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運的驅使
這是我踏上文學之路時最初的足跡。它一片淩亂、深深淺淺、反反複複,仿佛帶著那樣多的不情願、被迫和猶豫不決……這究竟為了什麽?
一九六六年的大狂亂到來之前,我的世界有如風暴前的海麵,它沒有絲毫預感,沒察覺任何先兆,在一片出奇的靜謐裏,暖意的陽光躺在我柔軟的、層層皺褶一般的、有節奏的生活波浪上。那時我才二十多歲!我熱愛著藝術。我是肖邦、柴可夫斯基、貝多芬最馴順的俘虜;我常常一個人在屋裏高聲背誦《長恨歌》《蜀道難》和普希金的《致大海》;最後,我終於以一種為美麗而獻身的精神,決意把一生的時光,都融進調色盤裏。那雨中的船、枝上的鳥、泥土中的小花小草、薄暮冥冥中一張張模糊而有生氣的臉,把我牢牢地固定在畫架前,再也沒有想到與它分開。
然而,一九六六年那場突如其來的大動亂就像一個無法抗拒、從天而降的重錘,把我的世界砸得粉碎。一夜之間,千萬人的命運發生驟變;千萬個家庭演出了在書本裏都不曾見過的怪誕離奇的悲劇。對於我,平時所留意的人的麵容、姿態、動作變得毫無意義;擺在眼前的,是在翻來覆去的政治風浪裏淘洗出來的一顆顆**裸的心。它們無形地隱藏在人身上最不易發現的地方。有的比寶石還美,有的比魔怪還醜,世上再沒有人與人、心與心的差距更為遙遠的了。為了在這刀叢般的人事糾葛中間生存,現實逼著我百倍地留意、提防、躲閃;於是,往日那些山光水色、鳥語花香,美夢一般流散了。
天津海河邊有個地方叫作掛甲寺。夏天裏,偶然會有人遊泳不慎淹死了,就被拖到岸邊,等家人來認領。但在這期間,幾乎天天都有人投河自盡,給人們用綁著鐵鉤的長杆鉤上來,一排排陳列著。原有的兩張席不夠用,有的便露著不堪一睹的麵孔。有老者,有青年,有腰間捆著嬰兒一同殉難的婦女。我直怔怔望著這些下狠心毀掉自己的人,心想他們必有許多隱忍在心、難以抗拒的苦痛。還有一次,我看到一個懸梁自盡的人蹬倒的椅麵上留著很多徘徊不定的腳印,我的心戰栗了……每每此時,我便不自覺地虛構起他們生前的故事;當然這可能是與他們完全無關的虛構,但我平日在生活中的所見所聞、萬千感受卻自然而然地向虛構的故事中聚擁而來。當故事形成,在心裏翻騰不已時,我便有一種強烈的表現欲。
開始,我隻是把這些故事講給至親好友們聽。為了安全,我把故事中的人物、地點、社會背景全換成外國的,當作一個舊的外國小說或電影故事。我的許多親友聽過這些故事。在文化一片空白的當時,他們以聽我的故事為快事。我卻以講故事來發泄表現欲,排遣鬱結心中的情感。我哪裏知道,這就是我後來一些作品的雛形。
一個夜晚,外邊刮著冷風。一位許久未見的老朋友突然跑到我家來。他不等我說什麽,便一口氣講了他長長一段奇特的遭遇。我聽著,流下淚,夾在手指間的煙卷滅了也不知道。這位朋友講述他的遭遇時,帶著一種神經質的衝動,我真擔心他回去後會做出什麽不夠冷靜而可怕的事來。他講完了,忽然用激動得發顫的聲音問我:
“你說,將來的人會不會知道咱們這種生活?這種處境?如果總這樣下去不變,再過幾十年,現在活著的人都死了,這不就得靠後來的作家瞎編?你說,現在有沒有人把這些事寫下來?那就得冒著生命的危險呀!不過,這對於將來的人總是有價值的……”
那是怎樣一個時代呀!
我們都沉默了。煙碟裏未熄的煙蒂冒著絲一般的煙縷,在昏黃的燈光裏縈回繚繞。似乎我倆都順著他這番話思索下去……從此,我便產生了動筆寫的念頭。
我把自己鎖在屋裏,偷偷寫起來,隻要有人叩門,我立即停筆,並把寫了字的紙東藏西掖。這片言隻語要是被人發現,就會毀了自己,甚至家破人亡,不堪設想。每每運動一來,我就把這些寫好的東西埋藏在院子的磚塊下邊、塞在樓板縫裏,或者一層層粘起來,外邊糊上宣傳畫片,作為掩蔽,以便將來有用時拿溫水泡了再一張張揭出來……但藏東西的人總覺得什麽地方都不穩妥。一度,我把這些稿子卷成卷兒,塞進自行車的橫梁管兒裏。這車白天就放在單位裏,單位整天鬧著互相查找“敵情線索”。我總覺得會有人猛撲過去從車管兒裏把稿子掏出來。不安整天折磨著我。終於我把稿子悄悄弄出來,用火點著燒了。心裏立刻平靜下來,跟著而來的卻是茫然和沮喪。以後,我一發有了抑製不住的寫的衝動時,便隨寫隨撕碎,扔在廁所裏衝掉;冬天我守著爐子寫,寫好了,輕輕讀給自己聽,讀到自己也受感動時便再重讀幾遍,最後卻隻能戀戀不舍地投進火爐裏。當輾轉的火舌把一張張浸著心血的紙舔成薄薄的餘灰時,我的心仿佛被灼熱的火舌刺穿了。
在望不見彼岸的漫長征途上,誰都有過躊躇不前的步履。這是無效勞動,濫用精力啊!寫了不能發表,又不能給任何人看,還收留不住,有什麽用?多麽傻氣的做法!多麽愚蠢的衝動!多麽無望的希望!而我最痛苦的就是在這種忽然理智和冷靜下來,否定自己行為的價值的時候。
我必須從自己身上尋找力量充實自己。於是,我發現,我是有良心的,我愛自己的祖國和人民,我是悄悄地為祖國的將來做一點點事呀!我還是有藝術良心的,沒有為了追求利祿而去寫迎合時尚、違心的文字。我珍愛文學,不會讓任何不良的私欲而玷汙了它……這樣,我便再不毀掉自己筆下的每一張紙了。我下了決心,我幹我的。不管將來如何,不管光明多麽遙遠,不管路途中間會多麽艱辛和寂寞,會有多高的阻障,會出現怎樣意外的變故。我至今還保存著一首詩。是當時自己寫給自己的。詩名叫《路》:
人們自己走自己的路,誰也不管誰,
我卻選定這樣一條路——
一條時而歡欣、時而痛苦的路,
一條充滿荊棘、布滿溝塹的路。
一條寬起來無邊、窄起來驚心的路,
一條爬上去艱難、滑下去危險的路。
一條沒有盡頭、沒有歸宿的路,
一條沒有路標、無處詢問的路。
一條時時中斷的路,
一條看不見的路……
但我決意走這條路,
因為它是一條真實的路。
現在回想起來,這便是我走向文學之路最初的腳步了。
前年我在滇南,亞熱帶風情的大自然使我耳目一新。那些哈尼族人的大茅屋頂、傣族人的竹樓、苗族婦女豔麗的短裙,混在一片棕櫚、芭蕉、竹叢、雪花一樣飄飛的木棉和藍藍的山影之中,令我感動不已。不知不覺又喚起我畫畫的欲望。我回到家,趕忙翻出擱放許久的紙筆墨硯,待在屋裏一連畫了許多天,還拿出其中若幹幅參加了美術展覽。當時,一些朋友真懷疑我要重操舊業了。不,不,這僅僅像著了魔似的鬧了一陣子而已。跟著,潛在心底的人物又開始浮現出來,日夜不寧地折磨我了。我便收拾起畫具,抹淨桌麵,擺上一疊空白的稿紙……
是啊,我之所以離開至今依然酷愛的繪畫,中途易轍,改從寫作生涯,大概是受命運的驅使吧!這不單是個人的命運,也是民族、祖國、同時代人共同的命運所致。至於“命運”二字,我還不會解釋,而隻是深深感到它罷了。
1981.1.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