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黑暗盡頭

黑暗,在他的周圍緩緩流動。

他仿佛置身於無邊無際的黑暗之海,思緒隨著海浪上下浮動,他不斷問自己:我是誰?這是哪裏?我怎麽會在這裏?

可惜一無所獲。

他相信黑暗會吞噬一切,包括肉體和意識。

他一度以為自己已經盲了,否則怎麽會眼前連一絲光感都沒有?他一度以為自己聾了,直到心跳聲忽然在他的耳邊無限放大;他還一度以為自己失去了肉體,僅存意識在黑暗之海中飄**,直到手指摸到了冰冷的臉頰。

我是誰?這是哪裏?我怎麽會在這裏?

反反複複的自問,得不到任何答案,這裏就像是一隻冰冷空曠的子宮,他誕生在這裏,沒有過去,也不能確定是否就有將來。

他起身在黑暗中行走,瞬間就迷失了方向,不知道前後左右,拚命伸出雙手,能夠觸摸到的隻有無盡的虛無。

因為虛弱,他跌倒在地,幹裂的嘴唇流出一絲腥甜的**,他伸出舌頭舔了舔,唾液幹涸之後,雙唇更是緊繃疼痛。本來腹中饑火如焚,現在沒有一點兒感覺,就像是腹內也遭到了黑暗的侵襲,變得一片空虛。

就在他僅存的一點點意識即將飄散盡的時候,突然傳來一陣金屬摩擦的刺耳聲音,他用力抬起頭,眼睛無法適應突如其來的亮光,隻看到白茫茫地一片。

後來他想,黑暗盡頭的光芒,就像是很多靈異書籍中所描寫的“瀕死體驗”,人在走過漫長又黑暗的通道之後,會看到一道白光。

白光越來越強,越來越強,將黑暗驅散的一幹二淨。

“你到底想怎樣?你說!周瀚是不是你殺的?”

萬縝睜開雙眼,自己還在那間儲藏室裏,頂燈散發著柔和的光芒。他依靠在一張座墊上,竟不知不覺地睡著了。

在另一角,嚴慈悅正在和餘美琪對峙,兩人的爭吵聲將他驚醒。

趙夢湊過來低聲說道:“剛才嚴大姐還想要逼迫高小弟,結果被餘小姐阻止,兩個人吵起來了。”

餘美琪擋在高零身前,冷冷說道:“看來你是習慣了胡說八道,大概你能從誣賴別人中獲得滿足感和高人一等的自豪感吧,你是哪隻眼睛看到我殺了周瀚?他是個一米八幾的大個子,我怎麽殺他?”

嚴慈悅嗬嗬笑道:“我們在場幾乎所有人,都和你爸爸有關,你敢說不是你故意收集我們的資料,將我們引誘到這裏來?”

餘美琪淡淡道:“是我故意把你們聚在一起組成百合花小組,但這場黑暗可不是由我控製,你們當中有什麽人遭受天譴,快點出來認罪,不要拖累我。”

嚴慈悅指著高零吼道:“如果有人要遭受天譴,那一定就是這小子,你快說!為什麽要在思思的水杯裏下藥!你下的什麽藥?殺人要償命!”

她越說越激動,伸手就要向著高零抓去,餘美琪將她的手拍掉,冷笑道:“首先也不知道你所謂的催眠方式是什麽,就算你通過催眠回憶起你看過的監控畫麵,你自己也說了,你根本看不到那隻手的主人是誰。單憑高零和你女兒一起出現在輕軌站台就認為他是凶手,我覺得你的猜測毫無根據!”

“那你說啊!你坐輕軌要去哪裏?你的家根本不是這個方向!你說!”

高零輕輕推開餘美琪,站到嚴慈悅麵前,平靜地說道:“我隻能告訴你,我根本不認識你女兒,完全不懂你所謂的下藥是什麽意思。至於那天我為什麽會在站台上、又準備坐車去哪裏,無可奉告!”

嚴慈悅迸出了眼淚,她撲過去對著高零又打又抓,貌似認定了他就是在女兒水杯中下藥的人。高零不躲不閃,任憑她拳打腳踢,眼眶中隱約閃著淚光。

“說啊!你快說啊!你為什麽要害我女兒啊?是因為感情問題?還是校園霸淩?還是你精神有問題啊?說!”

高零不說話,臉上被她抓出幾道血痕,外套都扯破了。

所幸嚴慈悅隻是一個瘦弱的女子,力氣有限,最凶狠也就這樣了。

“難怪你要去顧翼雲那裏看病。”餘美琪冷笑道,“我看你不是走不出喪女之痛,而是壓根就是精神不健全,像你這種莫名揣測還會信以為真的行為,就是一種精神變態!”

嚴慈悅停止了抓撓,轉向盯著餘美琪看了半晌,隨後嘴角微微一揚,浮現出一絲高深莫測的微笑。

“我承認當初是我看錯了,不過,即使是我看錯,也不能證明帶走鄭遙的那個男人不是你爸爸!”她嘲諷地笑道,“你自己也說了,自從你媽媽走了之後,你爸爸精神開始不正常,精神不正常的人什麽事都做得出來,何況不過是拐帶一個五歲的小男孩!”

這句話出口,林若鬆和馮欣緊張的情緒明顯緩解了不少,他們迅速站在嚴慈悅的身後,形成包圍之勢。

“是啊,”林若鬆接口道,“美琪,你憑什麽確定不是你父親帶走了鄭遙呢?”

本來林若鬆是三人中最為懼怕餘美琪的,畢竟他的父母帶頭鬧事是導致餘偉雄意外死亡的導火索。如今聽到嚴慈悅這麽一分析,他瞬間放下了心中的大石頭,姿態也變得倨傲起來。

這種先有結論再找證據的言論讓餘美琪漲紅了臉,可是一時之間她也無法反駁,隻能瞪視著對方微微喘氣。

“我可以證明。”

萬縝緩緩起身,走到餘美琪身邊,對著她微微一笑。

“你?”嚴慈悅用狐疑地眼神看著他。

萬縝深吸一口氣,“因為我就是鄭遙。”

眾人皆是一驚,餘美琪緊緊盯著他,眼中滿是驚愕與不信任。

“不可能!”嚴慈悅高聲叫道,“鄭家在本市有很多固定資產,如果你就是鄭遙,你為什麽不回去認親呢?要知道,鄭老爺指定的繼承人就是嫡孫鄭遙!”

萬縝輕輕歎了口氣,頭頂的燈泡閃了一下,眾人唯恐它堅持不住,都擔心地將目光聚焦在燈泡上,不知受到什麽影響,或許是電壓不穩,隻見燈泡終究還是一點點地變暗,房間四角籠罩在一片陰影之下。

萬縝感到一種壓迫感,似乎房間在縮小,四角都向著房間中央擠壓而來。他閉上眼睛,回想著那個永遠黑暗的世界,輕聲說道:“就是因為金錢,我才會被困在黑暗世界。”

他還記得那個陰雨綿綿的下午,母親不知是何原因沒有準時來幼兒園接他。眼看著小朋友們一個又一個地離開,教室裏空落落地,一如他空落落的心。

他的記憶中沒有父親的影子,隻在照片上見過。父親高大英俊,但是看起來虛弱得很,遠遠不如爺爺滿麵紅光。大概是父親早逝的緣故,爺爺對他寵愛有加,隻要他開口,爺爺是有求必應。

相應地,兩個姑姑和一個叔叔也是唯恐不遂他的心意,當時以為他是含著金湯匙出生的驕子,現在想來,姑姑和叔叔不過是在討好爺爺而已。

母親對他倒是頗為冷淡,反正有爺爺照顧,母親整天就是外出購物或者約那些閨蜜一起下午茶。那時可以吃下午茶的地方隻有星級酒店,一頓茶要吃掉別人半個月工資,每次都是母親買單,那些所謂的閨蜜也樂意翹班奉陪。

遲來接他乃是常態,母親總會找這樣那樣的理由。萬縝,不,鄭遙就在教室裏百無聊賴地搭建積木,班主任崔麗影則在窗前發呆,顯得心事重重。

不一會,他搭建的積木倒塌了,隨後又拿起一隻皮球,在教室裏拍地砰砰直響。他是故意的,他就是要做一個頑劣又不守規矩的小朋友,這樣等到母親到來時,崔麗影才好向母親告狀。

有時,母親的一頓責罵反而會讓他有種存在感。

畢竟,爺爺的疼愛也無法代替父母的位置。他已經失去了父親,又得不到母親的關心,這讓他覺得很茫然。

學校規定,不準在教室內拍球,可是崔麗影隻看了他一眼,皺了皺眉頭,並沒有出聲。

他有個錯覺,總覺得崔麗影酷似母親,這並非是親近的意思,相反,正是因為崔麗影待人冷漠平淡,才會讓他總是想起母親。

“我想玩海洋球!”

崔麗影伸手撫著額頭,“不可以哦,現在小朋友們都回家了,不可以一個人玩海洋球哦。再忍幾分鍾吧,你媽媽應該也快來了。”

“不要!就是因為別的小朋友不在,我才可以一個人玩海洋球呀!我要玩,我要去玩!”鄭遙用力跺著地板。

這時,生活老師探進頭來,說是有崔麗影的電話。

崔麗影身體一晃,激動地走了出去,壓根沒有注意到教室門並未關嚴。

鄭遙偷偷溜到操場,他一會兒爬上滑梯、一會兒**秋千,再抓起一把沙子撒向空中,玩得不亦樂乎。唯一有點不爽的是,小雨弄潮了沙子,現在粘得他滿手都是。

“遙遙。”

他一轉身,隻見有個二十多歲的男子站在滑梯旁,看起來有點麵熟。

“遙遙,認識叔叔嗎?我是你小叔叔的朋友呀。”

鄭遙想起的確不止一次見過此人和鄭永城在一起,他麻溜地從滑梯上滑了下來,打量著男人,“找我幹嘛?”

男人笑道:“今天你媽媽出去找閨蜜喝茶了,來不及接你,就找了你小叔。但是剛好你小叔也有事,所以讓我來接你回去。”

鄭遙心中歎了口氣,母親心很大,曾經委托過很多人來接他,有時是閨蜜、有時是閨蜜老公、有時是鄰居,還有一次是社區保安。因此,他對男人並無特別防備的心理。

“我想玩海洋球。”

男人笑了笑,“好啊,我記得你家附近有個商場的兒童樂園裏有海洋球對吧?叔叔帶你去玩好嗎?”

鄭遙點點頭,順從地將手交給男人,任由他牽著自己離開幼兒園。

結果,他沒有去兒童樂園,而是被關在漆黑的倉庫裏。

黑啊,真是黑,伸手不見五指,讓他真正明白了什麽才是黑暗。

剛開始他就站在鐵門邊,他哭鬧、喊叫,拚命拍打著鐵門,發出震耳欲聾的響聲。等到他累了,他往後退了幾步,想要休息會再求救,卻已經找不到鐵門了。

黑暗,真的會讓人迷失。

他在偌大的倉庫裏轉悠,東走幾步、西走幾步,強烈的恐懼充斥著他的內心,他的腦海中一片空白。

我是誰?這是哪裏?我怎麽會在這裏?

他不知道在黑暗中待了多久,他隻知道他的各種感官被黑暗逐漸吞噬、逐漸消失,本來他還能聽到他劇烈地心跳聲,可隨著時間的流逝,他的心跳也越來越弱。

冷、餓、害怕,他都感受不到,反而有種異樣的平靜。

他冷嗎?不。他餓嗎?不。那麽他是誰呢?不知道。

黑暗奪走了他的思維,就在他以為自己馬上就要和黑暗融為一體的時候,一聲巨響讓他重見天日。

“很巧是不是?”萬縝淡淡笑道,“我的養父母剛巧來到本市旅遊,他們路過關著我的那間倉庫時,養父聽到小貓的叫聲,他以為小貓被困在倉庫裏,於是想辦法弄斷了外邊的鎖鏈,結果打開倉庫大門看到了一個小男孩。”

“不對!”嚴慈悅反駁道,“如果你就是鄭遙,你為什麽當時不回去?”

萬縝幽幽地說道:“我根本……不記得我是誰。”

萬家夫婦救出鄭遙後,發現這個小男孩反應遲緩,明明已經有五六歲的模樣,他卻連自己的名字都說不清。當時他們以為這個小男孩智力有障礙,因而有些狠心的家長就將他遺棄。

萬家夫婦曾經生育過一子,可惜很早就夭折了。他們覺得與鄭遙很有緣分,因此將他帶了回去,並取名為“萬縝”。

大約在萬縝八歲的時候,經過一段時間的調養,他已經完全恢複了記憶,並且還打了個電話回去。

接電話的就是鄭老爺,聽到曾經最最愛自己的爺爺的聲音,萬縝忽然覺得很遙遠很陌生,在話筒裏,隱約傳來小叔叔的說話聲。

“喂!”爺爺的聲音很長。

“現在,天亮了嗎?”不知為何,萬縝莫名其妙說了這句話,現在想來,那是因為他的心尚且被留在黑暗世界中,還未回來。

“那、那你現在也可以回去啊。”嚴慈悅說道。

萬縝淡淡一笑,“長大後,我稍微想想就明白了。是小叔叔找人把我關起來的,因為爺爺說過要把所有的不動產都留給我。既然如此,我現在這樣幸福,何必要回去趟這渾水呢?再說,我的母親已經改嫁了,現在應該很幸福吧!”

低低地啜泣聲,餘美琪雙腿無力地蹲了下去,雙手掩麵而泣,“我的父親、我的父親,他終究是清白的、他終究是清白的!”

“啪”的一聲,儲藏室裏最後的頂燈也熄滅了,眾人終於完全陷入黑暗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