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一封信

S兄:

我對於台州,永遠不能忘記!我第一日到六師校時,係由埠頭坐了轎子去的。轎子走的都是僻路;使我詫異,為什麽堂堂一個府城,竟會這樣冷靜!那時正是春天,而因天氣的薄陰和道路的幽寂,使我宛然如入了秋之國土。約莫到了賣花橋邊,我看見那清綠的北固山,下麵點綴著幾帶樸實的洋房子,心胸頓然開朗,仿佛微微的風拂過我的麵孔似的。到了校裏,登樓一望,見遠山之上,都冪著白雲。四麵全無人聲,也無人影;天上的鳥也無一隻。隻背後山上謖謖的鬆風略略可聽而已。那時我真脫卻人間煙火氣而飄飄欲仙了!後來我雖然發見了那座樓實在太壞了;柱子如雞骨,地板如雞皮!但自然的寬大使我忘記了那房屋的狹窄,我於是曾好幾次爬到北固山的頂上,去領略那颼颼的高風,看那低低的,小小的,綠綠的田畝。這是我最高興的。

來信說起紫藤花,我真愛那紫藤花!在那樣樸陋——現在大概不那樣樸陋了吧——的房子裏,庭院中,竟有那樣雄偉,那樣繁華的紫藤花,真令我十二分驚詫!它的雄偉與繁華遮住了那樸陋,使人一對照,反覺樸陋倒是不可少似的,使人幻想“美好的昔日!”我也曾幾度在花下徘徊:那時學生都上課去了,隻剩我一人。暖和的晴日,鮮豔的花色,嗡嗡的蜜蜂,醞釀著一庭的春意。我自己如浮在茫茫的春之海裏,不知怎麽是好!那花真好看:蒼老虯勁的枝幹,這麽粗這麽粗的枝幹,宛轉騰挪而上;誰知她的纖指會那樣嫩,那樣豔麗呢?那花真好看:一縷縷垂垂的細絲,將她們懸在那皴裂的臂上,臨風婀娜,真像嘻嘻哈哈的小姑娘,真像凝妝的少婦,像兩頰又像雙臂,像胭脂又像粉……我在他們下課的時候,又曾幾度在樓頭眺望;那豐姿更是撩人;雲喲,霞喲,仙女喲!我離開台州以後,永遠沒見過那樣好的紫藤花,我真惦記她,我真妒美你們!

此外,南山殿望江樓上看浮橋(現主早已沒有了),看僮憧的人在長長的橋上往來著;東湖水閣上,九折橋上看柳色和水光,看釣魚的人;府後山沿路看田野,看天;南門外看梨花——再回到北固山,冬天在醫院前看山上的雪;都是我喜歡的。說來可笑,我還記得我從前住過的舊倉頭楊姓的房子裏一張畫桌;那是一張紅漆的,一丈光景長而狹的畫桌,我放它在我樓上的窗前,在上麵讀書,和人談話,過了我半年的生活。現在想已擱起來無人用了吧?唉!

台州一般的人真是和自然一樣樸實;我一年裏隻見過三個上海裝束的流氓!學生中我頗有記得的。前些時有位P君寫信給我,我雖未有工夫作複,但心中很感謝!乘此機會請你為我轉告一句。

我寫的已多了;這些胡亂的話,不知可附載在《綠絲》的末尾,使它和我的舊友見見麵麽?

弟自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