勒確言“他一生保著童貞,從未有何缺德需要懺悔”。這樣的一個人是生來受愛情的欺騙,**情的犧牲品的。他的確如此。他不斷地鍾情,如醉如狂般顛倒,他不斷地夢想著幸福,然而立刻幻滅,隨後是悲苦的煎熬。貝多芬最豐滿的靈感,就當在這種時而熱愛、時而驕傲地反抗的輪回中去探尋根源;直到相當的年齡,他激昂的性格,才在淒惻的隱忍中趨於平靜。

一八〇一年時,他熱情的對象是朱麗埃塔·圭恰迪妮,為他題贈那著名的作品第二十七號之二的《月光奏鳴曲》(一八〇二)而知名於世。他寫信給韋格勒說:“現在我生活比較甜美,和人家來往也較多了些……這變化是一個親愛的姑娘的魅力促成的。她愛我,我也愛她。這是兩年來我初次遇到的幸運的日子。”可是他為此付了很高的代價。第一,這段愛情使他格外感到自己的殘疾,境況的艱難,使他無法娶他所愛的人。其次,圭恰迪妮是**的、稚氣的、自私的,使貝多芬苦惱。一八〇三年十一月,她嫁了加倫貝格伯爵。這樣的熱情是摧殘心靈的。而像貝多芬那樣,心靈已因疾病而變得虛弱的時候,狂亂的情緒更有把它完全毀滅的危險。他一生就隻是這一次,似乎到了顛蹶的關頭。他經曆著一個絕望的苦悶時期,隻消讀他那時寫給兄弟卡爾與約翰的遺囑便可知道,遺囑上注明“等我死後開拆”。這是慘痛之極的呼聲,也是反抗的呼聲。我們聽著不由不充滿著憐憫,他差不多要結束他的生命了,就隻靠著堅強的道德情操才把他止住。他對病愈的最後的希望沒有了。“連一向支持我的卓絕的勇氣也消失了。噢,神!給我一天真正的歡樂罷,就是一天也好!我沒有聽到歡樂的深遠的聲音已經多久!什麽時候,噢!我的上帝,什麽時候我再能和它相遇?……永遠不?——不?——不,這太殘酷了!”

這是臨終的哀訴。可是貝多芬還活了二十五年。他的強毅的天性不能遇到磨難就屈服。“我的體力和智力突飛猛進……我的青春,是的,我感到我的青春不過才開始。我窺見我不能加以肯定的目標,我每天都迫近它一些。……噢!如果我擺脫了這疾病,我將擁抱世界!……一些休息都沒有!除了睡眠以外我不知還有什麽休息,而可憐我對於睡眠不得不花費比從前更多的時間。但願我能在疾病中解放出一半:那時候!……不,我受不了。我要扼住命運的咽喉。它決不能使我完全屈服……噢!能把人生活上千百次,多美啊!”

這愛情,這痛苦,這意誌,這時而頹喪時而驕傲的轉換,這些內心的悲劇,都反映在一八〇二年的大作品裏:附有葬禮進行曲的奏鳴曲(作品第二十六號);俗稱為《月光曲》的《幻想奏鳴曲》(作品第二十七號之二);作品第三十一號之二的奏鳴曲,其中戲劇式的吟誦體恍如一場偉大而淒婉的獨白;題獻亞曆山大皇的提琴奏鳴曲(作品第三十號);《克勒策奏鳴曲》(作品第四十七號);依著格勒特的詞句所譜的六支悲壯慘痛的宗教歌(作品第四十八號)。至於一八〇三年的《第二交響曲》,卻反映著他年少氣盛的情愛;顯然是他的意誌占了優勢,一種無可抵抗的力把憂鬱的思想一掃而空。生命的沸騰掀起了樂曲的終局。貝多芬渴望幸福,不肯相信他無可救藥的災難;他渴望痊愈,渴望愛情,他充滿著希望。一八〇二年赫內曼為貝多芬所作之小像上,他做著當時流行的裝束,留著鬢角,四周的頭發剪得同樣長,堅決的神情頗像拜倫式的英雄,同時表示一種拿破侖式的永不屈服的意誌。

這些作品裏有好幾部,進行曲和戰鬥的節奏特別強烈。這在《第二交響曲》的快板與終局內已很顯著,尤其是獻給亞曆山大皇的奏鳴曲的第一章,更富於英武壯烈的氣概。這種音樂所特有的戰鬥性,令人想起產生它的時代。大革命已經到了維也納。貝多芬被它煽動了。騎士賽弗裏德說:“他在親密的友人中間,很高興地談論政局,用著非常的聰明下判斷,目光犀利而且明確。”他所有的同情都傾向於革命黨人。在他生命晚期最熟知他的申德勒說:“他愛共和的原則。他主張無限製的自由與民族的獨立……他渴望大家協力同心地建立國家的政府……渴望法國實現普選,希望波拿巴建立起這個製度來,替人類的幸福奠定基石。”他仿佛一個革命的古羅馬人,受著普盧塔克的熏陶,夢想著一個英雄的共和國,由勝利之神建立。而所謂勝利之神便是法國的首席執政,於是他接連寫下《英雄交響曲:波拿巴》(一八〇四),帝國的史詩;和《第五交響曲》(一八〇五—一八〇八)的終局,光榮的敘事歌。第一闋真正革命的音樂:時代之魂在其中複活了,那麽強烈,那麽純潔,因為當代巨大的變故在孤獨的巨人心中顯得強烈而純潔,這種印象即便和現實接觸也不會減損分毫。貝多芬的麵目,似乎都受著這些曆史戰爭的反映。在當時的作品裏,到處都有它們的蹤影,也許作者自己不曾覺察,在《科裏奧蘭序曲》(一八〇七)內,有狂風暴雨在呼嘯,《第四重奏》(作品第十八號)的第一章,和上述的序曲非常相似;《熱情奏鳴曲》(作品第五十七號,一八〇四),俾斯麥曾經說過:“倘我常聽到它,我的勇氣將永遠不竭。”還有《哀格蒙特序曲》,甚至《降E大調鋼琴協奏曲》(作品第七十三號,一八〇九),其中炫耀技巧的部分都是壯烈的,仿佛有人馬奔突之勢。——而這也不足為怪。在貝多芬寫作品第二十六號奏鳴曲中的“英雄葬曲”時,比《英雄交響曲》的主人翁更配他謳歌的英雄,霍赫將軍正戰死在萊茵河畔,他的紀念像至今仍屹立在科布倫茨與波恩之間的山崗上,——即使當時貝多芬不曾知道這件事,但他在維也納也已目擊兩次革命的勝利。一八〇五年十一月,當《菲岱裏奧》初次上演時,在座的便有法國軍佐於蘭將軍,他是巴士底獄的勝利者,住在洛布科維茲家裏,做著貝多芬的朋友兼保護人,受著他《英雄交響曲》與《第五交響曲》的題贈。一八〇九年五月十日,拿破侖駐紮在舍恩布倫。不久,貝多芬便厭惡法國的征略者。但他對於法國人史詩般的狂熱,依舊能很清楚地感覺到。所以凡是不能像他那樣感覺的人,對於他這種行動與勝利的音樂決不能徹底了解。

貝多芬突然中止了他的《第五交響曲》,不經過慣有的擬稿手續,一口氣寫下了《第四交響曲》。幸福在他眼前顯現了。一八〇六年五月,他和特雷澤·特·布倫瑞克訂了婚。她老早就愛上他。從貝多芬卜居維也納的初期,和她的哥哥弗朗索瓦伯爵為友,她還是一個小姑娘,跟著貝多芬學鋼琴時起,就愛他了。一八〇六年,貝多芬在他們匈牙利的馬爾托伐薩家裏作客,在那裏他們才真正相愛。關於這些幸福日子的回憶,還保存在特雷澤·特·布倫瑞克的一部分敘述裏。她說:“一個星期日的晚上,用過了晚餐,在月光下,貝多芬坐在鋼琴前麵。他先是放平著手指在鍵盤上來回撫弄。我和弗朗索瓦都知道他這種習慣。他往往是這樣開場的。隨後他在低音部分奏了幾個和弦;接著,慢慢地,他用一種神秘的莊嚴的神氣,彈奏著塞巴斯蒂安·巴赫的一支歌:‘若願素心相贈,無妨悄悄相傳;兩情脈脈,勿為人知。’

“母親和教士都已就寢,哥哥嚴肅地凝眸睇視著,我的心被他的歌和目光滲透了,感到生命的豐滿。——第二天早上,我們在園中相遇。他對我說:‘我正在寫一本歌劇。主要的人物在我心中,在我麵前,不論我到什麽地方,停留在什麽地方,他總和我同在。我從沒到過這般崇高的境界。一切都是光明和純潔。在此以前,我隻像童話裏的孩子,隻管撿取石子,而不看見路上美豔的鮮花……’一八〇六年五月,獲得我最親愛的哥哥的同意,我和他訂了婚。”

這一年所寫的《第四交響曲》,是一朵精純的花,蘊藏著貝多芬一生比較平靜的日子的香味。人家說:“貝多芬那時竭力要把他的天才,和一般人在前輩大師留下的形式中所認識與愛好的東西,加以調和。”同樣源於愛情的妥協精神,對貝多芬的舉動和生活方式也發生了影響。賽弗裏德和格裏爾巴策說他興致很好,心靈活躍,處世接物彬彬有禮,對厭惡的人也肯忍耐,穿著很講究;而且他巧妙地瞞著大家,甚至令人不覺得他耳聾。他們說他身體很好,隻眼睛有些近視。在梅勒替他畫的肖像上,我們也可看到一種羅曼蒂克的風雅,微微有些不自然的神情。貝多芬要博人歡心,並且知道已經博得人家歡心。猛獅在戀愛中,它的利爪藏起來了。但在他的眼睛深處,甚至在《第四交響曲》的幻夢與溫柔的情調之下,我們仍能感到那可怕的力,任性的脾氣,突發的憤怒。

這種深邃的和平並不持久,但愛情的美好的影響一直保存到一八一〇年。無疑是靠了這個影響,貝多芬才獲得自主力,使他的天才產生了最完滿的果實,例如那古典的悲劇:《第五交響曲》;那夏日的神明的夢:《田園交響曲》(一八〇八)。還有他自認為他奏鳴曲中最有力的,從莎士比亞的《暴風雨》感悟得來的《熱情奏鳴曲》(一八〇七),是他題獻給特雷澤的。作品第七十八號的富於幻夢與神秘氣息的奏鳴曲(一八〇九),也是獻給特雷澤的。寫給“不朽的愛人”的一封沒有日期的信,所表現的他的愛情的熱烈,也不下於《熱情奏鳴曲》:

“我的天使,我的一切,我的我……我心頭裝滿了和你說不盡的話……啊!不論我在哪裏,你總和我同在……當我想到你星期日以前不曾接到我初次的消息時,我哭了。——我愛你,像你的愛我一樣,但還要強得多……啊!天哪!——沒有了你是怎樣的生活啊!——咫尺,天涯。——我的不朽的愛人,我的思念一齊奔向你,有時是快樂的,隨後是悲哀的,問著命運,問它是否還有接受我們的願望的一天。——我隻能同你在一起過活,否則我就活不了……永遠無人再能占有我的心。永遠!——永遠!——噢,上帝!為何人們相愛時要分離呢?可是我現在的生活是憂苦的生活。你的愛使我同時成為最幸福和最苦惱的人。——安靜罷……安靜——愛我呀!——今天,——昨天,——多少熱烈的憧憬,多少的眼淚對你,——你,——你,——我的生命——我的一切!別了!——噢!繼續愛我呀,——永勿誤解你親愛的L的心。——永久是你的——永久是我的——永遠是我們的。”

什麽神秘的理由,阻撓著這一對相愛的人的幸福?——也許是沒有財產,地位的不同;也許貝多芬對人家要他長時期的等待,要他把這段愛情保守秘密,感到屈辱而表示反抗;也許以他暴烈、多病、憤世嫉俗的性情,無形中使他的愛人受難,而他自己又因之感到絕望。——婚約毀了,然而兩人中間似乎沒有一個忘卻這段愛情。直到她生命的最後一刻,特雷澤·特·布倫瑞克還愛著貝多芬。

一八一六年,貝多芬說:“當我想到她時,我的心仍和第一天見到她時跳得一樣的劇烈。”同年,他製作六闋《獻給遙遠的愛人》的歌。他在筆記內寫道:“我一見到這個美妙的造物,我的心情就泛濫起來,可是她並不在此,並不在我旁邊!”——特雷澤曾把她的肖像贈予貝多芬,題著:“給稀有的天才,偉大的藝術家,善良的人。T.B.”在貝多芬晚年,一位朋友無意中撞見他獨自擁抱著這幅肖像,哭著,高聲地自言自語著(這是他的習慣):“你這樣的美,這樣的偉大,和天使一樣!”朋友退了出去,過了一會兒再進去,看見貝多芬在彈琴,便對他說:“今天,我的朋友,你的臉上全無可怕的氣色。”貝多芬答道:“因為我的好天使來訪問過我了。”——創傷深深地銘刻在他心上。他自己說:“可憐的貝多芬,此世沒有你的幸福。隻有在理想的境界裏才能找到你的朋友。”

他在筆記上又寫著:“屈服,深深地向你的命運屈服:你不複能為你自己而存在,隻能為著旁人而存在;為你,隻在你的藝術裏才有幸福。噢,上帝!給我勇氣讓我征服我自己!”

愛情把他遺棄了。一八一〇年,他重又變得孤獨;但光榮已經來到,他也顯然感到自己的威力。他正當盛年。他完全放縱他的暴烈與粗獷的性情,對於社會,對於習俗,對於旁人的意見,對一切都不顧慮。他還有什麽需要畏懼,需要敷衍?愛情,沒有了;野心,沒有了。所剩下的隻有力,力的歡樂,需要應用它,甚至濫用它。“力,這才是和尋常人不同的人的精神!”他不修邊幅,舉止也愈加放肆。他知道他有權言所欲言,對世間最大的人物亦然。

“除了仁慈以外,我不承認還有什麽優越的標記”,這是他一八一二年七月十七日所寫的說話。貝蒂娜·布倫塔諾那時看見他,說“沒有一個皇帝對於自己的力有他這樣堅強的意識”。她被他的威力懾服了,寫信給歌德時說道:“當我初次看見他時,整個世界在我麵前消失了,貝多芬使我忘記了世界,甚至忘記了你,噢,歌德!……我敢斷言這個人物遠遠地走在現代文明之前,我相信我這句話是不錯的。”

歌德設法要認識貝多芬。一八一二年,他們終於在波希米亞的浴場特普利茲相遇,結果卻不很投機。貝多芬熱烈佩服著歌德的天才;但他過於自由和過於暴烈的性格,不能和歌德的性格融和,而不免傷害它。他曾敘述他們一同散步時的情景,當時這位驕傲的共和黨人,把魏瑪大公的樞密參讚教訓了一頓,使歌德永遠不能原諒。

“君王與公卿盡可造就教授與機要參讚,盡可以賞賜他們頭銜與勳章,但他們無法造就偉大的人物,無法造就超脫於庸俗社會的心靈。……而當像我和歌德這樣兩個人在一起時,這般君侯貴胄應當感到我們的偉大。——昨天,我們在歸路上遇見全體的皇族。我們遠遠地就已看見。歌德掙脫了我的手臂,站在大路旁。我徒然對他說盡我所有的話,不能使他再走一步。於是我按了一按帽子,扣上外衣的鈕子,背著手,往最密的人叢中撞去。親王與近臣密密層層,太子魯道夫對我脫帽;皇後先對我招呼,——那些大人先生是認得我的。——為了好玩起見,我看著這隊人馬在歌德麵前經過。他站在路邊,深深地彎著腰,帽子拿在手裏。事後我大大地教訓了他一頓,毫不同他客氣。……”

而歌德也沒有忘記。歌德寫信給策爾特說:“貝多芬不幸是一個倔強之極的人。他認為世界可憎,無疑是對的,但這並不能使世界對他和對旁人變得愉快些。我們應當原諒他,替他惋惜,因為他是聾子。”歌德一生不曾做什麽事反對貝多芬,但也不曾做什麽事擁護貝多芬,對他的作品,甚至對他的姓氏,保持絕對的緘默。

《第七交響曲》和《第八交響曲》便是這時代的作品,是貝多芬一八一二年在特普利茲寫的:前者是節奏的大祭樂,後者是詼謔的交響曲,他在這兩部作品中表現出的也許最是自在,像他自己所說的,最是“盡量”,那種快樂與狂亂的激動,出其不意的對比,使人錯愕的誇大的機智,巨人式的、使歌德與策爾特惶駭的爆發,使德國北部流行著一種說法,說《第七交響曲》是一個酒徒的作品。——不錯,這是一個沉醉的人的作品,但也是力和天才的產物。他自己也說:“我是替人類釀製醇醪的酒神。是我給人以精神上至高的狂熱。”

我不知他是否真如瓦格納所說的,想在《第七交響曲》的終局內描寫一個酒神的慶祝會。在這闋豪放的鄉村節會音樂中,我特別看到他遺傳自佛蘭芒族的精神;同樣,在以紀律和服從為尚的國家,他肆無忌憚的舉止談吐,也是源於他自身的血統。不論在哪一件作品裏,都沒有《第七交響曲》那麽坦白,那麽自由的力。這是無目的地,單為了娛樂而浪費著超人的精力,宛如一條洋溢泛濫的河的歡樂。在《第八交響曲》內,力量固沒有這樣的誇大,但更加奇特,更表現出作者的特點,交融著悲劇與滑稽,力士般的剛強和兒童般的任性。

一八一四年是貝多芬幸運的頂點。在維也納會議中,人家將他視作歐羅巴的光榮。他在慶祝會中非常活躍。親王們向他致敬,像他自己高傲地向申德勒所說的,他聽任他們追逐。

他受著獨立戰爭的鼓動。一八一三年,他寫了一闋《威靈頓之勝利交響曲》;一八一四年初,寫了一闋戰士的合唱:《德意誌的再生》;一八一四年十一月二十九日,他在許多君主麵前指揮一支愛國歌曲:《光榮的時節》;一八一五年,他為攻陷巴黎寫了一首合唱:《大功告成》。這些應時的作品,比他其他那些音樂更能增加他的聲名。布萊修斯·赫弗爾依著弗朗索瓦·勒特龍的素描所做的木刻,和一八一三年弗蘭茲·克萊因塑的臉型,活潑潑地表現出貝多芬在維也納會議時的麵貌——獅子般的臉上,牙床緊咬著,刻畫著憤怒與苦惱的皺痕,但表現得最明顯的是他的意誌,早年拿破侖式的意誌:“可惜我在戰爭裏不像在音樂中那麽內行!否則我將戰敗他!”

但是他的王國不在此世,像他寫信給弗朗索瓦·特·布倫瑞克時所說的:“我的王國是在天空。”他在維也納會議時寫信給考卡說:“我不和你談我們的君王和王國,在我看來,思想之國是一切國家中最可愛的:那是此世和彼世的一切王國中的第一個。”

在此光榮的時間以後,接踵而來的是最悲慘的時期。維也納從未對貝多芬抱有好感。像他那樣一個高傲而獨立的天才,在此輕佻浮華、為瓦格納所痛惡的都城裏是不得人心的。他抓住可以離開維也納的每個機會。一八〇八年,他很想脫離奧地利,到威斯特伐利亞王熱羅姆·波拿巴的宮廷裏去。熱羅姆王願致送貝多芬終身俸每年六百杜加,外加旅費津貼一百五十銀幣,唯一的條件是不時為他演奏,並指揮室內音樂會,那些音樂會曆時很短,而且不常舉行。貝多芬差不多決定動身了。但維也納的音樂泉源是那麽豐富,同樣也有高貴的鑒賞家,他們深知貝多芬之偉大,不肯讓國家蒙受喪失這天才之羞。

一八〇九年,維也納三個富有的貴族:貝多芬的學生魯道夫太子、洛布科維茲親王、金斯基親王,答應致送貝多芬四千弗洛令的年俸,隻要他肯留在奧地利。他們說:“顯然,一個人隻有在沒有經濟煩慮的時候才能整個地獻身於藝術,才能創造出這些崇高的作品,為藝術增光,所以我們決意使路德維希·凡·貝多芬獲得物質的保障,避免一切足以妨害他天才發展的阻礙。”

不幸的是,結果與諾言不符。這筆津貼並未付足,不久又完全停止。且從一八一四年維也納會議起,維也納的性格也轉變了。社會的目光從藝術移到政治方麵,音樂口味被意大利作風破壞了,時尚所趨赴的是羅西尼,把貝多芬視為迂腐。貝多芬的朋友和保護人,分散的分散,死亡的死亡:金斯基親王死於一八一二年,李希諾夫斯基親王死於一八一四年,洛布科維茲死於一八一六年。受貝多芬題贈作品第五十九號的美麗的四重奏的拉蘇莫夫斯基,在一八一五年舉辦了最後一次音樂會。同年,貝多芬與童年的朋友,埃萊奧諾雷的哥哥,斯特凡·馮·布羅伊寧失和。從此他孤獨了。在一八一六年的筆記上,他寫道:“沒有朋友,孤零零地在世界上。”

貝多芬的耳朵完全聾了。從一八一五年秋天起,他和人們隻有筆上的往還。最早的談話手冊是一八一六年的。關於一八二二年《菲岱裏奧》預奏會的經過,有申德勒的一段慘痛的記述可查。

“貝多芬要求親自指揮最後一次的預奏……從第一幕的二部唱起,顯而易見他全沒聽見台上的歌唱。他把樂曲的進行延緩很多;當樂隊跟著他的指揮棒進行時,台上的歌手自顧自地匆匆向前。結果是全局都紊亂了。經常的,樂隊指揮烏姆勞夫不說明什麽理由,提議休息一會兒,和歌唱者交流了幾句後,大家重新開始。同樣的紊亂又發生了。不得不再休息一次。在貝多芬指揮之下,無疑是幹不下去的了;但怎樣才能讓他懂得呢?沒有一個人有心腸對他說:‘走吧,可憐蟲,你不能指揮了。’貝多芬不安起來,**之餘,東張西望,想從不同的臉上猜出症結所在,可是大家都默不作聲。他突然用命令的口吻呼喚我。我走近時,他把談話手冊授給我,示意我寫。我便寫著:‘懇求您勿再繼續,等回去再告訴您理由。’於是他一躍下台,對我嚷道:‘快走!’他一口氣跑回家裏去;然後便一動不動地倒在便榻上,雙手捧著臉,直到晚飯時分。用餐時他一言不發,表情痛苦。晚飯後,當我想告別時,他挽留我,表示不願獨自在家。等到我們分手的辰光,他要我陪著去看醫生,以耳科出名的……在我和貝多芬的全部交誼中,沒有一天可和這十一月裏致命的一天相比。他心坎裏受了傷,至死不曾忘記這可怕的一幕的印象。”

兩年以後,一八二四年五月七日,他指揮著(或更準確地,像節目單上所注明的“參與指揮事宜”)《合唱交響曲》時,他全沒聽見全場一致的彩聲;他絲毫不曾覺察,直到一個女歌唱演員牽著他的手,讓他麵對著群眾時,他才突然看見全場起立,揮舞著帽子,向他鼓掌。——一個英國遊曆家羅素,一八二五年時看見過他彈琴,說當他要表現柔和的時候,琴鍵不曾發聲,在這靜寂中看著他情緒激動的神氣,臉部和手指都抽搐起來,真是令人感動。

貝多芬隱遁在自己的內心生活裏,和其餘的人類隔絕著,他隻有在自然中覓得些許安慰。特雷澤·布倫瑞克說:“自然是他唯一的知己。”它成為他的托庇所。一八一五年時認識他的查理·納德,說他從未見過一個人像他這樣的愛花木、雲彩、自然……他似乎靠著自然生活。貝多芬寫道:“世界上沒有一個人像我這樣的愛田野……我愛一株樹甚於愛一個人……”在維也納時,他每天沿著城牆繞圈。在鄉間,從黎明到黑夜,他獨自在外散步,不戴帽子,冒著太陽,冒著風雨。“全能的上帝!在森林中我快樂了,在森林中我快樂了,——每株樹都傳達著你的聲音。天哪!何等的神奇!——在這些樹林裏,在這些崗巒上,——一片寧謐,供你役使的寧謐。”

他的精神的騷亂在自然中獲得了一些撫慰。他為金錢的煩慮弄得困憊不堪。一八一八年時他寫道:“我差不多到了行乞的地步,而我還得裝作日常生活並不艱窘的神氣。”此外他又說:“作品第一〇六號的奏鳴曲是在緊急情況中寫的。要以工作來換取麵包實在是一件苦事。”施波爾說他往往不能出門,為了靴子洞穿之故。他對出版商負著重債,而作品又賣不出錢。《D調彌撒曲》發售預約時,隻有七個預約者,其中沒有一個是音樂家。他全部美妙的奏鳴曲——每曲都得花費他三個月的工作——隻給他掙了三十至四十杜加。加利欽親王要他製作的四重奏(作品第一二七、一三〇、一三二號),也許是他作品中最深刻的,仿佛用血淚寫成的,結果是一文都不曾拿到。讓貝多芬備受煎熬的是,日常的窘況,無窮盡的訟案:或是要人家履行津貼的諾言,或是為爭取侄兒的監護權——他的兄弟卡爾於一八一五年死於肺病,遺下一個兒子。

他心坎間洋溢著的溫情全部灌注在這個孩子身上。而這裏等著他的又是殘酷的痛苦。仿佛是境遇的好意,特意不斷地給他增加苦難,使他的天才不致缺乏營養。——他先是要和他那個不入流品的弟婦爭小卡爾,他寫道:

“噢,我的上帝,我的城牆,我的防衛,我唯一的托庇所!我的心靈深處,你是一覽無餘的,我使那些和我爭奪卡爾的人受苦時,我的苦痛,你是鑒臨的。請你聽我呀,我不知如何稱呼你的神靈!請你接受我熱烈的祈求,我是你造物之中最不幸的可憐蟲。”

“噢,神哪!救救我吧!你瞧,我被全人類遺棄,因為我不願和不義妥協!接受我的祈求罷,讓我,至少在將來,能和我的卡爾一起過活!……噢,殘酷的命運,不可搖撼的命運!不,不,我的苦難永無終了之日!”

然而,這個被熱烈地愛著的侄子,顯得並不配受伯父的信任。貝多芬給他的書信是痛苦的、憤慨的,宛如米開朗琪羅給他的兄弟們的信,但是更天真更動人:

“像你這樣嬌養壞的孩子,學一學真誠與樸實決計於你無害;你對我的虛偽的行為,使我的心太痛苦了,難以忘懷……上帝可以作證,我隻想跑到千裏之外,遠離你,遠離這可憐的兄弟和這醜惡的家庭……我不能再信任你了。”下麵的署名是:“不幸的是:你的父親,——或更好:不是你的父親。”

但寬恕立刻接踵而至:

“我親愛的兒子!——一句話也不必再說,到我臂彎裏來罷,你不會聽到一句嚴厲的說話……我將用同樣的愛接待你。如何安排你的前程,我們將友善地一同商量。——我以榮譽為擔保,決無責備的言辭!那是毫無用處的。你能期待於我的隻有殷勤和最親切的幫助。——來罷,來到你父親的忠誠的心上。來罷,一接到信立刻回家罷。”(在信封上又用法文寫著:“如果你不來,我定將為你而死。”)

他又哀求道:“別說謊,永遠做我最親愛的兒子!如果你用虛偽來報答我,像人家使我相信的那樣,那真是何等醜惡何等刺耳!……別了,我雖不曾生下你來,但的確撫養過你,而且竭盡所能地培育你精神的發展,現在我用著更甚於父愛的情愛,從心坎裏求你走上善良與正直的唯一的大路。你忠誠的老父。”

這個並不缺少聰明的侄兒,貝多芬本想把他領上受高等教育的路,然而替他籌劃了無數美妙的前程之夢以後,不得不答應他去習商。但卡爾出入賭場,負了不少債務。

由於一種可悲的怪現象,比人們想象中更為多見的怪現象,伯父的精神的偉大,對侄兒非但無益,而且有害,使他惱怒,使他反抗,如他自己所說的,“因為伯父要我上進,所以我變得更下流”;這種可怕的言辭,活活顯出這個浪子的靈魂。他甚至在一八二六年時在自己頭上打了一槍。然而他並沒有死,倒是貝多芬幾乎因之送命:他為這件事情所受的難堪,永遠無法擺脫。卡爾痊愈了,他自始至終使伯父受苦,而對伯父之死,也未始沒有關係;貝多芬臨終的時候,他竟沒有在場。——幾年以前,貝多芬寫給侄子的信中說:“上帝從沒遺棄我。將來終有人來替我闔上眼睛。”——然而替他闔上眼睛的,竟不是他稱為“兒子”的人。

在此悲苦的深淵裏,貝多芬從事於謳歌歡樂。

這是他畢生的計劃。從一七九三年他在波恩時起就有這個念頭。他一生要歌唱歡樂,把這歌唱作為他某一大作品的結局。頌歌的形式,以及放在哪一部作品裏這些問題,他躊躇了一生。即在《第九交響曲》內,他也不曾打定主意。直到最後一刻,他還想把歡樂頌歌留下來,放在第十或第十一的交響曲中去。我們應當注意《第九交響曲》的原題,並非今日大家所習用的《合唱交響曲》,而是“以歡樂頌歌的合唱為結局的交響曲”。《第九交響曲》可能而且應該有另外一種結束。一八二三年七月,貝多芬還想給它以一個器樂的結束,這一段結束,他以後用在作品第一三二號的四重奏內。車爾尼和鬆萊特納確言,即在演奏過後(一八二四年五月),貝多芬還未放棄改用器樂結束的意思。

當歡樂的主題初次出現時,樂隊忽然中止,出其不意地一片靜默,使歌唱開始帶著一種神秘與神明的氣概。而這是不錯的:這個主題的確是一個神明。“歡樂”自天而降,包裹在非現實的寧靜中間:它用柔和的氣息撫慰著痛苦;而它溜滑到大病初愈的人的心坎中時,第一下的撫摩又是那麽溫柔,令人如貝多芬的那個朋友一樣,禁不住因“看到他柔和的眼睛而為之下淚”。當主題接著過渡到人聲上去時,先由低音表現,帶著一種嚴肅而受壓迫的情調。慢慢地,“歡樂”抓住了生命。這是一種征服,一場對痛苦的鬥爭。然後是進行曲的節奏,浩浩****的軍隊,男高音熱烈急促的歌,在這些沸騰的樂章內,我們可以聽到貝多芬的氣息,他的呼吸,與他受著感應的呼喊的節奏,活現出他在田野間奔馳,作著他的樂曲,受著如醉如狂的**鼓動,宛如大雷雨中的李爾王。在戰爭的歡樂之後,是宗教的醉意;隨後又是神聖的宴會,又是愛的興奮。整個人類向天張著手臂,大聲疾呼著撲向“歡樂”,把它緊緊地摟在懷裏。

巨人的巨著終於戰勝了群眾的庸俗。維也納輕浮的風氣,瞬間被它震撼了,而這都城當時完全是在羅西尼與意大利歌劇的統治之下的。貝多芬頹喪憂鬱之餘,正想移居倫敦,到那裏去演奏《第九交響曲》。像一八〇九年一樣,幾個高貴的朋友又來求他不要離開祖國。他們說:“我們知道您完成了一部新的聖樂,表現著您深邃的信心感應給您的情操。滲透著您心靈的超現實的光明,照耀著這件作品。我們也知道您偉大的交響曲的王冠上,又添了一朵不朽的鮮花……您近幾年來的沉默,使一切關注您的人為之淒然。大家都悲哀地想到,正當外國音樂移植到我們的土地上,令人遺忘德國藝術的產物之時,我們的天才,在人類中占有那麽崇高的地位的,竟默無一言。……唯有在您身上,整個民族期待著新生命,新光榮,不顧時下的風氣而建立起真與美的新時代……但願您能使我們的希望不久即實現……但願依靠您的天才,將來的春天,對於我們,對於人類,加倍的繁榮!”這封慷慨陳詞的信,證明貝多芬在德國優秀階級中所享有的聲威,不但是藝術方麵的,而且是道德方麵的。他的崇拜者稱頌他的天才時,所想到的第一個字既非學術,亦非藝術,而是“信仰”。

可是勝利是暫時的,對貝多芬毫無盈利。音樂會不曾給他掙什麽錢,物質生活的窘迫依然如故。他貧病交迫,孤獨無依,可是戰勝了:戰勝了人類的平庸,戰勝了他自己的命運,戰勝了他的痛苦。

“犧牲,永遠把一切人生的愚昧為你的藝術去犧牲!藝術,這是高於一切的上帝!”

他已達到了終身向往的目標,他已抓住歡樂。但在這控製著暴風雨的心靈高峰上,他是否能長此逗留?——當然,他還得不時墮入往昔的愴痛裏。他最後的幾部四重奏裏充滿著異樣的陰影。可是《第九交響曲》的勝利,似乎在貝多芬心中已留下它光榮的標記。他未來的計劃是:《第十交響曲》,《紀念巴赫的前奏曲》,為格裏爾巴策的《曼呂西納》譜樂,為克爾納的《奧德賽》、歌德的《浮士德》譜樂,《大衛與掃羅的清唱劇》,這些都表明他的精神傾向於德國古代大師的清明恬靜之境:巴赫與韓德爾——尤其是傾向於南方,法國南部,或他夢想要去遊曆的意大利。

施皮勒醫生於一八二六年看見他,說他的氣色變得快樂而旺盛了。同年,當格裏爾巴策最後一次和他晤麵時,倒是貝多芬來鼓勵這頹喪的詩人:“啊,他說,要是我能有千分之一的你的體力和強毅的話!”時代是艱苦的,專製政治的反動壓迫著思想界。格裏爾巴策呻吟道:“言論檢查把我殺害了。倘使一個人要言論自由,思想自由,就得往北美洲去。”但沒有一種權力能鉗製貝多芬的思想。詩人庫夫納寫信給他說:“文字是被束縛了,幸而聲音還是自由的。”貝多芬是偉大的自由之聲,也許是當時德意誌思想界唯一的自由之聲。他自己也如此覺得,時常提起他的責任是把他的藝術奉獻於“可憐的人類”,“將來的人類”,為他們造福利,給他們勇氣,喚醒他們的迷夢,斥責他們的怯懦。他寫信給侄子說:“我們的時代,需要有力的心靈把這些可憐的人群加以鞭策。”一八二七年,米勒醫生說“貝多芬對於政府、警察、貴族,永遠自由發表意見,甚至在公眾麵前也是如此。警察當局明明知道,但將他的批評和嘲諷認為無害的夢囈,因此也就讓這個光芒四射的天才太平無事”。

然而,死終於來了。一八二六年十一月終,他患上肋膜炎性的感冒;為侄子奔走前程而旅行回來,他在維也納病倒了。朋友都在遠方。他打發侄兒去找醫生。據說這麻木不仁的家夥竟忘記了使命,兩天之後才重新想起來。醫生來得太遲,而且治療得很惡劣。三個月內,他運動家般的體格和病魔掙紮著。一八二七年一月三日,他把至愛的侄兒立為正式的繼承人。他想到萊茵河畔的親愛的友人,寫信給韋格勒說:“我多想和你談談!但我身體太弱了,除了在心裏擁抱你和洛亨以外,我什麽都無能為力了。”要不是幾個豪俠的英國朋友,貧窮的苦難幾乎籠罩到他生命的最後一刻。他變得非常柔和,非常忍耐。一八二七年二月十七日,躺在彌留的**,經過了三次手術以後,等待著第四次,他在等待期間還安詳地說:“我耐著性子,想道:一切災難都帶來幾分善。”

這個善,是解脫,是像他臨終時所說的“喜劇的終場”,——我們卻說是他一生悲劇的終場。

他在大風雨中,大風雪中,一聲響雷中,咽了最後一口氣。一隻陌生的手替他闔上了眼睛(一八二七年三月二十六日)。

親愛的貝多芬!多少人已頌讚過他藝術上的偉大。但他遠不止是音樂家中的第一人,而是近代藝術的最英勇的力。對於一般受苦而奮鬥的人,他是最大而最好的朋友。

當我們對著世界的劫難感到憂傷時,他會到我們身旁來,好似坐在一個穿著喪服的母親旁邊,一言不發,在琴上唱著他隱忍的悲歌,安慰那哭泣的人。當我們對德與善的庸俗,鬥爭到疲憊的辰光,到此意誌與信仰的海洋中浸潤一下,將獲得無可言喻的裨益。他分贈我們的是一股勇氣,一種奮鬥的歡樂,一種感到與神同在的醉意。仿佛在他和大自然不息的溝通之下,他竟感染了自然的深邃的力。格裏爾巴策對貝多芬是欽佩之中含有懼意的,在提及他時說:“他所到達的那種境界,藝術竟和狂野與古怪的元素混合為一。”

舒曼提到《第五交響曲》時也說:“盡管你時常聽到它,它對你始終有一股不變的威力,有如自然界的現象,雖然時時發生,總教人充滿著恐懼與驚異。”他的密友申德勒說:“他抓住了大自然的精神。”——這是不錯的:貝多芬是自然界的一股力;一種原始的力和大自然其餘的部分接戰之下,便產生了荷馬史詩般的壯觀。

什麽勝利可和這場勝利相比?波拿巴的哪一場戰爭,奧斯特利茨哪一天的陽光,曾經達到這種超人的努力的光榮?曾經獲得這種心靈從未獲得的凱旋?一個不幸的人,貧窮、殘廢、孤獨,由痛苦造成的人,世界不給他歡樂,他卻創造了歡樂來給予世界!他用他的苦難來鑄成歡樂,好似他用那句豪語來說明的,——那是可以總結他一生,可以成為一切英勇心靈的箴言的:

“用痛苦換來的歡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