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篇:斷翼

一、無瞳之子

金碧輝煌的房間裏,來來去去的仆傭忙碌而安靜,仿佛連空氣都透著壓抑。

“啊——”躺在**的婦人尖叫,聲嘶力竭。

透過紗幔,隱約可以看到婦人美麗的輪廓和高高隆起的腹部,她已經陣痛整整一天了。孕婦的聲音已經嘶啞無力,站在一旁的醫生也是一頭的汗珠,照這樣的情形看來,即使孩子落地,怕也是沒用了。

銀製的燭台上,燭火輕輕搖曳,一串燭淚沿著白色的蠟燭緩緩滑下,拖出一條長長的痕跡,像一道傷疤。

沒有人看到半空中忽然多了兩個天使。

正是大天使和犯了錯的茉伊拉。

“這是哪裏?”茉伊拉好奇地四下打量,然後發現房間裏有好多小天使,忙高高興興地和他們打招呼,卻發現沒有一個天使願意搭理她。

“人界。”大天使拉住準備上前套近乎的茉伊拉,“他們不會跟你交談的。”

“為什麽?”初到人界的茉伊拉好奇不已。

“因為他們都是守護天使。”

“守護天使?”

“守護天使是天父在人界的恩澤,每個人類都會有一個屬於自己的守護天使,他們的職責就是守護自己命定的人類。”

“哦!”茉伊拉一臉茅塞頓開的樣子,然後又疑惑了,“可是為什麽帶我來這裏?”

“從今天開始,你就是守護天使了。”大天使宣布。

“哎?”茉伊拉一臉茫然,一時無法消化這麽震撼的消息。

這是什麽意思?她被降職了?

看著茉伊拉微微垮下的小臉,大天使笑了起來,“等你守護的人類生命走到盡頭,你就可以重回天界了。”

“真的?”茉伊拉的眼睛立刻又閃亮起來,據她所知,一個人類的壽命不過百年而已。

百年的時間於她而言,不過是眨眼之間。

“我要守護的人類在哪裏?”茉伊拉很快接受了她的新工作,興奮地問。

大天使看向紗幔裏痛苦呻吟的婦人,“還在她腹中,時間好像有點久,你去帶他出來。”

“嗯!”對於工作,茉伊拉是從來都不含糊的。化作一道透明的光,她穿過紗幔,覆上那圓滾滾的腹部。然後,“哇”的一聲,嬰兒響亮的啼哭聲終於響起。麵色蒼白的婦人有些困難地扭過頭,拉過離她最近的侍女,顫抖著唇,卻再沒有力氣吐出一個字。

“是男孩。”乖巧的侍女立刻心領神會。

聽到這句話,那婦人才如釋重負地閉上眼睛,籲了一口氣。

沒有人能夠發現,這個孩子落地的一刹那,周圍其他人類的守護天使都退避三舍。

“恭喜公爵大人,是個小少爺!”

門口走進一群人,然後周圍漸漸熱鬧起來,茉伊拉卻一點都不在意,她隻是目不轉睛地盯著那一團剛出生的粉粉的小東西,他正閉著眼睛,啼哭不止,小嘴張得大大的,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一般。

這,就是她要守護的人類?她忍不住好奇地用手指戳戳他粉嫩嫩的臉蛋。唔,手感不錯。

啼哭聲戛然而止,小小的嬰兒睜開了眼睛,他的眼瞳竟然是很淡的銀灰色,因為是很淡的顏色,初生的嬰兒看起來像是沒有眼瞳一般。

茉伊拉愣了一下,在她的記憶裏,隻有沙利葉大人有這樣的眼瞳。

在看到嬰兒的眼睛時,周圍忽然又安靜下來,安靜得連茉伊拉都察覺出了異樣。

“天啊……是個無瞳的孩子!”不知道是誰驚呼出聲,然後一陣可怕的靜寂,公爵大人甩手離開,**的婦人痛哭失聲。

“惡魔……是惡魔之子……”

“好可怕……”

茉伊拉被那些惡意的私語聲驚擾到,有些不知所措地回頭去找大天使,大天使卻早已經不見了。

於是,茉伊拉就這樣接手了她擔任守護天使以後第一個要守護的人類。

在很久很久之後,茉伊拉才明白,在這個叫做約特帝國的國土之上,無瞳會被視為惡魔之子。

到那個時候,她才明白那些又驚懼又厭惡的眼神是為了什麽。

隻是現在,她還不明白。

在眾人的竊竊私語中,一隊鐵甲的護衛闖了進來,粗糙的大手毫不憐惜地抱起新生的嬰兒,大步走出這奢華的房間。小小的嬰兒觸到冰冷的鎧甲,大聲啼哭起來,茉伊拉隻得寸步不離地跟著。

一直走進一座高塔,沿著石階向上,走了很久,隨行的侍衛推開一扇很大的鐵門,這樣的鐵門讓茉伊拉想起了第九道走廊盡頭處,那扇關著妖獸的大門。

推開門,潮濕陰冷的感覺撲麵而來,將那一團小小的嬰兒放在長滿青苔的木板**,侍衛們帶上門,快速離開了。

“那孩子是誰啊,把他一個人丟在這裏不如直接殺了比較痛快。”

“是啊,為何如此大費周張,隻不過是個剛出生的孩子而已,還要我們專程送進這‘死亡之塔’裏來。”

隨著鐵門落鎖的聲音,交談聲漸漸遠去,蜷在**的小小嬰兒睡著了,一點也沒有危機意識。

史上最小的囚徒就這樣誕生了。

十年的光陰如流沙般悄無聲息地從時間巨人的指縫間滑過……直到這座號稱“死亡之塔”的監牢大門再一次被打開,故事才翻開新的一頁。

“啊?!”已經生了鏽的大鐵鎖掉在地上,門被打開,押著囚犯的侍衛驚懼地看著坐在窗台上的纖瘦少年,不由得驚叫出聲。

據說這“死亡之塔”的監牢頂層十年來一直閑置著,從未囚禁過任何犯人,這次是因為囚犯特別棘手,公爵大人親自要求,才會將犯人送到這裏來的。

事情得回放到兩天之前,伊裏亞德公爵府來了一個可怕的男人,他有著強大而非人的力量,甩甩袖子就能十分輕鬆地把堅固的房屋變成一片廢墟,這個可怕的男人一直念叨著“東方曉”,非說“東方曉”藏在公爵府裏。

天可憐見的,他們從來都沒有聽過這個名字。可是好說歹說,這個毫不講理的男人就是不信,非要親自搜府。堂堂約特帝國的公爵府,怎麽能容他放肆,公爵大人親自出麵,請出神教的祭司大人納斯加,才勉強製住他。

坐在窗台上的少年忽然慢吞吞地轉過頭來,大概是因為長年不見陽光的關係,他的膚色顯得十分蒼白。

“啊喂,東方曉呢?你們不是說東方曉在這裏嗎?她在哪兒?”一個聲音打破了這詭異的安靜。

開口說話的,正是被侍衛押著的那個“囚犯”。

那是一個留著長頭發的男人,穿著奇怪的衣服,手上腳上都戴著沉重的枷鎖,臉上卻是笑嘻嘻的。看到窗台上的少年時,他似乎愣了一下,然後左顧右盼一番,嘴裏繼續念叨,“東方曉呢?東方曉呢?她在哪兒呀?”

押著他的侍衛這才回過神來,不自然地輕咳了一下,“你進去,進去就知道了。”

“真的?”戴著枷鎖的人顯得十分雀躍。

“真的。”侍衛點頭。

然後,那個戴著枷鎖的奇怪男人就興高采烈地跑了進來。

“蠢貨。”侍衛長低罵了一句,然後有些謹慎地看了窗台上的少年一眼,見他老老實實地坐著,並沒有異動,這才鬆了一口氣,快速退了出去,將門鎖上。

鎖上門的一刹那,侍衛長的手忽然抖了一下,後知後覺地想起來,那少年的眼瞳……是銀灰色的!他曾經聽人講過,十年前,伊裏亞德公爵大人將剛剛出生的兒子送入了這座“死亡之塔”,原因就是因為那個孩子擁有邪眼!

莫非這個孩子就是……

當一個已經被所有人遺忘的孩子再一次出現在眾人的視線裏,大家也許會驚訝;當一個所有人都以為已經死去的孩子再一次出現在眾人的視線裏,大家也許會驚恐;可是……當一個剛剛出生便被丟進塔裏任其自生自滅,沒有任何人照看養育的孩子奇跡般長大……那便是驚悚了!

侍衛長的手抖得愈發厲害了,走下石階的時候差點被絆倒,低咒了一句,他加快腳步,匆匆走出了“死亡之塔”。

聽見房門被鎖上,少年扭頭,看向那個戴著枷鎖的男人。

“嗨!”戴著枷鎖的男人笑眯眯的,一臉和善地跑上來跟少年打招呼。

少年一臉木然地看著他。

“你見過東方曉嗎?”他問。

少年依然一臉木然。

“東方曉,你見過嗎?”他一點也沒有氣餒,繼續問。

少年繼續木然。

“奇怪,他們說到這裏就讓我見她的啊。”他摸了摸腦袋,又四下打量了一番,仿佛他嘴巴裏那個“東方曉”會在哪裏藏著一般。

少年終於有了點反應,他跳下窗台,沿著屋子走了一圈,然後轉身,看向那個奇怪的男人。

戴著枷鎖的男人愣了一下,然後亮晶晶的眼睛裏染了一絲失望,“你想告訴我,這裏除了你沒有別人嗎?”

少年點頭。

“又被騙了啊。”他一屁股坐了下來,毫不在意自己的衣服沾到地上的青苔和灰塵。

一直站在少年身後的茉伊拉從那個奇怪的男人一出現就很警惕,因為他的身邊沒有守護天使。

換句話講,眼前這個男人不是人類。

“算了,”拍拍手,那個奇怪的男人又站了起來,“我要走了。”

少年奇怪地看了他一眼,這麽高的塔,他怎麽走?

“你要一起走嗎?我可以帶你一起走哦。”奇怪的男人笑盈盈地邀請著。

少年愣了一下,然後搖頭,他從有記憶開始就一直一個人在這個地方,他總覺得有些事情隻有這裏才能給他答案。

“不走的話,你會死哦。”那個奇怪的男人欺近了他,神秘兮兮地道,一臉的詭秘。

少年還是木然,也不知道有沒有聽懂。

“好吧,那我走了。”那個奇怪的男人走到窗邊,甩甩手,身上的枷鎖就全都掉在了地上,然後他翻身坐上窗台,一躍而下。

少年愣了一下,急急地走到窗邊,看著那一道身影瀟灑地乘風而去。看著他離開的身影,少年低頭看了看自己,第一次覺得自己光著身子有點不妥。

在此之前,他都沒有過這樣的感覺。

天黑的時候,門鎖再一次有了響動,少年機警地跳了起來,看向門口。比起過去的十年,今天這裏確實是有點熱鬧得過了頭。

門“咣”的一聲被推開了,幾十名持劍的侍衛湧了進來,站不下的都在門口排排站。

“惡魔……是惡魔……怎麽會有人不吃不喝十年還不死!”看到少年銀灰色的眼睛時,有人驚叫出聲。

即使不懂,少年也明白自己是絕對不受歡迎的,可是他究竟做錯了什麽?他甚至不認識他們。利刃閃著寒光刺向少年,少年驚得連連後退,卻躲不過那些刺來的刀劍。在劍刺來的那一刻,少年是迷惘的,他不明白這些人為什麽要殺他。

然而,奇異的事情發生了……

所有的劍都被定格在距離少年三步開外的地方,再也刺不進一分。茉伊拉瞪圓了眼睛,撐起一片結界護住少年,她辛苦守護了十年的人,怎麽可以就這樣輕易被殺掉!

看著那些無法傷害他的劍,銀灰色的眼眸有了一絲波動,少年看向身旁,明明那裏什麽都沒有,可不知道為什麽,隻是看著那裏,竟然讓他有了溫暖和安心的感覺。

侍衛們開始麵露懼色。

“惡魔……果然……”

“是惡魔……”

一聲響亮的口哨打斷了那些驚懼的叫聲,眾人回頭,才發現窗台上不知道什麽時候站了一個人。

正是白天離開的那個奇怪男人。

此時,他站在窗台上,寬大的衣袖隨著夜風輕輕揚起,在月色的掩映下,袍衫上繡著的九尾白狐仿佛活了一般令人目眩。

“呀,你果然有幫手。”那奇怪的男人看到那些劍被定格在半空中,居然也不奇怪,隻是拊掌大笑,仿佛猜中了什麽謎底一般開心。

少年疑惑,幫手?

他從來都是一個人。

……可是,又仿佛真的有誰從生命初始就陪伴著他一般。

“是他!那個逃走的妖怪!”不知道哪個侍衛喊了一聲,大家都更加驚慌起來。

那個奇怪的男人輕笑了一下:“我最討厭人家騙我了。”

那樣的口吻,明明像是在撒嬌,卻令聽者心生寒意。

“最不可饒恕的,是拿曉曉來騙我。”他的聲音忽地變得很輕,說“曉曉”那兩個字的時候,仿佛是從心底深處,從最貼近心髒的地方輕輕吐出一般。

黑暗的監牢猛地安靜下來,安靜得令人心慌。

“所以,你們去死吧。”他說。

然後所有的侍衛都無聲無息地倒下,再也沒有人能夠爬得起來。

“走吧。”奇怪的男人側頭,看向一直站在一旁沒有動過的少年。

少年猶豫了一下。

“留在這裏,你會死哦。”奇怪的男人微笑,“雖然有人幫你,可是那個幫你的人看起來也很累呢。”

聽到這句話,茉伊拉更加警惕地看向那個奇怪的男人,雖然他也看不到她,可是他顯然可以感覺到她的存在。剛剛為了抵抗那些人類,她的確損耗不少,畢竟這十年她一直在用靈力喂養那個孩子。

——可憐的茉伊拉不知道自己的所作所為已經全然不像一個守護天使,倒更像一個保姆,而且身兼父母兩職……

“我想知道,我是誰。”少年忽然開口,語速很慢,顯然並不習慣說話。

是的,他是誰呢?

到這一刻為止,他還很想知道自己是誰。因為這個時候,他還不知道有些事情其實不知道會比較幸福。

走出塔樓的時候,街上已經連一個行人都沒有了,周圍是黑幢幢的房屋,彎彎的月牙兒掛在半空,和在塔中看到的一樣。少年跟著那個奇怪的男人一路慢慢地走,銀灰色的眼睛好奇地打量著周圍的一切。

“不問我要帶你去哪兒嗎?”走在前頭的奇怪男人忽然開口。

少年看了他一眼,沒有吱聲。

“你叫什麽名字?”他繼續問。

少年還是沒有吱聲,隻是默默地跟著他走。

“真不可愛。”奇怪的男人嘟噥了一句,然後偏過頭,嫣然一笑,“我叫聞人霜哦。”

真的是嫣然一笑,可以笑得風情萬種的男人。

“聞人霜。”少年低低地重複了一句,然後想了想,“我沒有名字。”

“這樣啊……”聞人霜隨口應了一句,忽然停下腳步,抬起頭,雙手叉腰,“啊,到了!”

少年一時收不住腳,一頭撞上了聞人霜,聞人霜紋絲不動,他倒是把鼻子撞得很痛。摸了摸鼻子,少年抬頭,便看到了一座很漂亮的房子,大得有些誇張,像宮殿一樣。

“不問我這是哪兒嗎?”聞人霜又一臉神秘兮兮地湊近少年。

少年看了他一眼。

“是伊裏亞德公爵的府邸哦。”少年的冷淡一點也沒有澆滅某人的熱情,聞人霜自問自答,不亦樂乎。

“不問我為什麽要帶你來這裏嗎?”

少年繼續沉默。

“好吧好吧,我在這裏懲罰欺騙我的人時,聽到一點關於你身世的秘密。”

少年的神情終於有了變化。

“進去吧。”聞人霜笑眯眯地回頭看了他一眼,領著他走上高高的白色台階。

“站住,什麽人?!”守門的侍衛拔劍相向。

少年警惕地看向那些人,卻見聞人霜隻閑閑一揮袖,所有人便都僵在原地,再也動彈不得。茉伊拉再一次見識了這個男人強大的力量。

“公爵大人,他們來了。”伊裏亞德公爵府的書房裏,管家刻意壓低的聲音。

“一群廢物。”站在窗邊的伊裏亞德公爵冷哼,“把費羅拉夫人叫來。”

“是。”

管家剛離開,門就被推開了。

穿著奇裝異服的美貌男子站在門口,他身後跟著一個光著身子、野人一般的少年,不知道有多久沒有洗澡,也不知道有多久沒有理發了。

不,也許從他出生起就沒有洗過澡,也許從他出生起就沒有理過發了。

伊裏亞德公爵卻沒有透露出一點的不快,隻是淡淡地看著站在門口的奇怪二人組,神色有些冷漠。

“看到他,公爵大人一點也不驚訝嗎?”揮了揮衣袖,聞人霜笑吟吟地道。

公爵大人沒有開口。

“呀,見到自己的親生兒子,你這副表情還真是冷淡呢。”聞人霜聳肩。

少年怔住,看向那個十分威嚴的中年男人,那是他的……

茉伊拉在看到伊裏亞德公爵的第一眼,就認出這個男人就是那個孩子出生時出現過的男人,也是下令將他關入高塔的男人。

“孩子!我的孩子!”一個金發碧眸的美婦人忽然從走廊外衝進來,把少年抱入懷中。

少年呆住,一時有些反應不過來。

那美婦人卻是一徑抱著他,哭得渾身發抖。

“我可憐的孩子……”見少年一臉的茫然,美婦人哭得更厲害了,已經有了細紋的眼角閃著淚光,“我是你的母親啊。”

“母親……”少年下意識地重複。

美婦人連連點頭,抱著他再也不肯撒手。

茉伊拉站在一邊,看著那個哭得涕淚滿麵的美婦人,正是那一日產下少年的女人。

“自求多福。”耳邊響起那個奇怪男人的聲音,少年回過頭,聞人霜卻已經不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