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糊塗的口號
常常有些口號,最初叫起來理直氣壯,過後再想,竟然很荒謬,比如:
“中國文學要走向世界!”
中國文學和世界各國文學不是在同一個地球上嗎?何須“走向”?
大概由於此前中國封閉得厲害,中國文學鮮為人知。改革開放,世界想知道中國,中國也想叫世界知道自己;中國文學中最優秀的成就,理應得到世界承認,成為全人類的財富。這樣就有了人類意識或全球意識,就喊出“中國文學要走向世界”了。這便是這口號最初誕生時的道理。但喊得過響,它就被當作中國發展最遠大、最高貴的目標。於是,諸君共同努力一起奔向世界。
當一些出訪作家發現,中國文學在西方對公眾影響甚微;當龍應台說,很多洋人並非從文學價值,而是由社會價值角度取舍中國大陸作品時,又使我們悲哀、抱怨、不平;似乎至今我們的文學還在世界的大門外流連,還不被在藝術上認可。
其實這不足為怪。長久中西隔絕,中國以自我為中心,文學和經濟一樣,都是自給自足;再加上近幾十年“兩大社會陣營”搞冷戰,蟲蠅不相往來,中國又關起門搞了十年自我大“革命”,我們的一切對於洋人都是謎。大門陡然一開,洋人自然先從外部觀察。由文學來看中國社會,實屬必然。何況我們的文學又總是自責自怪不夠充滿社會性。被洋人關注(或稱容易接受)的作品,自然首先是社會性強的作品。
再說,中國文學的審美價值,包含著深層的文化因素,個中三昧,對於那些完全生活在截然不同的人文環境的洋人來說,要想悟取,何其艱難。單說語言中的文化美,在翻譯過程中就會流失大半,以致有人深感“美文不可譯”。中國文學的審美價值要想得到洋人理解,還需一個漫長的溝通過程。包括翻譯家們艱苦的努力。
這樣,對於急於想“走向世界”的人,就難免要抄近道兒,改用洋人的一套,打入洋人中間。這使我想起一樁小故事:
一次在紐約友人家中,見一燈罩奇美,我問他何處購買,也想買一隻。這洋人拒不告我。他說,他既不想和別人一樣,也不想別人和他一樣。
這是典型的西方現代人觀念。你效仿他,他反倒排斥,覺得無味;你真的用他們的聲音,走近他們,很快便會給那喧鬧如潮的聲音所淹沒。這種“走向”,是失重,是放棄自己。這“走向”的過程實際是一種自我消亡的過程。世界上再沒有比失去自己更可憐的了。
中西方之間,根本不存在誰走向誰的問題。在文化互相滲透的當今世界,反而要建立自己。如今中國敞開大門,西方文學也在進入中國,為什麽沒有一個國家的文學提出要“走向中國”?為什麽沒有一個外國作家運用中國人創造的方法寫作?我們如此迫切地追求西方認同,正是文化心理上劣根性的反映。當然,也因為我們至今尚無自己的現代文學體係。
中國傳統文學之所以使西方著迷,就在於它在其獨特的大文化背景上,自成體係。我們當然不能持自己的傳統麵對西方的現代。現在的問題是,我們隻注重和自己傳統的區別,不注重和西方的區別,最終實現的並非是自己。我想,中國文學的追求應當是建立自己獨有的富於魅力的現代文學體係,具有中國文化精神又具有現代審美意識和審美價值。要建設一個體係,遠比照搬人家一個現成的體係艱難得多。需要很多作家清醒和共同的追求,以及天才的創造。就像拉美文學那樣,以自己的體係,贏得了世界的公認,也影響了世界的發展,這才是對人類文化的貢獻。
由此而言,我希望我們不再被“走向世界”這個糊塗口號所困擾。從中國文學發展的理想目標上說,應當是中國文學和世界文學進行對話。
1989.2.18發表於《文藝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