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連環未解負深盟(5)

若以富貴論前程,想來想去,回去當她的原家大小姐,無異前程大好。父親雖逝,母親長袖善舞,豔名天下聞,她自己也是才貌雙全,大梁皇帝是原夫人裙下之臣,——指不定還是她裙下之臣,才會發了昏任憑她挑選王侯公子。

拋開手中劍,回到西都城,日日洞房,夜夜新娘,花樣少年左擁右抱,美酒佳肴憑她擇選,簡直是……

簡直是如同隔世的荒唐歲月啊……

為何她母親會覺得是享受,她從前也覺得是享受,而她醒來後被那些曾有過肌膚之親的情郎們摸幾回手,便似有毛毛蟲從腳底爬到脊背,再從脊背爬上後腦勺,涼嗖嗖的令她片刻都不忍受,隻能抱頭鼠竄,狼狽逃去。

或許她以前腦子有毛病,才會認為那些事快活;但現在看來,也許她現在才有毛病。

李斐尋常時明明是個端方君子,看了那樣的畫兒眼都直了;景知晚看似清傲,可不但收著那些書冊畫軸,還傳遞著那些書冊畫軸;還有那些公差們,一個個分明也將那些事當作人間至樂……

如此看來,還是她有毛病。

當然,她腦子本來就有毛病,不然也不至於半點往事都想不起來。

阿原等坐下未久,景知晚也到了。

他似乎已打算休息,鬆鬆地披著件尋常的素白布袍走過來,頭上也未帶冠,隻用一支白玉簪綰著發。阿原看了一眼那支白玉如意簪,便知這景知晚的確值得李斐費心好好結交一番。

那簪子雕工精細,通透溫潤,與景知晚略顯蒼白的麵龐相映襯,更添清弱秀雅,眉眼間的疏離反顯出幾分與眾不同的貴氣來。這簪子的價值,才真的頂得上同等大小的黃金。

景知晚向周圍看了下,又看了看桌上的一碟醋芹、一碟醬蘿卜,皺了皺眉,倒也沒說什麽,跟李斐見了禮,便在他下首坐了,卻正在阿原旁邊。

阿原向他笑了笑,“沁河小地方,縣衙也不寬敞,景縣尉隻能將就將就了……”

知縣大人臨時吃頓宵夜,自然不值當到後堂鋪排桌椅伺候。他們如今所在的屋子,卻是和廚房相連的一個隔間,尋常時住在縣衙的書吏、捕快等多在此處用膳,桌椅碗筷雖然齊全,但到底簡陋,完全不能與京中相比。何況自古有雲,君子遠庖廚。景知晚雖刻意低調,分明出身不凡,自然看不上。

景知晚也不否認他的嫌隙,向她懶懶一瞥,悠然道:“嗯,隻能將就。我已將就習慣了!”

阿原聽得心下忽然打了個突,隻覺這話說不出的熟悉,似在什麽時候聽過,但凝神細想時,卻怎麽也想不起來。

這時,小鹿已從那邊廚房轉手,手中戰戰兢兢捧著一大盆雞湯,小臉笑得有點僵硬,“大人,公子,快來嚐嚐小鹿手藝!”

阿原瞧著那雞雙腳朝天,雞頭掛在碗邊,一副死不瞑目的模樣,湯汁看著也油膩,頓時有些窘,忙將雞湯接過,將那雞翻了個身,讓小鹿取來清水滌過的碗來,親自動手盛湯。可能火候不到,那雞肉尚有些難夾,她使出拿劍的巧勁來,才撕下一條雞腿,盛了一碗湯先遞給李斐。

李斐忙讓與景知晚,笑道:“景縣尉是客,這一碗理當先奉與景縣尉。”

景知晚道了謝,待李斐、阿原都盛了,方低下頭來,啜了一口。

小鹿有些懼他,卻也格外盼他認可,很是殷殷地看向他,近乎諂媚地笑問:“縣尉大人,味道如何?”

景知晚眉目不動,又啜了一口,有些玩味地掃過李斐和阿原。

阿原忽有些不大妙的感覺,便隱隱想起記憶中小鹿似乎沒煮過飯菜。

隻是她想到的似乎太晚了。

李斐已跟著喝了一大口,然後“哧”地全噴了出來。

小鹿忙問:“大人,這是……燙著了?”

阿原已有警覺,喝的時候便隻敢小口地啜,然後迅速吐出,舌尖品了品餘味,瞪向小鹿,“你……湯裏放的是什麽?這麽鹹……不對,好像也很甜?”

鹹和甜在那被稱作湯的腥油物質裏,融合成某種極致的重口,迥異於阿原記憶中的雞湯,已不是難吃二字所能形容。

阿原禁不住看向景知晚若無其事的眉眼,第一次打心眼裏佩服。

敢喝下這樣的湯,他絕對是真的勇士。

小鹿自己也盛了半碗,嚐了一口,竟也咽了下去,五官在一處擠了片刻,才幹幹地笑,“其實……也沒那麽難喝。就是鹽放多了,太鹹,便加了些糖,覺得味重了,又加了些水……雞肉還沒熟,蘿卜就燉爛了,然後燉沒了……我看著半天沒油星兒出來,又放了一勺子油進去……”

阿原不太記得雞湯該怎麽煮,隻是聽著這煮湯妙法似乎很不對頭。她靜了片刻,悄問道:“你以前煮過雞湯沒?”

小鹿尷尬地笑,同樣悄聲道:“我向來隻負責把廚房裏送來的飯菜從食盒裏端到小姐桌上……”

原家小姐的貼身侍女,本就威勢不小。原府廚房裏,名廚六七位,廚娘一大堆,又怎會勞煩小鹿姑娘玉手?

小鹿撓了撓自己的亂發,忽然就有些不明白,她擊退那群心靈手巧的姐妹,成了唯一跟著小姐的侍兒,卻又怎會淪落到這樣的境地。

阿原正撫額時,景知晚忽站起身來,解下外袍,隻著短袖單衣,端起那碗雞湯,說道:“稍等。”

從阿原身邊走過時,他清清淡淡道:“過來燒火。”

阿原懵住,“燒……燒火?”

小鹿忙道:“我來,我來!”

景知晚道:“哦,那你過來重煮,我便不動手了!”

小鹿頓住。

新鮮的都被煮成這樣,再回鍋一次,天曉得會變成什麽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