麻雀

這種褐色、帶斑點、烏黑的尖嘴小鳥,為什麽要在城市裏落居為生,我想,一定有個生動並頗含哲理意味的故事。不過這故事隻能虛構了。

這是群精明的家夥。賊頭賊腦,又機警,又多疑,似乎心眼兒極多,北方人稱它們為“老家賊”。

它們從來不肯在金絲籠裏美餐一頓精米細食,也不肯在鍍銀的鳥架上稍息片刻。如果捉它一隻,拴上繩子,它就要朝著明亮的窗子,一邊尖叫,一邊胡亂撲飛;飛累了,就垂下來,像一個秤錘,還張著嘴喘氣。第二天早上,它已經伸直腿,閉上眼死掉了。它沒有任何可馴性,因此它不是家禽。

它們不像燕子那樣,在人簷下搭窩。而是築巢在高樓的犄角;或者在光禿禿的大牆中間,脫落掉一兩塊磚的洞眼兒裏。在那兒,遠遠可見一些黃黃的草,五月間,便由那裏傳出雛雀兒一聲聲柔細的鳴叫。這些巢兒總是離地很遠,又高又險,人手摸不到的地方。

經常同人打交道,它懂得人的惡意。隻要飛進人的屋子,人們總是先把窗子關上,然後連撲帶打,跳上跳下,把它捉住,拿出去給孩子們玩弄,直到它死掉。從來沒有人打開窗子放它飛去。因此,一輩輩麻雀傳下來的一個警句,就是:不要輕易相信人。麻雀生來就不相信人。它長著土的顏色,為了混淆人的注意力。它活著,提心吊膽,沒有一刻得以安心。逆境中磨煉出來的聰明,是它活下去的本領。它們幾千年來生活在人間,精明成了它們必備的本領。你看,所有麻雀不都是這樣嗎?春去秋來的候鳥黃鶯兒,每每經過城市都要死去一批,麻雀卻在人間活下來。

它們每時每刻都在躲閃人,不叫人接近它們,哪怕那個人並沒看見它,它也趕忙逃掉;它要在人間覓食,還要識破人們布下的種種圈套,諸如支起的籮筐、掛在樹上的鐵夾子、張在空間的透明的網等,並且在這上邊、下邊、旁邊撒下一些香噴噴的米粒麵渣。還有那些特別智巧的人發明的一種又一種奇特的新捕具。

有時地上有一粒遺落的米,亮晶晶的,那麽富於魅力地**著它。它隻能用饑渴的眼睛遠遠盯著它,卻沒有飛過去叼起來的勇氣。它盯著,叫著,然後騰身而去——這因為它看見了無關的東西在晃動,惹起它的疑心或警覺;或者無端端地害怕起來。它把自己嚇跑。這樣便經常失去飽腹的機會,同時也免除了一些可能致死的災難。

這種活在人間的鳥兒,長得細長精瘦,有一雙顯得過大的黑眼睛,目光卻十分銳利。由於時時提防人,反而要處處盯著人的一舉一動。腦袋仿佛一刻不停地轉動著,機警地左顧右盼;起飛的動作有如閃電,而且具有長久不息的飛行耐力。

它們總是吃不飽,需要往返不停地奔跑,而且見到東西就得快吃。有時卻不能吃,那是要叼回窩去喂飽羽毛未豐的雛雀兒。

雛雀兒長齊翅膀,剛剛學飛時,是異常危險的。它們跌跌撞撞,落到地上,就要遭難於人們的手中。更可怕的是,這些天真的幼雀,總把人料想得不夠壞。因此,大麻雀時常對它們發出警告。詩人們曾以為鳥兒呢喃是一種開心的歌唱。實際上,麻雀一生的喊叫中,一半是對同伴發出的警戒的呼叫。這鳴叫裏包含著驚心和緊張。人可以把夜鶯兒的鳴叫學得亂真,卻永遠學不會這種生存在人間的小鳥的語言。

愉快的聲調是單純的,痛苦的聲音有時很奇特;喉嚨裏的音調容易仿效,心裏的聲響卻永遠無法模擬。

如果雛雀被人捉到,大麻雀就會置生死於度外地撲來營救。因此人們常把雛雀捉來拴好,耍弄得它“吱吱”叫喊,旁邊設下埋伏,來引大麻雀入網。這種利用血緣情感來捕殺麻雀,是萬無一失的。每每此時,大麻雀總是失去理智地撲去,結果做了人們晚間酒桌上一碟新鮮的佳肴。

在這些小生命中間,充滿了驚嚇、危險、饑荒、意外襲擊和一樁樁想起來後怕的事,以及難得的機遇——院角一撮生黴的米。

它們這樣勞碌奔波,終日躲避災難,隻為了不入籠中,而在各處野飛野跑。大多數鳥兒都習慣一方天地的籠中生活,用一身招徠人喜歡的羽翼,耍著花腔,換得溫飽。唯有麻雀甘心在風風雨雨中,過著饑餓疲憊又擔驚受怕的日子。人憎惡麻雀的天性。凡是人不能喂養的鳥兒,都稱作“野鳥”。

但野鳥可以飛來飛去;可以直上雲端,徜徉在涼爽的雨雲邊;可以掠過鏡子一樣的水麵;還可以站在鑽滿綠芽的春樹枝頭抖一抖疲乏的翅膀。可以像籠鳥們夢想的那樣。

到了冬天,人們關了窗子,把房內燒暖,麻雀更有一番艱辛,寒冽的風整天吹著它們。尤其是大雪蓋嚴大地,見不到食物,它們常常忍著饑腸餓肚,一串串地落在人家院中的晾衣繩上,瑟縮著頭,細細的腳給肚子的毛蓋著。北風吹著它們的胸脯,遠看像一個個褐色的絨球。同時它們的腦袋仍在不停地轉動,還在不失對人為不幸的警覺。

哎,朋友,如果你現在看見,一群麻雀正在窗外一家樓頂熏黑的煙囪後邊一聲聲叫著,你該怎麽想呢?

1970.2寫 1982.6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