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江淹夢筆

陳嶧城回寢室第一件事也是退課。

而顧潯出於對崔璨智商的不信任,決定把專業課小組討論的台詞編好,嘴裏還在嘀咕著以防老師抽查、得讓她死記硬背出來。

陳嶧城聽見後不得不暫時扔下選課係統跨過來阻止他:“雖然我不知道什麽是團隊意識,但這個肯定不是。你不能也不該幫崔璨做完所有小組作業。”

顧潯滿臉困惑地看著他,看不出有什麽理由不去做。

陳嶧城拖著椅子坐過來:“假設你有四小時時間,可以讀400頁論文,也可以做一個課題作業的70%;而崔璨隻能讀20頁論文,隻能做課題的20%。你在兩方麵都具有絕對優勢,但崔璨卻在做課題方麵具有比較優勢,因為她把時間花在做課題上付出比你更少的機會成本。她完成20%課題隻少讀20頁論文,但你完成同樣比例課題卻要少讀114頁論文。所以從經濟效益而言,這麽做不對。”

顧潯想了想:“問題是崔璨有四小時既不會讀論文也不會做課題,”他轉頭繼續打字,“另外我覺得你經原學得挺好,可以不用退課。”

“謝謝你終於關心我了。好消息和壞消息你想先聽哪個?”

顧潯其實對兩者都興趣缺缺:“隨便。”

“好消息是,我覺得韓一一已經把我當朋友了,她把我當做顧潯介紹給她的三個同學了,幸好我逃得快,否則我懷疑第四個就會是麥芒。”

顧潯搶答道:“壞消息是你沒法把我裝在口袋裏幫你偽裝成她想要的那種朋友。”

陳嶧城沒能親自說出口,有點落空:“你猜對了。”

“那你現在打算怎麽解決?”

“隻能退課。以她的記人能力我覺得兩個月以後我就能重新以別的途徑自我介紹。”

顧潯轉身繼續做正事:“我一直沒搞懂一件事,你為什麽非要選課才能和她做同學?”

陳嶧城覷起眼睛:“你的意思是?”

“你本來完全可以去旁聽任何一門法律係通選課,名正言順走到她身邊坐下。”

陳嶧城眨眨眼,過半晌:“有道理。”

“更直接的是去旁聽任何一門哲學係通選課,”顧潯飛快地打字,“你把事情搞得太複雜了。”

陳嶧城看了看顧潯麵前電腦上的內容:“相信我,你把事情搞得更複雜,而且絕對可怕了。”

雖然陳嶧城在追女生方麵總在不得要領鬼打牆,但他對“敵我鬥爭形勢”的預判無比準確。

第二天專業課間,崔璨果然把那疊A4紙“劇本”摔回顧潯麵前:“你什麽意思?”

較勁就是從這裏開始提上日程的。

顧潯沒有多餘的表情,目光從眼鏡上方睨出來:“助人為樂。”

“你的優越感也太膨脹了吧?是不是覺得我們其他人都是傻瓜?”

顧潯反問:“你幹嘛攻擊其他人?”

崔璨被嗆得無言以對,努力平複心情:“……關於小組作業我也有自己的想法,我們可以找個時間碰麵聊創意,但不會是以這種方案獨裁式的執行下去。”

“方案有什麽問題?”

“方案沒問題,你有問題。你太不尊重人了。”

“你有其他想法我們可以下次聊,但眼前有做好的方案,你也承認沒問題,為什麽舍近求遠?”

“老師說要考察團隊精神,但你一個人決定了所有。”

“我先製定了方案,大家合作完成目標,這怎麽不是團隊精神?”

“我直說吧,我覺得這個方案沒意思,你的研究對象比統計課還無趣。”

待崔璨憤然離去以後,顧潯才問陳嶧城:“統計課怎麽了?”

陳嶧城也隻能聳聳肩,對此一無所知。

很快,在上機課上他就領教了崔璨對統計課的偏見。

“我不知道處理老師提供的數據最後得出標準答案到底有什麽意義。”崔璨一邊呆滯地盯著計算機屏幕操作電腦,一邊對身邊的冬冬抱怨。

冬冬想了想:“學習軟件操作。”

“然後呢?”

冬冬撓撓頭:“這就是軟件操作課,你還想學什麽?解剖青蛙?”

“哦。”她繼續操作電腦,“我以為應該教那種個性化課題,自己選擇研究方向做調查收集數據再用軟件做結論。”

冬冬詫異地看向崔璨:“那不是普心課內容嗎?你該不會還沒打開普心課作業要求吧?”

“……我忘了。”

“你要抓緊咯,我都做一半了,這周末你來得及和我一起去發問卷嗎?”

崔璨點點頭:“我盡量……啊?為什麽我最後得出小數點了?”

冬冬移動到崔璨電腦前研究了半天,困惑並不比崔璨少一點,轉到身後戳戳陳嶧城:“你幫璨璨看看,她這是怎麽回事?”

陳嶧城移動過來,很快也陷入苦思冥想,束手無策。

偷聽了全程的顧潯忍不住回頭好幾次,欲言又止。

陳嶧城把鼠標劃過來,又劃過去:“完全不懂啊,哪裏輸錯了?”

顧潯終於忍無可忍,轉著電腦椅過來擠開陳嶧城,迅速給其中一個算式參數加上了括號,很快得出正確結論,而後挑釁地對崔璨扔下一句:“雖然無趣,但是有用。”

吃力不討好的行為中,這大概能排上前三了。

“我承認他聰明,但世界上聰明又脾氣好的人多著呢,真不理解為什麽大家都願意和他這麽傲慢的人做朋友。”下課後崔璨拖住陳嶧城陪自己在奶茶店前排隊,“不覺得他總是一副盛氣淩人的調調嗎?”

“就像恒星周圍一定會有行星,行星自然被吸引又不會覺得委屈。”陳嶧城心態良好。

“不是每個人都是行星,我是沒辦法忍受。”

陳嶧城靠在櫃台邊笑,並沒有買奶茶的意思,提醒道:“恒星之間引力更大。”

-

較勁到這個地步,變得有來有往、針鋒相對了。

顧潯長這麽大還沒跟誰較過勁,更不用提對方還是女生。但崔璨的存在總讓他覺得坐立不安又無法忽略,這一定和那個高燒般的迷幻開頭有關,有時候人與人的相遇從第一眼就出了錯。

他想起自己強迫症的起始也是因為這種不值一提的小事,在一個平平無奇的下午說不清為什麽地一遍又一遍確認行李有沒有遺漏。

雖然重複能減輕焦慮,但重複本身就是失常的開始。

再一次在通選課上“巧遇”時,他心裏確認了這個結論。

崔璨坐到他身邊去的臉色比第一次還難看,連打招呼的客套都省略了。

“你很喜歡音樂麽?”

“不喜歡。”她邊說邊打開隨身攜帶的筆記本電腦,當場登陸選課係統退課。

“總共隻有四門和音樂相關的通選課,我們就在兩門課上碰見了——音樂與數學,歌劇簡史與名著賞析。”

“所以我正在考慮退了這門課,也許我應該選同時段這門——”崔璨支著臉挑了個看名字學起來不費勁的,“大學生心理健康。”

“那是我們自己係開的通選課,偏臨窗醫學,你不會喜歡的。”

對方似乎在刻意表示友好提供友情建議,崔璨移動鼠標的手停住了,往身邊瞄一眼,沉默片刻:“所以你也喜歡音樂?”

“不喜歡。”看來示好是錯覺。

“你不也選了至少兩門音樂類通選課嗎?”

“因為簡單,不需要花多少時間就能拿到學分。”

崔璨點點頭假裝理解,又故作好奇地開口問:“那你想把時間花到哪去呢?把字母餅幹按順序排列再吃掉嗎?”

顧潯感受到了明顯的嘲諷,冷淡地抬起眼瞼看向她:“陳嶧城跟你說我什麽了?”

“沒什麽,隻是強迫症。”崔璨微笑。

“這不是值得一笑的事。”

她依舊笑著:“也不是值得驕傲的事。聽說你整個軍訓期間沒少吐槽我,但歸根結底好像不是我的問題,頭發沒染好就對你造成分心刺激?那我建議你在家抱緊自己別出來冒險上學了,有病治病,畢竟強迫症是病、頭發什麽樣都不算是病吧。”

原來在這兒等著呢。

正所謂“來而不往非禮也”。

顧潯緩慢地眨眨眼睛,朝她勾起嘴角:“沒錯,討厭你怎麽可能是因為頭發呢,當然是因為頭發下麵空空的腦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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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璨最近不太順,她沒想到,連染黑的頭發都會不斷褪色,這幾天頭發泛黃的進度比校園裏的銀杏葉還快。黑中帶黃,像個雞毛撣子,更土了。

冬冬說這在所難免。

“你漂過的頭發底色就是黃的,染色隻是覆蓋,你洗頭這麽勤,覆蓋的色料很快就沒了,當然會露出底色。”

“我想剪短發了。”崔璨用宛如看絕症病人的眼神照鏡子。

“你剪過短發嗎?”

“沒剪過特別短的。最短短到過肩。”

“那我建議你不要嚐試。你可能又會陷入‘嫌頭發太短去接發、嫌接發難受去拆掉、被推銷舒適款接發重新接、發現接發沒有舒適的重新拆’的嶄新死循環。”

崔璨扶額:“這聽起來真像我。”

冬冬算是能聊上幾句的室友,雖然她唯一的愛好還保持著高中習慣——刷題攢學分。

另兩個室友就完全話不投機半句多了,她們自己倒是能聊到一起,其中一個熱愛追選秀明星,另一個熱愛看耽美小說,兩人每天都在努力互相安利,想把對方拉進自己的興趣圈,夜聊話題多半與此有關,偶爾也會談及現實,比如昨天討論的“體育必修課應該大一選還是大二選”,以及今天自熄燈算起,秀粉女孩已經糾結了半小時,該不該加入街舞社,車軲轆話說了幾輪,令她望而生畏的主要是“女人多的地方勾心鬥角多,我不想玩個社團都那麽累”。

崔璨往車軲轆話中插了句嘴:“男人多的地方勾心鬥角更多,不信你問楊海恬,她看小說,宮鬥算一大類,權謀也算一大類。”

耽美女孩楊海恬沒領會她的重點,指東打西地提供詳細訊息:“權謀男女都有,不過我隻看男的,智商高一點。”

秀粉女孩繼續固執己見:“至少男人的惡意光明正大一點。”

“光明正大地殺人放火嗎?”崔璨笑,“我見過最壞的女生不過背後說幾句壞話,光明正大造女生黃謠、光明正大偷拍女生照片、光明正大pua心理障礙女生的,可都是男生。”

“那我沒見過,都是很極端的情況了,這種事多半女生自己也有點問題,我們正常人就碰不到。”

“我閨蜜就很正常,她隻不過身材好。”

“那就是太敏感了,男生可能隻是對她身材表達讚美,表達方法太直球而已。每個人心態因人而異吧,我見過很多女生遇到這種事還沾沾自喜呢。都是甜蜜的煩惱,我要是魔鬼身材,遇上這樣的我就笑笑。”

崔璨不做聲了,覺得沒意思。高中時她還喜歡為這種事燃起鬥誌,但現在知道了都是無用功,三觀通常不會因為兩句話就改變,很多人不愛被說服。更何況提起閨蜜,也沒有多麽美好的回憶。

張口閉口的閨蜜,考了香港的大學,其實從自主招生後聯係就少了,還認不認自己是閨蜜都未可知,在這裏為她撐腰她也不知道,不是挺可笑麽。

高中階段對崔璨來說也像一場死循環,想融入不適合自己的圈子,模仿、迎合、補救,到最後清醒過來,因閨蜜結識的朋友始終是閨蜜的朋友。

人際交往不像讀書像染發,不是投入更多就會有回報。

執著換不來撥雲見日,很可能換來沉沒成本陷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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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嶧城在新選的物質文化課上發呆,講台上老師像魚似的嘴一張一合,一個字也沒能飄進他耳朵裏。

但他很清醒地知道自己根本不該在這兒,自己輾轉迂回舍近求遠也不是因為愚笨。

他生在一個小康家庭,從小沒什麽挫折,也沒什麽驚喜,一切都是普通生活的模樣。可是,麥芒並不是普通女生,她是韓一一、顧潯那類人,受上天眷顧點亮過智力和才氣技能樹。他甚至連偽裝稍有學識都力所不及,在韓一一麵前頻頻露怯,該用什麽去和喜歡的女生交談?

正麵是莽撞,背麵是勇氣。

硬幣在桌麵上第三次躺平,答案都是同一個。

陳嶧城沒有背書包的習慣,把課本一卷,徑直橫向走出座位:“對不起,借過一下。”

出了教室,他又在教學樓門口逡巡了幾分鍾才聽見下課鈴聲。

按韓一一的選課量,你可以期待在任何一個課間碰碰運氣在教學區與她偶遇。

果不其然,不一會兒陳嶧城就看見她和同學一起從麵前的台階走了下去。

“韓一一。”

女生停住腳步回頭看見他,迷茫了兩秒,很快認出:“顧潯?”

“我不是顧潯。”

也許是陳嶧城的表情過於嚴肅了,反而讓韓一一尷尬緊張:“對不起,我其實有點這方麵障礙,要把人臉和名字對上號需要很長時間,取決於平時見麵的頻率大概從半個月到一學年不等……”

她話沒說完,陳嶧城先笑起來:“……什麽啊,早知道我就不來道歉了。”

“道歉?”

“上次我騙了你,你沒記錯,我對你介紹自己叫顧潯但我不是。”

韓一一鬆了口氣,拍拍胸口:“嚇我一跳。所以你其實叫什麽?”

“陳嶧城。”

“哪個係?”

“心理學。”

“還是心理係。”

“但不是數學競賽第一。”陳嶧城強調。

“OK,記住了。”

“記住了?你不生氣嗎?”

“為什麽要生氣?係統規定我非得結交名叫顧潯的人?”

陳嶧城終於如釋重負,剛想再找些話題,對方已經先提議:“晚上12節課後我和我閨蜜去吃燒烤,你要不要一起?”見陳嶧城有些怔愣,她補充道,“你知道我這個人記憶力靠不住,我閨蜜更是個路盲,我怕我們倆找不回學校了。”

如果她不是那麽交友廣泛的類型,那這位閨蜜的所指就有點令人驚喜了。

陳嶧城還是難免犯怵,條件反射地擅自拉了後援:“我能帶上真正的顧潯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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站在櫃台邊等外賣時,是冬冬先看見坐在窗邊桌上吃燒烤的熟人:“那不是顧潯陳嶧城嗎?”

崔璨回頭順勢看過去,顧潯對麵坐的女生她認識,是韓一一。隔壁高中的校園風雲人物,不僅是他們學校成績第一,又是圍棋社社長、羽毛球校隊王牌,身材高挑性格酷,身後的迷妹一會兒排成一字,一會兒排成人字。那時候共同認識的人很多,數學競賽時同學區的女生少,她常和韓一一互邀一起去食堂或超市。

沒錯,在不太願意提起的記憶裏,崔璨也是參加過數學競賽的。

與其他所有搞競賽的選手不同,崔璨進了高中才被老師挑中開始接觸競賽,第一年成績的確喜人,雖然隻獲得二等獎,但從零基礎到進考場才一個半月,人人都說她是天才少女,未來可期。

可到了第二年卻仍是二等獎,一等獎全國幾十人,二等獎第一也是二等獎。

第三年她倒是在閨蜜的“崇拜攻勢”下拿了一等獎,但卻放棄了集訓和後續的國際競賽,最終也沒有點亮她的“天才光環”創造出什麽奇跡。

說數學PTSD不是玩笑,崔璨不止一次懷疑競賽圈本來也不是她該踏足的領地,隻是無意間得了五色筆,夢醒後被收了回去。

不提也罷,這樣萬眾期待卻又期待落空的經曆還是少提為妙。

她還是第一次見顧潯這麽難相處的家夥和誰有說有笑,可以理解,韓一一參加過三次集訓,和顧潯的交集從那時就開始了吧。

如果自己進入過國際競賽集訓,大概也不至於讓人看輕。

可是談“如果”,就已經夠可笑了。

崔璨久久沒移開目光,冬冬注意到她注視的人並不是兩個男生。

店員把外賣放在櫃台上。

“認識啊?”冬冬問,“要過去打個招呼嗎?”

崔璨拎起塑料袋搖搖頭:“不用了。”

冬冬跟著出了燒烤店,從餐盒裏拿東西邊走邊吃:“我餓了。”

較勁到這個階段,終於自己也覺得索然寡味了。

花了一整個選課周爭強好勝,不過是心存僥幸,做冤家之前,就想好要加上“歡喜”作定語,但到頭來說不定隻是被討厭得徹底。

不給糖就搗蛋的伎倆固然能引人矚目,你張牙舞爪,和成熟睿智的從容得體對比,愈發像跳梁小醜。

她抱著筆記本電腦盤腿靠在床頭想了很久,忍不住反思從小到大每一次較勁,到最後沒有哪次不是隻剩自己一顆千瘡百孔的心。自己好像就是學不會舉重若輕、泰然自若地在別人視野裏找到位置。

失之交臂的成功從來都是幻覺,幻想的如果永遠不會成為真實。

跳出循環陷阱的唯一途徑是及時止損,從現在開始。

冬冬的提問模模糊糊飄進耳廓:“那兩門課是什麽?”

“嗯?”崔璨回過神。

“你想退掉的那兩門課是什麽?”

“一門‘音樂與數學’,一門‘歌劇簡史’。”

“聽起來都不錯,我就補選你退的吧。”

崔璨點點頭,滑動鼠標單擊“退課”,操作簡單到令人悵然若失。

“你自己補選了什麽課?”冬冬問。

“健康生活與健康傳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