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話
[一]
由於那場突發事故,葉妙受到嚴重的精神創傷,婚期推遲了一個月。其間光咲不止一次去探望她,葉妙不但反應冷淡,而且對沒給光咲寄請柬的事絕口不提。光咲起初還猜測請柬投遞失誤之類的原因,如今卻越來越確定葉妙打從心底排斥自己這個所謂“朋友”。
“我就說高中的時候葉妙和曾霆交往過吧!”而關於“那場事故”的起因,最為言之鑿鑿的人就是竹西,“曾經交往過的人因愛生恨,聽到對方要結婚的消息受不了刺激,所以才會那麽偏激地用刀捅情敵。”
“可是據說曾霆要傷害的人是葉妙,她男友隻是替她擋了一刀。”
“那也說得通。不是因愛生恨了嗎?對於葉妙扔下自己去和別人結婚感到生氣。”
光咲倒是覺得,怎樣都說不通。印象中曾霆並不像會做出這麽激烈事情的人,更何況他和葉妙也不像有交集的樣子。
葉妙在男友的陪同下去訂婚紗的當天,剛走出店門,就被不知哪裏衝出來的失控的曾霆攻擊,男友迅速把葉妙推開,自己卻被刀劃傷了。事後曾霆對任何人都沒有解釋,自始至終一語不發。好在葉妙男友傷勢並不嚴重,曾霆的父親出麵賠償,使曾霆免予起訴。就連於耀也沒再見過曾霆,隻聽說他被父親強製送往國外讀書去了。
葉妙受到驚嚇後也說不清自己為什麽會被曾霆襲擊,不管怎麽說,這件事讓所有認識曾霆的人大吃一驚,尤其是高中和大學同學,在大家印象中,曾霆一直是有點靦腆但很陽光的優等生、眾多女生傾慕的對象。
算是比較了解曾霆陰暗麵和他的家庭情況的光咲和於耀也都一頭霧水。曾霆出國之後,光咲有一天回父親家,在小區裏看見曾宓,那女孩看起來和往日大不一樣。
從前光咲隻是不斷聽見曾霆提及她的叛逆,知道她鬥誌旺盛桀驁不馴,讓父母兄長頭痛不已,而此時,曾宓卻像是一株失去水分沒有生氣的植物,獨自拎著超市購物袋,耷拉著頭拖著步伐走在區間小路上。
落日餘暉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長,顯得她個子分外嬌小,看上去非常孤獨。走到單元樓下時,她突然在垃圾桶附近停住,定定地站著,盯住某處,過了許久,不知為何突然蹲下抱膝嚎啕大哭起來。
等光咲意識到她停下的位置是多麽不同尋常時,臉上也瞬間失去了血色。
[二]
竹西記得高中時有一次,和葉妙兩人在冰淇淋店吃完東西,穿過紅綠燈路口去馬路斜對麵乘公交車,自己問了她一個從網上看來的問題。
“如果女一號喜歡男一號,男二號喜歡女一號,而男一號喜歡女二號。最後你會怎麽安排呢?”
葉妙笑著翻了翻白眼:“什麽啊!完全記不住順序。”
“就是每個人喜歡的人都不喜歡自己,四個人繞成一個圈,你最後會讓誰和誰在一起呢?”
白色的斑馬線分割著視野。
信號燈由紅變綠,剛走到跟前又再次變紅。
眼前的所有人與車輛都井然有序,兩個女生一路暢通,幾乎沒有駐足過。
運氣太好了。
“我會讓女一號和男二號在一起,男一號和女二號在一起。”
關係有點繞,竹西自己也在腦海中又重複了一遍。“欸——?看不出來,你還蠻男權的嘛!”
“為什麽是男權?”
“以男生為中心,每個男生都和喜歡的人在一起了。”
“我隻是覺得與其和喜歡的人終成眷屬,女生要和喜歡自己的人在一起才會幸福哦。其實不管男女都是這樣吧?和喜歡自己的人在一起會輕鬆很多。”葉妙說。
所以,你現在是幸福的吧?
竹西端起酒杯,回頭望了一眼穿著白色婚紗的葉妙。從高中時就幻想過許多遍將來嫁個有錢人、在香格裏拉舉辦盛大婚禮的葉妙最終還是沒能如願,雖然現在的場麵也是許多女孩由衷的向往——草坪上溫馨的美式婚禮,自助餐的格局,父母、親戚和為數不多但關係緊密的幾個好友,五顏六色的蠟燭,層層疊疊的蛋糕,煙花和香檳。
結婚前一天確認流程時,葉妙才告訴竹西,起初決定和現在的男友交往是以為他是於耀的上司,應該經濟實力更好,訂婚時卻發現他隻是個分公司的副總,也不過就是個打工的。但是最終決定依然跟他結婚是由於曾霆的那次襲擊,能在萬分之一秒內迅速反應過來保護女友、不惜自己受傷的人,一定無時無刻不在替女友著想。
“再加上,我身邊也找不出比他條件更好的人了。”第二天就要成為新娘的葉妙露出了苦笑。
竹西其實從來都不理解她對男方經濟實力的執著,隻是覺得葉妙對於耀的喜歡好像並不僅僅因為於耀的家境。能和家境好又有真愛的人一起是可遇而不可求的幸運,如果沒有幸運,就隻剩下幸福了。
“在想什麽?伴娘怎麽能一個人站在這裏發呆?”於耀半開玩笑地打斷了竹西的思路。
女生回過神微笑一下:“有點感慨,想起了高中時的事。”她低下頭繼續說道,“大概是高二的時候,我的兩個最要好的閨蜜先後變成了我理解不了的人。好像是一夜之間成熟起來的,沒有了以前的熱情和活力,行動前開始用成年人的方式冷靜地思考問題。並不是說這樣不好,隻是我一時習慣不了,又覺得她們和我疏遠了,感到很失落。光咲還好理解一點,父母離婚,又跟你分手,有段時間鬱鬱寡歡,過了一陣好像就變成熟了。可是葉妙我實在不理解,她出意外的那次都說實際上是自殺未遂,可她為什麽自殺我也不理解……”
“光咲是因為創傷應激障礙吧?我當時聽曾霆是這麽說的,光咲還很長時間服藥治療。”
“欸?我完全沒有聽說過,葉妙好像也不知道。”
“嗯。知情人隻有無意中看見她服藥的曾霆,曾霆也叮囑我不要說出去,這是光咲的隱私。”
“……完全看不出來曾霆是那種會為人著想的人……不過歸根結底光咲還是因為那一連串的打擊才患病的吧?”
“大概更有可能是因為一隻狗的死亡。”
“沒聽她說過家裏養狗啊……”
“不是她家的,她爸爸不同意家裏養狗,但那卻是對她非常重要的一隻小狗。”
“真奇怪啊,自己父母雙亡也順順利利地長大了,卻因為一隻狗死了患上創傷應激障礙。”竹西到底是粗枝大葉的女孩,沒那麽細膩,沒那麽容易感同身受,甚至覺得這樣的邏輯怎麽也說不過去。
但親眼目睹光咲崩潰場麵的於耀卻不同,他至今回憶起那幅畫麵仍心有餘悸。在光咲伸出顫抖的手揭開袋口之後,世界靜止了數十秒,女生跌坐在地,雙手掩麵,不知道是正在哭泣還是因震驚和恐懼而無措。
在那天之前,父母離異也好,和於耀分手也好,光咲仍是個普普通通的少女,陽光占據了心中的大半位置。但從那以後,她變得更加穩重,更加沉靜,讓人以為她長大了,其實於耀知道,她隻是失去了生命的精神力。
如果可以選擇,光咲自己也未必想看到這樣的“真相”。
她也許寧願相信,那隻乖巧的小狗惹人憐愛,被什麽好心人領回家收養,從此不必再風餐露宿,過上了衣食無憂的生活。
她也許寧願相信,這世界雖然存在不少毫無來由的惡意,但更多的是善良,這世界雖然有欺騙與背叛,但總有一線光芒。
她也許,寧願做個在青春期偶爾叛逆、唯一的煩惱是學業的、普普通通的少女。
就像現在一樣,她的要求其實很低。
[三]
“今天葉妙結婚。”
晚飯時,光咲突然沒頭沒腦地冒出這麽一句。飯桌那邊的父親抬起頭愣了十來秒,才從記憶裏搜刮出那個名叫“葉妙”的小女孩——對她的印象還停留在她高中時。
“……是你高中時的那個好朋友?”
光咲點點頭。
曾經的好朋友。
女兒在她結婚的當天沒有前往參加婚禮,做父親的雖然不知細節,但也猜到其中有了不小的變故,隻好謹慎地問些無關輕重的細節:“在哪兒辦婚禮的啊?辦了幾桌?”
“在××坊,規模不大,隻請了至親好友。”
這麽說來女兒沒被對方歸於“至親好友”的範疇,難怪情緒有些低落,揣測出了女兒的心思,但父親在安慰人的方麵並不得要領:“等你結婚的時候一定會比她辦得好。至少要擺個五十桌,怎麽也要去香格裏拉大酒店那類上檔次的地方,唔……婚紗也要最好的,爸爸給你去訂那個什麽王的婚紗,就是給好萊塢明星做婚紗的那家。”
聽到“那個什麽王”的地方,光咲就不禁笑了起來。
父親以為自己真把她哄開心了,繼續說下去:“還要去旅行度蜜月。對了,你想去哪個國家?”
光咲沒出過國,也沒有特別向往的地方,哪國在她認知中都不過是外國。她笑著搖了搖頭:“幹嗎非得出國,就算真的要結婚也不用那麽鋪張浪費,領個證,國內旅行一下就行了,現在大家都這樣。”
“那怎麽行!在我們那個年代,沒有辦酒席就不算結婚,領證也不行……”說了一半,父親突然停住,陷入了惆悵。
光咲明白,父親欠母親一個盛大的婚禮。出身一貧如洗的父親給不了母親在大酒店裏擺五十桌還有蜜月旅行的那種婚禮,光咲想起了父母離婚時母親離開家前說的話,好像能看見年輕的父親搖著小船去對岸接母親的場麵,他年少氣盛意氣風發,心裏滿滿地放著一個姑娘,還並不懂這個社會對婚禮的定位,他隻有一顆心,全給了對方。可是當他看見女方家送來的電視機、相機、縫紉機,才明白自己好像少了些什麽。他有點失落,失落幾乎了衝淡了新婚的喜悅,但是他並不沮喪,立誌要用青春和努力去為心愛的姑娘換來不遜於別人的物質條件,那個時候,他相信自己一定能做到。可是相信了那麽久,卻不小心忘了初衷。後來他的確出人頭地事業有成,卻把家人忘在了腦後,直到她最終離開。
不知為何,想著想著,光咲的眼睛忽然模糊了。
人生貴得適意。如果能像當年的父母那樣結婚、組成家庭,哪怕沒有婚禮也是幸福的,那樣的幸福,讓新娘能在幾十年後談起當年時仍然麵帶微笑,她想念那個為她用報紙把四麵漏風的宿舍糊起來的少年。
“爸,你記不記得在我很小的時候,有一次你、我還有媽媽一起去湖邊釣魚?”
父親回過神,想了想,點頭說:“怎麽啦?”
“那是什麽地方?我覺得風景很好。如果將來真的要蜜月旅行,我就去那裏好了。”
“那麽個鄉下地方有什麽好旅行的,離我們這兒隻有兩小時車程,你想去的話,隨便哪個周末都能去啊。”
“真的麽?那我們……等小晴從學校回來,這個周末,我們一起去釣魚吧。”
父親見女兒重又高興起來,鬆了口氣,滿口答應:“好啊,好多年沒有釣魚了,我去準備魚竿。”
他不明白女兒為什麽突然想起釣魚,要知道那次釣魚經曆對她而言其實並不愉快,她大概記不清了,因為湖畔有很多蒼耳,粘在身上導致她渾身癢癢,她可是唱著歌去大哭著回家的。
但盡管如此,那依然是光咲記憶中全家人唯一一次外出旅行。
[四]
自從分手以後,光咲就沒有再見過曾霆,發生了影響那麽大的襲擊事件,也隻是作為局外人去“聽說”,想來是有些失落的。雖然交往時有過很多不愉快的經曆,心裏懷了恨意,但光咲與他做同學、朋友、鄰居許多年,一瞬間變成陌路互不關心也不可能。
如果還能再見到曾霆,還有很多話想問他。不知道曾霆發生這樣的悲劇,是不是和他妹妹的刺激有關?而他妹妹之所以成為這樣不懂事的孩子,是不是有和自己一樣的不幸經曆?是不是在親眼目睹小黑死去的場麵之後不相信這個世界會變好了?
最想問的是,曾霆是從什麽時候、由於什麽緣故決定不再做以前那個善良溫柔的男生的?
但這天晚上,光咲在房間裏整理東西,翻看到了高中時的日記中有關曾霆的片段。成人儀式時,曾霆的母親被班主任邀請上觀禮台作為優秀學生家長發言。她當時在台上說了什麽已經沒有記錄了,光咲的日記隻寫到在教室偷聽到的、他媽媽和班主任聊天的對話。
曾媽媽說:“雖然他爸爸一直不滿意他沒考上市重點,但他心很靜,想法也很理性,比同齡的孩子要懂事,和同學又相處得不錯,經常一起打球,愛好運動,我覺得這樣就算好孩子了,世界上哪有十全十美的人呢?雖然我看得出他經常不太認同父母的觀點,但他從來不會跟父母當麵頂嘴,懂得尊重父母,這就夠了啊,像他們這個年紀的孩子哪有什麽都聽父母的,那不成了毫無主見嗎?您是搞教育的,一定很理解他們的……”
光咲一直了解曾家,曾霆是好孩子的代表,曾宓是壞孩子的代表。所以當時聽了這番話還有點想要嘲諷,就算曾霆確實好,可哪有這麽厚臉皮的媽媽,一個勁地自誇自己的孩子,把所有的優良品性都往曾霆身上安,她怎麽對曾宓隻字不提呢?
可是今天,光咲才真正領悟曾媽媽的意思,她突然有點鼻子發酸,因為從字裏行間看見了一個可憐的母親,不再是那個每次出現在人們視野中就光彩照人氣質動人看不出年紀的曾媽媽。
天底下最了解孩子的是父母,她從那個時候就把曾霆身上的缺點看得清清楚楚,不停地使用“雖然……但是……”的句型,沒有一個字眼帶有炫耀色彩,恰恰相反,那是非常非常可憐的無措的可悲的母親,明知自己孩子不好,遲早要暴露本性,卻拚命找出他的優點,相信他,並自我催眠讓自己也相信“他是個好孩子”。
不知道家裏出了事後,那位母親還好嗎?
光咲從書桌前抬起頭,往曾霆家的窗口望去,橘黃色的燈光像往常一樣安靜地從窗框邊緣溢出來,好像住在裏麵的人也像平常一樣和睦溫馨,什麽也不曾發生似的。這時光咲並未想無其他,隻是越來越想念養母和外公了。
[五]
外公忌日這天,天氣預報前幾日說多雲,但實際從早晨起就是陽光燦爛的大晴天,讓光咲的心情也跟著好轉了一點。於耀開車送她去墓地,在入口處買了大束的白**。
光咲在墓碑前擺開白燭和供品,於耀看不懂其中一種:“這是什麽?”
“香椿炒蛋。我外公生前最喜歡吃。”女生一邊解釋,一邊開始燒紙房子,打火機點了兩下沒點著。
男生見她費勁,接過來幫她點燃:“剛才那店裏還有賣紙錢的,你怎麽不買點?”
“還是房子最重要吧。外公在世的時候沒住上什麽好房子,還飽受困擾。我親生父母就是因為房屋事故出的意外,後來外公攢了錢想買個商品房讓我將來住好一點,又碰上一房多賣。開發商進了監獄,可外公也沒得到什麽賠償,房子還是讓另一戶買房的搶占了去……”說到這裏,女生頓了頓,努力將自己從悲傷的話題中解脫出來,抬頭衝於耀硬擠出一個微笑,“所以說,最讓外公鬱結的說到底還是房子問題,對吧?”
男生沒有做聲。
待到光咲燒完了紙房子,拜了又拜,起身準備離開時,一抬腳,右腳鞋底突然掉了一半。女生蹲下來查看:“明明是上周剛買的新鞋,不可能這麽快就壞了吧……也許是外公……外公他不想我離開……”
說著說著,女生又難過得五官縮成一團了。
男生感到心好像被銳器戳了一下,輕輕拽她站起來,自己重新蹲下去,從口袋裏抽出一根紫色緞帶幫她將前半截脫落的鞋底綁住:“不要往靈異的方麵思考,外公怎麽可能不想你離開?外公一定是希望你過得非常幸福不必經常掛念他才對。而且光咲,你錯了啊……”
女生的視線從被綁成蝴蝶結的緞帶處上移一點。
男生繼續說下去:“外公也絕不是把房子看得很重,他想要留給你的不是房子,而是家。你還不理解外公的心意嗎?無論是父母的事故發生後忍著悲傷努力去爭取賠償金,還是後來在市場還不規範的時候就急著買商品房,外公年紀那麽大了,不會在意居住的房子地段、大小,他可是全心全意在為你著想,想給你一個不輸給同齡人的家。”
於耀還沒說完,光咲的眼淚已經落了下來。十年,二十年,一輩子……外公都住在她心房裏最溫暖最柔軟最容易被刺痛的地方,他沒有太高大偉岸的形象,也沒有太多豪言壯語能被銘記,他總是佝僂著脊背唱著歌,望著相依為命的小丫頭,想把全世界的慈愛加諸她,在外公心裏,全世界沒有任何人比這個小丫頭更配得到幸福,她失去了父母,但是她有一個外公,把整顆心都給了她。
“光咲,我學理工,有點木訥,沒有什麽浪漫細胞,也許你夢想中接下來的這件事應該發生在更美好一點的地方,但是,有些話我想讓外公聽見……”
聽見男生的語氣莫名地鄭重起來,女生抬起手背胡亂抹了抹臉上的淚水。
“光咲,我……”
由於剛才燒過的紙灰沾在手上,剛才那一抹,又蹭在了臉上,讓光咲看上去有點滑稽。男生在抬眼的瞬間中斷了想說的話,用紙巾幫她擦了擦,光咲反應過來之後臉微微紅了。接著他從口袋裏拿出了比緞帶顏色更深一點的小盒子,朝著光咲的方向打開盒蓋。
“我想給你一個家。”
盒子裏,鑽戒在陽光下閃爍著璀璨的光芒。
女生的呼吸停止了三秒,然後才意識到這是什麽場麵。她再一次忘記了手上的紙灰,驚訝地用雙手捂住了嘴。
“你願意嗎?”男生保持單膝跪地的姿勢問。
光咲說不出話,眼淚簌簌地往下掉,隻能拚命點頭。於耀幫她戴上戒指後高興地把她抱起,連轉了好多圈。
暈眩的感覺。
視野中被風吹得微微搖擺的白色**周期性閃現,明明是自己在旋轉,相對著看卻成了花朵在旋轉,閃現的節律好像變得有點歡快,到最後幾乎變成了幾束花圍著自己跳拉手舞。
現實美得像夢幻。
[六]
愛情的光芒——光咲頭倚著車窗看見戒指迎著陽光閃,忍不住在心裏下了這樣的定義。
待她回過神,抬眼去看身邊的父親,見父親也死死地盯著自己無名指上的戒指,卻是一副如臨大敵的苦悶表情,著實有點可愛。光咲微笑起來,拉了拉父親的手。
被求婚後,第一個告訴的人是父親,父親嚇了一大跳:“咦?對方是誰啊?怎麽沒聽你說起過有男朋友?你還沒答應他吧?應該先帶回家給爸爸看一看啊!你這孩子!”
“你認識的啊,是我高中同學於耀。大學的時候,他還來家吃過飯啊。”
“噢!於耀!”父親露出如釋重負的表情,好像有點慶幸女兒沒有隨便答應沒見過麵的網友的求婚,“不過那孩子……他前段時間不是和葉妙結婚了嗎?”
“欸?和葉妙結婚的不是他啊!是他單位的上司。”
“……是我老糊塗了嗎?我記得當時來家吃飯的兩個女孩一個男孩,竹西、葉妙和於耀吧?葉妙和於耀不是男女朋友嗎?”
“……那時候的確是,後來分開了。”
“欸?你搶了自己朋友的男朋友?難怪她不邀請你參加婚禮啊!”父親恍然大悟的語氣。
“我沒有搶她男友,隻不過關係有點複雜,於耀可能曾經以為和她在一起也不錯吧,後來他們雙方都覺得勉強不了。”
後領養的妹妹小晴從前座回過頭來插嘴:“哦,我知道了。是說於耀哥本來和我姐是一對,後來分手了,於耀哥就將就著和葉妙交往,後來放不下我姐又回來了。”
“可這樣的話葉妙對你心存芥蒂就更可以理解了。”父親說,“你媽媽年輕時,她談過一個朋友,被和她要好的女同學挖了牆角,可是那男的心裏一直隻喜歡你媽媽,她那個女同學結了婚還有一次打上我們家門來,站在我們家門口破口大罵。她比不過你媽媽,你媽媽甚至都不屑跟她比,她當然惱羞成怒了。”
光咲飛快地繞著手指,有點煩躁地說:“葉妙有沒有把我當過朋友我也不知道。不過以前大家背後都猜測葉妙和於耀在一起是看上於耀的家境,我越來越覺得不是那樣的。她這麽在乎於耀的心在誰那裏,一點不像拜金女。我反而因此更想要她這個朋友了,她不是一個完全市儈的人,隻是和我們一樣很感性的女生。”
“不會永遠跟你絕交的,當年你媽媽的那個女同學,過了一年就跟她和好了。”
光咲不知父親是否是想寬慰自己才這麽說,不過聽了的確心情好了一些。
車在高速路收費站前的路邊稍稍停了一下,父親趁機打開車門把車裏的一些垃圾扔了出去,光咲剛上車吃了半包牛肉幹,牛肉幹的外包裝是牛皮紙袋,看不見內裏,又從座位上滑下去落在了腳邊,被父親誤以為是已經吃完的空包裝袋,速度很快地扔了出去。
光咲反應慢了半拍:“哎呀!那個我還沒吃完!怎麽扔那麽快!”
“欸?沒吃完嗎?怎麽沒吃完就扔在地上了。”
“刹車時掉下去的吧。你怎麽也不問一聲就扔了,那個可貴了,這下浪費了吧。”
“唉——你這孩子,喜歡吃的東西也不收拾好,扔在腳邊我當然以為是不要了啊……那我撿回來吧。”
光咲有點生氣,沒作聲。
父親像犯了錯的小學生似的,一邊嘴裏嘟嘟囔囔為自己辯解一邊推開車門。光咲原以為他就把紙袋丟在車門邊,誰知父親並沒有推開車門馬上彎腰撿起,而是站起來走遠了點,在他讓出的視界裏,光咲才看見旁邊是高速公路的護欄。父親沒有扔在高速公路上,而是扔在護欄外下麵的荒野裏。光咲意外地一愣,這瞬間父親已經一條腿跨過了護欄。
“爸爸!不要撿啦!”
“爸你快回來!不要了!那個不要算了!不要翻欄杆!”
兩個女兒同時喊出聲,光咲從座位上爬過去想阻攔,小晴已經打開車門下了車去拽父親回來。
父親有點不知所措,被拖回來以後也喃喃地順著她們說:“嗯,我就說不要了嘛。你這麽愛吃的話,回去我再給你買新的就好了。”
光咲簡直難以相信,年過半百、頭發斑白、身居高位的父親,居然會為了自己的半包牛肉幹去翻高速護欄。她回想剛才父親臉上孩子氣的神情覺得太可愛,緊緊挽住父親的胳膊靠在他肩上,繼而鼻子又有些酸酸的。
努力鍛煉廚藝給自己做香椿炒蛋的父親,熟記自己高中要好的同學名字的父親,和自己談心寬慰自己的父親,為了讓自己別生氣居然去翻高速護欄的父親,從沒有一次想要拋棄自己這個非親生女兒的父親……
和從前那個隻忙工作不顧家庭的父親早已判若兩人,能對他造成這樣影響的人全世界隻有一個,但影響他的那個人卻傷了心再也不肯回頭。
[七]
在湖畔釣了一下午魚,雖然光咲依舊是菜鳥,半條魚的收獲都沒有,但還是前所未有的高興。她喜歡這裏,許多年前和父母一起在這裏度過的時光,當時並不懂得珍惜,因為渾身沾滿蒼耳而難受得哭鬧個不停,也吵得父母一條魚沒釣到就打道回府,從那以後,父親再也沒有和母女倆一起外出遊玩,不知是因為小光咲掃興還是單純由於工作太忙,光咲一直內疚。
她恨自己年幼不懂事,不明白這樣的時光是獨一無二的。許多年後再來這裏,已經物是人非。也隻有在經曆過這麽多事之後,她才會感到安靜地待在父親身邊看他釣魚也是一種幸福。
父親撥弄了幾下塑料桶裏的魚,心滿意足地收工:“有五條呢。就是小了點。這條還不錯,可以燒個湯什麽的,小王,這條最大的你帶回去吧。”父親對司機說道。
司機忙擺手推辭:“這怎麽行呢。”
“你休息日陪我們在這兒耗了一下午,開車也辛苦。送條魚不是應該的嗎?”父親又轉頭對光咲說,“這幾條我們就一人一條。”
“老爸,多一條。”小晴古靈精怪道。
“多一條當然給你吃啦,你還要長高啊。”父親在她頭頂上比了一比,“你估計能長到我這麽高吧?”
“她要是長到那麽高,以後就嫁不出去了。再說吃魚是變聰明的,長高的效果很微弱啊。”光咲從父親手裏接過桶,一邊笑一邊走到前麵去。
“所以嘛多出來的魚應該給姐姐,她好像經常智商不夠用的樣子,對吧老爸?”
父親在身後哈哈地笑起來。
“可是爸爸,你釣的魚這麽小,好像對智商也不給力吧?”
父親笑得更深一點,摸了摸她的額發:“小也比你強點,你還一條都沒釣到呢……”
父女倆說著話,一時沒注意到光咲突然停住了腳步,小晴一頭撞上了姐姐,因反作用力還往回彈了一點。
“欸?姐!”女生捂著頭抱怨,“幹嗎急刹車啊?會追尾的啊!”
光咲沒有說話。
接著,父親也停下來,順著她的視線看過去。
在不遠處的湖畔邊,有個熟悉的身影在垂釣,連她頭上的白色帆布太陽帽都依然是十幾年前那頂。她的披肩長發變成了齊耳短發,背還有一點佝僂,一身白色運動裝,夕陽灑在她身上,衣服淡淡地泛著亮光,散落在水麵的上那部分陽光是茜色的,反光將她的臉打亮,染上了一點好氣色。
光咲的眼睛模糊了,她不敢回頭看父親,怕動作幅度太大把眼淚震落;她不敢回頭看父親,怕父親會盡量在女兒麵前強忍著情緒不動聲色;她不敢回頭看父親,怕自己在做夢,輕舉妄動會毀了夢境。
父親心中最重要的人隻有一個。
那唯一的人傷了心再也不肯回頭,但是,她卻從來沒離開過。
這一天,光咲看見了最美的光景裏最耀眼的光芒,不是愛情的光芒。它是從雲端燒起的火焰落向了人間,變得溫柔又綿長,抽成絲安全地將人包裹;它是從湖麵泛起波光,綿延成無邊無際的璀璨;它是一個幸福的人眼裏全世界失去輪廓、失去形狀,最後剩下的流光溢彩。
這是以家人為名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