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衫老者
我幼時,家對門有條胡同,又窄又長,九曲八折,望進去深邃莫測。隔街是店鋪集中的鬧市,過往行人都以為這胡同通向那邊鬧市,是條難得的近道,便一頭紮進去,彎彎轉轉,直走到頭,再一拐,迎麵竟是一堵牆壁,牆內有戶人家。原來這是條死胡同!好晦氣!凡是走到這兒來的,都恨不得把這麵堵得死死的牆踹倒!
怎麽辦?隻有認倒黴,掉頭走出來。可是這麽一往一返,不但沒抄了近道,反而白跑了長長一段冤枉路。正像俗話說的:貪便宜者必吃虧。那時,隻要看見一個人滿臉喪氣從胡同裏走出來,哈,一準知道是撞上死胡同了!
走進這死胡同的,不僅僅是行人,還有一些小商小販。為了省腳力,推車挑擔串進來,這就熱鬧了。本來狹窄的道兒常常擁塞;叫車軲轆碰傷孩子的事也不時發生。沒人打掃它,打掃也沒用,整天土塵蓬蓬。人們氣急就叫:“把胡同頂頭那家房子扒了!”房子扒不了,隻好忍耐;忍耐久了,漸漸習慣。就這樣,亂亂哄哄,好像它天經地義就該如此。
一天,來了一位老者,個子矮小,幹淨爽利,一件灰布長衫,紅顏白須,目光清朗,胳肢窩夾個小布包包,看樣子像教書先生。他走進胡同,一直往裏,可過不久就返回來。嘿,又是一個撞上死胡同的!
這位長衫老者卻不同常人。他走出來時,麵無懊喪,而是目光閃閃,似在思索,然後站在胡同口,向左右兩邊光禿禿的牆壁望了望,跟著蹲下身,打開那布包,包裏麵有銅墨盒、毛筆、書紙和一個圓圓的帶蓋的小飯盆。他取筆展紙,寫了端端正正、清清楚楚四個大字:此路不通。又從小盆裏捏出幾顆飯粒,代作糨糊,把這張紙貼在胡同口的牆壁上,看了兩眼便飄然而去。
咦,誰料到這張紙一出,立刻出現奇跡。過路人若要抄近道紮進胡同,一見紙上的字,就轉身走掉;小商販們即使不識字,見這裏進出人少,疑惑是死胡同,自然不敢貿然進去。胡同陡然清靜多了。過些日子,這紙條給風吹雨打,殘破了,胡同裏的住家便想到用一塊木板,仿照這四個字寫在上邊,牢牢釘在牆上,這樣就長久地保留下來。
胡同自此大變樣子。
它出現了從來沒見過的情景:有人打掃,有人種花,有孩童玩耍;鳥雀也敢在地麵上站一站。逢到一夜大雪過後,猶如一條蜿蜒潔白的帶子,漸漸才給早起散步的老人們,踩上一串深深的雪窩窩。這些飽受市井喧囂的人家,開始享受起幽居的靜謐和安寧來了。
於是,我挺奇怪,本來這麽簡單的一舉,為什麽許多年裏不曾有人想到?我因此愈加敬重那矮小、不知姓名、肯思索、更肯動手來做的長衫老者了……
1984.2.8《文匯報》首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