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倚劍誰家少年郎(4)

狼狽萬狀的阿原沒法再回慈心庵,越性繞過涵秋坡,從小道回城。

小鹿一路心驚膽戰,總算沒遇到冤鬼或毒蛇,平平安安地下了山,回到城中,也不敢抱怨腳底跑出的水泡,隻是呼呼地喘著氣,催阿原趕緊回衙,才好沐浴更衣,洗去一身狼狽。

阿原看看天色,說道:“早著呢,我得繼續盯著那個蕭瀟。”

小鹿急了,“小姐,聽小鹿一句勸,心急吃不得熱豆腐呀!何況這種事,靠女人霸王硬上弓,成不了事的吧?”

阿原摸著額上長出的那犄角般的大包,歎道:“小鹿,你想得太多了……便是衝著這個毀我美色的大包,我也不至於挑今天下手呀!乖,你累了你先回去,我還得繼續查案。”

小鹿道:“這沒頭沒腦的,你去哪裏查案?咱明天去不成麽?”

阿原看著從不遠處飛過來的小壞,已展顏而笑,“不成!這會兒去,隻怕還能堵個正著!”

小鹿恍然大悟,“你……你叫小壞盯著蕭瀟!”

阿原理了理淩亂的鬢發,盡量捋平衣裙上的褶皺,笑得有些得意,“對,他劍術頗高,輕功不錯……但他總不如小壞飛得快吧!”

小鹿駭然,“連這主意都想得出!小姐你真是色膽包天!”

阿原也顧不得她在說什麽,推她趕緊離開,“小壞是從賀王府那個方向飛過來的,指不定和賀王府有什麽關聯……你趕緊回去,給我預備好一桶熱水,讓我回去能洗個熱水澡就謝天謝地了!”

小鹿無奈,隻得一步三回頭地走開,一路卻念叨個沒完:“色迷心竅,果然是色迷心竅……景縣尉還在衙中呢,知道了準得氣死……色迷心竅呀!”

阿原充耳不聞,招呼過小壞,徑隨它向前行去,找向蕭瀟的落腳點。

最終,小壞飛入了恕心醫館。

恕心醫館,是賀王府的地方;恕心醫館的主人,是左言希。他有個義父是賀王慕鍾,官大勢大,手握精兵,深得梁帝器重;還有個好友是景知晚,雖是小得不能再小的芝麻官,卻神秘又神經,比賀王慕鍾還讓阿原頭疼。

阿原沉吟片刻,整整衣衫,緩步踏入。

裏麵夥計忽見踏入這麽個清麗奪目的絕色少女,也不管她額上多出的犄角,生生看呆片刻,才急急迎上前道:“姑娘需要什麽?”

阿原的目光四處逡巡,尋找著蕭瀟可能的藏身之所,心不在焉地答道:“哦,一個男人。”

夥計眼珠子差點掉下來,“姑娘你……”

鰥居的老賬房正拿著毛筆記帳,聞言毛筆已自指間滑落,跌在帳冊上。他也不管墨汁糊了帳冊,趕緊用帽子蓋緊半禿的腦袋,站起身問道:“請問姑娘需要怎樣的男人?”

“我需要……”阿原這才覺出似乎哪裏不對,提起破塵劍,在櫃台一拍,說道,“剛一個年輕男子想占我便宜,還打破了我的頭。我問過了,他逃入了這間醫館。我正準備搜他出來綁他見官,你們不會把他藏起來了吧?”

夥計悄無聲息地向後退了一步,便成了老賬房一張爬滿**紋的老臉直直對著阿原倨傲凶悍的俏臉。

她的衣衫看起來有些古怪,額上的犄角更古怪,隻有鬢間兩支鑲著明珠的金簪與她罕見的美貌很匹配,匹配到旁人輕易忽略掉她的古怪,直到那把寒氣森森殺機凜冽的寶劍拍到櫃台上。

老賬房對美色的憧憬才露出那麽點小苗頭,已被她那氣勢連拍帶碾,掐得連根都不剩。他退了一步,撞到夥計身上,生生給頂在前麵,退無可退,隻得邊罵娘邊無奈地咳了一聲,說道:“姑娘,這邊每日來往的客人不少,多是病人或病人家屬,並未見到什麽年輕男子。”

阿原笑道:“老伯,我又沒說是怎樣的年輕男子,你怎麽一口否認沒見到?難不成到你這裏來看病的,不是老頭就是女人,沒一個年輕的?”

“不是……”

老賬房忍不住去抓藏在帽子裏的頭發,卻是被她一聲“老伯”懊恨得把頭發又扯斷了幾十根。半日他才道:“姑娘美貌無雙,打姑娘主意的男子必定不少,但敢打姑娘的絕對不多。以老朽數十年的處世經驗來看,今天來的男子,不論是老是少,沒有一個敢打姑娘。”

這話聽得阿原甚是舒坦,便眺向通向後堂的廊道,問道:“那有沒有你不曾留意過的男子,入內向左公子求醫?”

老賬房連忙搖頭,“不曾,不曾。公子今日不曾坐診,有客人在呢!”

“客人?”

阿原一轉念,蕭瀟不曾受傷,跑這醫館來便不該為治病。何況蕭瀟當日能入原府並被原家小姐注目,足見背景並不簡單。那麽,他會不會認識左言希,趕到恕心醫館是為見朋友?

她精神大振,大跨步便向後院走去。

這一次,連夥計都急了,連忙上前攔住,說道:“姑娘,我們公子今天不坐診。”

阿原道:“我不看病。我要見左公子。”

夥計道:“我們公子也不見客!”

阿原道:“扯淡!你們剛明明說了,他在見客!”

“……”夥計終於妥協,“至少,得容我等通稟一聲吧?不知姑娘姓甚名誰,求見公子有何要事?”

阿原不耐煩,一手亮出腰牌,一手抬起破塵劍,在夥計肩頸處一搭,冷笑道:“官府辦案!要不要向你通報案情進展?”

劍雖未出鞘,依然有鋒刃冰寒銳利的氣息直砭肌膚。夥計便僵在那裏,白著臉一動不敢動,隻連聲道:“不用,不用……小人這便去為姑娘通稟!”

美人雖絕色,奈何狠如蛇蠍,他和老賬房必定被美色迷了心竅,才會隻看到她容貌,全然不曾注意到她軒昂的舉止,鋒利的寶劍。

至於她究竟是什麽來曆,身為女子怎會為官府辦案,他們已完全沒勇氣追究了。

阿原此刻的確是女子打扮。

好在她打算見的是左言希,跟景知晚好得可以合穿一條褲子的左言希,何況又算是慕北湮的兄長,必定早已知曉她是女子,便是以女裝出麵,似乎也不妨事。

當然,慕北湮還是能不見就不見,尤其謝岩已經回京,誰還想見那個無賴?

若有機會,她得把他丟茅房裏鎖上一夜,或許還能洗刷那日被他強抓著看他如廁的羞辱。

她盤算著這些事時,正在後院的一間茶房裏悠然地喝著茶,等候下人們去通傳。橫豎小壞還有附近盤旋,隻要那蕭瀟不鑽地底下去,不怕他飛上天去。

以她往日的尊貴,怎麽著也不至於被人帶在侍仆們常來常往的小茶房喝茶。但她此刻品著茶,看燒水的粗使丫頭進進出出拎水壺、拿茶葉,忙得得不亦樂乎,竟很是安然。

算來她並不是第一次來恕心醫館,隻是當時醫館這些人眼睛大約都隻放在與他們家公子交好的景知晚身上,不會有人注意夾雜在眾衙役中的阿原。

嗯,除了小玉。

她問那粗使丫頭,“記得醫館裏有個叫小玉的侍女,怎麽沒看到?莫非在左公子跟前伺候?”

粗使丫頭笑道:“小玉姐姐三四天前回老家去了,說是母親重病。”

阿原奇道:“她不是賣在賀王府的侍婢嗎?怎麽還能回老家?”

粗使丫頭眼睛裏便閃過光亮,道:“的確是賣倒的死契,但我們王爺、小王爺都是慈善人,聽見這樣的事,都會放下人回家探病或送終,有的侍奉得久了,到一定年紀便還了賣身契,放回家任其父母做主婚配。”

“慈善人……”

阿原撫額。

朱煌還是名義上聽命前朝的梁王時,賀王慕鍾便隨其四處征戰,攻鳳翔,屠宦官,並斬殺包括宰相在內的三十餘名朝臣,手段之狠厲遠非常人所能想象,不想家中下人反認為賀王父子是什麽慈善人……

或許,他們對家下人等的確慈善。天底下本就沒有純粹的惡人,正如本就沒有純粹的好人。

粗使丫頭跟阿原說了一會兒話,便覺親近許多,一邊上前為她添茶,一邊笑道:“姑娘這裙子是今年才時興的式樣嗎?可真真是好看!”

“咳……是……是吧!”

阿原一口水嗆住,不覺將雙腿又攏了攏。

裙子前麵撕成兩片,怎麽看都不甚雅觀。但她身段高挑,雙腿修長,容貌又出色,便是披個破麻袋都能把麻袋襯出幾分秀氣,何況隻是長裙破成兩半呢……

粗使丫頭倒是細致,見阿原嗆得咳嗽不已,連忙過來替她捶肩拍背,又道:“下個月咱們也該做夏日裏的衣衫了,若是小玉姐姐在,便能攛掇她去找靳總管說說,把咱們的衣裙都做成這樣的,那咱賀王府的女孩兒出去,必定是最風行最出挑的,看花沁河城那些土包子們的眼睛!”

阿原眼淚都咳了出來,已不知自己在笑還是在哭,忙揉著眼睛道:“難道不是看花你們家小賀王爺的眼睛嗎?”

粗使丫頭卻懵然不解,說道:“小王爺不看我們,他隻看美人,如姑娘這樣的大美人……”

她忽像想到了什麽,看阿原一眼,悄悄退開兩步,繼續去烹茶。

阿原思量著是不是她的話太冒撞,又或者這丫頭是不是在羞慚自己的容貌算不得美人,心下便有些歉疚,壓下咳嗽後便笑道:“你用的什麽香?怪好聞的。”

見阿原轉移話題,粗使丫頭舒了口氣,忙道:“是我們家薛夫人自己製的香,說是仿的貢香,用香梨和沉香屑蒸煮而成。薛夫人屋裏的蘭冰姐姐跟我好,所以給了我一包,也隻舍得放隨身香囊裏沾點兒香氣。”

阿原細聞,果然在茶香之外,聞出了裹著淡淡果香的沉香氣息,雅靜而清甜,卻在衝入腦門時化作奇異的熱力,連血液都似滾燙起來,開始如沸水般翻湧。

她看著粗使丫頭有些忐忑的神色,再去細品那茶水,猛地將茶盞拍在桌上,站起身來喝問道:“你在茶水裏放了什麽?”

粗使丫頭頓時慌亂起來,叫道:“姑娘這個怎麽說?我……我並沒放什麽呀!”

她這樣說著,卻不由地將目光瞥向剛拿進來的茶罐。

阿原隻覺血液中的熱力已透出肌膚,身體似有什麽漲滿,卻莫名地空虛,似迫不及待地想搜尋什麽填滿,說不出的難受。

她臉一沉,大跨步衝過去,取過茶罐細看時,已發現其中細微的異樣顆粒。

粗使丫頭沒待她拿劍,便叫起來,說道:“我真沒放什麽呀……方才是小王爺忽然叫我過去,讓我拿這罐茶給姑娘泡茶……”

而她顯然也對這茶有所疑心,方才如此慌亂心虛。

阿原已嗅出這茶中混的藥末並不陌生,正是先前靈鶴髓一案中,欞幽為朱繪飛所煉的遂心丸,傳說能讓女子心甘情願愛上下藥者的“神藥”。慕北湮竟將其捏碎,拌入了搗好預備煮給她喝的茶葉中……

阿原雖懂得些藥性,但遂心丸本身氣味不強,被茶水衝開後更淡許多,何況這裏本身是藥館,四處都是消散不去的藥香,她全然未曾防備,又如何辨得出茶水被人做了手腳?

“慕北湮,我剁了你死王八羔子!”

阿原將茶罐狠狠擲碎於地,拔出破塵劍便衝了出去。

此時已近傍晚時光,但陽光尚帶著午時的和暖。阿原一出門檻,便被那陽光閃耀得幾乎睜不開眼,而身上更是熱得煩悶,恨不得將衣裙立時扯下。

她轉頭看到那粗使丫頭正戰戰兢兢地窺向她,衝上去一把揪住,明晃晃的劍指向她脖頸,喝道:“最近的井水在哪裏?趕緊帶我去!不然別怪我拿你的血來醒神兒!”

那丫頭抱住頭,殺豬般嚎叫起來,“好!好!我帶你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