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1998年11月15日,深秋之夜,略顯凜冽。正值晚上7點半,矗立在江畔的豪華住宅樓燈火點點,與江中波光粼粼的水光交相輝映。

這棟樓是本市早期數棟高級酒店式公寓之一,住客非富即貴。大廈共有48層,第30層是最佳觀景點,尤其是3010室,不高不矮、朝向最佳,站在落地窗前,可以將兩岸江景一覽無遺。

此時,3010室的等離子彩電上正在播放電視節目。這台電視屬於新產品,是追趕潮流的女主人好不容易才買到的,當然高達數萬元的價格讓絕大多數家庭無法承受。

不過對於女主人來說無所謂,她又不是普通人。

她走的每一步,貌似漫不經心,卻都是經過精心策劃。

可以說,此時此刻,她能手捧一杯熱氣騰騰的咖啡,站在30層的落地窗前遠眺江景,巨大的窗玻璃反射出她的樣貌。

她當然談不上漂亮,但很會收拾自己。長長的波浪卷發披散在肩頭,J家天鵝絨粉色家居服恰如其分地勾勒出她身材的曲線,簡直猶如時尚雜誌中的名媛。

不知是覺得江景美,還是讚揚自己的容貌出眾,總之她麵朝窗戶微微地笑了。

廣告過後,電視節目中突然穿插了一段采訪。

有個麵部打著馬賽克的女人麵對鏡頭顯得局促不安,底下介紹寫著:目擊者,嚴小姐。

“就是在前幾天,我下班回家路上看見的。大約是傍晚六點半,就在鬆花北路和漠河路交界處,那裏還有條很小很小的馬路,叫青平路。我沿著青平路往北走,那天天色很暗,我隱約看到前方有個男人,手裏拖著一個四五歲的小孩。那小孩好像很不情願走,幾乎在地上拖行。”

“他們走得很慢,我一會就已經和男人並行。他大概聽到腳步聲,向著我轉過身子,天哪!”

女人的聲音在發抖,“他的臉上畫了很濃很厚的油彩,嘴巴上塗著厚厚的鮮豔口紅,他放大了唇形,口紅沿著嘴角一直延續到腮邊,就像是一個小醜!”

緊接著,鏡頭切換到另外一個女人,她的臉部同樣被打上厚厚的馬賽克,底下介紹稱:目擊者,鄭小姐。

“是的,是的,我也看到了。他真的很恐怖,眼影深得就像是兩隻黑洞!他對著我咧嘴笑,牙齒又白又尖!”

鏡頭再次切換,第三個女人慌裏慌張地說道:“那個小孩,小孩很不正常。大概是四五歲吧,可能還會小一點。

他像是被迷暈了,昏昏沉沉,一條腿耷拉在地上被男人拖著走。”

最後鏡頭定格在幾個失聲痛哭的男女身上,底下打出一行字幕:受害者父母。

“我的孩子啊!”

女人們哭聲一片,一個男人衝到鏡頭前吼道:“笑臉男,你這個變態狂!”

采訪結束,節目片頭播放之後,電視機裏傳來女主持人清亮的聲音:

“歡迎收看‘都市追擊’,我是你們的朋友蘇柳。本期追擊內容是時下熱門話題——都市傳說‘笑臉男’,首先向大家介紹,今日嘉賓——著名心理專家顧翼雲老師!”

聽到“顧翼雲”三個字,女主人立馬轉過身來,鏡頭裏的心理專家身穿煙灰色套裝,長卷發用簡潔的發圈束起,臉上掛著些微笑容,整體狀態既專業又時尚。

她審視著電視裏的自己,良久,終於露出滿意的神色,隨後將自己埋在沙發裏,饒有興趣地觀賞這檔收視率極高的電視新聞周刊。

顧翼雲用心理醫生招牌式的笑容對著電視屏幕前的觀眾點頭示意。

蘇柳開門見山地說道:

“各位觀眾,坊間流傳,近日本市出現了一個怪異的男子,他身穿白色工作服、臉上濃墨重彩,尤其是雙唇塗著厚重的唇妝,看起來就像是一個馬戲團裏的小醜。”

對,小醜,所以應該叫小醜男才對,何必取“笑臉男”

這麽一個貌似溫和無害的稱呼呢?

顧翼雲抿了一口有點變冷的咖啡,入口嫌苦,不由皺了皺眉頭。

就在大約半年前,本市開始流傳一個被稱為“笑臉男”的都市傳說。目擊者言之鑿鑿,在城市裏造成了不小的恐慌。

據目擊者說,一般“笑臉男”都會出現在某個黃昏的偏僻街道上,他身穿白色罩衫,走路很是緩慢。他通常會帶著一個四五歲的小孩,有男有女,這些小孩都似吃了安眠藥一般昏沉,步伐沉重,幾乎是被男人拖著走。

男人的臉慘白慘白,像是剛剛塗完顏料的牆壁,眼影紫得發黑,愈發襯托眼白,他的嘴巴塗著厚厚的口紅,加厚的嘴唇的厚度,而嘴角上的弧線一直延續到雙頰,看起來就像是一個小醜對觀眾露出討好似的微笑。

在都市傳說出現後不久,本市發生了一起幼童失蹤事件。那名幼童年僅五歲,當班的班主任親眼目睹他被“笑臉男”帶走,從此下落不明。

1998年時,網絡很不發達,即使如此,這件事發酵速度也遠超人們的想象。整座城市人心惶惶,還有家長衝到市政府門前請願,要求盡快抓到可怕的“笑臉男”。

期間,警方也在目擊者發現“笑臉男”的地點進行調查取證,還在可能會出現的地方伏擊,可惜此人過於神出鬼沒,除了目擊者的敘述在人群中流傳之外,居然毫無真憑實據。

“身為人母,我也很關心這個事件。很多觀眾來電推測,認為‘笑臉男’可能是人販子集團用來混淆視聽的,不知道顧老師怎麽看呢?”

屏幕上的顧翼雲微微一笑,她似乎想要掠一掠頭發,突然想起自己的長發已經被束起,於是她若無其事地輕輕將手放在膝蓋。

“我認為這件事與人販子集團沒有關係。”她的音調並不高,但是堅決有力,“人販子集團最重要的目的是拐走小孩,獲取利益。他們可以采用更為隱蔽和巧妙的手段,沒有必要如此引人注目。所以從我的角度來看,所謂‘笑臉男’,應該屬於‘獨狼’式的行為,他想要報複社會。”

豪宅女主人深陷在真皮沙發中,咖啡已經被她隨意擺放在茶幾上,她微微皺起眉頭,盯著電視裏的自己。

不過,她並不是在反思剛才的論斷,而是覺得束起長發,略顯臉蛋圓潤,這無疑會影響到容貌的精致度。唉,又不是第一次上電視了,怎麽還是這樣粗心大意呢?

“報複社會?”主持人蘇柳側了側腦袋,“可是他針對的都是幼兒唉。”

“沒錯。”顧翼雲胸有成竹,侃侃而談,“第一,笑臉男臉上塗著厚厚的油彩,這樣做的原因不僅僅是為了隱藏本來的麵貌,最重要的一點是為了掩飾他的膽小和怯弱。不知道大家有沒有注意到,他刻意突出唇妝,像一個小醜般咧開嘴,這是為了什麽?這正是一種討好!”

蘇柳做出恍然大悟狀:“沒錯,如果僅僅是為了隱藏麵目,隨便戴個麵具就可以了,沒有必要這樣麻煩。”

顧翼雲淡淡一笑:“其次,我發現目前所有的目擊者都是女性。這可以被視作‘笑臉男’刻意在女性麵前現身,但是他又並非在恐嚇女性,相反,他牽著一個幼童,衝著女性微笑,這顯然是一種示好。那麽問題來了,這個成年男子為什麽要向女性示好呢?”

蘇柳試探著回答:“難道因為他是一個精神失常者?曾經被女性拋棄過?”

“能做出‘笑臉男’這種行為的人,無疑患有嚴重的人格障礙。但是大家再想一想,如果想要討好女性,為什麽要帶著一個孩子呢?”

此時節目中插播了一段提神飲料的廣告,那個光鮮亮麗的女主角正是顧翼雲。她伏案疾書,隨後放下手中的水筆,拿起一罐飲料一飲而盡,隨後對著鏡頭展露笑顏:“力與美,給我精力與美麗。”

豪宅女主人的視線轉向門口隨意堆放的一箱“力與美”

提神飲料,品牌商對代言人無償提供無限量的相關飲品,不過她怎麽會真的喝這種莫名其妙的飲料呢?要吃也吃血燕呀。

女主人嫌棄地瞥了一眼那箱飲料,正想著次日鍾點工過來打掃衛生的時候,不如作為福利送給她好了。

廣告結束,蘇柳微笑道:“歡迎回到‘城市追擊’,我是你們的朋友蘇柳。讓我們繼續討論都市傳說——‘笑臉男’。剛才經過著名心理專家顧翼雲老師的分析,大家心中是否對‘笑臉男’的真身有了自己的判斷呢?我的心中倒是有個疑問,正如顧老師所說,如果這個男人是一個對異性舉止失常的精神病患者,俗稱‘花癡’,他又為何一定要帶著一個小孩呢?”

顧翼雲解釋道:“那是因為他知道可以用小孩來加深女性對自己的好感。會產生這種想法的人,極大的概率,他曾經有過婚姻。我敢大膽地揣測,‘笑臉男’是一名失婚男子,他可能還有個孩子。失去妻子對他的打擊很大,導致他精神異常。於是,他用油彩掩飾內心的怯弱、畫出笑臉、帶著小孩接近獨行女性。”

蘇柳疑惑地說道:“顧老師,按照你的推斷,你認為‘笑臉男’的危險度如何?”

“相當危險!雖然目前有一名孩子失蹤,可是我可以確定,這僅是一個開端,如果我們不想辦法采取行動,不僅這名男童處境堪憂,以後還會有別的孩子受到傷害!”

“人的精神狀態是間歇性的,在他異常的時候,他畫上油彩、拐走孩子,但是當他恢複神智的時候,他會如何處理小孩?這個值得我們深思!”

“原來顧老師認為,拐走孩子是異常,處理孩子反而是正常的舉動?”

顧翼雲微微皺眉,似在責怪主持人,“蘇小姐,你這種不負責任的論斷會引起觀眾的誤解。”

“啊,抱歉。”

“他在發病時不由自主做出一些行為,在神智恢複時就想要補救。但是人逃不脫的弱點就是自私和膽怯,當他認為自己無法逃脫拐帶小孩的罪責時,采取的方式很有可能很極端。從另一個方麵來說,我認為,小孩認識他也說不定。”

蘇柳乍舌道:“小孩認識他?”

顧翼雲淡淡說道:“目擊者都說,‘笑臉男’身穿白色工作服。大家仔細想想,什麽單位會有白色工作服呢?食堂?園丁?或者是幼兒園從業人員?”

半個小時的節目,顧翼雲為觀眾勾勒出“笑臉男”的基本特征,三十多歲、失婚男子,可能有一個年幼的孩子,平時在需要穿著白色工作服的地方上班。由於他能輕而易舉地拐走小孩,很有可能是幼兒園從業人員。

她關掉電視,起身為自己倒上一杯紅酒。對於自己在節目中的表現,除了發型之外,她非常滿意。剛才主持人蘇柳發來短信,說她分析“笑臉男”的橋段,創下節目收視率之新高,製作人連說要和顧翼雲簽約,讓她成為這檔節目的常駐嘉賓。

這隻是第一步,下周她的心理谘詢工作室就要正式開張,借著“笑臉男”事件,她在一大堆隻會糾纏於男女之事的心理分析師中脫穎而出。她美麗、時尚、沉著又專業,遠勝那些隻會說“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或“壓垮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之類廢話的谘詢師。

是的,我會紅,我一定會紅。

顧翼雲凝望著遠方水天一色的江景,仰脖將紅酒一飲而盡。她的心中充滿自信與豪情,至於“笑臉男”究竟是個什麽東西,她早就拋之腦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