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野獸鄰居

我釣魚的時候偶爾會有一個同伴,他從鎮子的另外一邊穿越村子來到我家,而釣魚同吃魚一樣,也是一種社交上的訓練。

隱士:我不知道這個世界現在怎麽啦。在過去的三個小時裏,居然連香蕨木上的蟬鳴聲我都沒有聽到。鴿子全都在它們的棲息處睡覺——沒有拍打翅膀的聲音。剛才從樹林那邊傳來的聲音,是不是農場主為正午休息報時的喇叭聲?農場工人們正走進來,吃鹹牛肉,喝蘋果酒,吃玉米麵包。人們為什麽要這樣自尋煩惱呢?不吃東西的人,也就不用工作。我不知道他們收獲了多少東西。一個由於博斯犬吠叫導致身體永遠也不能思考的地方,又有誰會住在那裏呢?哦,還有家務活!讓那個邪惡的球形門把手保持明亮,並在這明亮的一天刷洗浴缸。最好還是沒有家。例如住在一棵空心樹裏,那麽就不會有早上的拜訪和晚上的宴會!隻有啄木鳥在啄木。哦,那裏到處是人,太陽太溫暖了,在我看來,他們是入世太深了。我有泉水,還有一塊黑麵包放在架子上。聽啊!我聽見樹葉在颯颯作響。難道那是村子裏某條饑餓的獵狗出於本能在追獵?還是那頭走失的豬?據說那頭豬就在這樹林裏,我在雨後看見過它的足跡.它跑得飛快;我的漆樹和多花薔薇在顫抖。啊,詩人先生,是你嗎?你覺得今天的世界怎麽樣?

詩人:看看那些雲彩吧,它們是這樣飄浮著啊!這是我今天所看到的最偉大的景象。在古畫裏沒有這樣的景象,在國外沒有這樣的景象——除非你是站在西班牙的海岸之外。這是真正的地中海天空。由於我還得謀生,由於今天還沒有吃飯,因而我想,我可以釣魚去了。這是詩人的真正行業。它是我學到的唯一手藝。一起去吧。

隱士:我無法抗拒。我的黑麵包很快就要吃完了。我很快就會高興地和你一起走,但我正在結束一個嚴肅的沉思。我想,我快要結束它了。這樣一來,也就讓我單獨待一會兒吧。但我們又不能耽誤,現在你應該挖魚餌。這一帶很少能看到蚯蚓,因為這裏的土地從來也沒有施以糞肥,這種蟲幾乎滅絕了。挖魚餌這個活動幾乎等於捕捉魚,在那個時候,人的食欲不是太強烈;而且今天這完全可以由你自己來做。我建議你從那邊的野豆地開始挖,就是金絲桃搖曳的那個地方。我想我可以向你保證,如果你像鋤草一樣好好翻看草根,那麽你每掀開三塊草皮,就能抓住一條蚯蚓。或者,如果你選擇走得更遠一點,那也並非不明智,因為我發現,好魚餌的多少與所走距離的平方幾乎成正比。

隱士獨白:讓我想想,我是在哪裏?據我看來,我非常接近於這個心態,世界就是以這個角度淩亂地擺放著。我應該去天國呢,還是應該去釣魚?如果我應該結束這個沉思,那麽另外一個這樣甜蜜的機會是不是有可能出現?我幾乎分解成事物的本質了,這是我生命中前所未有的體驗。我擔心,我的思緒不會再次回到我身上。如果吹口哨有用的話,我就會為我的思緒吹口哨。當思緒湧來的時候,多考慮一下,是不是明智的做法?我的思緒沒有留下任何痕跡,因而我不能再次找到那條道路。我所考慮的是什麽呢?那是一個霧蒙蒙的日子。還是體驗一下孔夫子的那三句話吧,或許還可能回到剛才的思路上去。我並不知道,那究竟是一堆垃圾,還是萌芽狀態的狂喜。切記,一種機會隻能出現一次。

詩人:現在怎麽了,隱士,是不是過得太快了?我隻抓到十三條完整的蚯蚓,還有幾條不完整的或個頭小的。不過用它們來釣小魚還行,它們不能把整個魚鉤都蓋住。在村子裏抓的那些蚯蚓太大了,一條小銀魚吃上一條就可以吃飽,而又碰不到魚鉤。

隱士:那好,咱們走吧。我們去康科德河好不好?如果水位不太高的話,就可以在那裏好好活動一番。

為什麽恰恰是我們所看到的這些客體構成了一個世界?為什麽人類恰恰有這些物種的動物做鄰居,好像隻有老鼠才能填補世界的裂縫似的?我猜想,專寫動物寓言的皮爾佩們非常善於利用動物,在他們的筆下,動物們肩負重擔,在某種意義上承載著我們的某些思想。

經常在我家出沒的那些老鼠並非普通的老鼠,普通的老鼠據說是被引進到這個國家裏的,我家的老鼠是一種村子裏沒有發現過的本地野鼠。我把一隻送到一位著名的博物學家那裏,那隻老鼠讓他非常感興趣。我造房子的時候,一隻本地野鼠在房子底下築了窩,在我鋪好二層,掃掉刨花之前,一到吃午飯的時候那隻老鼠就出來,撿起我腳旁邊的麵包屑。大概它以前從未見過人,很快就和我熟悉了,經常跑過我的鞋子,爬上我的衣服。它能輕易地爬到牆上,就像鬆鼠一樣。有一天當我用胳膊肘支在凳子上的時候,它爬上了我的衣服,在我的袖子上爬,圍著我用來盛飯的紙轉圈,我緊抓著紙,躲避著它,和它玩起了躲貓貓的遊戲。而當我最後用拇指和食指舉起一片奶酪不動的時候,它爬過來一點一點地咬著,就坐在我的手上,吃完之後就像蒼蠅那樣洗幹淨臉和爪子,然後走開了。

沒過多久,一隻菲比鶲便在我的棚屋裏築了窩,而一隻知更鳥則在靠近我房子邊的一棵鬆樹上找到了庇護所。六月的時候,一隻鷓鴣,那是一種非常害羞的鳥,率領著她的那窩雛鳥,從後麵的樹林來到我的房前,從我的窗戶經過,她就像一隻母雞一樣,朝那窩雛鳥發出咯咯聲,召喚著它們,她的一切舉止都證明,她就是樹林裏的母雞。當你走近的時候,隨著母親發出的一個信號,雛鳥們突然散開,好像有一陣旋風把它們吹走了一般。由於它們與那些幹樹葉、幹樹枝相似,結果許多旅行者也就把腳放在了一窩雛鳥的當中,盡管他們聽見雌鳥劈啪作響飛到一邊,聽見她在焦急地呼喊,發出咯咯的叫聲,或者看見她拖著尾巴試圖吸引旅行者的注意,以免察覺雛鳥就在附近。雌鳥有時會非常隨便地在你的麵前打滾,轉圈,以至於你在幾分鍾的時間裏居然無法看出它是什麽樣的生物。雛鳥平臥著蹲在那裏,身體一動不動,隻經常在葉子底下擺動頭部,僅僅聽從它們的母親從一段距離之外發出的指示,即便你靠近它們,它們也不會再次跑動從而把自己暴露出來。你甚至可能踩著了它們,或者看上它們一分鍾,卻仍沒有發現它們。在這樣的一個時候,我曾經用手掌捧著它們,而它們卻仍然聽從於母親的指示以及它們自己的本能,它們就這麽蹲在我手上,既不害怕也不顫抖。這種本能是如此完美,以至於有一次,當我再次把它們放在葉子上的時候,有一隻不小心摔倒了,而十分鍾以後又發現,它跟別的鳥蹲在完全相同的位置。它們並不像大多數鳥類的雛鳥那樣稚嫩無經驗,其進化的完美程度甚至勝過小雞,也比小雞更早熟。它們睜開的寧靜的眼睛,帶有明顯成年的然而卻又無辜的表情,這非常令人難忘。一切智力似乎都在它們的眼睛裏得到了反映。它們所展現出來的,並不僅僅是嬰兒期的純潔,而且還是一種被經驗所淨化的智慧。這樣的眼睛並不是雛鳥生下來時的那個樣子,而是與眼睛所反照的天空處於同一個時期。樹林並不會產生出另外一種這樣的寶石。旅行者並不會經常朝一口這樣清澈的井裏望去。無知或者輕率的愛好釣魚、打獵的人,往往在這樣的時候射殺雌鳥,而讓這些無辜的雛鳥成為四處覓食的野獸或者鳥兒的獵物,或者同與它們非常相似的正在腐爛的樹葉逐漸融合在一起。據說小雞被母雞孵化出來的時候,一受到驚嚇便直接散開,因而也就丟失了,因為它們永遠也聽不到能把它們再次聚集起來的母親的叫聲。這些鷓鴣就是我的母雞和小雞。

引人注目的是,有許多動物在樹林裏野性而又自由地生活著,盡管是秘密地生活著,卻又仍然與城鎮為鄰維持自己的生命,隻有獵手才會懷疑到它們。水獺能夠在這裏安靜地生活。也許它長到四英尺高,就像一個小孩子那麽大,還沒有一個人曾經瞥見它。以前我曾看見浣熊出現在我屋後的樹林裏,現在夜裏還仍然聽得見它們的哀鳴。通常在耕作之後,中午我會在樹蔭下休息上一兩個小時,吃午飯,然後在泉水邊讀上一會兒書,那泉水是一個沼澤和一條溪流的源頭,是從布裏斯特山底下慢慢地冒出的,離我的那塊地有半英裏遠。要走到這個泉水,需要穿過一個個低窪的草地,那裏滿是北美油鬆的幼苗,然後進入沼澤邊一片更大的樹林。在那裏,在一個非常僻靜而又多樹蔭的地點,在一棵伸展開樹冠的五針鬆下麵,有一片幹淨結實的草皮。我把泉眼挖空,挖成了一口井,井裏麵是清澈的灰白色的水,我能夠舀出滿滿的一桶,而又不會把水攪渾。仲夏時節,因為湖泊裏的水很熱,我幾乎每天都到那裏取水。丘鷸也帶著她的那群雛鳥到那裏去,在泥土裏找蟲子,她在泉邊離雛鳥上方隻有一英尺高的地方飛翔,而雛鳥則在下麵結隊奔跑。不過最終,在發現我的時候,她就會離開她的孩子們,圍繞著我盤旋,飛得越來越近,一直到不到四五英尺的地方,然後假裝折斷了翅膀和腿,來吸引我的注意力,並讓她的孩子們逃走;而她的孩子們則已經按照她的指示,發出微弱的尖細啾啾聲,排成一行快速齊步走過沼澤。有時我看不到雌鳥,卻又聽見雛鳥的啾啾聲。斑鳩也會坐在泉水邊,或者在柔軟的五針鬆樹枝之間盤旋;有時還有紅鬆鼠,它從最近的那根樹枝跑下來,顯得尤其親近和好奇。你隻要在樹林中某個迷人的地方靜坐一會兒,林中的所有居民就會輪流登場向你獻藝。

我是一些戰爭事件的目擊者。有一天,我出去到我的木柴堆或者更確切地說是我的那堆樹墩的時候,我注意到,有兩隻大的螞蟻,一隻是紅色的,另外一隻要大得多,幾乎有半英寸長,是黑色的,它們正在激烈搏鬥。它們一旦交手,就絕不鬆手,而是沒完沒了地扭打著,摔著,在木屑上滾動著。我朝更遠處看,驚訝地發現木屑上全都是這樣的戰士,那不是一場決鬥,而是一場戰爭,是在兩個種族的螞蟻之間的戰爭,紅螞蟻總是與黑螞蟻較量,而且經常是兩隻紅螞蟻與一隻黑螞蟻較量。這些密耳彌多涅人的軍團覆蓋了在我的堆木場裏的所有山岡和山穀,地麵上已經滿是死去的和正在死去的螞蟻,紅螞蟻和黑螞蟻都有。那是我所曾目睹的唯一的一場戰鬥,是戰鬥正在激烈進行時我所踐踏過的唯一的戰場;是自相殘殺的戰爭,紅螞蟻是共和黨,黑螞蟻是保皇黨。四麵八方都是它們在殊死作戰,然而卻沒有我所能聽見的嘈雜聲,人類戰士從未這樣不屈不撓地戰鬥過。我看到,在木屑當中的一個小小的陽光明媚的山穀,有兩隻螞蟻緊緊地摟抱在一起,現在是正午時分,它們準備一直打到太陽落山,或者一直到生命結束。那隻小一點的紅色鬥士就像老虎鉗一樣把自己固定在對手的前胸,在那個戰場上被摔倒了,但仍咬著須根附近的一根觸須,它已經把另外一根觸須咬掉了;與此同時,那隻更強大的黑螞蟻朝兩邊猛摔它,我靠近看時,發現紅螞蟻的肢體已是殘缺不全了。它們打起來,比鬥牛犬還要鍥而不舍。每一隻都沒有表現出絲毫要撤退的意向。顯然它們的戰鬥口號就是,不征服,毋寧死。與此同時,在這個山穀的山腰上來了單獨的一隻紅螞蟻,它明顯非常激動,大概尚未參加戰鬥,因為它一條腿也沒有丟掉;它的母親肯定命令它,要麽得勝扛著盾牌回來,要麽戰死讓別人放在盾牌上抬回來。或許它就是某位阿喀琉斯,在別的地方就心懷憤怒了,或許它是來為普特洛克勒斯報仇,或者是來拯救它的。它從遠處就看見這場不平等的作戰了——因為黑螞蟻的個頭幾乎是紅螞蟻的兩倍——於是它便快速邁步來到附近,在離那兩個鬥士半英寸之內的地方站崗;然後,時機一到,它便躍向那個黑色的勇士,在它的右前腿根部附近開始了軍事行動,也不管敵人是在進攻自己的哪個部位;於是便有三隻螞蟻為了能活下去而緊緊纏在一起,就好像有一種新的黏合劑被發明出來了,足以讓別的鎖和膠結材料全都相形見絀。到這個時候,我發現它們各自有自己的樂隊也就不驚奇了,它們的樂隊駐紮在某些突出的木屑上,一直在演奏它們各自的國歌,激勵遲鈍的戰士,並為就要死去的戰士喝彩。甚至我本人也在某種程度上激動了起來,好像它們就是人類似的。你越想這件事,它們與人類的區別就越小。當然,在美國的曆史上,起碼在康科德的曆史上,那些有案可查的戰鬥,不論是在參戰人數,還是在所表現出來的愛國主義和英雄主義上,沒有一場能夠與這場戰鬥進行比較。就參戰人數和殺戮而言,它就是一場奧斯特利茨戰役或者德累斯頓戰役。康科德之戰!愛國者的一邊有兩人陣亡,而盧瑟·布朗夏爾則負了傷!哎呀,這裏的每一隻螞蟻都是巴特裏克,“開火!看在上帝的分上,開火吧!”——於是成千上萬的螞蟻都像戴維斯和霍斯默一樣血染沙場。這裏沒有一個雇傭兵。我毫不懷疑,它們所為之戰鬥的是一種原則,完全就像我們的祖先一樣,而不是為了免去那三便士的茶葉稅;而對那些有關人士來說,這場戰鬥的結果起碼就像邦克山戰役一樣重要和難以忘懷。

我拿起我著重描述的那三隻螞蟻在上麵作戰的那塊木頭碎片,帶進房子,放在窗台上麵的一隻平底玻璃杯裏麵,以便看看戰鬥的結局。我用顯微鏡觀察最先提到的那隻紅螞蟻,盡管它已經把敵人剩下的觸須咬斷了,正在堅持不懈地咬著敵人的前腿,但它自己的胸部卻全都被撕掉了,把剩下的重要器官全都暴露給了那個黑武士;黑武士的胸部鎧甲顯然是太厚了,它無法刺穿;那位受難者的深色眸子射出了隻有戰爭才能激發起來的那種凶猛的光輝。它們在平底玻璃杯底下又交戰了半個小時,我再次看的時候,發現那個黑色戰士已經把那兩個敵人的頭都從身體上分開了,而那兩個還活著的頭顱正懸掛在它的兩邊,就像懸掛在它的馬鞍前橋上令人恐懼的戰利品一般,而它則是在努力做著極其虛弱的掙紮,想擺脫掉它們,因為它沒有了觸須,一條腿也隻剩下部分,我不知道它還受了多少別的傷;最終,半個多小時之後,它把它們甩掉了!我拿起玻璃杯,於是它便以那種受傷致殘的狀態離開了窗台。我不知道,它在這次作戰之後是否能存活下來,在巴黎某家榮軍院裏度過餘生;但我知道,從今以後它不會有多少用處了。我從來也不知道哪一方獲勝,也不知道這場戰爭的原因是什麽;但那一整天我都覺得,好像是在家門口目睹了一場凶猛和滿是殺戮的人類戰役,這讓我的情緒激動起來,又受到了折磨。

柯爾比和斯彭斯告訴我們,螞蟻的戰役長期以來就被人們所頌揚,戰役的日期也被記錄了下來,不過他們又說,胡貝爾似乎是唯一目睹過螞蟻戰役的現代作家。他們說:“艾伊尼阿斯·西爾維烏非常詳細地描述了一場螞蟻大戰,那是在一棵梨樹的樹幹上,一大一小兩個種族間進行的倔強的交戰,在此之後他又補充說,‘這個軍事行動發生在教皇猶金四世的任期,就發生在傑出的律師尼古拉斯·庇斯托利恩西斯的眼前,庇斯托利恩西斯非常忠實地講述了這場戰鬥的整個曆史’。一場在大螞蟻和小螞蟻之間的類似的交戰,被奧拉烏斯·馬格納斯記錄下來了,在那場交戰中,小螞蟻由於獲得了勝利,便把它們自己戰士的屍體掩埋起來,而把巨大的敵人的屍體留下讓鳥類捕食。這個事件是發生在暴君克裏斯蒂安二世被驅逐出瑞典之前。”我所目睹的這場戰鬥,發生在波爾克總統的任期期間,那是在韋伯斯特的逃亡奴隸法被通過的五年之前。

村子裏的許多博斯犬,本來隻配在儲藏食品的地窖裏麵追獵甲魚,現在也背著主人,拖著笨重的軀體來到樹林裏撒歡兒。博斯犬在老狐狸或者土撥鼠的洞口嗅著,然而又終歸徒勞;或者被某條在林中靈活穿行的瘦小的惡狗帶領著,仍然可能讓林中的鳥獸感到恐懼;現在它遠遠地落在向導的後麵,就像一種犬科的公牛似的,朝著爬到樹上端詳它的小鬆鼠吠叫,然後,在慢步跑開的時候,又用自己的體重壓彎了樹叢,似乎以為自己是在追逐一隻迷路的沙鼠。有一次,我驚訝地看到,有一隻貓走在湖泊的石岸邊,因為貓很少離開家這麽遠。貓見到我也很驚訝。最為溫馴的貓,通常是整天躺在地毯上的,一到樹林裏卻好像回歸故裏,而且她鬼鬼祟祟的樣子,證明她是在林中土生土長的。有一次摘漿果的時候,我在樹林裏與一隻母貓不期而遇,她帶著一群貓崽。那群貓崽也像它們的母親一樣,全都弓起背來,朝我凶猛地吐口水。我住在林中的幾年前,林肯鎮最靠近湖泊的一家農莊住宅,也就是吉利恩·貝克先生家,那裏有一種所謂的“長著翅膀的貓”。我於1842年6月前去拜訪,想見她(我不知道她是雄性還是雌性,所以用了稱貓為女性的習慣稱呼)的時候,她已經像往常一樣,到樹林裏獵食去了。不過她的女主人告訴我,她是在一年前的四月來到附近的,並最終被他們家所收留;她身上是一種帶棕色的深灰色,喉嚨處有一個白色的點,腳是白色的,有一條像狐狸一樣的毛茸茸的大尾巴;冬天的時候,她兩肋上的毛長得又厚又平,形成了兩條十到十二英寸長、兩英寸半寬的條紋,下巴上的皮毛就像一個禦寒用的手籠,上麵的毛蓬鬆,下麵的毛就像毛氈一樣糾纏在一起,而到了春天,這些附屬物也就脫落了。他們給了我一對她的“翅膀”,這對翅膀我還保留著。翅膀外麵好像並沒有膜。有些人認為,從某種意義上講它是一種美洲飛鼠,或者某種別的野生動物,這並非不可能,因為按照博物學家的說法,貂和家貓通婚,已經產生出了有生殖力的雜交動物。假如我養貓的話,這倒是最合適的選擇;既然詩人的馬可以長出翅膀,詩人的貓為什麽就不能長翅膀呢?

秋天的時候,潛鳥像往常一樣飛來,為的是在湖泊裏換羽和洗澡,往往我還沒有起床,樹林裏便響起它野性的笑聲。一聽說潛鳥來了,磨坊水壩邊的獵手們就全都保持戒備,三三兩兩坐著雙輪小馬車或者步行前來,帶著特許專賣的槍、子彈和小型望遠鏡。他們在林中走過,就像秋天的樹葉一樣沙沙作響,一隻潛鳥起碼有十個獵手盯著。有些人把自己安置在湖泊周圍,等著它出現。但現在仁慈的十月的風刮起來了,吹得樹葉沙沙作響,讓水麵泛起漣漪,這樣一來也就既不能聽見也不能看見潛鳥,盡管它的敵人用小型望遠鏡掃視湖泊,他們的開槍聲在樹林中發出回響。波浪慷慨地翻湧了起來,憤怒地撞擊著,它們與所有的水禽站在一邊,因而我的獵手們也就必須打退堂鼓,回到鎮子裏,回到商店裏,回到沒有做完的工作那裏。不過他們重操舊業是很成功的。有時一大早提著水桶去打水的時候,我經常看見這種威嚴的鳥在幾杆之內的地方,從我的小水灣裏掠過。要是我劃船盡力想追上它,以便看看它是怎樣耍花招的,它就會潛入水中,完全消失。這樣一來,有時直到下半晌我才能再次發現它。不過到了水麵,我就比它強了。它通常在下雨的時候離開。

在一個平靜的十月下午,我沿著湖的北岸劃船,因為在這樣的日子裏它們大多會在湖上停留,就像馬利筋的絨毛一樣漂浮在水麵上,我在湖上尋找潛鳥,但沒有找到。突然有一隻潛鳥從岸邊飛了過來,朝著我麵前幾杆處的湖心飛去,瘋狂地大笑著,把自己暴露了出來。我劃船追過去,它潛入水中,但當它露頭的時候,我離它更近了。它再次潛水,但我判斷錯了方向,結果這次它出現在水麵上的時候,我們離得有五十杆遠了;它再次長聲大笑,這次理由更充分了。它是如此狡猾,使得我無法距離它更近。每一次它露出水麵,左右轉動頭的時候,都在冷靜地觀察湖水和陸地,並且顯然是在選擇路線,這樣一來它就可以在水域最寬、距離船最遠的地方露出水麵。令人驚訝的是,它是非常迅速地打定主意,並將決定付諸實施。隨即,它立刻把我帶到湖泊最寬的地方,我無法把它從那裏驅趕出去。當它思考的時候,我則是努力在我的腦子裏揣測它的想法。那是一盤好棋,是在湖泊平靜的表麵上下的,一個人與一隻潛鳥的對局。突然,對手的棋子在棋盤下麵消失了,問題就是要把棋子放在離它的棋子再次出現的最近的地方。有時它會出乎意料地在我對麵出現,顯然是直接從我的船底下過去了。它能夠一口氣跑完長距離,而且不知疲倦。當它遊到最遠的地方時,又會立即再次潛水;這時,不管你多麽聰明,都不能猜出在深深的湖泊的哪個地方,在平靜的水麵下,它可能正像魚一樣快速遊動著,因為它既有時間也有能力訪問湖泊最深處的底部。據說在紐約的那些湖裏,人們曾在水下八十英尺的地方抓住過潛鳥,是用釣鮭魚的鉤子鉤住的——但瓦爾登湖要更深。魚兒們看見這個來自另外一個領域的難看的客人在魚群當中快速遊動,它們會多麽驚訝啊!潛鳥對水下路線的了解,似乎像對水麵上的路線一樣有把握,而且在水下遊得更快。有一兩次,我看見一個漣漪,那是它靠近了水麵隻是把頭探出來偵察一下,又立即再次潛水。我發現,與其努力猜測它會在哪裏出現,不如扶著船槳休息,等待它再次出現;因為有許多次,當我朝著一個方向費勁地看著水麵的時候,就會突然被它在我身後的怪異大笑嚇了一跳。但是,在表現出了這麽多的狡猾以後,為什麽它又毫無例外地露出水麵,用那種大笑把自己暴露出來呢?難道它的白色胸脯不足以把它暴露出來嗎?它確實是一隻愚蠢的潛鳥,我想。通常當它露出水麵的時候,我都能聽見拍打水的聲音,因而也就發現了它。但一個小時之後,它似乎還是那樣精力充沛,還是那樣反應迅速地潛水,又比最初遊得更遠。它露出水麵的時候,用平整的胸脯貼著水麵浮遊過去,全靠下麵的蹼足用力。它通常的鳴叫聲就是這種狂笑,但多少又像水禽的叫聲;不過偶爾當它成功地讓我受到挫折並遠離我露出水麵的時候,它便壓低聲音,發出一聲可怕的長聲號叫,更像是狼的號叫而不是任何鳥類的號叫;當一隻野獸把鼻口部貼在地上蓄意號叫時,就是這個樣子。這就是潛鳥的叫聲,也許是在這裏所曾聽到的最為野性的聲音,它使得樹林到處都發出回響。我斷定,它大笑是在嘲弄我所做出的努力,是對它自己的應對能力感到自信。盡管這個時候天上陰雲密布,但湖麵還是非常平靜,因而在我聽不見它的聲音的時候,還是能夠看見它是在哪裏打破了水麵。它白色的胸脯、靜止的空氣以及水的平滑,全都對它不利。最終,它在五十杆之外的地方出水,發出了一聲長號,好像是祈求潛鳥之神來幫助它,幾乎是立刻便從東邊刮來一陣風,讓水麵泛起漣漪,空氣中滿是蒙蒙細雨,這使我很感動,就好像潛鳥的祈禱得到了答複,它的神明生氣了,因而我便放過它,讓它在**的水麵上消失在遠處了。

在秋天的日子裏,我常常一連幾個小時注視著野鴨靈巧地遊來遊去,改變方向,占據著湖泊的中央,遠離獵手——要是在路易斯安那水流緩慢、水草繁多的小河裏,它們就不太需要這樣耍花招了。當不得不飛起來的時候,它們有時就在一個相當的高度上,像天上的黑點一樣在湖上麵盤旋,從那個高度它們能輕而易舉地俯瞰到別的湖泊和河流;而且當我以為它們早就飛到那些湖泊和河流的時候,它們卻又會傾斜著飛翔四分之一英裏,在一個沒有人打擾的遠處落下來;不過除了安全的原因之外,我不知道它們還有什麽別的理由在瓦爾登湖的中央遊動,除非它們出於和我一樣的理由而熱愛瓦爾登的湖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