結束語 成事到底為了什麽
成事到底為了什麽?成事在曆史長河中起著一個什麽樣的作用?
從我自己來說,六年小學,六年中學,1990年上大學,念了八年醫學之後,又念了兩年MBA,加起來一共是二十二年正規教育。二十二年正規教育,我想,自己總要做二十二年全職工作吧?2000年畢業,我第一份工作就去了麥肯錫,幹了十年。之後又進了大型國企——華潤、中信,開始先做幕僚的工作,做戰略部總經理,後來創辦了華潤醫療,之後在中信資本,負責醫療投資、醫療健康投資。這二十年,我幾乎每周都工作八十個小時,很少有低於六十個小時的時候。十年外企,十年國企,二十年一眨眼就這麽過去了。
忽然疫情來了,整個節奏就慢下來了。我也在想,疫情時期怎麽過?就好像平時你以國為懷慣了,逐鹿中原慣了,覺得還是做大事,做那些真的能改變世界的事情,才能令人興奮。雖然小時候一直有個理想——找個小姐姐吃軟飯,混吃等死,但是真的疫情來了,真的哪兒也去不了了,甚至有可能一出溜,就隻能混吃等死了;才發現,混吃等死還是挺難的,所以疫情期間,我也有了時間仔細思考,成事到底為了什麽?
我不是篤信儒家的人。儒家經典,四書五經,我沒有仔細全讀過,有些像《論語》,我仔細讀過,但總體我沒有讀得那麽細。但是,我是不是在身體力行儒家相信的一些東西呢?我想在很大程度上,是的。比如,儒家核心貫穿的一條線是什麽?就是格物、致知、誠意、正心、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我的確喜歡琢磨事,喜歡知道世界的道理是什麽,喜歡擺正自己這顆心,然後收拾好自己,管理好周圍,管理好團隊,管理好事情,如果有機會,以國為懷,甚至有個中國夢,希望天下太平。但是現在如果天下不歸你平了,“國”不歸你治了,那我就往回退,再修修身,管好身邊的小團隊,其實這也是儒家的道理。
因此,疫情來臨這大半年,我還是每周差不多要工作七八十個小時,有一部分時間就放在兩件事情上。一件是綜合、提煉、總結成事學,講《馮唐成事心法》。綜合的三個信息來源,是我在麥肯錫的所學所用,我在大型央企的所學所用,以及我理解的以曾國藩為代表的東方管理智慧。另一件是我終於把一直想寫的《我爸認識所有的魚》這個長篇寫完了。我爸2016年走的,他走之後,我一直想寫一部關於他的小說,以1900年到2020年這一百二十年為背景,寫一下大曆史下,像我爸這樣一個小小的人物,是怎麽過的一生,以及我跟他是一個什麽樣的關係。至今為止的人生,我最大的遺憾就是陪我爸的時間太少了。哪怕我一直陪在他身邊,他一天說話不過三句。我在過去的二十年裏,完完整整陪他的時間可能不到兩周,或許有三周,那他一共跟我說的話其實都不到一百句。所以,想起來是挺難過的一件事。
我寫這些,其實是想說,在疫情期間,我意識到自己過去這二十年,以及現在心裏是怎麽想的,很有可能還是所謂的儒家精英自己給自己加的擔子,還是很可惜,沒有軟飯硬吃的命。那之後,疫情持續怎麽樣呢?疫情過去怎麽樣呢?我想,還是沿著這個軸,如果能夠以國為懷,如果能做對人類有益的大事情,我就去做做;如果不行,我退半步,再沿著成事,沿著成事學,再講講各種與管理相關的議題;我也可能再去寫一寫我還沒寫完的、肚子裏已經有的幾個長篇,累的時候寫寫毛筆字,這是我現在的一些想法。
曾國藩在麵對一個非常大的困境、一個油膩的世界時,他當時說:“今日百廢莫舉,千瘡並潰,無可收拾。”到處都出問題,沒有辦法解決。“獨賴此精忠耿耿之寸衷,與斯民相對於骨嶽血淵之中。”現在我隻能靠堅持我的儒家精英信念不變,和人民站在一起,和受苦受難的人一起麵對這些刀山血海。“冀其塞絕橫流之人欲,以挽回厭亂之天心,庶幾萬有一補。”希望能夠堵住這些人性之惡,然後希望把天的運勢,爭取能夠扳回一點,或許能做到萬分之一的補救。“不然,但就局勢論之,則滔滔者吾不知其所底也。”我如果不這樣,就目前的局勢看,那幾乎局勢不可為,我甚至不知道底線在什麽地方。
曾國藩這段話,是寫給江忠源、左宗棠的。他們三個人有共同點:一、都是書生;二、都是精英;三、都能帶兵、練兵、打仗;四、都親臨一線。這段話其實有濃濃的儒家精英意識,身逢亂世、衰世,精英應該幹點什麽?曾國藩的意思是,要奮起,和苦難民眾站在血海之中,封堵彌漫社會的人性沉淪的欲望,把世道人心導向正軌,重建秩序。但換一個角度來講,在亂世,這種知其不可而為之的態度,也就是一介書生該有的態度,這幾個書生給了大清朝一個中興,至少讓千千萬萬的民眾多過了幾十年好日子。這就是精英的責任,或者說是精英的負擔。
梁啟超編選過曾國藩年少時作的一篇文章,叫《原才》。
曾國藩在這篇文章中說了四層意思。第一層意思,一個地方的風俗、文化的厚薄,其實“自乎一二人之心之所向而已”,說白了,可能就是有那麽一小撮、幾個人,大家跟著他們。這幾個人如果“心向義”,向著仁義方向去走,那眾人“與之赴義”,眾人就跟著他走;如果這幾個人變壞了,向著利益去走,那很有可能眾人就跟著他去奔向利益。
更有意思的是,一旦大家跟著幾個精英走了一段,會發現,“眾人所趨,勢之所歸”,它就會形成一種勢頭,“雖有大力,莫之敢逆”,之後再想掰過去很難。所以曾國藩做了一個比喻,說,“撓萬物者,莫疾乎風”,說真讓樹動山搖,草趴在地上,花倒在地上,是什麽?是風。“風俗之於人心,始乎微,而終乎不可禦者也”,一旦風形成了,它是很有力量、不可阻擋的。在此,曾國藩強調,儒家精英有引導作用。
第二層意思,如果這個世界、這個時代最好的頭腦,最有慈悲、最有智慧、最有美感的頭腦,因為大勢不好,不能在最合適的位置上去引導大家,這樣世界就會出現什麽事呢?就會出現還會有不同的人冒出來,“有以仁義倡者,其徒黨亦死仁義而不顧”,有倡導仁義的,他的徒弟、他的黨羽、他的團隊就會跟著他往仁義去走,哪怕死也不怕;有倡導功利的,“其徒黨亦死功利而不返”,這是說如果有倡導,說要爭功、爭名、爭利,去掙錢,去掙沒數的錢,持續地掙沒數的錢,那他的黨徒、他的團隊也會往死了去爭名逐利。曾國藩在這裏強調,如果不能有最強的人占據最合適的位置,風氣會變亂。
第三層意思,儒家精英有引導的作用和能力,那麽如果在亂世出現風氣變亂,儒家精英作為個體應該做什麽?多數所謂的儒家精英常做的事情是,站在高地上,站在高明之處,明哲保身,自己啥也不幹。但曾國藩不認同這些人的做法和看法。曾國藩認為,哪怕你是一個小小的官,哪怕你隻能影響十個人,你都要去影響,哪怕沒一個人聽你的,你也要寫書,也要發聲,也要表達自己的思想。曾國藩認為,在亂世,真正的精英,還是要站出來發揮自己的微火、微茫、微小之力,這些微小之力會形成新的、更良好的風氣。
第四層意思,曾國藩說了一個願景:希望國家聽到我這種說法,能夠非常謹慎地選最優秀的人,將他們放到最合適的重要的位置上。也希望,真正認為自己是精英的人,能夠認同我的這一說法,做自己能做的事。
梁啟超選編了曾國藩這麽長一段文章,核心就是剛才講的儒家精英的作用。
曾國藩和梁啟超都是儒家精英教育的結果,在他們各自的時代,各自承擔了精英的責任,曾國藩挽救舊時代,梁啟超開啟新時代。從這點上,我們不得不信服一些精英的作用。
這些年,所謂的中產階級流行羨慕貴族,各種莫名其妙的貴族精神層出不窮,各種貴族課層出不窮,實話講,我們自宋以後就是平民社會,沒有貴族,隻有精英。
崇尚貴族,是篤信遺傳,如果真的靠遺傳能解決人類的問題,人類遺傳那麽多次了,早該是聖人了,怎麽還會有人性之惡?崇尚精英,是崇尚修行,所謂道理,都在《馮唐成事心法》,都在這些薄薄的書裏擱著,但是願意不願意修行,是不是能修行到,要看造化,要看自己的決心、耐心和虔誠程度。
成事理論的核心基礎是,這麽一個肉身,基因你也改變不了,在現世,還是可以努力成為聖人,做不到聖人,至少可以做到一個成事的人。作為一個能讓世界變得更美好一點的精英,至少可以通過自身的努力,讓自己以及自己周遭的世界變得更美好一點,這多一點美好,就是讓世界更美好一點。
“世間數百年舊家無非積德;天下第一件好事還是讀書。”積德,讀書,修行,不斷行。成事,持續成事,持續成大事,持續成好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