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三級跳”
我離開學校進入社會,將近二十年,換了三種職業。先是專業籃球運動員(故此我常說自己是“運動員出身”),而後改為從事繪畫,近兩年終日捏著筆杆,開始了文學生涯。這好比職業上的“三級跳”,而每一跳都跨進一個全新的領域。這三種職業又都是我熱愛的。有的同誌對我的經曆饒有興趣,問我怎麽從“打球”跳到“畫畫”,又從“畫畫”跳到“文學創作”上來的。談談這“三級跳”的過程,恐怕能給一些同誌有點兒啟發,從中悟到某些道理。
我上小學時就淘氣得很。功課勉強過得去,全仗著記憶力強和有些小聰明。興趣都在課下。那些在孩子們中間一陣陣流行起來的小遊戲,像什麽砸杏核啦、抓羊拐啦、拍毛片兒啦、捉蟋蟀等,我都予以極濃厚的興趣。尤其愛玩球和畫畫。下學鈴聲一響,就和一群同學飛奔到操場,把書包、帽子往地上一扔,擺個“大門”,一直踢到天黑也不肯回家;有時一腳把球踢遠,都不易找到。在課堂上課時,則是我畫畫最好的時刻。將課本像個小屏風那樣立在前邊,擋住老師的視線;再從作業本上扯下一頁白紙,便開始大畫起來。起先是一邊聽講一邊畫。畫飛機、大炮、艦隊、小人。畫得入迷時,嘴裏便不自覺地發出槍鳴炮響、小人呼叫的聲音。忽然,隻聽一聲嗬斥,老師已站在麵前,嚴厲地板著麵孔,把我這些心愛的畫沒收了。記得我小學時的課本從來不是幹幹淨淨的;封麵、封底和所有空白處都擠滿了我想象出來的奇怪而稚氣的形象。
這些在課餘練就的“本領”總算有用。到了中學,我就成了學校籃球隊的隊員,還是常常贏得學校裏的球迷們掌聲的一名主力中鋒;同時也是學校美術組的積極分子。寒暑假期裏,跟一位私人教畫教師學習中國畫。高中一年級時,我以一幅題為《夏天》的國畫作品參加市裏舉辦的中學生美術展覽而獲得了獎狀和獎品。可惜由於年深日久,這張能夠作為紀念的獎狀不知何時丟掉了。這時,我又愛上了文學。一個人在少年時代,總有一部分時間生活在幻想裏,對萬物充滿好奇,感情混在熱血中,熾烈又易於衝動,因此特別容易迷戀於詩。許多從事文學工作的人,開始起步時,大都是在日記本上寫滿一頁頁不成樣的、卻是真摯的詩句。於是,在我的小小書桌上,唐宋大詩人們的集子,以及普希金、萊蒙托夫、海涅、拜倫、惠特曼的集子,就把課本埋了起來。我愛那些詩,常常一連半個多小時獨自在屋裏充滿感情地背誦那些詩,也模仿著寫了一本又一本詩集。取了些自以為很美和很深奧的名字,自己做插圖和封麵,自己出書。並把這些自製的詩集和我所崇拜的巨匠的詩作放在一起,引以為快……
想想看,我有那麽多愛好,學業自然不大出眾。尤其在理工科方麵,往往必須補考才能將就夠上及格的分數。我在曆任的數學教師的眼裏,是個缺乏數字概念、不可造就、低能的學生。前不久,我中學時代的一位老師來信說:“你給我留下的印象是,愛打球、貪玩兒、畫兒畫得不錯。你挺聰明,但絕不是模範生……”
他說的一點兒也不錯。高中畢業後,我被一位有名的籃球教練一眼看上,選入了天津市男子籃球隊。這是我“跳”的第一步。
這裏沒有更多篇幅來盡述我那段時間的迷人和有趣的運動員生活。我雖然渴望能成為一名出色的球手,但不知為什麽,始終拋不開書和畫。每當周末休假,我就急急渴渴跑回家,腳上穿著球鞋,一雙胳膊就架在書桌上,畫上整整一天。在我那運動隊宿舍床位的枕邊,總堆著書。那時球隊正采用日本名教練大鬆博文的大運動量訓練。晚間,同屋的經過一天緊張訓練的隊員們都酣睡了,鼾聲如雷;我卻捧著一本書,對那些躍動著動人形象的、富於魔力的文學,極力張開疲乏的眼皮……
這時,我已隱隱地感到,打球還不是我最終選定的職業;好像一隻暫時小憩花枝上的鳥兒。花兒雖美,香氣撲鼻,卻還不是它的歸宿。
在一場比賽中,我受了傷,離開了球隊。這一下,我就跳進了十分喜愛的、渴望已久的繪畫中來了。這便是我的第二“跳”。
開始,我在一個畫社,從事古畫仿製工作。我當初學畫時,入手宋代的北宋畫法。我摹製的畫,大多是宋代畫家範寬、劉鬆年、馬遠、夏圭等人的作品。由於我對風俗畫抱有興趣,也刻意於酷肖地臨摹過蘇漢臣的《貨郎圖》和張擇端的《清明上河圖》。這時我對藝術的興趣就廣泛展開了。人類文化有如廣袤無際的天地,各種文學藝術之間息息相通;若在這中間旅行,飽覽過一處名勝之後,自然想到另一處有著無窮情趣的千岩萬壑遨遊一番。由中國畫到西洋繪畫,由中國文學到外國文學,由古典到現代,由正統藝術到民間藝術,我差不多都涉獵了。而各種文學藝術所獨具的藝術美互相不能替代,幾乎以同樣的魅力磁石般地吸引著我。我所深深喜愛的古今中外的名著和名畫,一口氣是數不盡的。曾有一段時間,我致力於考察本地的民間藝術的淵源和曆史,如風箏、泥塑、磚刻、年畫,等等。那時,我的桌上和櫃頂便站滿了從市郊和外縣征集來的泥人泥馬。這使我的興趣深入到對地方風俗和地方史的研究上。我把這些隨時得到的體會寫成一些小文章,開始在本市的報紙上發表。當一個青年看到自己用心血鑄成的文字出現在報刊上,他不僅會得來喜悅、動力和自信,從此筆杆也就要牢牢握在他的手裏,不再容易拋掉……
這樣,我就再一次感到,繪畫仍不是我最好的歸宿。我廣泛的愛好,我所要表現的,如同一盆水,而繪畫對於我卻僅僅是一個小小的碗兒。似乎我還要再一次從職業裏跳出來。
十多年的生活,使我一下子了解和熟悉了無數的人。那麽多深切的感覺、思想和情感有待於表現。繪畫絕不是我最得力的工具,我便毅然從調色盤裏拔足而起,落入了文壇,走上了文學創作的道路。
這便是我職業上“三級跳”的簡要的全過程。
這樣,我就如同一個迷途在外的遊子,終於找到了自己的故居;如同遊入大海的一條魚兒,得以自由自在地遨遊。對於一個從事文學的人來說,他的全部經曆、全部愛好、全部知識,都是有用的,一點兒也不會浪費掉。一部成功的文學作品要囊括進去多麽豐富的生活!多麽龐雜的生活知識、經驗和感受!作者隻會常常感到自己生活淺薄,知識狹窄和貧乏,缺陷處很多,需要隨時和及時加以補充。
這一點,我深有體會。
我做過運動員。除去這段生活的積累會給我寫運動員生活題材的作品提供素材之外,還使我有較好的身體基礎。寫東西不僅要用腦力,也要有飽滿的精力。沒有精力,幾十萬字一貫到底談何容易!有人以為,寫書的人都是弱不禁風的文弱書生,其實不然。手執一支筆,目對空無一字的稿紙,一寫十幾個小時,長年如此,難道不是全仗著充沛的精力嗎?而精力卻蘊發自強勁的體力中。因此我現在每天都要早起跑跑步,以保持體力和精力而不衰。
我畫過畫。繪畫鍛煉一個人對可視的美的事物的發現力、對形象的記憶力、對於想象和虛構的形象與空間境像具體化的能力。許多善畫和精通繪畫的作家(如曹雪芹、羅曼·羅蘭、薩克雷等)對形象的描寫都來得比較容易,得心應手,給人以似可目見的畫麵感。而文學的要求之一就是“要立即生出形象”(契訶夫語)。我深感有繪畫修養,對寫小說幫助可太大了。所以我現在也沒有撂下畫筆,而在寫作之餘,時時捉筆來畫一畫。
我其餘那些龐雜的愛好,如地方史啦,地方風俗啦,民間藝術啦,古代文物啦,等等,對於我寫作,都起著直接與間接的作用。比如我寫長篇曆史小說《義和拳》和《神燈》時,這些平日所留意而積累下來的知識,都變成創作時極其珍貴而隨手拈來的素材了。
我還喜歡音樂。尤愛聽鋼琴曲和提琴的獨奏曲、協奏曲,以及大型交響樂。它們啟發我對美的聯想,豐富情感,給予我無窮、複雜和深遠的境界。各種藝術在本質上都有著許多共同之處。長篇小說很像一部大型交響樂,小說中人物之間的穿插不就同交響樂裏各種樂器的配合一樣嗎?一部書中的繁與疏、張與弛、虛與實、**與低潮,與一部樂曲中起伏消長的變化多麽相像!在音樂欣賞中,可以悟解到多少文學創作中應該遵循的藝術規律啊!
關於文學與藝術的關係,姐妹藝術修養的必要性等問題,可以另寫一大篇文章。這裏,我想從自己的“三級跳”引出另外一些話——
從我的經曆上放開看,許多人開始從事的工作,並不一定是最適合自己的工作。人的才能是多方麵的,有的人在美術上,有的人在運動上,有的人在計算上,有的人在組織能力上;有的人手巧得很,有的人耳朵相當靈敏,有的口才出眾,有的人天生一副動聽的金嗓子。但這才能在他的本職工作中往往由於不需或用不上,而被埋沒,如同一粒深埋在沙礫下的珍珠,未得發光放彩,而業餘生活卻是一片造就人才的天地。我要對某些同誌說,如果你發現自己在某方麵的特長和素質,應當抓緊業餘時間,埋頭苦幹,先在這塊天地裏幹出一番成績來,我相信你最終會像我這樣——跳進自己熱愛的職業中。你去看吧!古往今來,大部分專業人才都是從“業餘”中產生的。當然這需要一種為了革命的個人奮鬥的精神!
對於某些領導同誌,切不要把那些在業餘時間裏抱著一種正當愛好、埋頭鑽研的人,看作是“不務正業”。否則,便是不恰當的、短視的、狹隘的。在一個突飛猛進向前飛躍的社會裏,必然是所有人的才能(各種各樣的才能)都得到最大限度的發揮。隻有每個人都揮盡自己的血汗與才能,科學才能進步,文化才能繁榮,國家才能富強。
我從繪畫跳入文學時,原單位一個領導對我說:“我不留你。雖然我也很需要你。但我知道,你去寫作,對社會的貢獻會更大。”
我聽了感動萬分,眼睛都潮濕了。文藝工作者的成長和進步,多麽需要黨的陽光和領導的幫助啊!
鄧小平同誌在全國第四次文代會《祝辭》中說:“必須十分重視文藝人才的培養。在一個九億多人口的大國裏,傑出的文藝家實在太少了。這種狀況與我們的時代很不相稱。我們不僅要從思想上,而且要從工作製度上,創造有利於傑出人才湧現和成長的必要條件。”“四人幫”被粉碎後,我們又一次親身感受到,黨堅決貫徹執行“雙百方針”,為文藝的發展開拓廣闊的天地,老一輩的、青年一代的專業、業餘文藝工作者都受到過關懷和培養。因此,每當我回想起自己如何走上文學創作道路時常想,應怎樣努力提高自己,不辜負黨的培養,永遠忠實於生活,為人民服務,為社會主義服務。
原載《廣州文藝》1980年第10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