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又見夜雨亂紅塵(5)

風雨聲頗大,二人後麵的低聲交談被衝得有些模糊,聽不清晰。但至少前麵阿原斥罵賤人的話,已一字不落地聽入屋內主仆耳內。

知夏姑姑已氣紅了臉,寬大外袍一拂,已露出暗藏在腰間的短劍。她伸手拍上劍柄,竟與阿原素日按劍的動作並無二致。

正待持劍奔出時,景知晚忽喚道:“姑姑。”

聲音不高,卻似有一道無形氣勢,生生止住了知夏姑姑的步伐。

知夏姑姑終於放下握劍的手,卻是壓抑不住的怒氣,走過去說道:“阿辭,她做什麽,她說什麽,你總聽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了吧?這才是她的本性!本性!”

景知晚步下榻來,一步一步,有些吃力地走到窗前,聽得窗外雨聲瀝瀝,主婢二人已走得遠了,方淡淡道:“是的,這才是她的本性。她不再唯唯諾諾,看見姑姑如老鼠見了貓。”

知夏姑姑吸了口氣,“你怪我?怪我待她嚴厲?她這樣的本性,不嚴厲些還得了!”

景知晚卻似不曾聽到她的話,隻低低喟歎:“其實我從未試圖仔細去了解,她究竟是怎樣的本性。”

知夏姑姑道:“她的本性,我卻早就看透了!她就是跟她媽一樣的狐媚性子,隻是不敢明著顯露出來,背地裏迷惑你寵她寵了十幾年!隻恨我當年不該一時心軟,留下這禍害,害苦了你!”

她話語間的淩厲漸漸散去,看向景知晚的雙足,喉嗓間已微有哽咽。

景知晚的雙踝亦在陣陣抽痛。從此年年月月,他都將逃不過陰雨天帶來的舊創折磨。他終於輕聲道:“姑姑,或許她是禍害。但留下她的,是我。十八年前是我,十八年後,也是我。”

知夏姑姑道:“你說過,留她一命,讓她再世為人,隻為讓她生不如死。當年你口硬心軟,結果害慘自己,差點送命;隻希望這一回你可以說到做到,別最後反讓自己生不如死!”

景知晚看著被大雨裹脅得不見天日的夜幕,眼底恍惚有少女清亮明媚的笑容閃過,然後是雙足被人挑斷筋脈後飛濺的血跡飛濺,模糊了那張不知何時刻入骨髓的笑顏……

難以忍受的痛意彌漫,卻不僅僅因為受傷的雙足。他的衣袖無力垂落,呼吸裏帶了刺般割痛肺腑,指尖卻越發用力地握住窗欞,以維持麵容上清淺淡然地一抹笑,“姑姑,多慮了!”

知夏姑姑站在他身後定定地看著她,欲言又止,最終隻是垂下頭來,歎息道:“阿辭,我也盼……我隻是多慮。”

從當年他阻攔她殺掉那個小禍害時,她便一直勸自己,不必多慮。

可惜,最終他還是逃不脫那最可怕的命運。

一世聰明,一世清傲,卻養虎為患,差點被反噬得屍骨無存。

這夜阿原睡得很不安寧。從入睡開始,便有人影幢幢,帶著逼人的寒意,不時卷到跟前。

依然看不清夢中人的模樣,隻是比先前更多了幾分驚悸和恐慌。

忽一抬首,便見有女子半邊臉罩著銀色麵罩,一身白衣如大雪般紛揚卷來。她驚恐退避時,雪涼的衣片拂過臉龐,然後是一柄雪涼的短劍掠向她脖頸……

“姑姑——”

阿原驚叫之際,人已猛然坐起,渾身冷汗涔涔。

小鹿迷迷噔噔坐起,立時意識到阿原又在做惡夢,忙跳下床榻,奔過去問道:“小姐,又夢到什麽?”

阿原摸了摸自己的脖頸。

雖然夢境真實得可怕,但她的頭顱還在,頸上並無傷疤,真的隻是夢而已。

她重重地倒回**,擦著額上的汗咕噥道:“嗯,又是夢……這一回,夢到有臉的了……可惜隻有半邊!”

“啊?”

“也許這一次不一樣吧?那個什麽知夏姑姑……的確容易讓人做惡夢!”

隻是夢裏還是不大一樣。青衣瑟瑟滿頭斑白的知夏,夢境裏居然很是年輕,白衣勝雪,黑發如墨。

她抱著頭平定情緒時,又一道驚雷劈開夜幕,似將黑不見底的蒼穹撕開了一道大口子。

她的腦中有什麽電光石火般閃過,居然也像在忽然間被扯開了一道裂口,無數熟悉的不熟悉的人或事在洶湧,隨時都能澎湃而出。但她屏住呼吸試圖去抓住一絲半點時,那些人或事卻如煙火般湮滅,迅速沉沒於無邊的黑暗中。

來得迅猛,去得快捷。

涵秋坡上,閃電亦破開雨夜,照亮新修的墳塋。

風雨之中,天地孤寂。

有黑衣人披著蓑衣,靜立於雨夜中,看另兩名蒙麵男子揮揪挖開墳墓,露出嶄新的棺木。

黑衣人幾步衝上前,用袖子拂擦棺上的泥水。那邊蒙麵男子一個急忙起釘開棺,另一個已撐開了一柄大傘。

電光閃過,照上那被挖得斜傾的墓碑,正書著墓中人的姓名:“薑探之墓”。

棺木終於開啟,露出清瘦蒼白的女子,容顏清麗,眉目宛然。

黑衣人低呼一聲,顫抖的手將兩顆藥丸塞入她口中,伸臂將她抱出,小心攏到胸懷間,方才側頭吩咐:“把墳墓填上,一切恢複原狀。”

“是!”

那二人領命,繼續忙碌。

而黑衣人已抱起女子,飛快奔往坡下。

又一道電光閃過,天地有瞬間的異樣明亮,照出黑衣人蓑衣上滴下的水珠,也照出他斜伸出蓑衣的劍柄。

蒼黑色的雙雀流蘇結劍穗,在雨水裏幽幽閃亮,雙雀栩栩如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