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橘和小人兒

0

灰色的村莊嵌在杉樹林裏,像案板上的一條凍帶魚。在魚頭的位置,有一座楔形的屋子,屋子裏有一個閣樓,閣樓裏有一張床,床的正上方有一個天窗。我就躺在那張**,我的天窗就是魚的眼睛。

你看到風中湧動的草地正如你的想象,鹿群、野豬、獾也沒什麽兩樣。這是一座廢棄的山莊。

年輕人紛紛向城市遊去,像從深海遊向淺灘,然後就被擱在了那裏,沒有一個人回來。我懷疑他們被改造了呼吸器官,不然為何山中氧氣那麽豐富,他們卻說活著很難很難?

罷了,人間的事情我不明白。我隻等我的小橘回來,叫我一聲——咪秋!

各位,我是一隻家貓。活到這把年紀,也是個中老年貓了。這一聲“咪秋”叫得我雄風盡失,倒跟個閹貓似的。

“咪秋——咪秋——開飯——啦——”一個老太太緩慢地敲著白瓷盆。喏,就是這個人。她叫我咪秋,我就叫她小橘,大家要嫩一起嫩。小橘的生活非常淒慘,因為她睡得很少,醒著又沒事幹。睡不著的時候,小橘就數數。床單上有三百七十九朵花,已經被她數出來了。她又想去森林裏數數有多少顆蘑菇。後來蘑菇實在吃不完,她就把紅豆子和綠豆子嘩啦啦倒在一起,數數分別有幾顆。據說灰姑娘的後媽就是用這個方法阻撓她去舞會見王子的。可是小橘沒有舞會要去。她的丈夫幾年前就過世了,幾個兒女也留在了城裏。不過如果有人因此就說小橘是個孤苦伶仃的獨居老人,我是萬萬不能同意的。我喵,她明明就是我地盤上的女人。

有一天,小橘的女兒突然回來了,留下一個小人兒。

小橘愣了好一會兒,我想她是在數她的外孫:一個、兩個。

總共兩個孩子,一下子就數完了,離光榮媽媽差得可遠,怎麽反倒說孩子太多了?但是當時的法律就是這樣規定的。

孩子這種東西,有了第一個,就不能有第二個。於是女兒和長孫離開了,母親和哥哥離開了,留下小橘和小人兒。

後來小橘告訴我,她的人生有兩次意外。第二次就是這個小人兒。我喵,那麽第一次呢?第一次啊,小橘拿一隻手心搓了搓另一隻手背,第一次是她在路上撿到了一瓶指甲油。是一瓶透明的指甲油,裏麵浮著銀色的亮片。小橘把這個閃閃發光的東西收進褲子口袋,帶著要把月亮收進烏雲的那種小心。她回家的時候一直在想,是什麽樣的人擁有它,在什麽樣的情形下把它抹上指甲,這雙亮晶晶的手又能做些什麽事呢?總之不是撿柴,不是挖土豆,也不是割麥子。一個人到了一定年歲,就不太會去過別的生活了,連想象也困難。就像板上釘釘,已經敲進去一大半,拔出來不劃算。小橘說,比如咪秋,你能想象狗的生活嗎?

開玩笑,我怎麽可能理解狗這種拉了屎都不埋的家夥!

想當年,我三周就斷了奶,兩個月學會守地盤,一歲開始**,到如今漫山遍野的那可都是我親孫子……小橘可能看出來我有點不高興,趕緊順了順我的毛。

那瓶指甲油在小橘的枕頭底下待了幾日,在衣櫃抽屜裏待了幾日,又在洗臉池的水泥沿兒上待了幾日,終於明明白白地和小橘看清了彼此的多餘。她回到撿到它的那條小路上,再用力一擲。指甲油在空中劃出完美的弧線,落在某個草叢裏,沒有聲音,也沒有水花。拋棄一件你原本就不擁有的東西,大概就是這樣的。隻要心甘情願地承認了自己不擁有它,一切就簡單了。就像天空承認不擁有大海的鹽分,落葉承認不擁有逝去的春天。

這時候,小人兒咿咿呀呀地叫起來了(嘖,這孩子中文水平跟我差不多),小橘趕忙去看。她人生中的第二個意外,也是亮晶晶的。亮晶晶的眼睛,亮晶晶的口水,亮晶晶的新的生命。

小橘的少眠徹底變成了好事。因為小人兒隨時會哭,隨時會鬧,而小橘幾乎隨時醒著。我一睜眼就見到她趴在小人兒的床邊,一邊喃喃自語,一邊癡癡傻笑。

我在村子裏到處遊**,對這樣的事情見怪不怪了。老人們真是愛管閑事,居然肯撫養這些被父母拋棄的孩子。

這要是交給我認識的母貓——但凡是沾染了陌生氣味的小貓,二話不說就丟下了,有些體弱活不長的崽子,還很有可能直接被加入豪華月子餐。

我打一個哈欠,湊近了,聽見小橘溫柔地說:“小人兒,快長大。長大了,就可以陪我玩兒啦。”

對小人兒來說,小橘大概是會些魔術的,比如她輕輕鬆鬆就把南瓜花變成了油炸南瓜花,把一籃小龍蝦變成了一盤小龍蝦……

小橘呢,她曾千百次淌過了童年時淌不過的那條河,翻過了少年時翻不過的那座山。但是有了小人兒,她的腳步就變得和小人兒一樣小,一樣跌跌撞撞,她的心也變得和小人兒一樣充滿好奇。

人們常說貓有九條命,可誰知道續了下一條命,我還是不是原來的自己?要我說,什麽也不如重返記憶中最美好的時光,哪怕隻有一陣子。身為一個中老年貓,我還是很喜歡按著某個柔軟的地方“踩奶”。但是我知道,無論如何都不可能再有香甜的母乳了。我也知道,小橘給我喝的是牛奶。我甚至知道,牛是什麽。所以我很羨慕小橘,說返老還童就返老還童了,而且做的還是她自己。

小人兒到了會數數的年紀,小橘就帶著他漫山遍野地跑。數一數玉米的穗有幾根,數一數小溪裏的石子有幾顆。

跑累了就躺下來,數一數蒲公英的種子,數一數天上的雲。

小人兒開始換牙的時候,小橘開始掉牙。兩個人嘻嘻笑著,嘴裏露出一模一樣的窟窿。這時候小人兒就會拍拍小橘的肩膀,說一句:“阿婆,沒有關係的。我們兩個加起來,就有全部的牙齒了!”小橘知道,小人兒說得對。

小人兒的牙齒會一顆顆重新長出來,她自己的牙齒隻會一顆顆地掉光,所以加起來一定是完整的一副牙齒,而不是兩副。

小橘坐下來,舊沙發就一聲歎息。這時候沒有任何一個年輕的彈簧撐得起她的幹勁,於是她瞬間就凹陷了、幹癟了、急劇縮小了。生命正在一絲一縷地逃走,不顧一切地逃走。

“咪秋,過兩天孩子他媽媽就來了。如果孩子被接走了,應該是件好事吧……”我聽罷,拿尾巴輕輕掃過小橘的臉頰。貓咪的尾巴,做問號也是很優雅的。

不知不覺,約定的日子到了。小人兒一雙圓眼睛瞪得大大的。這是他一個小時之內第三十四次問小橘了:“媽媽什麽時候來看我?媽媽快來了嗎?”小橘說:“你數到一千,媽媽就來了。”沒過一會兒,小人兒又衝回來,“阿婆,我剛剛數到幾了?”

不知不覺,夜深了。小橘坐在**,把小人兒剛洗好的腳擦幹。小人兒半閉著眼睛,仍迷迷糊糊地數著“六百八十一、六百八十二、六百八十三……”小橘不知道怎麽和他解釋,黃昏的時候他媽媽打來電話說,戶口的事還是辦不下來,小人兒不能去城裏上學了,隻能繼續寄養在鄉下。

小橘把棉被小心掖好,再把棉被裏的小人兒緊緊摟在懷裏。

棉被裏爆發出悶悶的哭聲,“阿婆,是不是因為我沒數到一千,所以媽媽不來了?是不是因為我沒好好數到一千,所以媽媽不要我了?”

小橘皺巴巴的臉上,流下彎彎曲曲的眼淚。

真正到了上學的時候,這兩位又興奮得什麽傷心事都忘了。不得不承認,我也有點被這種氛圍感染——這才出現了一個老人、一個小孩和一隻貓走在鄉間小路上的畫麵。

小人兒抬頭看看小橘,低頭看看我,似乎對這支送行隊伍非常滿意。其實我是有點沮喪的,我感覺自己這麽巴巴地跟著,真是跟個狗一樣。

學校在山的那頭,附近幾個村子的小孩都在那兒上學。

小橘見到老師,突然像犯了錯的少女般不敢直視,仿佛投出去的每一個目光都會實實在在地落到對方身上。“我這個老太婆沒什麽文化的,”小橘往前拎了拎小人兒,“不過這個孩子,很聰明的,數數可好!”

小人兒倒是自在得很,一路盡說同學的事了。甲村的小強,乙村的小剛,還有丙村的大柱子。

“……而且他們的爸爸媽媽都不在家的!一年才回來一次!他們都是和爺爺奶奶住的!”小人兒把“都”字說得很重,顯然是誤以為自己頗是一個幸運的孩子。

小橘輕輕“喔”了一聲。小橘小時候,不流行女孩子上學。現在流行上學了,又不流行有爹有媽地上學,說不上來哪個好一些哪個不好一些。說到底都是流行的錯吧。

後來,小橘漸漸走不動了,常常要在路邊歇腳。這一天,夕陽小心地燒著天邊的雲,看起來十分美好。小人兒就拿出本子,念起一首老師教給他們的詩。

“我多麽希望,有一個門口。早晨,陽光照在草上。

我們站著,扶著自己的門扇。門很低,但太陽是明亮的。

草在結它的種子,風在搖它的葉子。我們站著,不說話,就十分美好。”

小人兒的語氣已經十分有小學生朗誦的腔調,小橘則細細回想著聽到的每一個字。兩人一時無話。

“阿婆,詩裏說的,是不是就是我們的生活?”

“感覺很像。”

“那生活在詩裏是不是一件好事?”

“你覺得是不是好事?”

小人兒躺下來。山的後麵還有山,雲的旁邊還有雲。

這世上能數清的東西,大多都是人造的。比如分分秒秒的時間,比如分分角角的金錢。大柱子打算讀完書就跟著爸媽去遠方,小剛也要走了,還不知道走去哪裏,隻是一輩子留在山裏就是沒出息,所以一定要走。

於是小人兒對小橘笑了笑,“知道是詩,就是好事。

不知道是詩,就不一定是好事。”

再後來,小橘再也離不開她的床了。一切就像回到了初始的樣子。小橘日日夜夜地躺在**,來來回回地數她被單上那三百七十九朵花。我趴在同一個窗台上,隻覺得她一天一天地變薄了,變遠了。隻覺得她兩個眼窩愈發凹陷,一把嗓子愈發沙啞,看起來越來越像一隻受驚的鵪鶉。

小人兒放學回來,就搬一張小凳子,坐在小橘的床前複述學校的課。因為小橘愛聽。漸漸地,她什麽也聽不懂了。但是不影響她愛聽。

他一邊講,一邊把我抱在膝上。小人兒幾乎長成一個大人了,但是他從來不覺得我是隻和他阿婆一樣老的貓,也從來不明白我眼裏的悲愴。

小橘的人生的確有兩次意外。但是那第一次意外,其實並不像她之前說的。

第一次意外發生的時候,小橘隻有十九歲,正是愛漂亮、愛做夢的年紀。她去了一次南方的城裏,去看一個在玩具廠打工的同鄉姐姐。那位姐姐說,每天在流水線作業,大概要給一千個洋娃娃裝上胳膊,日子非常無趣。小橘卻覺得她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多麽時髦啊,一個女工!多麽有意義啊,一千個胳膊!在她看來,這些對工作的抱怨不過是炫耀罷了,裏麵藏著她越來越淡的鄉音,藏著她摘下手套後閃閃發亮的指甲。就在這位姐姐的宿舍裏,小橘犯下了她人生中的第一樁罪行——偷竊。

那是一瓶透明的指甲油,裏麵浮著銀色的亮片。她把它偷偷拿了回來,藏在床頭櫃裏。她都想好了,等來年過完春節,就想辦法托人介紹進城做工人去。就在這個當口,小橘懷上了她的女兒。二十歲的小橘什麽都還沒有做,就先做了母親。女兒生下來以後,小橘沒有如想象中升騰起偉大的母性,反而一度有絕望的心情。這時候鎮上的姑母捎來消息,說希望抱養這個孩子。農村的小孩寄養在親戚家,也不是什麽太奇怪的事了。“何況又是個女娃……你不吃虧!趁著年輕,多出去打工賺錢,也好鉚足了勁生兒子啊!”當時的三姑六婆都這麽說,抑鬱中的小橘便稀裏糊塗地依了。拋棄女兒——這是小橘人生中的第二樁罪行。

不知是不是命運的安排,女兒被抱養以後,小橘的打工之路也一直不順。最後,她隻能留在村裏,百無聊賴地數著身邊的一切,好像哪裏真的藏著一千個洋娃娃的胳膊。

但是隻要一看到那瓶閃閃發亮的指甲油,她就被明晃晃的現實喚醒。是什麽樣的人擁有它,在什麽樣的情形下把它抹上指甲,這雙亮晶晶的手又能做些什麽事呢?總之不是撿柴,不是挖土豆,也不是割麥子。

“再後來……就來了那個孩子。”被小橘拋棄的女兒,又拋了自己的兒子給她。

小橘說起小人兒的時候,臉上浮起甜蜜又苦澀的微笑。

她的母愛來得晚了一點,她的贖罪來得遲了一些。更何況,分明是這孩子在拯救她的孤獨。分明是這個孩子讓她幡然領悟,一天就算能組裝一千個洋娃娃,都是假的娃娃。而他們兩人一起曆數的一切,都是真的生命。會呼吸,會綻放,會延續。

她把童年的秘密通通都告訴小人兒,於是童年也秘密地回到她身上。但是無論她如何擲出那瓶罪惡的指甲油,它都不會回到那個南方的工廠宿舍。無論她付出多少愛,那些愛都無法回到當年那個被拋棄的孩子身上。

一個人重溫生命中美好的時刻,大概是可能的。但是與此同時,她也不得不重溫美好時刻是如何結束。

“我應該也沒多久可活了。”小橘接著說,“太晚了,一切都不來及了。我這一輩子,居然一件事情也沒有做對。”

“咪秋,等我死了,我們就永遠地分別。我犯的罪孽那麽深重,一定不會去天上了。”小橘輕輕拍了拍床,像是暫時不想驚動地下那千丈萬丈的深淵。

我很想跟她說,我這一輩子玩死過那麽多鳥,也一定不會去天上了。但是你們也知道,我能說出口的聽來聽去就是那麽幾個字——

喵。喵嗚。

小橘死了。

是自然死亡,也就是人們說的陽壽已盡,整個過程沒有痛苦,非常安詳。按照農村的規矩,屋子裏狠狠地布置過了,門口擺了流水席。人人都說小橘有福氣,得了孝順子女,還有懂事的大孫子。

小人兒站在角落,看著躺在屋子中央的小橘。她身上蓋著一床棉被,寫著大大一個“壽”字,不管怎麽數都是一個字而已。他很擔心,沒有了被單上那三百七十九朵小碎花,小橘會不會很寂寞?

我塌著腰,穿過陌生的人群,在小人兒腳邊繞來繞去。

“喵喵,喵,喵嗚!”我的意思是,快跟我來。

等小人兒回到主屋,喪樂隊的人已經嚎成一團,來訪的賓客發出可怕的哭聲,來送小橘最後一程。

小人兒向小橘深深地鞠了三躬,就大步走向前,掀開了那條壽被。屋子裏一時鴉雀無聲。

他握著那隻冰冷僵硬的手,小心翼翼地拿出了一個瓶子。那是一瓶透明的指甲油,裏麵浮著銀色的亮片。因為在太陽下亮晶晶的,被我無意中發現後就寶貝一樣藏在門口的花瓶裏了。

小人兒有些笨拙地為小橘塗上指甲油。不,他看起來是個大男孩了。在他心中,沒有愧疚,沒有罪孽,更沒有什麽始作俑者、愛恨輪回。阿婆就是那個深深愛著他的阿婆罷了。是那個也有些孩子氣、有些愛漂亮、喜歡照顧他也喜歡依賴著他的小橘罷了。

於是,故事的最後,小橘像她夢想中的少女那樣死去了。

指甲油塗得太晚了,這雙亮晶晶的手什麽也做不了了。贖罪的機會來得太晚了,大半輩子都在愧疚中度過。醒悟的時刻來得太晚了,浪費了身邊如詩的生活。但是有什麽關係呢?

那個她深愛的小人兒輕輕對她說:“對不起,阿婆,是我來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