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希金為什麽決鬥?
黑河的決鬥之地
聖彼得堡最令我關心的地方,就是普希金的決鬥之地。盡管普希金為了愛情與尊嚴而與丹特士決鬥的說法已成定論。但我心裏還是隱藏著一個很大的疑團。我不相信發生在這樣一位火一樣酷愛生活和自由的詩人身上的悲劇根由會如此簡單!
決鬥在一八三七年一月二十七日清晨,地點在聖彼得堡近郊黑河邊一塊林間空地上。寒冽的大雪厚厚地鋪在上邊。丹特士在沒有按照規定走到障礙物之前,突然回身給了普希金致命的一槍。鮮血染紅白雪。
事情距今已過去一百六十年。
雖然這塊“決鬥之地”依然保持原貌,但已經成了市區的一個公園。遠處的公路上小汽車成串地飛跑著。我們把汽車停在一條小道旁,下車穿過草地,直奔前邊一片疏落的雜樹林走去。一條幹涸的小河床彎彎曲曲地躺在地上,這大概就是當年著名的黑河了。但河床已經變得很窄很淺,長滿野草,幾乎快和地麵平了,完全成了一種史跡。河**遠遠近近還橫著腐朽的木頭,這大概是傾圮已久的一些老橋的殘骸吧。幸好俄羅斯人沒有把這個遊客經常光顧的地方當作旅遊資源來開發,才使得這裏的一切都保持著曆史的原生態。包括寂靜的氣息。
如今,在普希金和丹特士決鬥時站立的地方,各豎著一塊石碑。一樣的灰紅色的花崗岩石板,一樣大小,兩塊石碑相對而立,很像他們決鬥時的樣子。我用步子量了量兩座石碑之間的距離,正好九步。
當時,丹特士被中彈後的普希金還了一槍,但沒有擊中要害。他沒有因決鬥而死。他的石碑隻是一種標誌,隻有姓名。普希金的石碑正麵刻著:
在黑河這個地方,一八三七年一月二十七日(新曆二月八日),偉大的俄羅斯詩人普希金在決鬥中受傷致死。
石碑的背麵刻著萊蒙托夫在普希金逝世那天所寫的那首舉世皆知的《詩人之死》開頭的幾句:
詩人死了!光榮的俘虜!
他倒下了,是為流言中傷,
胸膛裏帶著鉛彈和複仇的渴望,
他垂下了高傲的頭顱!
今天讀起來,詩句中仍然激**著難抑的悲憤之情。
此時是五月天氣,兩座石碑之間綠草如茵,開滿了繁密的黃色的蒲公英和白色的野菊,這使我怎麽也感受不到一八三七年決鬥那天大雪過後肅殺的氣氛。可是,當我身倚著普希金這邊的石碑,朝著對麵的石碑望去。陽光正巧照在丹特士那邊光滑的碑麵上,放射出強烈的、白色的、刺目的反光。使我恍惚間聽到“嘣”的一聲炸毀一切的槍響。
我腦袋立即冒出普希金死前最後的那句話:
“生命完結了!”
我始終琢磨著他這句話的意味。是一種崩潰一般的絕望,是徹底的擺脫,是靈魂快樂的升騰,還是一句生命的詩?
年輕時我讀《普希金傳》時,讀到這一句,我掉下淚來。
折斷翅膀的飛鳥
其實普希金的悲劇在他中學畢業時就開始了。
讀一讀他在學校時寫的那首名詩《致同學》吧。他高歌:
自由——
在我胸中沸騰!
一個偉大民族的精神
沒有在我的身上打盹。
這年他十六歲。
一個天性敏感、坦白真率、容易激動、酷愛自由、充滿反抗精神的人。但是,他走出皇村學校就進入了沙皇政權的外交部,充當一名十等文官。這一隻原本自由的鳥沒有飛上天空,就被關進牢籠。而他終身都沒有離開沙皇的控製,一直到他決鬥時中彈為止。
然而,普希金的心和他的筆始終是自由的。他抗議沙皇的殘暴,頌揚自由,呼喚新生活的降臨。這樣,三年後他就惹怒沙皇亞曆山大一世,被放逐到南俄,流放達六年之久。
一八二五年,亞曆山大一世突然駕崩。在激烈的宮廷鬥爭中,發生了十二月黨人的起義。但起義被亞曆山大的一個兄弟尼古拉殘酷鎮壓而失敗。尼古拉繼位登極。
這時,普希金對尼古拉呈上《請求書》,請求準予他自由。應該說普希金這一步是錯誤的。雖然普希金不是革命的十二月黨人的成員,但被捕的成員的身上差不多都揣著普希金呼喚自由的詩篇。十二月黨人和他的社會理想是一致的。他怎麽反倒對沙皇尼古拉抱有希望呢?甚至還幻想尼古拉推行改革,重視教育,並能像彼得大帝一樣成為“開明而寬容的君主”。這是一種天真嗎?據說尼古拉沒有以煽動罪逮捕他,關鍵由於茹科夫斯基等人的說情。茹科夫斯基一方麵是優秀的詩人,愛惜普希金的天才;一方麵是宮廷的教師,維護沙皇體製。他主張尼古拉用懷柔之術將這位影響巨大的“精神領袖”普希金拉到自己一邊。沙皇尼古拉聽從了茹科夫斯基的意見,決定赦免普希金。
一八二六年九月八日尼古拉召見普希金。他問普希金:
“如果你在聖彼得堡,會不會參加十二月黨人的起義?”
普希金坦率回答:“一定會!我所有的朋友都參加了,我不會不參加。隻不過因為我不在彼得堡,才幸免於難。”這幾句話是典型的詩人的回答。
尼古拉對他說:
“假如給你自由,你能不能改變你的思想與行動?”
普希金想了想,點頭表示應允。
當然,普希金並沒有放棄他的社會理想,以及詩的真誠。他既沒有背棄朋友,也沒有把傑爾查文、茹科夫斯基作為自己的楷模。但是沙皇尼古拉給他定下一條比任何檢查製度還苛刻的條例,即普希金所寫的一切東西都要先由尼古拉皇帝本人過目。
這好比要折斷鳥的翅膀!詩人的心靈被緊緊夾在沙皇手中巨大的鐵鉗裏。
我在想,是普希金把自己送給沙皇的嗎?如果說普希金對新登基的尼古拉抱過幻想,那麽幻想都成了噩夢,因為沙皇尼古拉把十二月黨人全部處以絞刑;如果說他為了獲得寫作的自由而做了妥協與讓步,他真正得到的卻是滅絕人性的扼殺!
普希金的整個人生都是在沙皇嚴密的監控之下,他的一舉一動始終在沙皇的視線裏,他的信件常常被第三廳(沙皇的特務機關)偷閱。他沒有行動自由,倘若沒有沙皇的準許他是不能夠隨意離開彼得堡的。他一次次外出旅行的計劃全都遭到了沙皇的拒絕,包括他訪問中國的請求。
如果他的作品沒有被沙皇“恩準”,是絕對不能發表與出版的。他的詩劇《波裏斯·戈都諾夫》就是由於沙皇搖頭而被擱置了六年。而那些沒有出版和發表的詩篇,連在朋友中間朗誦一下都是不許可的。比如在一次軍事審判中,由於從兩名軍官身上翻出普希金《安德萊·謝尼愛》中被審查時刪掉的部分詩句,便立刻把普希金牽連到一樁很麻煩的案子中來。
我們無論怎樣去想,也想象不出一個被嚴嚴實實捆縛著的靈魂是什麽滋味。
波爾金諾的秋天
我在研究普希金創作年譜時發現,他最重要的著作都是在離開聖彼得堡時寫出來的。主要有三次,這三次都是他創作的**期。
第一次是從一八二〇年至一八二五年流放期間。他著名的長篇敘事詩《高加索的俘虜》(一八二一——一八二三年)、《強盜兄弟》(一八二一——一八二二年)、《巴赫切薩拉伊的淚泉》(一八二一——一八二三年),等等,都是這期間寫的。一八二三年他一度被押送到普斯科夫省他父母的領地米哈伊洛夫斯克村,交由地方當局與教會監視。生活得雖然十分孤寂,身邊隻有童年時的老保姆陪伴著他。他的寫作反而出現了**。他完成了長詩《茨崗》、詩體小說《努力伯爵》、曆史劇《鮑裏斯·戈都諾夫》等一係列重要作品,並著手來寫他堪稱俄羅斯文學經典之作的《葉甫蓋尼·奧涅金》。這些作品奠定了他在俄羅斯詩壇至高至上的位置。
第二次是一八三〇年九月,他去到父親的領地波爾金諾村處理田產。正趕上瘟疫流行,交通阻隔,他蟄居於這個僻遠的鄉村裏,卻進入了所謂“波爾金諾的秋天”的黃金般的創作時期。他不僅寫完了巨作《葉甫蓋尼·奧涅金》,又寫了《莫紮特和沙萊裏》《石客》《瘟疫流行時的宴會》和《吝嗇的騎士》四部小悲劇,童話詩《神父和他的長工巴爾達的故事》,還完成了《別爾金小說集》全部五篇小說——《射擊》《暴風雪》《驛站長》《棺材商人》和《鄉下姑娘》。在我們讀這些詩和小說時,便會感受到他的靈感好似節日的煙火那樣燦爛地迸發著,還有他的心境輕鬆、愉快、自由和玻璃一般的光亮透明。正是這樣的心境使他如江河狂瀉,在短短三個月完成如此大量的傑作。一旦詩人的心被鬆綁了,他會創造出多麽偉大的奇跡來!
第三次是一八三三年。他準備寫十八世紀布加喬夫起義的曆史,需要搜集相關材料。他從沙皇尼古拉那裏獲得四個月的假期。但他所去的幾個省卻都得到密令,對他嚴加監視。十月初,普希金提前結束考察,再次跑到波爾金諾村。這次他隻有一個半月的時間,但他的收獲更加驚人。在沒有盯梢與偷窺的環境裏,他的筆神奇般地流暢,一口氣不但完成了《布加喬夫起義史》,而且寫出那部不朽的童話詩《漁夫和金魚的故事》,翻譯了波蘭詩人密茲凱維支的兩部長詩。還完成了他的兩部晚期的傑作——長篇敘事詩《青銅騎士》和中篇小說《黑桃皇後》。
我們在其他作家中很難找到類似的現象。這種現象幾乎是一種奇跡。這是自由的靈魂與專製的控製苦苦鬥爭的果實。但也許正是在這種嚴酷的高壓之下,他才會有這樣輝煌、神奇和巨大的噴發。於是我們一方麵看到自由的心靈飛翔時的優美動人,一方麵又感受到詩人所承受的靈魂上的苦難。
“夠了,夠了,我親愛的!”
然而,更深的苦難是從一八三一年開始的。
一八二九年普希金在一次舞會上認識了“莫斯科第一美人”岡察羅娃·娜塔麗亞。他為她絕頂的美麗而癡迷。他不懈地去追求她而終於得到成功,他們轉年訂婚。一八三一年二月岡察羅娃與普希金在莫斯科結婚。在結婚的典禮上交換戒指時,普希金的戒指突然掉在地上,同時手裏的蠟燭又不可思議地熄滅了。普希金輕聲對自己說:“這可不是個好兆啊!”誰想到,後來發生的事真的把他這句話應驗了。
岡察羅娃是在上流社會養育出來的女孩子。喜歡穿戴入時,珠光寶氣,在豪華而盛大的場麵拋頭露麵,製造魅力,不停地應付著男人們蜂擁而至的殷勤。但在普希金眼裏這一切都是生活垃圾。
可是普希金愛她。對於他來說,與心愛的岡察羅娃結了婚,就是達到了幸福的極致。他說:“我唯一的願望是,這一切不再改變,我再也沒有什麽別的妄想了。”隨後,他們在聖彼得堡定居,普希金仍回到外交部供職。岡察羅娃以她的美豔與聰慧很快成了聖彼得堡上流社會最耀眼的明星。無數愛慕者與追求者包圍著她,這之中包括沙皇尼古拉。
普希金陷入一種困境中。在他的心中岡察羅娃是中心。但在岡察羅娃的圈子裏卻沒有普希金的位置。當岡察羅娃與那些達官顯貴們花枝招展地翩翩起舞時,普希金隻是靠著舞廳的大牆或柱子,慢慢地飲酒,吃冰激淩,消磨時光,一直等到舞會散場陪伴她回家。這種舞會常常要到淩晨三四點才結束,普希金天天都要等到這個時候。普希金因為愛她,為她忍受這一切。
但是在別人的眼裏,普希金完全成了一個微不足道的男人,一個多餘的人。
一八三四年的新年,尼古拉皇帝忽然下了一道命令,任命普希金為宮廷近侍衛。這個職務曆來都由年輕人擔任,尼古拉對已經三十五歲的普希金的“恩賜”便成了一種汙辱。這表明尼古拉把這個捏在手心裏的詩人完全不當一回事了。而這一任命還有更深的不可告人的目的,就是方便於岡察羅娃隨時出入宮中,使沙皇自己有更多的機會與岡察羅娃見麵。對於這深一層的意圖普希金心裏是明白的;岡察羅娃也明白,她卻為此而高興。因為,岡察羅娃對普希金的寫作沒有興趣,她的全部心思都在流光溢彩的舞會上。
普希金最渴望的是逃出聖彼得堡。因為聖彼得堡使他厭倦,惡心,心情敗壞,疲憊至極,什麽也幹不了。他在給岡察羅娃的詩《夠了,夠了,我親愛的!》中寫道:
夠了,夠了,我親愛的!心要求平靜——
一天跟著一天飛逝,而每一點鍾
帶走了一滴生命,我們兩人理想的
是生活,可是看那——很快我們就死去。
世上沒有快樂,卻有平靜和自由;
多麽久了,這些一直使我夢寐以求——
唉,多麽久了,我,一個疲倦的奴隸,
一直想逃往充滿勞動和純潔的遙遠的他鄉。
他一次次申請外出,都沒被獲準。一八三四年夏天和一八三五年夏天,他兩度寫辭呈,想回到鄉下去生活和寫作,但遭到尼古拉的怒斥。一八三五年秋天,他設法去了一趟米哈伊夫斯克村。他希望再獲得一個“波爾金諾式”的創作黃金期,但是這次他竟然一無所獲。他感到沒有靈感,無法安靜,筆管艱澀,心靈好像已經枯竭!他沒有想到,聖彼得堡的垃圾生活已經快要榨幹他了!
據說,普希金常常一個人在他聖彼得堡的書房裏,痛苦地呼叫著:
“憂鬱呀,我鬱悶呀!”
為了心靈的自由
一八三六年是普希金艱難的一年。
岡察羅娃除去給普希金生孩子,對普希金的精神痛苦視而不見,完全漠不關心。她甚至沒有一次陪同普希金去到鄉下的米哈伊洛夫斯克村。而她奢華的穿戴與開銷使得普希金難以承擔。這時普希金還不過是個九品文官,年薪五千盧布,還要承擔有四個孩子的家庭。而岡察羅娃個人每年就至少需要兩萬盧布。他欠債累累,服裝店、車行、雜貨店、書店的夥計們常常上門要債。普希金想以此為理由,提出辭職,要離開彼得堡。沙皇尼古拉依舊拒絕了他,答應借款三萬盧布給他,還要在他薪金中扣除。
經濟困窘是他很實在的一種壓力。
普希金一直抱著一個文學願望,就是辦一家純文學雜誌,將俄羅斯的文學精英凝聚起來。這一時期,許多優秀的作家從文壇崛起,這些年輕人很需要支持。一八三六年四月普希金獲準主辦《現代人》雜誌。他興致勃勃地邀請比自己小十歲的果戈理加入編輯部的工作。但事與願違。當時文壇風氣並不好,批評界矛盾重重,像他這樣非常情緒化的詩人也很難辦好一份事務性很強的雜誌。《現代人》辦得並不景氣,這也加重他已然很糟糕的心境。
一八三六年他母親去世了。他一生敬愛他的母親,這對他打擊很大。他親自護靈,將母親安葬在米哈伊洛夫斯克村聖山大教堂的墓地裏。在母親墳墓的旁邊,他還為自己購置了一塊墓地。他為什麽這樣做?是為了死後永遠陪伴自己的母親,還是已經準備逃離這個世界?他在等待著一個死亡契機嗎?
一八三六年夏天以來,關於岡察羅娃的緋聞已經沸沸揚揚。一方麵是尼古拉的窮追不舍,一方麵是法國軍官丹特士對岡察羅娃公開而露骨的追求。丹特士長得英俊瀟灑,舞跳得帥,口才又好,岡察羅娃對這位浪漫的法國人也同樣抱有好感。於是上流社會種種暗中的譏諷與尖刻的嘲笑就落到驕傲的普希金身上。特別是那些曾經被普希金的諷刺詩嘲弄過的人物,趁機惡言惡語中傷普希金。這一切普希金完全知道,但他深愛著岡察羅娃,依然默默忍受著。
一八三六年十一月普希金收到一封匿名信,公然稱普希金是“烏龜團長”。同樣的信也寄到了普希金的朋友們的手中,醜化與誹謗成了一種社會新聞。盛怒的普希金好像突然找到一條出路——按照當時的俄羅斯男人們解決糾紛的習俗,決鬥是不可避免的了。
從事情的表麵看,丹特士對岡察羅娃的死死糾纏不可能使事態得到緩和,普希金必然以決死的態度捍衛自己的尊嚴。從更深層來觀察,卻絕不僅僅由於這種戲劇性的情仇。
據說在普希金接到丹特士的應戰書之後,心情立刻變得平靜下來,好像一件大事終於可以了結。而接下來他對決鬥竟然沒有做任何準備,到了轉天決鬥之前他還沒有助手。直到丹特士的助手找上門來,他才跑出去,在大街上把碰巧遇到的一個皇村學校的同學丹紮斯像抓公差那樣拉來做自己的助手。而且叫丹紮斯幫他買一把槍,他自己則拿起一本書閱讀。他是要去決鬥,還是等候著期待中死亡的來臨?
在他中彈後躺在家中時,朋友們要去與丹特士決鬥,為他複仇。他反而說:“不要去,要講和,講和。”難道他很樂於接受仇人射來的這顆子彈嗎?
他還對岡察羅娃說:“不要因為我而去責備你自己。這件事隻與我個人有關。”這句話不單單是安慰岡察羅娃,還表明決鬥之舉的根由來自他個人的非常痛苦的難言之隱。
在他停止呼吸之前,他斷斷續續說了許多話,其中有一句話最重要。他說:
“這個世界上沒有我活的地方。我一定要死的。顯然,不應該這樣。”
從上述這些細節,我們可以認定普希金的決鬥是他走出困境唯一的選擇。晚期的普希金被困難重重包圍。他沒有自由,受盡屈辱,經濟困頓,事業受阻,才情衰退,心靈枯索。他被黑暗嚴嚴實實包在中間,看不到一點兒光明。當現實被黑暗堵塞,死亡往往被誤認為是光明之所在。
據說,普希金與丹特士決鬥的事,第三廳和尼古拉皇帝全都知道。但沒有人出麵製止。普希金中彈不正是他們的願望嗎?
在莫依卡河畔的普希金故居,我看到這位偉大的詩人生前的真實的生活境況。在他僅僅占有樓房一層的幾間屋子,不過是簡簡單單一個“九等文官”的家居而已。看上去還算舒適,對於普希金卻一如牢籠;他終生在監視下生存,也在監視下寫作。但普希金留下的詩歌,沒有一行是向皇帝示乖的、討好的、逢迎的。他的身體被捆滿繩索,他的心靈更渴望自由。這種自由被他寫在每一行催動人心的詩中。這使我想到莎士比亞在《哈姆雷特》裏的一句話:
就是把我放在火柴盒裏,我也是無限空間的主宰者。
為此,普希金離去了一個半世紀,卻依然受到人們的虔敬與尊崇。他一生都被釘在自由的十字架上,渾身流著血,但從不放棄自由的高貴與自由的尊嚴。
在他生命最後的一年裏,他寫了一首《紀念碑》。他驕傲又**地寫道:
不,我不會完全死去。在莊嚴的琴弦上,
我的靈魂將越過腐朽的骨灰永生。
我的名字會遠揚,哪怕在這月光的世界上
僅流傳著一個詩人……
我將被人民喜愛;他們將永遠記著
我的詩歌所激起的善良的情感,
記著我怎樣在這冷酷的時代歌頌自由
並且號召同情那些倒下的人。
現在我明白了,他的決鬥實際上是一種自殺。自殺也會是一種偉大的舉動。因為他自殺的目的隻有一個,就是讓心靈更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