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話

[1] “你是瑤池仙女”

從家出發,去大學報到,不過二十多公裏的距離。

本市,不同區。

缺了火車站、機場的送行環節,沒有儀式感,隻剩瑣碎的煩躁。

早高峰的地鐵車廂裏,人和人擠著挨著,皮膚擦過皮膚,腳跟腳尖爭奪站位。這種環境中,我拖了個裝隨身衣物和洗漱用品的行李箱,像難民。

我最怕在人群裏顯得格格不入。

怕什麽來什麽,挺奇妙的。

行李箱還是小事。

我從小不聰明但很用功,學業馬馬虎虎過得去,中考咬咬牙考上了市重點,不過我們東海的市重點有二十多所,這也就不算特別值得吹噓的履曆了。

高中三年我在最差的班級混個中等,年級六百多名,高考參加藝考上了東海大學,表演係。

東海大學是國內排名前三的學校,表演係聽起來又是美女雲集之所。雖然文化課錄取線差了四百分,將來畢業證上蓋的也是東海大學的章,和其他專業沒區別。頂級學府加藝術光環,卻沒有錦上添花。

學表演最優秀的那批都去了專業院校,接下來又被各大名校藝術學院撈走一批,東大藝術學院才成立兩年,在其中隻能算末流,沒出過熒幕上臉熟的演員,算不上什麽令人驕傲的出處。

聚焦到我自己身上就更離譜了。

我是個體弱的胖子,臉色蒼白,黑眼圈,頭發少,表情很不豐富——甚至無法成為一個搞笑藝人。

為什麽能取得進入表演係的資格呢?

報名藝考時,以為這項去年文化課錄取線兩百來分的專業特別冷門,競爭會沒那麽激烈。誰料到了現場一看,至少有70%漂亮女生。我當場嚇得說不出話,說不出話卻進了錄取門檻,這讓人不得不懷疑考官老師懷著惡趣味,想看看一個胖子在美少女的環繞下如何出醜鬧笑話。

如今的電視劇需要胖子特型演員嗎?不,電視裏的胖子也是用美女加特效塑造的。

這就好像四年緩刑,我想象不出四年後從這個表演係畢業能找到什麽工作。

爸爸媽媽看得開,說按我們家曉曉的性格,找個文秘工作肯定沒問題。

那為什麽當初不直接報考文秘專業,非要搞成半路出家?

我不是沒懊惱過,但本著樂觀主義阿Q精神,東海大學的校訓是“苟利國家生死以,豈因禍福避趨之”,和我這趕鴨子上架的處境還挺契合的不是嗎?

如果知乎有人問“一步登天是怎樣一種感受”,現在我還能分享心得。

腳踩在雲上,心是虛的。

高中時學校有個A班,主三門課年級前三十五名的優等生都在裏麵,行走在校園常年眼睛看天。每屆的這三十五人,除了五六個零誌願被清華北大錄取,剩下一大半進東大,一小半進東理工。

想到自己未來的同校同學全是從前A班那副傲慢樣,心裏就發怵。

和高中時還不一樣,高中時不管選科如何走班,成績接近的人才會同班,我怎麽也不可能和A班人一個教室上課,屬於井水不犯河水,活在兩個次元。

但東大是個綜合類大學,通選公選都是全校選課,前後左右的同學,都會是A班人那類。

軍訓時我就有體會了。

軍訓按文科學院分的連,宿舍二十人一間。我運氣不好,沒遇上一個同係同專業的。奇怪的是,她們明明也還沒入學,卻對東大的名師名人了如指掌,經常談論大牛們的傳奇事跡,琢磨如何才能選到蹭到名家大課。

這種學霸話題,我壓根插不上嘴,日常話題,我也怕露怯,夜聊隻跟著撿點零碎,怕過度八卦暴露了不學無術的本性。

將近半個月,沒交朋友,比往日更沉默,每天隻盤算一件事:多吃點米飯扛餓,最好再搶幾勺番茄炒蛋。

地鐵車窗外牙膏廣告上女孩的笑容頗有感染力,明亮耀眼。

但LED屏幕畫麵始終保持頻繁閃爍。

是肉眼可見的閃爍。

握著扶手的掌心滲汗,打滑。

我換了隻手,想去抓另一側,卻被人擠得失去落點,列車還正好開始刹車,這讓我差點朝前飛出去。

陽樂棋眼明手快拽了我一把,瘦高的身形瞬間把來自牙膏廣告的光遮了個嚴實,他鬆開手衝我一笑,又不經意把光線讓了出來。

陽樂棋沒有大件行李,跟我同一天報到,是正經的東大生,工學院。

我們倆初中就是同學,高中不同班。他成績好,就在那個傳說中的A班,可我覺得他是個非典型A班人,沒什麽傲氣,也沒什麽距離感。

陽樂棋也不見得非常愛學習,不過腦子靈光,學什麽一遍就會,考試好一陣歹一陣,常挨打,一邊調皮搗蛋,一邊把我讀不懂的書學完了。

初一時我爸爸工作調動,舉家搬遷,我從北方轉學到東海。和北方不同,東海這邊六年級歸在初中,我初一才來插班,很難融入已經形成的小團體,終日獨來獨往。隻有同桌的女生易然偶爾會對我說上兩句“英語作業也太多了”,我就點頭附和,說些類似的話。

這樣過了三個月,語文課推薦課外讀物的活動輪到了我。

我準備充分還是難免緊張,前夜沒睡好,頂著兩個比平時更嚴重的黑眼圈上了講台,講得支支吾吾,陽樂棋惡作劇地在台下學我說話。

北方話後鼻音比較誇張,我每說一個這種字,陽樂棋就怪腔怪調學一個,好幾個男生跟著嗤笑起哄。我被哄得汗流浹背,頭暈目眩跌下去坐在台階上,在啜泣間大口喘氣,語文老師和前排的幾個女生扶我起來送去醫務室,男生們麵麵相覷。

第二天午休時,陽樂棋被易然硬推過來,嬉皮笑臉撓著頭給我道歉。他說自己是小學時從湖南來東海讀書,也因為口音有別被同學們開過玩笑,從來沒當回事,還覺得挺好玩的。

我已經能夠平靜地喝著熱水,說些諒解性質的場麵話,怪自己心理素質太差。

陽樂棋道歉歸道歉,並不悔改,後來還是老學我說話,隻不過再也沒有當眾。

整個初中階段,陽樂棋和易然是我僅有的兩個熟人——算不上什麽友誼,特別是和陽樂棋的聯係,幾乎是他單方麵的努力。

高中時易然考上東海附中,學業特忙,跟我聯絡沒從前那麽頻繁,高中的走班製也不利於我結交新朋友,再加上陽樂棋父母都很熱情,隻好認下他這個朋友。

誰知大學軍訓匯報演出那天晚上,陽樂棋突然發微信把我從宿舍叫下樓告白。

我略一思索,認為其中有詐。

青春電影裏不是常有那種情節嗎?醜小鴨被最受歡迎的男生告白後正熱淚盈眶,他的狐朋狗友會突然跳出來大肆嘲笑,陽樂棋搞出這種惡作劇一點也不奇怪。

識破了他的詭計後,我控製住自己的表情,沉著地點點頭,準備在他的朋友們跳出來後再加一重反轉,板著臉告訴他們我也隻是開開玩笑,棋高一著。

但什麽也沒有發生。

陽樂棋喜形於色地走了,剩下我一頭霧水。

惡作劇的揭曉被延遲,也許意味著惡劣程度的上升。我開始惴惴不安,交往是怎麽回事,接著要怎麽辦?約會嗎?和陽樂棋?在他完成對我的戲弄前我們得假裝多久,做些什麽?

問號變得更多了。

軍訓宣誓就地解散後,我卷著行李倉皇逃跑,沒等陽樂棋。

開學前放假的那幾天,陽樂棋叫我去看了一次球賽,我約了陽樂棋看電影卻沒能成行。陽樂棋暑假跟兩個哥們兒組了個隊去參加三人籃球賽,不是在比賽就是在練習,還得了挺靠前的名次,一直沒淘汰。

因為忙碌,我們隻見過這一麵,通過幾次電話,發過不少微信,還和以前做朋友一樣。

我漸漸從驚弓之鳥的狀態恢複正常。

但是剛確定關係的情侶就不複相見果然不對勁,這證實了我的猜測。

等待另一隻鞋掉下來的滋味不太好受。

東大主校區地處城市西南一隅,距離市中心也是二十多公裏,地圖上和我家形成一個等邊三角形。學校周圍有點荒涼,除了別墅區就是農民工聚集地。

校內倒是環境優美,不過眼下開學第一天,廣場和道路被各學院搭的迎新棚子分割得亂七八糟,有礙觀瞻。

陽樂棋幫我拖著行李箱,陪我從最南走到最北,沒找到藝術學院攤位。

他又低頭看看手機,檢查一遍我通知書上的報到校區。

我踮著腳擠在一邊跟著看,校區沒錯。

一條微信正好切進來,是他媽,內容就很短的一句話:“你和曉曉報到順利嗎?”

他皺著眉飛快地把通知劃走,沒打算回。

這時又發現還有一條未讀微信。是我媽媽,陽樂棋點開。

“陽陽,曉曉說箱子放不下,死活不肯帶枕頭,要在學校附近買。我怕她挑不對,你晚上忙完了陪她去一趟商場,她一直睡的是慢回彈的枕頭,太高了會落枕。”

我媽的微信他不敢不回,快速輸入發送出去:“明白了阿姨,您放心。”

還加了個可愛表情。

“工學院,就在這兒。”我指著五米開外的攤位給他看。

陽樂棋抬起頭,眯起眼看看招牌。

我追了一句:“先陪你報到。”

“不行,我媽教育我任何時候都要讓女士優先。”

“所以你媽立誌把你養成女孩。”

陽樂棋被我噎得哈哈大笑。

我經常揶揄他異性緣好、愛和女孩玩,小姐姐小妹妹一堆,按社交屬性分類,他可能就是女生。陽樂棋都習慣了。

其實更主要的原因是我已經走得滿頭大汗,不完成個階段性目標有點泄氣。

陽樂棋剛抬起手,我立刻掩著額頭閃開,也習慣了。

“你別彈我腦門兒,我現在……”話說到這裏突然打住。

陽樂棋邊走邊轉過眼問:“現在怎麽?”

化妝了。我說不出口。

雖然外貌欠佳,但也不代表我就放棄了形象管理。

很多人會以為胖子自律性差,控製不了飲食又缺乏運動,用“好吃懶做”一言蔽之,我無法不感到委屈。我並不貪吃也並不懶,高考後我花了一個月節食,每天除了水煮蔬菜什麽都不吃,最後上秤一量,才減了三斤,相對我的體重杯水車薪。

軍訓期間我也注意塗抹防曬,可還是黑了兩度。所以開學第一天,我抹了點粉底,還戴了美瞳刷了睫毛膏,再複雜的妝我也來不及學了,先將就用著。

陽樂棋對此沒有研究,絕對看不出來。

要我“自首”,也挺難為情的。

很多人對化妝這種行為也持消極看法,想當然地認為隻有美女才有資格化妝,醜人化妝徒勞無功,而美女不化妝也天生麗質,歸根結底,大家都應該不化妝才對。那些可以化妝打扮後依然顏值抱歉的人難免會聽見隱形的竊笑聲。

讓陽樂棋知道我偷偷化了妝,說不定會掛在嘴邊嘲諷一年。

我把後半句咽了消化一下重新吐出來:“有偶像包袱。”

話沒說完,腦門兒就被無情地彈了。

“嗯,手感不錯,今天臉皮厚了點。”陽樂棋開著玩笑。

“你……”

因為粉底嗎?

這也不好反駁。

工學院報到處,幾個學長學姐正忙著幫新生登記辦手續,陽樂棋排進報到隊裏,一邊和我聊天一邊慢慢前移。

到了跟前,輪到一個學長接待,抬頭對他友好地一笑:“叫什麽名字?”

“陽樂棋。”

學長對照手裏的列表清單:“先把……錄取通知書、檔案、家庭情況調查表這三樣給我。”

陽樂棋從包裏找出材料依次遞過去,學長與他核對,又拿起一份表格遞給他:“在這上麵找找你自己的班級和寢室。”接著他看向我,“你呢?”

陽樂棋回頭看我尷尬,急忙解釋:“哦,她是我女朋友孟曉,藝術學院的。”

“藝術學院啊。”學長換出張瞧不起的臉,話裏帶刺地調侃,“有人說過你是錦鯉嗎?不用很累很努力就成了東大人。”

我把期待的眼神投向陽樂棋,希望他能替我回應,但他顯然很忙,甚至沒有聽見這位學長說的話。

我隻好硬著頭皮低聲答話:“我不喜歡被這麽說,把我們歸到有錢就上的二級學院一類,像故意不勞而獲。”

學長一愣,轉而笑起來:“你們藝術生隻要專業過了,對文化分沒什麽要求吧?”

我底氣掉了一半,細聲道:“不是的,先按專業排名,再按照高考分數擇優錄取。”

“那你高考分數多少啊?”

“沒多少……”

學長饒有興趣狀:“我記得藝術類錄取線一直挺低的,也就……兩百多分?”

我感到異常地尷尬:“我不記得了。”

可這學長不依不饒,立刻拿出手機搜索:“上網查一下不就知道了。才265分呀,孟……曉,招生三十人,你專業排名三十?265分的是你嗎?”放下手機後更陰陽怪氣了,“哦喲,兩百多分拿東大畢業證。這不叫‘不勞而獲’,難道叫‘實至名歸’?”

我咬了咬下唇,低聲嘟噥:“也不是我想拿那個證。”

學長一拍手,調笑道:“哎喲我的天哪,怎麽什麽話都讓你說了呢。你進了東大門,四年都是東大人,畢業了和大牛們領一樣的證,實實在在的好處。二級學院人還花錢給咱們建樓了呢,你花什麽了。本來東大要豐富學科,你們要名校頭銜,各取所需的事兒,我們也不想說什麽,可你不能又當又立還去踩別人吧,多虛偽呀。”

我不知道自己臉上是什麽表情。

學長喚回低頭找寢室壓根沒跟上這邊對話的陽樂棋問:“陽樂棋你高考多少分兒?”

陽樂棋也沒抬頭,隨口答:“593分。”

一旁的學姐整理著文件插嘴:“這屆新生的分數普遍高啊,進我們院係的最低分都是587分。”

學長說:“聽說今年東海卷題目簡單。”

“是啊,我去年才考了579分。你考了多少?”

這提問正中下懷,學長自豪地拔高音調:“我又不是東海的,我全國卷,滿分750分,我730分。”

學姐驚訝:“厲害嘛!”

陽樂棋崇拜地從紙頁上抬起臉:“那學長你得是狀元吧!”

他肯定不是狀元,不然早吹上天了,不過他得了恭維還是心滿意足,回頭對快要縮起來的我笑了笑:“看,你考兩百多分兒,想要五百七百分兒的待遇。占了便宜還要尊重,妹妹你不是錦鯉,你是瑤池仙女。”

我臉上一陣熱,拽拽陽樂棋小聲說:“我們院好像在那個方向,我先去報到了,待會兒見。”

陽樂棋到最後也沒聽出學長對我的嘲諷,神經像麻繩編的,說:“好啊你先去,等我弄完去找你。”

我拖著行李箱飛快地逃出很遠,忌憚地回頭朝那學長瞥一眼。

從窘境裏脫身才回過味來,這學長情緒激動時說話的調調怎麽妖裏妖氣的。

原來是個妖,難怪要嘲諷人家仙女。

[2] “有什麽實質性進展?”

我在學校裏繞暈了,明明記得剛才經過了第五食堂,兜兜轉轉一抬頭,又看見第五食堂的招牌。行道樹在視野裏舞動起來,樹根拱出地麵,樓體的邊緣也跟著彎曲。

我突然恍惚,汗水大顆大顆順著臉頰滑落,強烈的胃**接踵而至,使我不得不跌跌撞撞摸向路邊,找食堂門口的台階席地而坐。

我無法呼吸,顫抖不停,沉溺在瀕死的感覺裏,四麵八方的建築朝這邊移動、碾壓。很快有路人注意到我的異常。

“同學,你還好嗎?”女生的聲音仿佛從極遠處傳來,我很想回答卻回答不了,這個瞬間,我離開了自己的身體慢慢飄向樹梢,難得輕盈。

我俯瞰校園,看見一群友善的同學圍著自己,害怕自己會突然爆炸驚嚇到大家。

地平線像海浪一樣起伏,連道路盡頭牆上的塗鴉都齜牙咧嘴露出嘲諷的笑。

我十分確信自己已經死了,靈魂在低空遊**,隨風顛簸搖曳。

約莫過了五分鍾,我重新回到了身體裏,雖然還有點虛弱,但幸運地複活過來。

確認我身體無礙後,聚在身邊的人逐漸散了。

我又怔怔地在台階上坐了一會兒,回想剛才的一切,心有餘悸,初中那次語文課發言淪為笑柄時的感受又出現了,比上次還劇烈。

出師不利。這是開學第一天。

我白著一張臉,慢吞吞地拖著行李箱,往方才圍觀同學給我指的藝術學院報名點方向走去,攤位上是兩個學姐,沒有男生,這讓我鬆了口氣。相較而言,我更不擅長和男生打交道。

我跟著報到隊伍慢慢挪動,更幸運的是前一個新生剛離開,學姐就注意到我,不需要我斟酌開場白,學姐就主動問:“同學你叫什麽?”

“孟曉……孟浩然的《春曉》……那個……”

“找到了。”學姐善解人意地抬頭衝我微笑,緩解我的尷尬,又迅速在寢室分配表上指出我的名字,“你住這裏,45樓408。把報到材料給我吧。”

我乖乖照做,瞬間喜歡上了她。

對方動作麻利地完成所有材料核對,將校卡和新生手冊遞給我,一一囑咐:“這是飯卡,除了吃飯還能刷校醫院,第二食堂比較好吃,就是離我們宿舍樓有點遠。這個是新生手冊,沒什麽重點,可以忽略。”

我認真聽著,偶爾拘謹地點點頭,正往書包裏塞沒重點的新生手冊,又來了一個學姐,拍拍麵前坐著的這個說:“辛苦啦,剩下的我來吧。”

麵前這個一邊起身一邊說:“那我先去找宿舍了,學姐們有空來玩。”

“晚上去找你。”

我一時沒跟上劇情,沒搞懂她們之間的關係。收材料的學姐忽然從桌下拉出個行李箱,對我說:“我們走吧。我們在一個宿舍。”

我視線追著她走,驚詫得忘了膽怯:“你也是新生?”

“是啊,不像嗎?”她笑著問。

還以為她至少是大三的學姐。

我搖搖頭,這才重新認真打量她,她瘦而結實,穿一條半透明縐紗的碎花連衣裙,大麵積地**出胸和長腿,既不豔俗也不小清新,濃烈得奪目,自然卷的黑頭發像瀑布一樣濃密厚實,一動就散發出香水味。

她不像是會出現在我身邊,而像是會出現在大幅海報上的那種人。

她愉悅歡快的雀躍聲調也讓人自慚形穢:“剛才隻是學姐上廁所去了,我幫忙搭把手。我叫鍾凱昕。”

我們倆沉默著拖著箱子走出幾步,她又打開話匣:“我好像在哪兒見過你……你是不是拍過廣告?”

“哎?沒有呀。”

“大概我們上小學那時候,有個廣告……嗯……四五歲小妹妹和小狗狗追來追去唱著歌的衛生紙廣告,沒拍過嗎?”

我知道她說的是哪個廣告,高一時我的語文老師也提過我長得像那個圓乎乎的小朋友,但隻是長得有點像。

我提醒她:“你上小學的時候,我應該也上小學了,怎麽可能四五歲?”

“哦對,說得也是哈哈哈。”鍾凱昕樂嗬嗬地撓撓腦袋。

我彎起眼睛,我們可以聊這麽輕鬆的話題,或許我能和她成為朋友。

在社交方麵,我總是近乎碰運氣,碰上陽樂棋這樣性格活潑熱情主動的人能和我多說幾句話,或者碰上易然這樣同樣不活躍的願意和我一起慢熱,這種概率不高,鍾凱昕看起來更像前者,而我隻能坐在原處靜待對方行動。

我很早就意識到,自己性格有點問題,比起四處交際更適合安靜獨處,而這種想法也使我的羞怯愈演愈烈,減少社交後,我變得更加不善於社交。在一些不得不進行社交的場合,我發現自己已經連說話音量都控製不好,當我放鬆下來時很容易出現失控的高音,把自己都嚇一跳,繼而紅著臉徹底陷入沉默。

前兩年我還羞於承認,最近越來越多人半真半假地自稱“社恐”倒是讓我鬆了口氣。內向、孤僻聽起來都帶著負麵含義,而“社恐”聽上去卻隻是一種流行。我終於可以放下自我糾結,不再時刻想著這件事。

我希望爸爸媽媽也別再一臉擔憂地催我“學會和人打交道”,希望能一個人待著而不被揣測內心陰暗,希望好朋友能自己送上門而不用我沒話找話地去努力攀附,希望不再有必須成為人群中焦點被評頭論足的出醜活動……

一想到未來四年要學的專業是表演,我就生無可戀,可是考慮高考誌願時我別無選擇,僅有的兩個朋友都一定能考上東海大學,為了跟隨他們隻能走這條超低分的捷徑。

往宿舍去途經奶茶店,鍾凱昕提議買杯飲料,我並不渴,但不介意守著兩個行李箱站在台階下等她。

鍾凱昕靠著櫃台隨口跟我閑聊:“今天太熱了,人都快化了。”

“是啊,氣溫有四十度……”我小心翼翼地附和。

道路對麵傳來高亢的呼喊:“曉曉!孟曉!孟——曉——曉——”

不用猜也知道是易然。我不喜歡在大庭廣眾下被喊名字,這讓我感到招搖和尷尬,但我不怪易然,因為知道易然和我有相似的毛病——對說話這件事不夠嫻熟,當她興奮起來就很難控製音量,她不是故意的。

與此同時,鍾凱昕在身側對店員點單:“我要一杯冰的茉香奶綠,不要奶蓋。”

我暗暗羨慕她能對點單如此得心應手,並開始幻想,如果能和她成為朋友,點單這種事就能順理成章交給她代勞。

從前我和易然總是互相盼著對方能代替自己迎接這種挑戰,兩個人時常在麥當勞耗上半天,互相推諉,最後用猜拳和賴皮決定由誰去和店員交涉。

大多數時候——如果店員是男生,或者店員長得凶,或者他們看起來太忙碌——我和易然就會放棄點單,出門去找一家便利店,從貨架上自取兩個飯團,無聲地排隊結賬,盡量避免和陌生人產生複雜的糾纏。

而此時,我責無旁貸,必須介紹鍾凱昕和易然認識。

好在鍾凱昕親和力強,大大降低了這事的難度,等我話音一落,她就主動接過話茬問易然:“你哪個院的?”

“我數院。”

“哇!”

這語氣詞的隱藏意義不言而喻,數學是東大的王牌專業,我也跟著為此驕傲起來。

說話間兩個男生經過我們身邊,一片耀眼奪目的白色從眼前掠過,是夏日陽光直射下白T恤的一角,我的目光卻沒有像鍾凱昕那樣追隨過去。

年輕的店員拿出菜單對他們介紹:“建議嚐試一下我們的開學新品。”

而眼前,易然發出邀約:“星期六下午陪我去大悅城參加見麵會吧。”

“可我跟陽陽約了看電影。”我說。

“真交往啦?我隻出去旅遊兩個星期你們就搞這麽大新聞。”

“哈哈,他告白太突然,我也來不及跟你商量,一上頭就答應了。”

“然後呢?有什麽實質性進展?”

“沒有,那天到現在我們才見了一麵,今天是第二麵。”

“那是怎麽回事?吵架了?”

“沒有啊,也沒吵架,他就是一直在和朋友練球,叫我去看他打球,我又覺得太曬。”

“啊?你們倆怎麽搞的?”易然不經意往鍾凱昕那邊掃一眼,突然壓低了音量,用近乎氣聲繼續說道,“開始了交往又各忙各的,連麵都不見,太奇怪了吧,不是因為喜歡才交往的嗎?難道互相喜歡的人不會想天天膩在一起?”

“不知道呀,我之前又沒有談過戀愛。我還想問你呢。”

“所以我才說你們奇怪。”易然續過之前的話題,“你們星期六看什麽電影?”

“《殺人獨白》。”

“不是我說,正常的情侶約會該看愛情片。”

“我想看嘛,想了一個月,約陽陽他老是不來。”

“好像已經下映了。”

“院線沒了,但學校下映晚一點,早上我路過禮堂,看海報寫星期六還有最後一場……”

“好吧,不去算了,下周我們再一起出去。我寢室還沒收拾,先回去啦。”

“嗯,拜拜。”

易然離開後,我回頭去看鍾凱昕是否已經拿到她的奶茶,卻見她正笑盈盈地咬著吸管朝不遠處深情注目。

鍾凱昕用下巴往前點了點,道:“看見沒?葉堯、裴弈。”

“嗯?”又過了兩秒,我才反應過來她念的是兩個人名,順著她的視線往前看去,隻見兩個男生的背影,就是剛才跟在鍾凱昕身後買奶茶那兩個白T恤,可我一直沒抬頭看過臉,我的眼睛通常隻能徘徊在別人胸前。

仿佛心靈感應似的,其中一個男生回過頭來。

我的神經像含羞草那樣因為受到突然的刺激而蜷縮起來,替鍾凱昕羞怯,沒想到人家壓根不當回事,落落大方地高舉手臂朝他揮了揮,同時湊近我耳邊說:“前麵那個葉堯,建築學院大帥哥,你覺得他帥還是顧潯帥?”

“顧潯?”傻瓜似的重複,我以為她指的是另一個沒回頭的,“我沒看見臉。”

鍾凱昕無語,不得不轉頭對我把前因後果交代清楚:“軍訓那會兒的鋼槍連你知道吧?所有被選進去的男生身高都在一米八以上。葉堯是裏麵最帥的那個。”

我趕在對方把臉轉回去之前匆匆一瞥,男生似是對鍾凱昕克製地展露了一點微笑。

酸澀感忽然漫過了我的鼻腔。很羨慕他們,漂亮,明朗,坦然的樣子,僅僅是在奶茶店碰過麵就能彼此留下深刻印象,像種子落入肥沃的土壤,不需要刻意的灌溉就能長出參天大樹。而我做不到,卑微笨拙的我竭盡全力也做不到討人喜歡,人們把目光投向我的唯一原因是覺得我怪異準備嘲笑。

我失落地點點頭:“那顧潯又是誰?”

鍾凱昕一手奶茶一手行李箱動身往前走:“一個男的,都說是校草,不是我的菜。沒聽說過嗎?你軍訓的時候都在幹嗎了?”

“在……在防曬啊。”

[3] “混日子你都嫌辛苦”

過了兩天,選課試聽都走上正軌後,在去教學樓的路上,臨時帳篷又被支了起來。社團們開始招新了。前輩們為了“攬客”使盡渾身解數,發傳單是最平常的,還有很多社團發的是一口一個的點心。

整條校園主路上,同學們隨手接過陌生人遞來的食物塞進嘴裏,連基本的戒心都沒有,這種奇觀讓我頭皮發麻,大家從來不看法製節目和推理小說嗎?

有人用一次性餐盤給我遞來一塊長寬高大約一寸的小蛋糕,我輕輕擺手禮貌地拒絕,略側過臉,身邊的凱昕已經吃上了。

為表謝意,她應邀駐足聽他們介紹自己的社團,並頻頻點頭露出感興趣的模樣,等到要決定是否加入時,她拿起一張傳單說“再考慮考慮”。

我站在一旁認真觀察她的優雅和舒展,希望能從中學到點什麽。

我有種奇怪的感覺,凱昕好像知道我的企圖但她並不反感,反而拿出了示範的姿態,有時她為了讓我看清細節甚至已經接近使用慢動作。

我從前那兩個朋友從來不能為我提供這種學習素材,他們處於兩個極端,一個和我一樣拘謹局促,一個又過度沒心沒肺。

“你想加入什麽社團?”凱昕問我。

“正常點就行。”我的實際意思是,讓我顯得正常點就行。

又往前走了幾步,我們看見了文藝部的攤位。按我的經驗,地理位置與心理位置息息相關,在學校兩條主幹道交叉口的攤位擁有一席之地的組織,肯定是官方視野中的主流,反例就是開學迎新時的藝術學院。

但這個文藝部有點冷清,大概因為它是學生幹部據點,不像民間社團那麽自由活潑,沒出引人駐足的點子。我倒很慶幸不用再次拒絕遞到麵前的食物。

也隻有自稱部長的學姐在對凱昕賣力地闡述文藝部的好處——“平時閑得很,有活動的時候會忙一點,另外每周五會象征性地開個例會。”

我領悟它與其他社團的差距所在了,其他社團的目標是豐富大家的課餘生活,而文藝部的目標是不給大家添麻煩。

凱昕深表遺憾地說:“呃……周五我不行,我有兼職。”

這和我了解的事實有點出入。

“不是在雙休日嗎?”我小聲詢問。

凱昕對我解釋:“雙休日經常會有商務禮儀的活,還有不穩定的平麵模特單子。”

“學妹你也太拚了吧,大一就這麽多校外工作……”部長笑嘻嘻地恭維著,並沒有放棄繼續說服我們加入她的麾下。這邊話音未落,身後不遠處的攤位明顯地**起來。

那幾個不幹活的部員女孩因為某人的出現而放大了閑聊的音量,我們都知道這種表現的目的,但是男生似乎就無從覺察。

葉堯把一打裝的礦泉水放在擺放資料的桌麵上,抬頭迎過部長正好轉過去的目光:“我把水放這兒了?”

部長點點頭。

這時,男生從自己褲子口袋裏抽出手,順帶摸出一串鑰匙,用其中一支插進礦泉水的塑料包裝把它劃開,取了一瓶遞給部長,同時另一隻手又在取第二瓶。

部長接過水瓶後出人意料地轉手給了凱昕。

於是葉堯看向她,眼裏沒有絲毫意外之色,微微朝她點頭打招呼。

我的理解是,他早就發現她了,說不定正是因為她在場而有了拆包裝遞水的一連串舉動。

他知道部長自然也不會冷落我,替她省了個步驟,直接把下一瓶水遞給了我,並向我掃來匆匆的一眼,浮光掠影般笑了笑。

他果然很高,長手長腳,我用目光丈量過彼此之間的距離,如果換成我的小短手去遞水一定非常吃力,但對他來說就很輕鬆,一傾身就送過來了。

這一傾身也終於讓我近距離看清了他的臉,就像懸疑電影經過九十分鍾賣弄似的鋪墊後,衝擊性地揭曉真相的那一刻。

原先我總覺得太高的人因為肢體不協調而帶著某種程度的滑稽,讓我聯想到商場門口迎風狂舞的長條氣球人,但這個男生一點傻氣都沒有,也許是因為他有雙英氣逼人的眼睛。

我感到他對待我的態度裏帶著鄭重,大概是我看起來像凱昕的好閨密。如果一個男生打算跟一個女生展開浪漫故事,他一定不會無視她身邊總是同行的女性朋友。

我已經從他們之間感受到了浪漫並且“勢均力敵”的氛圍,我猜他們正處於為了“誰先邁出第一步”而較勁的階段,因此葉堯並沒有長時間逗留,給我們幾個遞過水就去遠處調整易拉寶的位置了。

凱昕等他走遠,低聲問部長:“學姐,你有葉堯的微信嗎?”

部長立刻會意,朝她眨眨眼:“他就在文藝部群裏,你加進來就有了。”

“怎麽進?”

“簡單,填個表就行。”她動作麻利地抽出兩張表格發給我們,補充說明,“填了表可以來參加第一次例會聽聽介紹,再決定要不要加入文藝部。”

隻是一次例會,聽起來沒有拒絕的理由。

但我和凱昕填完表,部長又得寸進尺地提出了要求:“有空幫忙發點傳單嗎?”

我不確定要不要加入文藝部,這取決於凱昕想不想加入文藝部,現在看來,她的意願並不強烈。更何況我對散發傳單並不擅長。凱昕的進度比我快,她四處遊走主動出擊,很快就把傳單發完了,而我隻能等別人來主動索取。

陽樂棋在離我十多米的地方就看見了我,一路喊著我的名字招著手走近,同行的還有他那個討人嫌的學長,他也還記得我,又開始陰陽怪氣:“哎喲仙女妹妹!什麽社團這麽了不起差遣你發傳單呢!”

我對他尷尬地笑笑,有點佩服陽樂棋怎麽還能和高年級的人玩到一起去。

陽樂棋看了眼我手中的傳單:“你加入文藝部了?”

“嗯……”我猶豫著不知怎麽回答。

他卻會錯了意,立刻表揚:“這麽快就確定目標,真不錯。”

這讓我更騎虎難下。

他的討厭學長一臉鄙視:“文藝部?怎麽還沒被取締啊,真讓人匪夷所思。”

“不成文的規定,東大社團每年都會根據業務水平進行五星評級,最終決定各個社團來年招新時的占地麵積。你看看文藝部占地多大。”

我順著他的目光回頭看,不由得臉紅。

巴掌大的一塊地,周圍再沒有更小的攤位,凱昕和葉堯就在這巴掌大的一塊地眉來眼去地繞著,也十分詭異。

“我沒想那麽多。”我支吾道,“選社團不就看個人興趣嗎?而且文藝部又是團委直屬……”

討厭學長打斷我的話搶白道:“哎呀呀小妹妹,你說你不懂不懂吧,還知道看團委直屬能做學生幹部,心機挺縝密嘛。”

“我是想說,既然是團委的部門,應該很正規,總不會差到哪裏去。”我口齒不清地辯解,恨自己嘴笨。

“差倒是差不到哪兒去,總比交錢就能進的好。”

我一時語塞:“那……那你說什麽社團好?”

討厭學長笑著做了個動畫片裏老巫婆的手勢:“那種像是帶魔法,你看了馬上就想擁有的。”

陽樂棋沒從他的玩笑中品出惡意,也跟著笑起來。

我忍不住白他一眼:“你參加的是什麽社?”

“我參加辯論社!”討厭學長搶答,“陽樂棋也進了。”

這讓我無法跟風:“可我又不會辯論。”

討厭學長裝作認真想了想:“也是,我們社要麵試的,你應該離標準還差一點。帶魔法的社團一般都要麵試,估計你要進也難。”

陽樂棋安慰我:“沒事,我覺得文藝部挺適合你,別多想了。”

“哦,話可不能這麽說……你說文藝部適合她那是對她的侮辱。”討厭學長誇張地賣關子,惹得陽樂棋詫異地朝他看,他才繼續往下說,“文藝部適合的都是混子,平時打打雜,有活動扶扶話筒,鋪鋪地毯,畢竟讓表演節目,他們也上不了台呀。”

“很辛苦嗎?”我追問。

“混日子你都嫌辛苦,那就別來我們滾滾紅塵了。”他嘲笑著轉臉衝我來。

我又羞又惱,臉色漲得通紅:“可是我沒有想混日子。”

他笑眯眯道:“這可不是你想不想的問題,就跟藝術學院也屬於東大一樣,客觀事實存在著,再說是因為感興趣才加入直屬正規軍就‘白蓮’了。”

我無言以對,這個人的本事似乎是讓你覺得自己每句話都說得不對。

陽樂棋終於也感覺不對勁,幫我說了句話:“學長,曉曉不是這意思,她是個很單純的人。”

討厭學長笑笑:“對呀,她是單純。考大學不用操心,選社團不用操心,操心得少可不就單純了。還有你這樣的男朋友。”

陽樂棋突然被誇不好意思,撓撓頭,扯開話題:“學長你不是說要去找係主任嗎?”

“哎喲喂!你看我這記性,回頭見。”

我望著他的背影歎口氣:“他好像特別不喜歡我。”

陽樂棋說:“沒有的事,怎麽會有人不喜歡你。他還叫你‘仙女妹妹’呢。”

“那是諷刺我。”

陽樂棋非常篤定:“你想多了,學長說話就這搞笑腔調,不是諷刺,挺好玩的。”

我對他沒有好臉色:“行吧,你覺得好就好。”

陽樂棋從我手中拿走大部分傳單:“好了好了,我幫你一塊兒發,發完我們去吃午飯。其實開學第一天你走後學長還誇你來著。”

“誇我什麽?”

“誇你是個聰明孩子,隻不過聰明勁沒用在學習上。”陽樂棋笑嘻嘻地說。

我半張著嘴,半晌沒接上話。

是該感慨那個人尖酸刻薄還是陽樂棋缺心眼呢,我拿不定主意。

我推掉了陽樂棋“一起吃午飯”的邀約,但不是因為我生氣,而是因為在眾多陌生人的注視下吃東西對我來說很困難。初中時我就經常和易然兩個人端著餐盒離開教室去找無人的校園一角吃飯,不過陽樂棋至今沒注意到這件事,我也懶得特地提起。

在飯點,校內便利店裏通常也人滿為患。

我換了雙輕便運動鞋,盯著手機地圖步行去一個距離較遠的小超市完成了購物行動。

拎著我的簡餐回校途中,手機彈出消息提醒,凱昕把我拉進了文藝部的微信群。在十字路口等紅綠燈時閑得無聊,我打開群掃了幾眼裏麵的成員,一個個頭像和名字看過去,猜測誰是葉堯的可能性更大。但凡我稍微了解一點這人的性格,也許會有更多線索。

就在我逐個排查嫌疑人時,凱昕在群裏直接做起了自我介紹:“大家好,我是藝術學院新生鍾凱昕,這是我的室友孟曉。”她還提到了我!

我感到血液在一瞬間湧上臉頰,雖然不用在現實中直麵人們的目光,但這示眾效果也足夠令人難堪。

有個可愛女孩頭像的人秒回:“歡迎歡迎!”

緊接著一個頭像是簡單點和線條的人跟在下麵,用emoji表情撒花慶祝。

水落石出,這個發表情的人一定就是葉堯。

綠燈亮起來,我收起手機過馬路,一輛縱向車道的SUV右轉過來,我在斑馬線中間放慢步伐給它讓路。沒想到它也停在了馬路中間。一人一車對峙了三四秒,我才領會它的意圖,是想讓我先過去。行動遲緩的我仿佛突然受了催促,手忙腳亂地奔向對麵人行道。

雖然對方是好意,但這短短三四秒的進退兩難讓我的心情壞掉了一點。

往下的路程我有種虛脫的感覺,抬不動腳。

同樣好奇群裏誰是葉堯,凱昕隻需要花兩秒時間發條消息。和她相比,我猥瑣得像隻長成鞋墊樣的草履蟲。

這天晚上我在用透明膠粘掉落滿桌的頭發時,凱昕已經在和葉堯一起打遊戲了。她和我是兩個世界的人,這很正常。當我收到易然的微信,說她在英語課上遇到了讓她心動的人,我卻有點恐慌了。

她會和某個人開始親密交往而扔下我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