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點比喻①

在我的故鄉不大通行吃羊肉,闔城裏,每天大約不過殺幾匹山羊。北京真是人海,情形可大不相同了,單是羊肉鋪就觸目皆是。雪白的群羊也常常滿街走,但都是胡羊,在我們那裏稱綿羊的。山羊很少見;聽說這在北京卻頗名貴了,因為比胡羊聰明,能夠率領羊群,悉依它的進止,所以畜牧家雖然偶而養幾匹,卻隻用作胡羊們的領導,並不殺掉它。

這樣的山羊我隻見過一回,確是走在一群胡羊的前麵,脖子上還掛著一個小鈴鐸,作為智識階級的徽章。通常,領的趕的卻多是牧人,胡羊們便成了一長串,挨挨擠擠,浩浩****,凝著柔順有餘的眼色,跟定他匆匆地競奔它們的前程。我看見這種認真的忙迫的情形時,心裏總想開口向它們發一句愚不可及的疑問——

“往那裏去?!”

人群中也很有這樣的山羊,能領了群眾穩妥平靜地走去,直到他們應該走到的所在。袁世凱明白一點這種事,可惜用得不大巧,大概因為他是不很讀書的,所以也就難於熟悉運用那些的奧妙。後來的武人可更蠢了,隻會自己亂打亂割,亂得哀號之聲,洋洋盈耳,結果是除了殘虐百姓之外,還加上輕視學問,荒廢教育的惡名。然而“經一事,長一智”,二十世紀已過了四分之一,脖子上掛著小鈴鐸的聰明人是總要交到紅運的,雖然現在表麵上還不免有些小挫折。

那時候,人們,尤其是青年,就都循規蹈矩,既不囂張,也不浮動,一心向著“正路”前進了,隻要沒有人問——

“往那裏去?!”

君子若曰:“羊總是羊,不成了一長串順從地走,還有什麽別的法子呢?君不見夫豬乎?拖延著,逃著,喊著,奔突著,終於也還是被捉到非去不可的地方去,那些暴動,不過是空費力氣而已矣。”

這是說:雖死也應該如羊,使天下太平,彼此省力。

這計劃當然是很妥帖,大可佩服的。然而,君不見夫野豬平?它以兩個牙,使老獵人也不免於退避。這牙,隻要豬脫出了牧豕奴所造的豬圈,走入山野,不久就會長出來。

Schopenhauer先生曾將紳士們比作豪豬,我想,這實在有些失體統。但在他,自然是並沒有什麽別的惡意的,不過拉扯來作一個比喻。《Parerga und Paralipomena》裏有著這樣意思的話:有一群豪豬,在冬天想用了大家的體溫來禦寒冷,緊靠起來了,但它們彼此即刻又覺得刺的疼痛,於是乎又離開。然而溫暖的必要,再使它們靠近時,卻又吃了照樣的苦。但它們在這兩種困難中,終於發見了彼此之間的適宜的間隔,以這距離,它們能夠過得最平安。人們因為社交的要求,聚在一處,又因為各有可厭的許多性質和難堪的缺陷,再使他們分離。他們最後所發見的距離,——使他們得以聚在一處的中庸的距離,就是“禮讓”和“上流的風習”。有不守這距離的,在英國就這樣叫,“Keep your distance!”

但即使這樣叫,恐怕也隻能在豪豬和豪豬之間才有效力罷,因為它們彼此的守著距離,原因是在於痛而不在於叫的。假使豪豬們中夾著一個別的,並沒有刺,則無論怎麽叫,它們總還是擠過來。孔子說:禮不下庶人①。照現在的情形看,該是並非庶人不得接近豪豬,卻是豪豬可以任意刺著庶人而取得溫暖。受傷是當然要受傷的,但這也隻能怪你自己獨獨沒有刺,不足以讓他守定適當的距離。孔子又說:刑不上大夫。這就又難怪人們的要做紳士。

這些豪豬們,自然也可以用牙角或棍棒來抵禦的,但至少必須拚出背一條豪豬社會所製定的罪名:“下流”或“無禮”。

一月二十五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