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那天晚上以後,有好幾天,希斯克利夫先生都避免在吃飯的時候碰到我們,可他也不願意正式拒絕接納哈裏頓和凱茜。他討厭什麽都完全聽從於自己的感情,因此寧願自己缺席,而且,對他來說,二十四小時吃一頓飯似乎就足夠他往下撐的了。
一天夜裏,全家都睡了之後,我聽到他下了樓,從前門出去了,就沒有聽見他再進來,直到早上我發現他還是不在家。
那是在四月,天氣清新又溫暖,雨水和陽光能把草地變得那麽嫩綠,那靠近南牆的兩棵矮小的蘋果樹也是鮮花怒放。
早餐後,凱瑟琳非要我帶把椅子到房子盡頭的冷杉樹下做活兒。哈裏頓已經完全從上次碰到的災禍中緩過來了,凱瑟琳就哄著他開挖和布置她的小花園,受約瑟夫抱怨的影響,小花園的地點已經轉到那個角落了。
我正陶醉在四下春天的芬芳和頭頂上美麗柔和的藍空裏,這時,我的小姐跑到大門口附近去采些櫻草根給花圃鑲邊,結果隻采了一半就回來了,還告訴我們希斯克利夫先生進來了。
“而且他還跟我說話。”她又加上一句,露出困惑的表情。
“他說什麽了?”哈裏頓問她。
“他告訴我盡快走開,”她回答道,“可是他看上去和平時的神情那麽不一樣,我就停住盯了他一會兒。”
“怎麽不一樣?”他問道。
“哎呀,簡直是興高采烈的。不,幾乎也沒什麽——就是非常興奮,又狂熱又高興的!”她回答說。
“那是夢遊給他帶來樂趣了。”我滿不在乎地談論著,但實際上和她一樣驚訝,急著想弄清她所說的是不是真的,因為主人看起來高興可不會是日常的景象,我找了個借口進去了。
希斯克利夫站在敞開的門前,他臉色蒼白,渾身發抖,然而他的眼睛裏確實閃著奇怪的喜悅的光,把他的整個麵容都改變了。
“你要不要吃點兒早飯?”我問他,“你肯定餓了,漫遊了一整夜!”
我想知道他去哪兒了,可又不喜歡直接問。
“不,我不餓。”他轉過頭去,有點兒傲慢地回答說,好像猜中了我想要試探他好心情的由頭。
我覺得很為難,不知道這會兒是不是給他提出一點兒勸告的合適的機會。
“我不認為外出漫遊而不上床睡覺是對的,”我觀察著他說,“無論如何,在這個潮濕的季節,這樣是不明智的。我敢說你會得重感冒,或是發燒,你現在就一定有點兒毛病!”
“隻不過我能忍受,”他回答說,“以最大的快樂忍受,隻要你留下我自己待著,進去吧,別煩我。”
我聽從了他的話,在走過他的時候,我注意到他的呼吸和貓一樣快。
“是的!”我自己細細地想著,“我們這兒要有疾病發作了。我想象不出他出去都幹了什麽!”
那個中午,他和我們一起坐下吃飯,還從我手上接過去一個堆滿吃的東西的盤子,好像要找補他以前的禁食似的。
“耐莉,我既沒感冒,也沒發燒,”他接著我早上的話頭說起來,“我願意好好享用你拿給我的吃的。”
他拿起他的刀叉,正要開始吃,突然他似乎又死了吃飯的心。他把刀叉放在桌子上,急急地衝著窗戶望去,然後站起身走了出去。
我們吃完飯的時候,看見他在花園裏來來回回地走動,恩蕭就說要過去問問他為什麽不吃飯,他以為是我們有什麽地方讓他傷心了。
“嗯,他要來嗎?”她表哥回來的時候,凱瑟琳大聲問。
“不來,”他回答說,“可他並沒有生氣,他看上去確實不尋常,真的高興。隻是我跟他說了兩回話惹得他不耐煩了,然後,他讓我走開,到你們這兒來,奇怪我怎麽還想要別人做伴兒。”
我把他的食盤放在壁爐的圍欄上保著溫,一兩個小時之後,他又進屋了,這會兒房間裏的人都避開了,也沒讓他平靜下來一點兒,還是一樣的反常——真是反常——那黝黑的眉毛下的喜悅的樣子,同樣的麵無血色,咧著嘴,還時不時地帶著幾分微笑。他渾身發抖,不是像那種不寒而栗或是虛弱得打戰,而是神經緊繃的顫抖——是一種強烈的興奮,而不是發抖。
我想,我還是該問問他這是怎麽了,否則,誰會去問呢?我就大聲問道:
“你聽到了什麽好消息嗎,希斯克利夫先生?你看上去難得的生氣勃勃。”
“哪裏會有好消息來給我?”他說,“我是給餓得歡實,可是好像又吃不下。”
“你的飯在這兒,”我又把飯拿回到桌子上,“你為什麽不吃了?”
“我現在不想吃,”他急急地嘟囔著,“我要等到晚飯再說。而且,耐莉,最後一次了,求你提醒哈裏頓和其他人都離我遠點兒。我不願意任何人來打擾我,我想一個人在這地方待著。”
“有什麽新的原因要這樣不再和大家相處嗎?”我問他,“告訴我你為什麽這麽古怪,希斯克利夫先生?昨天夜裏你在哪兒?我不是閑得好奇來打聽這事,可是——”
“你就是閑得沒事非常好奇來打聽這事,”他笑著插話說,“但我會回答。昨天夜裏,我在地獄的門檻上。今天,我看見了我的天堂。我親眼所見,離我簡直就不到一米遠!現在,你最好走開。如果你能忍著不打聽,就看不見也聽不到任何會嚇到你的事了。”
掃了壁爐地麵,也擦了桌子,我就離開了,可是我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要困惑。
那個下午他沒有再離開屋子,也沒人進去打擾他的獨處,一直到了八點,盡管他沒有叫我,可我認為得給他拿過去蠟燭和晚飯了。
他正倚在敞開的格子窗的窗台上,可是不往外看,他的臉轉過來衝著黑乎乎的屋裏。爐火都燒成灰燼了,屋裏彌漫著多雲的夜晚的潮濕溫軟的空氣。而且屋裏是如此安靜,不僅分辨得出吉默吞那邊山澗淌下的汩汩流水,就是鵝卵石激起的細浪或是山澗水衝過**的大石頭的淙淙聲也聽得出。
看到死氣沉沉的爐箅,我不滿意地脫口出了聲,開始關窗戶,一扇接一扇地,然後我到了他跟前。
“要我關上這扇窗戶嗎?”我問道,好弄醒他,因為他紋絲不動。
在我說話間,燭光映出了他的臉。噢,洛克伍德先生,我都沒法形容看到他那光景的一瞬間我有多驚恐!那一雙深陷的黑眼睛!那種笑容,那種麵無人色的蒼白!照我看,那不是希斯克利夫先生,而是一個惡鬼,而且,嚇得我手裏的蠟燭都朝牆上倒下去了,落得我陷入一片漆黑。
“是啊,關上好了,”他熟悉的聲音答著話,“你瞧,真是笨!你怎麽能橫著拿蠟燭?快點兒再拿來一支。”
我都嚇傻了,趕緊跑出去,對約瑟夫說:“主人想讓你給他點亮蠟燭,再把爐火重新生起來。”因為那會兒我嚇得再也不敢一個人進去了。
約瑟夫哐啷哐啷地裝了一鏟子燒紅的煤,就過去了,可是馬上又拿回來了,另一隻手上還端著晚飯的托盤,解釋說希斯克利夫先生要上床睡覺了,明天早上以前什麽吃的都不要了。
我們聽見他直接上了樓,沒有走到他平時的臥室,而是拐進了有嵌板床的那間屋子,如我之前所說,那個屋的窗戶寬得足以讓任何人都自由出入。我心裏一動,他這是秘密計劃再來一次夜遊,而不願意讓我們疑心啊。
“他是一個食屍鬼,還是一個吸血鬼?”我默默地想著。我讀過這樣令人驚駭的化身惡鬼的書。然後我就自己反思我在他幼兒時期是如何照料他,看著他長成青年,跟了他差不多一輩子了,還要產生這種恐懼感是多荒謬的念頭啊。
“可是這個小黑東西是從哪兒來的呢,他被一個好人收養,直到這個好人病故?”我很迷信地下意識咕噥著,昏昏欲睡。我半夢半醒地,疲勞地想象著與他相配的他父母的身份什麽的,而且,重複了一遍我清醒時的沉思默想,還把他陰暗變化的人生追蹤一過。最後,我又想象了他的死亡和下葬,其中,我所能記得的一點就是,確定他墓碑碑文這差事太棘手了,還跟教堂司事谘詢了,因為他沒有姓,我們也說不出他的年齡,我們不得不隻刻上一個“希斯克利夫”。那竟成了真,我們真的就是這樣做的。如果你去了教堂墓地,你可以在他的墓碑上讀到他的名字,隻有這個,還有他的死亡日期。
黎明使我恢複了正常的理性,我起來了,天剛能看見,就走到花園裏,好去弄清楚他的窗戶下是否有什麽腳印。然而什麽也沒有。
“他一直待在家裏,”我尋思著,“今天身體就會都好了。”
像往常一樣,我給全家準備早餐,並且告訴哈裏頓和凱瑟琳別等主人下樓來就先吃吧,因為他睡得太晚。他們喜歡在外麵的樹底下吃飯,我就給他們擺了一張小桌子。
等我再進屋,發現希斯克利夫先生在樓下呢,他和約瑟夫在談論農田的事情,對所討論的事都給出了清楚仔細的指示,隻是他話說得很快,一個勁兒地把頭轉向一邊,而且帶著和昨天同樣興奮的表情,甚至還更誇張。
約瑟夫離開房間後,他就坐在了他平時喜歡坐的位置,我在他跟前放了一杯咖啡。他把咖啡拉近些,然後把胳膊放在桌子上,就看著對麵的牆。我猜想他是在打量一個特定的部位,一雙亮閃閃、焦躁不安的眼睛上上下下地看,而且又帶著那麽熱切的興趣,整整半分鍾都沒有喘一下氣。
“好了吧,”我招呼著,把一些麵包推到他的手跟前,“吃點喝點吧,還是熱的呢,已經晾了快一個小時了。”
他並沒有留意到我,而且還在笑。我寧肯看他咬牙,都比看他這麽個笑法要好。
“希斯克利夫先生!主人!”我叫道,“別呀,看在上帝的分上,別死盯著,像是見到了鬼影。”
“別呀,看在上帝的分上,別那麽大聲喊叫。”他回答道,“你回頭看看,告訴我,是我們兩個人在嗎?”
“當然了,”我回答他說,“當然是我們兩人在!”
我還是不由自主地聽從於他,似乎我也拿不準一樣。他一隻手把早餐的東西推開,眼前騰出一塊空地方,向前探著身子,更安心地在端詳著什麽。
這會兒,我覺察到他不是在往牆上看,當我隻是看著他的時候,他的確像是在凝視著不到兩碼遠的什麽東西。不管那是什麽,但是顯而易見,它既傳遞了極度的歡樂,又傳遞了極度的痛苦——至少他臉上的痛苦然而又是歡天喜地的表情表明了是這種情況。
他那虛幻的對象並不是固定不變的,他的眼睛當然也就孜孜不倦地追尋著,就連和我說話的時候,也絕不會中斷。
我白白地提醒他已經拖了很長時間沒吃東西了,即使他聽了我的懇求,上手碰碰什麽,即使他伸手去拿一片麵包,也是手指頭還沒有夠著就先攥緊了,而且就懸在桌子上,忘了要幹什麽了。
我坐在那兒,簡直是一個有耐心的典範。我試著把他的注意力從他那入了迷的全神貫注的思索中吸引過來,直到他開始變得煩躁了,站起身來,問我為什麽不能讓他一個人安生地吃他的飯?還說什麽下回我不必伺候,我可以把東西放下就走開。
說出了這些話,他離開了屋子,順著花園小路慢悠悠地走去,穿過大門就沒了影兒。
時間在焦慮不安中溜了過去,又一個晚上來了。直到很晚我都沒有離開去休息,可當我去睡覺時,我還是睡不著。他午夜後才回來,而且不上床睡覺,而是把自己關在樓下的房間裏。我豎著耳朵聽著,輾轉反側,最後穿上衣服下了樓。躺在那兒是太心煩了,有一百種無根無據的擔心在騷擾我的大腦。
我能聽清地板上希斯克利夫先生的腳步聲在不安地踱著,還常常用深呼吸打破沉寂,就像是一聲歎息。他也輕聲細語地吐出幾個字來,我唯一能聽得清的就是凱瑟琳的名字,再加上一些親熱的或是痛苦的瘋話。他就像正對著一個人那樣說話,聲音低低的,很真摯,是從心靈深處掏出來的話。
我沒有勇氣直接走進房間,可是我真的想轉移他的幻想,因此就去鼓搗廚房的爐火,撥弄火,又鏟開了煤渣。這下引得他出來了,速度比我預料的快得多。他立刻開了門,說道:“耐莉,過來——是早上了嗎?拿著你的蠟燭進來。”
“鍾敲了四點了,”我答道,“你該拿支蠟燭上樓去,你可以在這火上點上一支。”
“不,我不想上樓,”他說,“進來,給我點上火,房間裏有什麽要做的就做好了。”
“我得先把這兒的煤吹紅了,才能拿過去一些。”我答著話,搬過來一把椅子,還有風箱。
這期間,他走來走去,那狀態是快要精神錯亂了,那沉重的歎息聲接連不斷的,密集得像是沒空留給正常的呼吸了。
“天一亮,我會差人去請格林,”他說,“我想向他谘詢一些法律上的事情,趁我還能處置我考慮好的這些事情,也還能從容辦事的時候。我還沒有寫我的遺囑,怎樣交托我的財產也沒能確定!我希望我能讓這些財產從地球表麵上消失。”
“我不願意談論這個,希斯克利夫先生,”我插嘴說道,“讓你的遺囑待會兒,你還要騰出空來懺悔你許多待人不公的事情呢!我從來沒想到你的神經會紊亂,可眼下就是這樣,那麽不可思議,不管怎樣,這幾乎全是由你自己的過錯造成的。像你這樣的日子連續過上三天,就是泰坦a也要累倒了。吃些東西,休息休息。你隻需照下鏡子,就知道你有多需要這兩樣了。你的兩頰都塌下去了,兩眼都是血絲,就像一個人快要餓死了,缺覺眼睛快要瞎了。”
a 泰坦為希臘神話中的巨人族,是大地之子,無懼天地與戰爭。
“我吃不下也睡不成可不是我的過錯,”他回答說,“我向你保證這不是成心安排的。隻要有可能,我就會吃飯睡覺的。可是你還能讓一個在水裏掙紮的人在離岸一手臂遠的地方停下來休息嗎!我必須先到了地方,然後才會休息。好了,別提格林先生了,說到要懺悔我待人不公,我沒有幹過待人不公的事情,也就沒什麽可懺悔的。我是太幸福了,可還是幸福得不夠。我靈魂的狂喜殺死了我的身體,可它自己並不滿足。”
“幸福,主人?”我叫道,“好奇怪的幸福!要是你能聽我的而不生氣,我可以提些建議,讓你更加幸福。”
“那是什麽建議?說說。”他說。
“你知道的,希斯克利夫先生,”我說道,“你從十三歲的年紀開始,就一直過著一種利己的、也不信奉基督教的生活,恐怕在這整個的時期裏麵,你的手上簡直就沒有拿過一本《聖經》。你一定已經忘記《聖經》的內容了,而且現在你也沒空兒去翻查它。能否差個什麽人來——從任何的教會找個牧師,都沒關係的——到這兒來給你講解講解,告訴你偏離了《聖經》的戒律有多麽遙遠了,你會多不適合進天堂,除非在你死之前發生了某種改變。這事還能有害處嗎?”
“耐莉,我並不生氣,反而很感謝你。”他說道,“因為你讓我想起了我渴望被埋葬的方式了。就是晚上抬到教堂墓地去。如果你願意,你和哈裏頓可以陪著我,而且要特別記得,教堂司事要聽從我的有關雙棺木的指示!無須牧師到場,也無須朝我說任何的話。我告訴你,我快要到達我的天堂了,而別人的天堂都代替不了我的,也全都微不足道!”
“假如你固執地堅持禁食,還這麽死了,而且,他們又拒絕把你埋在教堂墓地呢?”我說道,對他不敬神的滿不在乎感到震驚,“你會怎樣呢?”
“他們不會那樣做的,”他答道,“要是他們那樣幹了的話,你們必須悄悄地把我搬去;要是你們對此怠慢,就會證明事實上死人並沒有徹底滅亡!”
他一聽到家裏其他人開始有動靜了,就退到他的屋裏去了,我也就能自由地呼吸了。可是到了下午,當約瑟夫和哈裏頓正在做事的時候,他又到廚房來了,而且還帶著瘋狂的表情,讓我去大廳坐著,他想有人跟他在一塊兒。
我謝絕了,明白地告訴他,他奇怪的談話和樣子都讓我害怕,而且,我既沒有那個膽,也沒有那份心單獨陪著他了。
“我相信,你覺得我是個惡魔,”他說著,帶著他那陰沉沉的笑,“一個太可怕的東西,就不能在一個體麵人家的屋簷下過活!”
然後,他轉身衝著凱瑟琳,她在那兒呢,他一靠近,她就退到我身後了,他又半譏笑地補充說——
“你願意過來嗎,寶貝兒?我不會傷害你。不會!我已經把自己弄得比魔鬼還要壞了。好了,有一個人她不會發怵和我做伴!天啊!她太狠心了。噢,該死的!這是肉體之軀沒法形容的難以承受——就是我都忍受不了的。”
他一個伴兒也沒求來。傍晚,他到他臥室裏去了。整整一個夜晚,直到第二天早上,我們都聽見他在呻吟,還自言自語的。哈裏頓急得要進去,可我吩咐他去接肯尼思先生過來,他應該來看看他。
當肯尼思先生來的時候,我要求進去,就試試打開門,發現門鎖上了,希斯克利夫叫我們死一邊去。他好點兒了,要自己待著,所以醫生就走了。
接著,那天晚上下了大雨,真的是傾盆大雨,一直下到黎明,早上我圍著房子遛彎兒的時候,看見主人房間的窗戶敞開著晃來晃去的,雨水都**了。我想,他不可能在**,那些落下的陣陣雨水會把他淋透的!他想必要麽是起來了,要麽是出去了。但我不會再耽擱了,我要大膽地進去看看。
我用另一把鑰匙打開門進去了,又跑去打開牆上的嵌板,因為屋裏是空的。我趕快把嵌板推到一邊,向裏麵偷看,希斯克利夫先生仰麵躺在那兒呢。他那雙那麽厲害又凶巴巴的眼睛和我的眼光碰到了一起,我心裏一驚,可是接著他似乎又笑了。
我想不出來他是死了,可他的臉和喉嚨都被雨水衝刷著,床單都在往下淌水,而且,他一動不動。格子窗來回地晃著,擦破了搭在窗台上的一隻手,沒有血從擦破的皮膚上滲出來,等我用指頭摸了摸,我不能再懷疑了:他已經死了,而且已經僵硬了!
我扣上窗戶的搭扣,梳了梳他額頭上的長長的黑發,我試著合上他的眼睛,要是可能的話,在其他任何人看到遺體之前,讓那副嚇人而且活像真的狂喜的凝視不複存在。可那雙眼睛合不上——它們似乎在嘲笑我的企圖,而且他那咧開的嘴唇和一口清晰的白牙也在嘲笑!我又生出一陣膽怯,就叫約瑟夫過來。約瑟夫慢吞吞地上來了,叫出了聲,不過堅決拒絕管希斯克利夫的事。
“魔鬼把他的魂兒帶走了,”他說道,“他還可以用他的屍體討價還價,這我都不在乎!他看起來多缺德,衝著死亡還咧著嘴笑!”這老罪人也學著咧嘴一笑。
我想著他還不得繞著床手舞足蹈呢,可他突然鎮定了,跪下來,舉起他的雙手,感謝合法的主人和古老的家族又恢複了他們的權利。
這可怕的事件使我感到震驚,不免帶著一種抑鬱的悲傷重現記憶裏的往昔。隻是可憐的哈裏頓,這個得到最不公正對待的,是唯一一個真正傷心的人,他整整一夜坐在屍體旁邊,真心痛苦地流淚。他握住他的手,親吻那張凶巴巴的麵帶譏諷的臉,那臉其他人嚇得都不敢看,而他以一顆寬宏大量的心自然迸發出的深深悲傷哀悼著他,盡管那顆心也像鋼一樣強硬。
肯尼思搞不清宣布主人死於什麽疾病。我隱瞞了他四天一直沒咽下任何吃的東西的事實,擔心會引來麻煩,後來我也相信了,他不是成心禁食,而是他那怪病引起的後果,並不是原因。
我們隨他的心意埋葬了他,為此整個鄰近地區的人都議論紛紛。恩蕭、我、教堂司事和另外六個人抬的棺木,這就是送葬的所有人。
那六個人把棺木放進墓穴就走了,我們待在那兒看著棺木被土蓋住。哈裏頓滿臉淚水,他自己挖了綠草皮,鋪在褐色的墳土堆上,現在這座墳像它旁邊的墳一樣平整、蒼翠,而我希望這墳裏的主人也能一樣睡得安生。但是這鄉下的老百姓,要是你問起他們來,他們就會對著《聖經》發誓,說他的鬼魂還在這兒出現。有些人說在教堂附近遇見過他,還有在原野上,甚至在這所房子裏都見過他。閑扯的故事,你會這麽說,我也是這麽說。可那個廚房爐火邊上的老頭堅持說,自打他死後的每一個下雨的夜晚,他都看見他們兩人從他的臥室窗口向外望。大約一個月前,我還碰到過一件怪事呢。一天晚上我要去畫眉田莊,那是個黑漆漆的馬上要變天打雷的晚上,就在呼嘯山莊拐彎兒的地方,我碰見了一個小男孩兒,他前頭有一隻綿羊和兩隻小羊羔。小男孩兒哭得嚇人,我以為是小羊羔容易受驚,不聽他的招呼呢。
“怎麽了,我的小鬼頭?”我問道。
“那是希斯克利夫,還有一個女的,就在那邊,在山岩下麵。”他哭著說,“我不敢從他們那兒過去。”
我什麽也沒看見,可他的羊和他都不肯往前走,所以我就叫他順著下麵的路彎過去。
他大概就是在獨自穿過原野的時候,想起了他聽過的家長和夥伴們一再胡扯的話,眼前就浮現了鬼怪。可現在,我也不喜歡天黑的時候出門了,也不喜歡自己一個人留在這個陰冷的家裏,我也沒辦法。等他們離開這兒,搬到田莊去,我就該高興了!
“那麽說,他們要去田莊了?”我問道。
“是啊,”迪安太太答道,“他們一結婚就會搬過去了,在新年那天。”
“那誰住在這兒呢?”
“喲,約瑟夫會照管這房子,或許還有個夥計陪著他。他們會住在廚房,其餘的房間會封上。”
“是供選擇住在這兒的鬼用吧?”我評論說。
“不,洛克伍德先生,”耐莉搖著頭說,“我相信死者是安寧了,可也沒有權利輕慢他們。”
這時,花園的門搖搖晃晃地打開了,在鄉間漫遊的人回來了。
“他們什麽都不怕,”我咕噥著,透過窗戶看著他們走過來,“他們會一起勇敢地麵對撒旦和他所有的部隊的。”
他們踏上門口台階的時候,停下來最後再看一眼月亮,或者更準確地說,是借著月光互相望望。我禁不住又要躲開他們,我把一個紀念物塞到迪安太太的手裏,沒管迪安太太對我不得無禮的勸告,趁著他們開大廳門的時候,我從廚房溜走了。還有,要不是我幸虧在約瑟夫的腳下悅耳地放了一枚金幣,讓他認出我是個體麵人,那照約瑟夫看來,他該認定他的女同事是在不檢點地尋歡作樂呢。
我又多走了一段路回家,因為我去教堂那邊轉了轉。剛走到教堂的牆下,我就覺察到它更加衰敗了,才七個月的時間,好幾個窗戶上的玻璃都沒了,露著黑乎乎的豁口,右邊房頂各處的石板瓦片都凸出來了,在就要到來的秋季暴風雨中會漸漸脫落的。
我找著,很快就在貼著原野的斜坡上找到了那三塊墓碑:中間的一個是灰色的,半埋在石南叢中;埃德加·林頓的墓碑腳下剛被草皮和苔蘚渾然一體地覆蓋,而希斯克利夫的還是光禿禿的。
我在那宜人的天氣裏,在他們的墓碑前久久地徘徊。看著飛蛾在石南叢和藍鈴花中飛舞,聽著耳邊柔風輕拂著穿過草叢,我覺得不可思議,誰能想象得到,在這寧靜的土地下的長眠者有著並不安寧的睡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