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這些人剛走,K就對兩個助手說:“出去!”這兩位助手冷不丁聽到這道命令,嚇得六神無主,就乖乖地服從了。但是K跟在他們後麵,兩個人一出去,他就鎖上了門。兩個助手看到門在裏麵鎖上了,就在外麵又哭鬧又敲門,想重新進屋來。“你們兩個被解雇了!”K叫道,“我永遠不會再雇你們幹活了。”聽了這話他們當然不高興,便對著門一陣拳打腳踢。“讓我們回來吧,先生!”他們喊道,仿佛他們正要被洪水吞沒,而K就是塊陸地似的。但K並不憐憫他們,他不耐煩地等著,等這鬧翻天的聲音使教師受不了,逼他出來進行幹涉。一會兒教師果然出來說話了。“讓您這兩個該死的助手進去!”他喊道。“我已經把他們解雇了!”K喊著回答。這句話產生了意想不到的作用,它向教師表明,K確實很厲害,他不僅有解雇權,而且有執行權。於是,教師隻好設法對兩個助手好言相勸,說他們隻要安安靜靜地在這兒等著,K終歸會再讓他們進去的。說完他就走了。如果K這時不再向他們大聲叫喊,說他們徹底被解雇了,沒有一絲複職的希望了,那麽風波也就平息了。現在兩個助手一聽這話,又開始像先前那樣大吵大嚷起來。教師又來了,但這次沒跟他們多說,而是幹脆把他們趕出學校,顯然使用了那根令人生畏的藤條鞭。

不久他們又出現在體操室的窗口,又是敲玻璃又是叫嚷,但是他們的話已經聽不清了。不過他們也沒有在那裏待多久,在很深的雪地裏他們要瞎鬧也無法亂蹦亂跳,因此他們急忙跑到校園的欄杆邊,跳上圍欄的石座,雖然離房間很遠,但房間裏的情況倒是看得比較清楚。他們手扶欄杆,在基座上跑來跑去,後來又停了下來,伸出雙手,向K合十哀求。就這樣,他們在那裏求了好一陣,根本不去想他們這種做法是徒勞的。他們像著了魔似的,甚至在K把窗簾放下來不讓他們往室內張望時,他們還在不停地哀求。

屋子裏現在很暗,K走到雙杠那兒去找弗麗達。她與他的目光相遇,便站起身來,理了理頭發,擦幹臉上的淚水,默默地去煮咖啡。雖然她一切都知道了,但K還是正式告訴她,他已經把兩個助手解雇了,她隻是點了點頭。K在凳子上坐下,看著她那有氣無力的動作。她以前總有一股朝氣和毅力,使她嬌小的身體顯得嫵媚動人,現在這種美麗消失了。同K一起生活沒幾天就使她變成這副樣子。以前她在酒吧的工作並不輕鬆,但是那種工作對她可能是適合的。她形容憔悴的真正原因也許是離開了克拉姆?

在克拉姆身邊使她具有迷人的**力,正因為這種**力,K才把她拉到自己身邊,現在她卻在他的懷抱裏枯萎了。

“弗麗達。”K說。她立刻放下磨咖啡的器具,來到K的凳子上。“你生我的氣嗎?”她問。“不,”K說,“我想,你也沒有別的辦法。你在貴賓飯店生活得挺愜意,我真該讓你待在那兒的。”“是啊,”弗麗達說著,兩眼怔怔地望著前麵,哀傷地出神,“你真該讓我待在那兒的。我不配跟你一起生活。你把我擺脫掉,也許就能實現你的一切願望了。你因為考慮到我,才屈從於專橫的教師,接受這個卑微的職位,費盡心血設法同克拉姆談話。這一切都是為了我,而我卻無以回報。”“不,”K摟著她的腰,安慰地說,“這些全都是微不足道的事,對我毫無傷害,我要見克拉姆也並不隻是因為你。想想你為我所做的一切!

我在認識你以前,在這裏真是走投無路。沒有人收留我,我去求助於誰,誰就趕忙把我打發走。要是我在別人家裏找到了落腳的地方,而那些人恰恰是我見了之後唯恐逃之不及的,比如巴納巴斯家的人。”“你見了他們要逃?真是嗎?親愛的!”這當間弗麗達精神十足地喊道,等K猶猶豫豫地說了聲“是”以後,她又陷入先前的疲憊狀態。可是對於這一點現在K也沒有把握解釋了:到底在哪些事情上是由於同弗麗達在一起而變得對他有利的?他摟著她腰的手臂慢慢鬆開,默默地坐了一會兒。K的手臂似乎給了弗麗達以溫暖,現在她再也不能缺少它了。這時她說:“這裏的種種生活我受不了。如果你要我,我們就必須到國外去,到哪兒都可以,到法國南部,到西班牙。”“我不能到外國去,”K說,“我來這兒是想在這兒待下去的。我要待在這兒。”接著他又自言自語似的加了一句:“這荒涼之地能有什麽東西吸引我嗎,難道隻是為了在這兒待下去?”這句話是矛盾的,他費多大勁也解釋不清。他又說:“可是你也願意待在這兒的呀,這是你的故鄉,隻不過你現在失去了克拉姆,這使你產生了心灰意懶的想法。”“我該失去克拉姆嗎?”弗麗達說,“克拉姆嘛,這兒多得是,克拉姆太多了。為了躲開克拉姆,我才想走。我失掉的不是克拉姆,而是你,為了你,我才想走,因為我不能得到全部的你,在這裏大家都在爭奪我。隻要能夠平靜地生活在你身邊,就是撕下我漂亮的麵具,即使體弱多病,我也在所不惜。”從弗麗達的這番話裏,K隻聽了一件事。“克拉姆還一直同你有聯係嗎?”他立刻問,“他還叫你去嗎?”“關於克拉姆,我一無所知,”弗麗達說,“我現在說的是別人,比如說那兩個助手。”“噢,兩個助手!”K驚異地說,“他們在跟蹤你?”“難道你沒有注意到?”弗麗達問道。“沒有,”K 說,竭力回想一些具體細節,但什麽也記不得了,“這兩個小子大概是色膽包天的**棍,可我並沒有發現他們膽敢對你有所染指。”“沒有發現?”弗麗達說,“你沒有發現,在橋頭客店他們不肯離開我們的房間,他們妒忌地監視著我們的關係,其中一個昨晚還躺到草包上我睡的地方。他們剛才還告發你,想攆走你,毀掉你,好跟我在一起。這些你都沒有發現?”K凝視著弗麗達,未做回答。她對兩個助手的指控也許是對的,但是這些指控更可以做這樣的解釋:這兩個人是無辜的,這一切都是出於他們幼稚可笑、愣頭愣腦、直露不藏的天性。而且K到哪裏,他們總是想方設法跟著,並不留在弗麗達那兒,這不也可以消除加在他們頭上的罪名嗎?K略微提了提這些看法。

“這是偽裝,”弗麗達說,“你沒有看出來嗎?對了,如果不是因為我說的這些,你幹嗎要攆走他們?”她走到窗前,把窗簾稍稍拉開一點,望著外麵,隨後就叫K過去。兩個助手還一直在外麵的欄杆邊,盡管他們顯然是累極了,但還是使出全部力氣,不時地伸出雙臂在對著學校哀求。為了不用一直攀著欄杆,其中一個還用外衣的後擺鉤住欄杆。

“真可憐!真可憐!”弗麗達說。

“我為什麽要把他們攆走?”K叫道,“直接原因就是你。”“我?”弗麗達問,並沒有把視線移開窗外。“因為你對助手客氣得有點過分,”K說,“你原諒他們的放肆,朝他們笑,摸他們的頭發,沒完沒了地對他們表示同情,你剛才又說‘真可憐!真可憐’,還有剛才發生的事,你竟毫不猶豫地拿我做代價,去解救兩個助手,使他們不致挨打。”“事情確實是這樣,”弗麗達說,“我說的就是這件事,使我痛苦的是這件事,使我同你產生隔閡的也是這件事。而且,我知道,同你廝守在一起是我最大的幸福,永遠永遠,永不中斷,永無盡頭地同你廝守在一起。我還夢到,這個世界上沒有一塊安靜的地方屬於我們的愛情,村裏沒有,別處也沒有,因此我希望有一座墳墓,一座又深又窄的墳墓,我們在那裏擁抱在一起,像兩把鉗子鉗得緊緊的,我的臉藏在你的懷裏,你的臉藏在我的懷裏,沒有人再看見我們。可是這裏——看這兩個助手,他們合著雙手,不是在向你,而是在向我哀求。”“現在望著他們的不是我,”K 說,“而是你。”“不錯,是我,”弗麗達說,幾乎有點生氣了,“我說的一直都是這件事。這兩個助手老跟著我,準有什麽原因,也許他們是克拉姆的特派員。”“克拉姆的特派員?”K 說,雖然覺得這個名稱是很自然的,無所謂,但還是大吃一驚。

“是克拉姆的特派員,我敢肯定。”弗麗達說,“盡管他們是特派員,但他們畢竟是幼稚的孩子呀,還得用鞭子來教育他們呢。

這兩個孩子多黑,多難看!他們的臉看起來像大人,幾乎像大學生,他們的舉止卻是幼稚的,傻裏傻氣的。把他們的臉同他們的舉止相對照,多讓人覺得惡心!你以為我沒有看到嗎?我真為他們感到害臊。我老得看著他們。別人對他們大發雷霆的時候,我卻禁不住要笑。別人要打他們的時候,我禁不住要摸摸他們的頭發。夜裏我躺在你身邊的時候,我睡不著,我的視線總要越過你的身子望過去,他們一個幾乎把毯子全都裹在身上睡覺,另一個則跪在打開的爐門前生火。我總是朝前弓著身子,差點把你弄醒。嚇著我的不是貓——嗯,貓我見得多啦,我在酒吧裏睡覺老是受到吵鬧聲的打擾,這我也習慣了——而是我自己。不用說那麽大的貓,一點很小的響聲也會嚇我一跳。有一回我怕你會醒來,那麽一切都將結束。後來我又跳起來,點上蠟燭,好讓你很快醒來,可以保護我。”“這些事我一無所知,”K說,“隻有一點感覺,所以就把他們攆走了。現在他們走了,也許一切都會好起來的。”“是的,他們終於走了,”弗麗達說,她臉上露出痛苦的表情,心裏並不快活,“隻是我們不知道他們是什麽人。

我心裏管他們叫克拉姆的特派員,那是開玩笑,不過也許他們真是。他們單純、炯炯有神的眼睛不知為什麽使我想起克拉姆的眼睛來,是的,這就是克拉姆的目光,他通過他們的眼睛凝視著我。因此,要是我說我為他們感到害臊,那是不對的。我隻不過希望如此而已。雖然我知道,同樣的舉止要是發生在別的地方和別人身上,是愚蠢的、下流的,但發生在他們身上卻並非如此。

我懷著尊敬和欽佩的心情注視著他們幹蠢事。假如他們是克拉姆的特派員,那誰能使我們擺脫他們呢?而且,擺脫了他們究竟好不好呢?如果說擺脫他們並沒有好處,那你不是要趕緊把他們叫回來嗎?假如他們還願意回來,你不是會感到高興嗎?”“你是想要我再讓他們進來?”K問。“不是,不是,”弗麗達說,“我壓根兒就沒有要他們進來的意思。要是他們現在衝了進來,那麽他們的目光,他們重新見到我的高興勁兒,他們孩子似的蹦跳以及他們伸出的男子漢的雙臂,這一切也許我根本就受不了。

不過要是我考慮到,你仍對他們那麽嚴厲,也許你自己就拒絕見克拉姆本人了,這種後果我要用一切辦法來加以防止。那時候我就要你讓他們進來。那時候你隻管趕忙讓他們進來好了。不要考慮我,我無關緊要!隻要我能堅持,我就要自衛,不過如果你要我屈服,那我就屈服,但是我明白,我是為了你而屈服的。”“你使我更加堅信自己對這兩個助手的判斷是對的,”K 說,“我是絕不會讓他們兩個人回來的。我把他們弄了出去,這就證明,在某種情況下,我們是能夠控製他們的,而且進一步證明,他們同克拉姆並沒有什麽實質性的關係。昨天晚上我還收到克拉姆的一封信,從信裏可以看出,克拉姆所得到的有關兩個助手情況的消息是完全錯誤的,從這件事中又可推測出,在他眼裏這兩個助手是無足輕重的,因為如果他們不是這樣,他就一定能得到關於這兩個人的詳細消息。不過你說在他們身上看到了克拉姆,這並不能說明什麽問題,因為你一直受著老板娘的影響,所以到處都能看到克拉姆。你始終是克拉姆的情人,還遠不是我的妻子。有時這使我感到憂鬱,我覺得似乎失去了一切,但又覺得仿佛剛剛才來到村裏,但又不像我前幾天來到這裏時那樣充滿希望,而且知道,等待我的隻是不斷的失望,我連它們最後的殘渣也得一一吞下。不過這種感覺隻是偶爾才有。”這時K看到,聽了他的這番話,弗麗達顯出一副垂頭喪氣的樣子,所以他便笑著補充說,“可是從根本上說,我的這種感覺也證明了一件好事,那就是你對我是多麽重要。如果你現在要我在你和兩個助手之間做出選擇,那麽這兩個助手就輸了。在你和兩個助手間做出選擇,哪來的這種想法!好,現在我要徹底擺脫他們了,不去說,也不去想。再說,我們兩個人都感到這麽沒勁,誰知道不是我們現在還沒有吃早飯的緣故呢?”“很可能。”弗麗達疲乏地笑著說,隨後就去幹活了。K也重新拿起了掃帚。

過了一會兒,有人在輕輕敲門。“巴納巴斯!”K叫了起來,把掃帚一扔,幾步就來到門邊。弗麗達望著他,對於這個名字她比什麽都害怕。K的兩隻手有點發抖,一時打不開這把舊鎖。“就開了。”他連連重複這句話,也不問問到底是誰在敲門。接著他看到,從打開的門裏進來的不是巴納巴斯,而是那個先前想同K說話的小男孩。K可沒有興趣去回憶這個孩子。“你到這兒來幹什麽?”他問道,“隔壁正在上課呢。”“我是從那兒來的。”男孩睜著棕色的大眼睛平靜地注視著K,兩手貼身垂直,以立正姿勢回答說。“那麽你想幹什麽?快說!”K說,並稍稍俯著身子,因為男孩子說話聲音很小。“我能給你幫點兒忙嗎?”孩子問。“他想幫我們的忙。”K對弗麗達說,接著又問孩子,“你叫什麽名字?”“漢斯·布隆斯維克,”男孩說,“四年級學生,是馬德萊納胡同鞋匠師傅奧托·布隆斯維克的兒子。”“瞧,你叫布隆斯維克。”K說,態度和氣多了。現在他明白了,事情原來是這樣:漢斯看見女教師用貓爪在K的手上抓出幾道血印,心裏非常氣憤,馬上決定支持K。現在他冒著受到嚴厲處罰的危險,像逃兵似的擅自從隔壁教室裏溜了出來。

他的這個行動大概主要是出於他心裏那些孩子氣的想法。他那嚴肅的樣子也與他的那些想法一致,他所做的一切也說明了這一點。開始他還有點不好意思,但一會兒就跟K和弗麗達搞熟了,後來叫他喝咖啡的時候,他就變得活潑、自在了。他迫不及待地提出問題,仿佛他想盡快了解事情的關鍵,以便獨自為K和弗麗達做出決斷似的。他也有種司令官的氣質,同時夾雜著天真無邪的童心,因此他們就半認真、半開玩笑地表示樂意聽他指揮。無論如何,他要把一切注意力都集中到自己身上,活兒都停下了,早飯時間也拉得很長。雖然他坐在課凳上,K坐在講台上,弗麗達坐在他身邊的一張椅子上,但看起來仿佛漢斯倒是老師,正在考他們和評定他們的回答。他柔和的嘴唇上掛著的一絲微笑似乎說明,他自己也知道這不過是一場遊戲。不過他越是認真,就越讓人覺得浮現在他嘴上的並不是微笑,而是童年的幸福。奇怪的是,談了很久他才承認,自從K有次在拉塞曼家小憩以後,他就已經認識K了。K感到很高興。“那次你正在那位夫人腳邊玩吧?”K問道。“是的,”漢斯說,“那是我媽媽。”現在他不得不談他母親了,卻吞吞吐吐,在對方一再要求下才說。現在弄明白了,他是個小男孩,但是有時,特別是從他提出的問題來看,也許隻是由於K對前途的預感,也許隻是由於聽的人急於了解情況而產生的錯覺,他說起話來像個堅毅、聰明、有遠見的大人。可是一會兒他又突然是個學生了,好些問題他一點不懂,有的問題又解釋錯了,而且很孩子氣,不知道考慮別人,說話聲音很輕。雖然常常給他指出錯誤,但他像是出於逆反心理,連不少重要問題也完全不想回答了,而且毫無窘態。一個成人是不會這樣的。在他看來,似乎隻有他才有提問的權利,如果別人提問,就是破壞了某項規則,就是浪費時間。他會默不作聲地坐上老半天,挺直身子,垂著腦袋,噘著嘴。弗麗達很喜歡他的這種樣子,常常故意向他提出一些問題,希望他回答不出而顯出那種神情。有幾次她成功了,但是K卻對此有些惱火。總的來說,他們了解的情況很少,隻知道他母親身體不太舒服,可是到底是什麽病卻不清楚。那天布隆斯維克夫人懷裏抱的那個孩子是漢斯的妹妹,名叫弗麗達(漢斯對他妹妹與這位向他提問的夫人同名很不高興),他們全家都住在村裏,不是住在拉塞曼家,那天他們隻是為了洗澡才去串門的,因為拉塞曼家有隻大浴桶。除了漢斯以外,孩子們都喜歡在這隻大浴桶裏洗澡嬉鬧,覺得特別好玩。

說起他父親,他有時很尊敬,有時又很害怕,而且隻有在沒有同時講到母親的時候才說,同母親相比,父親顯然不太重要。此外,關於他們家裏的生活,無論這兩個人想什麽辦法觸及,他都不回答。關於漢斯父親的營生,K知道他擁有當地最大的鞋鋪,沒有人能與他匹敵。盡管不斷問他別的問題,他總是翻來覆去地說,他父親也分給其他鞋匠和巴納巴斯的父親一些活兒做。布隆斯維克大概隻是出於特殊照顧才把一些活兒分給巴納巴斯的父親去做的,這一點至少從漢斯得意地把腦袋一揚這個動作中就可以看出來。弗麗達見了這個姿勢,馬上就從講台上跳下來吻了他一下,問他到城堡裏去過沒有,問了好幾遍,他才答了一聲“沒有”;問他母親去過沒有,他根本就不答。後來K覺得倦了,而且這些問題似乎對他並沒有什麽用處,在這一點上他認為這孩子是對的。再說,利用天真無邪的孩子拐彎抹角地打聽人家的家庭秘密,總有點丟人,而且折騰了半天也沒有打聽出什麽來,就更加丟人了。末了,K問孩子,他打算給他們幫什麽忙。漢斯說,他隻想幫他們幹點兒活,免得男老師和女老師再來責罵K。聽了這些話,K也不再感到奇怪了。K對漢斯說,那樣的幫助並不需要,罵人大概是教師的本性,你活幹得再好還是免不了要挨罵,這兒的活本身並不重,而且今天隻是因為偶然情況他和弗麗達才沒幹完,況且他並不會把責罵放在心上,不會把它當回事,他希望能盡快離開這個教師。因為他們談的隻是關於漢斯幫助K對付教師的問題,所以K十分感激他,並說漢斯現在可以重新回去上課了,希望他不會因此受到處罰。K說的不需要幫助隻是指在對付教師這件事上,沒有說其他方麵也不需要幫助。雖然K並沒有強調這一點,隻不過是無意中提了一下,但漢斯卻清楚地聽出了話裏所含的意思,便問K是否有其他事情需要幫忙,他很樂意助K 一臂之力,要是自己幫不了忙,他還可以求母親,事情肯定能辦成。有時他父親有了麻煩,也是請媽媽幫忙的。他母親也曾問起過K。她自己幾乎不出門,那次到拉塞曼家去隻是個例外,但漢斯常去跟拉塞曼的孩子玩,所以有次母親問他,土地測量員是不是又到那兒去過。因為母親很虛弱,而且很疲乏,他不願讓她無謂地興奮,所以他隻是簡單地說,他沒在那兒見過土地測量員,別的就沒有多談。現在他在學校裏看見了K,一定得跟K說話,回去後就可以告訴母親。要是母親沒有特別關照,別人就實現了她的心願,這是她最喜歡的。K稍加思索後便說,目前他不需要幫助,他很感謝漢斯的美意,如果將來有事需要幫助,那時再請漢斯幫忙,反正他有漢斯家的地址。而這次,他也許可以幫漢斯點小忙。漢斯的母親病了,村裏顯然沒有人會看病,他很擔心。

小病如不及時醫治,耽誤了往往會使病情惡化。而他有些醫學知識,更重要的是他有看病的經驗。有些病醫生都束手無策,他卻給治好了。因為他醫術高明,在家鄉大家都管他叫“草藥”。總之,他很樂意替漢斯的母親看一看,並同她談談,也許他能出個好點子。為了漢斯,他也樂意這樣做。漢斯聽了這番話,起初眼睛都亮了,使得K更顯出迫不及待的樣子,結果卻不盡如人意,因為漢斯說,陌生人是不許去看他母親的,因為她需要好好休養。上次K雖然幾乎沒跟她說話,後來她還是在**躺了好幾天,這種情況是常有的,可是父親當時為了K還很生她的氣,他是絕不會允許K去給她看病的。父親當時甚至想去找K,由於他的舉止而給他一點教訓,好在被母親攔住了。但主要是,一般情況下母親自己不願意同別人說話。她是問起過K,但這並不意味著要破例,相反,她在提到K的時候可能表示了要見他的願望,但她並沒有見他,這就清楚地表示了她的意思。她隻是想聽聽關於K的情況,但並不是想同他說話。再說她也並不是得了什麽病,她知道自己身體不好的原因,她有時也說:可能是受不了這裏的空氣,但是為了丈夫和孩子,她又不願離開這個地方,而且她的身體已經比以前好多了。K知道的,大概就是這些。因為為了保護母親不受這個K的幫助的“騷擾”,為了達到不讓K去見他母親這個善意的目的,在有些事情上他的說法甚至自相矛盾,比如關於他母親的病。即便如此,K發現現在漢斯對自己仍是一片好意,隻不過一談到母親,他就把一切都忘了。無論什麽人同他母親相比,都會馬上受到冤枉,現在K就是這樣,但是比方說,受到冤枉的也可能是他父親。K想試一試後一種情況,於是說,他父親不讓別人去打擾他母親,這是很有道理的,要是他那天知道這種情況,絕不會冒昧地跟他母親說話,他想請漢斯回家以後代自己向母親表示歉意。另外,他又不十分明白,既然如漢斯所說,他母親的病因很清楚,為什麽他父親不讓她到別處去療養?

別人也許會說,她為了孩子和丈夫才沒有出去,可是她可以把孩子帶去呀!她出去的時間又不會長,也不會到很遠的地方去,城堡裏山上的空氣就和村裏大不一樣。這樣出去一趟,費用問題也不必擔心,反正他父親是本地最大的鞋匠,而且他們在城堡裏一定有親戚或熟人,他們準會歡迎她去的。為什麽他不讓她去?他不能輕視那種病。K隻是匆匆見過漢斯的母親,正是因為她的臉色非常蒼白,看起來虛弱,才促使他去跟她說話。那時他就覺得奇怪,大家都在屋裏洗澡和洗衣服,空氣很不好,而他父親居然讓生病的妻子待在那裏,而且說話聲音很響,毫無克製。他父親大概不知道妻子的病因。即使最近她的病情有所好轉,但這種病是會反複發作的,如果不治,最後會發展得非常嚴重,到那時就沒有辦法了。要是K不能同漢斯的母親談,那麽,去和他父親談談,提醒他注意這些問題,或許也還可以。

漢斯緊張地聽著,大部分聽懂了,強烈地感覺到沒有聽懂的那部分的威脅性。盡管這樣,他還是說,K不能跟他父親去談,父親對K很反感,可能會像教師那樣對待他。他說話的時候,每當提到K,臉上就露出羞澀的微笑;每當提到父親,則顯出惱怒和難過,可是他又加了一句,說K也許可以去跟他母親談一談,隻要不讓他父親知道就行。就像一個想偷吃禁果的女人正在尋找吃了禁果又不致受罰的方法,這時漢斯目光呆呆地想了一會兒,然後說,後天也許有可能,他父親晚上要到貴賓飯店去開會,他晚上來把K領去見他母親,當然要先得到母親的同意,這可一點把握都沒有。特別是母親做什麽事都不違背父親的意願,在一切問題上都對他百依百順,有些事情明明沒有道理,連漢斯都看出來了,可她還是聽父親的。實際上現在漢斯是在尋求K的幫助,去對付他父親。他曾以為是自己想要幫K的忙,而實際上他是想試探一下這個突然出現的、母親甚至還提起過的外鄉人是否能夠助他一臂之力。因為這個地方大家都很熟,所以誰也不能幫他。

這孩子做得像是無意的樣子,不露聲色,好陰險。直到現在,他們從他的表現和說的話裏也幾乎看不出一點破綻,隻有從他一本正經地補充、有意無意間透露出來的口風中才發現他的心計。他同K談了老半天,考慮要克服哪些困難。K覺得這些困難幾乎誰都克服不了。他不安地眨巴著眼睛,不停地注視著K,好像是心不在焉,然而卻在尋求幫助。在父親出去以前,他什麽也不能對母親說,否則父親知道了,全部計劃都會落空。而且考慮到母親,也不能突然提出來,而是要慢慢地,找到合適的時機再說。那時候他才能得到母親的同意,那時候他才能來叫K去。可是那時候會不會太晚呢?父親會不會已經回來了?不會,這不可能。然而K卻認為這並非不可能。時間不夠,這倒不必擔心,一次簡短的交談、一次簡短的會麵就夠了,而且漢斯不必來接他。K可以先藏在漢斯家附近的一個地方等著,漢斯一給信號他就立即去。漢斯說不行,K不能在他家附近等——因為母親很敏感,所以他放心不下。漢斯的母親還不知道的時候,K可不能自己動身前來。在對母親保密、先斬後奏的問題上,漢斯和K未能取得一致意見。

他堅持一定要讓母親知道並允許以後,才來學校接K去。K勉強同意,不過那確實很危險,漢斯的父親很可能會在屋裏當場把他抓住。即使這種情況沒有發生,漢斯的母親也會因為怕出現這種情況而不讓K去。這樣一來,事情就會搞砸了。這種意見又遭到了漢斯的反對。就這樣,兩個人爭論不休。

K早就把漢斯從凳子上叫到了講台上,把他拉到自己兩膝之間,還不時地撫摩他,給予安慰。這種親近的態度使他們取得了諒解,盡管漢斯有時還提出反對意見,但最後他們一致同意:漢斯先把全部實情告訴母親,但是為了便於得到她的同意,要說K 也願意跟布隆斯維克本人談一談,當然不是談她,而是為他自己的事。這倒也是實情,在談話過程中K想起,這個布隆斯維克就算是個危險而凶狠的人,但根據村長所說,他是曾經要求聘用土地測量員的那一派的領頭人,即便是出於政治原因,那麽他也不會是自己的敵人。因此,K來到村裏,布隆斯維克應該是歡迎的。可那天他那令人氣憤的態度以及漢斯所說的反感就讓人難以理解了。也許是因為K沒有先去向他求助,布隆斯維克覺得這是瞧不起他。也許存在別的誤會,也許幾句話就可以解釋清楚。如果真是那樣,那麽K在反對教師,甚至反對村長的問題上很可能會得到布隆斯維克的支持,那麽村長和教師利用職務耍的整個陰謀:不讓他與城堡主管部門接觸,逼使他接受校役的職務——這不是陰謀又是什麽——就會被揭穿。要是布隆斯維克和村長因此又鬥了起來,布隆斯維克準會把K拉到自己一邊,K就會成為布隆斯維克家裏的座上客,布隆斯維克就會給K提供權力鬥爭的資金。這樣的話,還怕你村長不成!這樣一來,他還有什麽目的不能達到!這樣他就可以常常待在那位夫人身邊——就這樣,K在戲弄這些美夢,美夢也在戲弄他。這時一心隻想著母親的漢斯憂心忡忡地望著沉默不語的K,就像注視著一位為了給重病之人尋找良方而在苦苦思索的醫生一樣。K提出想同布隆斯維克談談土地測量員的職位問題,漢斯對這個建議表示同意,當然隻是因為這麽做母親就不會受到父親的責備,再說這辦法也隻是在不得已的情況下才用,這種情況最好不會出現。隻是他又問,K這麽晚才到他家裏去,將如何向他父親解釋。K說,無法忍受校役這個職務以及教師對他的那種令人氣憤的態度,使他突然心灰意懶,就忘了考慮時間早晚的問題。聽了K的這番話,漢斯臉上還有點陰鬱,但最終還是同意了。

現在凡是可能出現的情況,K都考慮到了,至少有了成功的可能性。這時漢斯也放下了思索的重負,開心多了,還孩子氣地同K聊了一會兒,後來也和弗麗達聊了一會兒。弗麗達好長時間一直怔怔地坐在那裏,像是在想別的事,現在才重新開始加入他們的談話。在交談中,她問漢斯將來想成為什麽樣的人,漢斯稍加考慮就說,他想成為像K那樣的人,接著問起他原因時,他當然答不上來。又問漢斯將來想不想當校役,他很肯定地說不願意。繼續又問了他以後,她才知道,他是繞了一個好大的彎兒才產生這個心願的。K目前的處境既可悲又被人瞧不起,根本不值得羨慕,這一點漢斯也看得很清楚。他不用去觀察別人就認清了K的處境,他自己真不想讓母親看見K,聽到他說話。可是盡管這樣,他還是到K這兒來了,並且求他幫助,K同意了,他非常高興。他認為別人對K的看法也同他差不多,尤其是母親,她也曾親口提到過K。由於這種矛盾狀態,他產生了一個信念:現在K雖然還很卑賤、潦倒,但在遙遠的將來他定會出人頭地。正是這個愚蠢的遙遠的未來和可以通向未來的驕傲的春風得意的心情,使漢斯為之神往。為了達到這個目的,他連目前的K也認可了。他的這個願望之所以顯得特別幼稚,原因就在於漢斯是居高臨下像看弟弟那樣看K的,而這個弟弟的前程——孩子的前程——要比他自己遠大得多。這些事他是在弗麗達一再逼問下才說的,他說的時候態度是嚴肅的。後來K說,他知道漢斯羨慕他的是什麽,是放在桌上的他的那根手杖,漢斯正一邊心不在焉地說著話,一邊玩著他的那根手杖。K還說,做這種手杖是他的拿手好戲,要是他們的計劃成功了,他一定要做一根更加漂亮的手杖給漢斯。K 的這番話才重新把漢斯逗開心。當然了,現在還不完全清楚,漢斯是不是真的隻喜歡那根手杖,隻不過K的許諾讓他很高興,於是便歡歡喜喜地告辭,還緊握著K的手說:“那麽後天見!”

漢斯走得正是時候,因為不一會兒教師就推開了門。他看見K 和弗麗達安閑地坐在桌邊,便嚷道:“對不起,打擾了!但是請告訴我,到底什麽時候才能把這裏收拾幹淨?那間教室裏擁擠不堪,影響上課,你們倒是在這間大體操室裏伸胳膊伸腿的,好舒服!你們為了自己住得寬敞,把兩個助手也攆走了!現在給我起來,動手幹活!”接著他又對K說,“現在你到橋頭客店去把我上午的點心取來!”教師雖然怒氣衝衝地叫嚷,但用詞倒還算溫和,K立即準備服從,但他還想向教師探聽一下,所以說:“我可是被解雇了。”“無論解沒解雇,都去給我把點心取來。”教師說。“解雇了,還是沒解雇,我需要知道。”K說。“說這些廢話幹嗎?”教師說,“你又沒有接受解雇。”“是不是說解雇無效?”K問。“我並不認為解雇無效,你可以相信我,”教師說,“可是村長認為無效。真是不可理解。現在快跑吧,要不然你真要被解雇了。”K感到滿意,這麽說,這期間教師已經同村長談過了,也可能根本沒有談,隻是先編了個村長的意見,而這個意見對K是有利的。現在K想趕快去取點心了,但他剛到過道裏,教師又把他叫了回去。他似乎隻是想通過這道特殊的命令試一試K是否願意為他當差,好據此來確定以後對K的態度;又或許是產生了新的發號施令的樂趣,看到能頤指氣使地把K當作跑堂的那樣使喚心裏就樂不可支。K呢,他知道,自己如果百依百順,就會成為教師的奴隸和替罪羊,但還是想在一定限度內先耐著性子順著教師反複無常的脾氣再說,因為盡管已經表明,教師不能解雇他,但卻能變著法兒來折磨他,讓他無法忍受,幹不了這個職務。這個職務現在對K來說,比以前重要得多。同漢斯談過以後,他產生了新的希望,雖然他也清楚這個希望是渺茫的,但卻無法使他忘懷,這些希望幾乎將巴納巴斯都遮住了。如果他要追求這些希望,那他就沒有別的辦法,必須為此集中全部精力,把吃、住、村子當局,甚至弗麗達都撇在一邊。事情的關鍵就在於弗麗達,因為他關心的隻是同弗麗達有關的事,所以他必須設法保住這個職位,使她有幾分安定感。為了這個目的,教師對他的種種虐待,他過去是無法忍受的,現在卻得忍受,而且他也不會後悔。這一切也並未使他痛苦不堪,它是生活中不斷出現的一些微不足道的煩惱,與K所追求的目標無法相比——他並不是為了過體麵、恬適的生活才到這裏來的。

剛才他本想立即到客店去的,這時命令又改了,他得馬上重新準備把屋子收拾整齊,好讓女教師重新把她的班帶來上課。

屋子得趕快收拾好,待會兒K還得去取點心,因為教師已經又餓又渴了。K保證,一切都照教師的意思辦。教師在那裏看了一會兒,見K迅速撤掉鋪位,放好體操器械,迅速打掃屋子,弗麗達則在洗擦講台。教師對他們的幹勁似乎很滿意。他又提醒他們,門口準備了一堆生火的木柴,再不許K到棚屋裏去了,臨走時他還威脅道,他馬上還要再來檢查。說完,他就回到那邊教室去了。

默默地幹了一陣活以後,弗麗達問,為什麽K現在對教師那麽唯命是從。這是個令人既同情又擔心的問題。K思忖,弗麗達當初曾許諾要保護自己,不讓教師對K發號施令、專橫粗暴,結果,這個許諾並沒有做到,所以K隻是簡短地回答說,他既然當了校役,就得幹校役的活。接著兩個人都未說話。這簡短的交談讓K想到,剛才,尤其是同漢斯談話的時候,弗麗達一直都在想心事,所以K往屋裏搬木柴的時候就坦率地問她心裏到底在想什麽。她慢慢抬起頭望著K,回答說,也沒有想什麽具體的事,她隻是在想老板娘和她所說的一些實話,後來被K逼著,她才說得比較具體。她在回答的時候並沒有放下手裏的活,這倒不是她幹活賣力——其實她的活一點沒有進展——而是因為活一放下她就非得看著K不可。她說,K同漢斯說話的時候,起先她就靜靜地聽著,後來她被K的幾句話嚇了一跳,就開始竭力想搞清楚這幾句話的意思。從那時起她就不斷從K的話裏證實了老板娘對她的忠告,而以前她一直都認為這些忠告是沒有道理的。K對她這套常用說法感到很生氣,就連她那眼淚汪汪、如怨如慕的聲調也沒有使他感動,反而更使他怒火中燒。尤其讓他生氣的是老板娘又在插手他的生活了,至少是以弗麗達回憶的方式,因為她本人的直接插手現在還沒有取得成功。一怒之下,K就把雙手抱的木柴猛地摔在地上,往上麵一坐,以嚴肅的口氣要求弗麗達把話徹底說清楚。“從一開始,”弗麗達說,“老板娘就常常竭力唆使我懷疑你,她並不是說你在撒謊,相反,她說你坦率得有點孩子氣,但你的本性跟我們完全不同,所以,即使你說得很坦率,我們也很難相信你。要不是一位好心的女友早早提醒我們,我們就得通過慘痛的經驗才會相信。她算是很會識人的吧,但就連她也幾乎上了你的當。但在橋頭客店同你最後談過以後——我隻是重複她說的惡毒的話——她才看穿你的詭計,現在即使你千方百計地把自己的用心遮掩起來,你也騙不了她了。但是你什麽也不掩飾,這一點她一再強調:在任何場合都要集中精力好好聽他說,不能馬馬虎虎聽一聽,而是要好好聽。她自己所做的,也無非是仔細聽而已。關於我,她說大致聽出了以下這些:你對我‘阿諛奉承’——她用了這個難聽的字眼,是因為我正巧碰上了你,而我對你又恰恰不反感,而且你誤以為一個酒吧女是任何客人都唾手可得的獵物。此外,貴賓飯店的老板娘得知,你當時出於某些原因想在那裏過夜,這個目的當然隻有通過我才能達到,除此之外,你別無他法。這一切就是那夜使你成為我的情人的原因,但是你想要得到,而且需要得到更多的東西,那就是克拉姆。老板娘說不知道你想從克拉姆那裏得到什麽,她隻是說,你在認識我之前同認識我之後一樣迫切地想去見克拉姆,所不同的是,以前你毫無希望,而之後你以為在我身上找到了一個可靠的途徑,可以馬上真正,甚至帶著優越感去見克拉姆了。你今天曾談起,認識我以前你在這裏走投無路。聽了這話我真是大吃一驚——但隻是一刹那,沒做更深的思考。你的這些話也許同老板娘用的詞句一樣。她也說,你自從認識我以來才明確目標。其原因是,你知道我是克拉姆的情人,以為占有了我就擁有了一件抵押品,對方隻有出最高的價錢才能贖回去。你唯一的奮鬥目標就是同他商談他贖回這件抵押品的價錢。因為在你心目中我是無足輕重的,價錢才高於一切,所以在關係到我的問題上你做任何讓步也在所不惜,而在價錢問題方麵則是寸步不讓。因此,我丟掉了貴賓飯店的工作,不得不離開橋頭客店,必須幹繁重的校役活兒,你都滿不在乎,一點不放在心上。你毫不溫存,連跟我在一起的時間都沒有,你把我交給兩個助手,從無醋意。對你來說,我唯一的價值就是曾是克拉姆的情人,你愚蠢地竭力不讓我忘掉克拉姆,為的是在決定性時刻到來時我不至於激烈反抗。你又同老板娘反目,因為你看得出唯有她才能把我從你身邊奪走,你把同她的爭吵加以激化,這樣就非得跟我一起離開橋頭客店不可。你把同克拉姆的談話看作一筆交易,現金買賣。你估計了一切可能性,倘若你得到了你開的價錢,那你什麽都能幹得出。如果克拉姆要我,你就會把我給他;他要你留在我身邊,你就會繼續待在我身邊;他要你把我攆走,你就會把我攆走。但是你也準備演一出喜劇,要是對你有利,你會做出一副愛我的樣子;要是他對此抱著無所謂的態度,你就用這些辦法來對付他:強調你是個無足輕重的人物,卻把他的情人搞到了手,以此來讓他出醜,或者把我確實曾對他做過的愛情表白轉告他,求他重新接納我,當然他得滿足你開出的價錢,要是這些都無濟於事,那麽你將幹脆以K夫婦的名義去向他乞求。老板娘推斷,假如你發現,在所有事情上——你的設想、你的希望、你對克拉姆以及他同我的關係的看法——都打錯了算盤,那麽地獄之門就向我打開了,因為那時我才真正成了你仍能指望的唯一財富;但同時又證明這筆財富已經一文不值了,你將棄之如敝屣。因為你隻把我視作財富,除了占有外並無別的感情。”

K抿著唇,緊張地聽著,屁股底下的那堆木柴也散了,他幾乎滑到地板上,但他似乎毫不在意。現在他才站起來,坐在講台上,握著弗麗達的手,她無力地想把手抽出來,這時他說:“你說的這番話,有時我分不出哪些是你的意見,哪些是老板娘的意見。”“這隻是老板娘的意見,”弗麗達說,“我全是聽她說的。因為我敬重她,但是她的意見我一點沒采納,這還是我生平第一次。這一切聽起來是那麽別扭,同我們兩個人之間的情況相去甚遠。我覺得她說的這些跟實際情況正好相反。我想到我們**之後的那個陰沉沉的早晨,你跪在我身邊,你的目光流露出好像一切都完了。後來事情也果真如此,盡管我盡了最大努力,可非但幫不了你,反而在妨礙你。因為我,老板娘成了你的敵人,一個強大的敵人,到現在你還低估了她。你為我操碎了心,為了我,你才不得不爭取一個職位,在村長麵前處於不利地位,不得不俯首聽命於教師,任憑兩個助手擺布。但最糟糕的是,由於我你也許冒犯了克拉姆。你現在還一直想接近克拉姆,這隻不過是在無力地想爭取同他和解而已。我心裏想,老板娘對一切肯定了解得比我多,她悄悄對我說這些話,無非是不想讓我過於自責而已。她雖是好意,卻是多此一舉。我對你的愛使我克服了一切困難,最終也會激勵你勇往直前,即使不是在這個村子裏,也會在別的地方。我的愛已經證明了它的力量,它已經把你從巴納巴斯家裏挽救出來了。”“這麽說,你當時是持反對意見的,”K 說,“打那以後有什麽改變?”“我不知道,”弗麗達說,眼睛望著K的手,那隻還一直將她握著的手,“也許沒有改變。你現在緊緊地挨著我,而且這麽平靜地問我,那我覺得什麽也沒有改變。但實際上……”她從K的手裏抽回自己的手,挺直身子和他麵對麵坐著,沒有掩臉就哭了起來。她不遮不掩地朝K抬起流滿淚水的臉,仿佛她的哭不是為了自己,所以用不著掩飾。她仿佛是為K的變心而哭的,如果他看到她的淚水而感到痛苦,那也是理所應當的。她接著說:“但從我聽了你同那個孩子的談話,實際上一切都變了。開始時你多麽天真無邪,打聽他家的情況,問這問那,我當時覺得,那情景就像你剛進酒吧時,親切、坦率,而且那麽天真熱情地捕捉我的目光一樣,和那時一模一樣。當時,我希望老板娘在這裏,聽著你說的話,然後仍舊堅持她的意見。但後來我突然注意到了——我不知道是怎麽回事——你同這孩子談話的真正意圖。你用關懷的話語贏得了輕易得不到的信任,然後就毫無障礙地朝你的目標前進。你的目標我是逐漸意識到的,這目標就是那個女人。你表麵上說擔心她的身體,但你的言談表明,你打的是自己的算盤,這是一目了然的。你還沒有得到這女人,就在欺騙她了。從你的話裏我不僅看到了自己的過去,也看到了自己的將來。我覺得,仿佛老板娘就坐在我身邊,在向我解釋這一切,我竭盡全力想把她攆走,但我又清楚地看到,這樣做是毫無用處的,其實被欺騙的並不是我——我連被欺騙的份兒也沒有,而是那個陌生女人。後來我又振作精神,問漢斯將來想成為什麽樣的人。他說,他要成為像你那樣的人,也就是說,他已經完全屬於你了。那麽,這個在這裏被你利用的好孩子和當時在酒吧時被你利用的我之間難道還有什麽大的區別嗎?”

這是任何地方都適用的,也適用於漢斯。再說,在看待我同漢斯的談話問題上,你神經過敏地把事情大大地誇大,因為如果漢斯的意圖和我的意圖不完全一致,那也沒有到彼此對立的程度。此外,我們的分歧也瞞不住漢斯,如果你以為能瞞過他,那你就大大低估了這個小心謹慎的小家夥。而且即使把事情都對他隱瞞了,那麽誰也不會因此而感到痛苦的呀,這是我所希望的。”

“要弄清楚是很難的,K。”弗麗達歎口氣說,“我的確沒有懷疑過你。如果我受了老板娘的影響,對你有所懷疑的話,我一定樂意把它扔掉,跪在你跟前求你原諒,就像我剛才一直在做的那樣,盡管我說了那麽些讓人生氣的事。不過你還有許多事瞞著我,這卻是事實。你一會兒來,一會兒去,我不知道你從哪兒來,到哪兒去。漢斯敲門的時候,你竟喊了‘巴納巴斯’的名字。我不理解你那會兒是出於什麽原因而喊出這個可恨的名字的,要是你也那麽親熱地哪怕隻叫我一次,那該多好。要是你不信任我,怎麽能叫我不起疑心呢,這就等於把我完全交給了老板娘,你的態度似乎證明她說得很有道理。不是在所有事情上,我不願硬說你在所有事情上都證明她是對的,你難道不是為了我而把兩個助手趕走的嗎?我多麽希望在你的一言一行中,即使是使我痛苦的一言一行中,找到一點能給我以安慰的東西啊。你要是知道我這份心意就好了。”“弗麗達,”K說,“事實上我確實沒有對你有絲毫隱瞞。你看,老板娘多麽恨我,她竭力要把你從我身邊奪走,她使用的手段是多麽卑鄙,而你,弗麗達,卻對她俯首帖耳、百依百順!你說,我有什麽事瞞著你了?我要見克拉姆,這你是知道的。你又幫不了我的忙,我隻得靠自己去努力,你也知道,我到現在還沒有成功。我的努力一點也沒有用,已經讓我受盡了屈辱,難道要我把這些再說一遍,讓我受到加倍的屈辱嗎?我在克拉姆的雪橇門口白白等了整整一下午,凍得渾身發抖,難道要我拿這件事來自吹自擂嗎?我高高興興跑到你身邊,可以不必再去想那些煩心的事了,現在你又劈頭蓋臉地數落我一頓。你不是問巴納巴斯嗎?不錯,我是在等他。他是克拉姆的信使,這不是我讓他當信使的。”“又是巴納巴斯!”弗麗達叫了起來,“我不相信他是個好信使。”“你也許說得對,”K說,“但他是上麵給我派來的僅有的一個信使。”“這就更壞了,”

“當然,是通到克拉姆那兒去的,要不通往哪兒?”K說,接著他一躍而起,“現在該去拿點心了。”弗麗達也不去管他要去取點心這件事了,便請他留下,仿佛隻有他留下來才能證實他對她說的那些安慰的話是真的。但是K想到了教師,指指那扇隨時可能被哐的一聲打開的門,答應馬上就回來,叫她連爐子都不用生,等他來生好了。最後,弗麗達默默地答應了。當K在外麵的積雪中一步步往前邁的時候——路上的積雪早該鏟掉了,工作進行得這麽慢,真奇怪——他看見一個助手累得半死,但還緊緊抓住欄杆。隻有一個,另一個在哪兒?這麽說K至少使其中一個失去了耐心?留下的一個還懷著讓他進屋的希望抓住欄杆。可以看出,他一看到K就來了精神,立即更加使勁地伸出胳膊,熱切地翻著白眼。“他那不屈不撓的意誌倒堪稱表率,”K思忖著,但不禁又想,“再如此下去,他會凍死在欄杆上的。”可他表麵上對這個助手沒有任何表示,隻是伸出拳頭,不讓他靠近。這倒好,助手還往後退了一大截。弗麗達剛好打開一扇窗戶,好在生爐子之前先讓屋裏的冷空氣通一通,這是和K商量過的。這個助手立即就不望著K了,他仿佛不可抗拒地被吸引著,躡手躡腳地朝窗戶走去。弗麗達臉上對助手露出親切的神情,又向K做出一籌莫展的懇求的樣子,她從窗戶上略微揮了揮手——弄不清是拒絕還是招呼——助手並沒有因此而受影響,還是慢慢地往前走。

但是K不再回頭看了,隻想盡量加快速度,馬上就趕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