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五年前開始共同生活,信弘基本沒去看過醫生或請醫生上門,有點小病也是上藥店買藥解決。感冒發燒時會請附近的平川醫生過來,但平時都對醫生敬而遠之。S光學有專屬的特約醫師,是來自大醫院的醫務員,但也不見信弘往公司的醫務室跑。平川醫生上門倒多半是為了伊佐子。伊佐子經常胃**,常常在深夜麻煩醫生出診。

伊佐子總是恨恨地想,信弘雖然老了,人又瘦了,卻比自己更健康。這種人死也肯定是老死的。然而人不到八十歲以上,多半不會老死。她從報紙上看到,一些名人在八十五歲或九十歲時才壽終正寢,信弘要是活那麽久可怎麽得了。之所以感到再過三年信弘應該會死,是因為到時他將年屆七十,伊佐子心裏隱隱地把七十這個年齡跟死亡重合在了一起。這是與老公年紀相差三十歲之多的年輕女人會有的想法。不知從何時起,這個模糊的想法化作了對三年後丈夫死亡的期待。伊佐子屢次對鹽月說過這樣的話,說得多了,這話便成了一種確信。開店計劃也是,在向鹽月訴說的過程中,自然而然地構建起了“三年後”這一基準。

伊佐子一直在想,三年後信弘未必會死,不過即使有偏差,也就延期兩年吧。計劃和準備越早開始越好。正如死期會有誤差一樣,計劃上的誤差也必須考慮在內。

有些人八十多歲才會老死,這一點令伊佐子十分沮喪,但她的期待並無變化——但願信弘會在七十歲或七十出頭時死掉。瘦弱的信弘身體健康,基本不看病,這一點雖然可恨,但伊佐子信賴年齡的掌控力。這種掌控力應該是絕對的。最重要的是,伊佐子總覺得,由於計劃正在推行,死亡自然會配合著計劃一起到來。

說起來,這一年來信弘似乎一下子老了很多,也失去了活動力。背越彎越低,走路也搖搖晃晃。可能是怕腳下絆蒜,步子也邁得很緩慢。為了盡量不折騰身子,他總會盡快在椅子或榻榻米上坐下。

信弘以前就不喜歡吃肉,最近更是避而遠之。剛一起生活的時候,信弘根本離不開咖啡,但從一年前開始,他說晚上會睡不著,就連咖啡也不喝了。如此這般,他的神經也大大衰老了吧?不過隻有煙他還沒戒。現在信弘開始漸漸重視自己的健康了。

話雖如此,卻也不見信弘找醫生檢查身體或服用營養品。看來他本人雖然感到已不再年輕,但因為無病無痛,便自覺身體健康,有恃無恐了。

然而,現在信弘卻等不及醫生出診,自己去了平川醫院。伊佐子不禁猜想這是怎麽回事。不過,既然他能走過去,說明並無大礙。

伊佐子向沙紀打聽情況。

“怎麽說呢,老爺臉色蒼白,說身子不太舒服。”

伊佐子心想莫非貧血。可能也是因為人比較瘦,信弘的血壓偏低。

“身子不太舒服什麽的,是哪裏出現病狀了嗎?”

“是,說是胸口痛。”

“胸口?奇怪啊,以前他可從沒痛過。”

沙紀垂下了眼睛。

“沒租車嗎?”

“沒。我這麽建議,但老爺說用不著,他要走路去。可是,老爺走路走得很慢很慢。”

“是嗎,出去多久了?”

“已經超過三十分鍾了。”

“明明可以等我回來的。”

伊佐子嘀咕了一句,而沙紀的眼神像是在說“這不可能吧”。畢竟信弘不清楚伊佐子何時能回來,而且連過一會兒就能上門的醫生也等不及。伊佐子也意識到了這一點。

“無所謂了。既然能走著去,大概也是想順便散散步吧。”她輕巧地說。

伊佐子要去裏屋換衣服,走到一半想起了一件事。

“那麽,宮原小姐是什麽時候回去的?”

她想,沒準兒信弘是和女速記員一起出去的。

“啊,是三個小時之前。”

三個小時前的話,也就是伊佐子出門後頂多又過了兩個小時。看來宮原素子倒是意外地早早收工回家了。

“從那時開始,身子變得不舒服了?”

“不是的,那個時候一點兒反常的地方也沒有。”

看來信弘的口述進展艱難,所以伊佐子出門後,他倆隻工作了一個多小時就結束了。總不至於是這點兒腦力勞動把他累著了吧?

伊佐子又覺得這說不定是信弘快死的前兆。這種事以前從未有過。隻是,現在死的話可就麻煩了。他不再活個三年,她怎麽來得及準備?一切目標都放在了三年後,所以比這晚太多不行,來得太早也不行。

伊佐子打消更衣的念頭,給平川醫院打了電話。

“是的,現在正在我們這裏睡著。”

電話裏傳來了護士的聲音,接著她說了一句“請您稍等”,片刻後換上了平川醫生的聲音。

“是夫人嗎?你能否盡快趕過來呢?”

平川的語聲嘰嘰咕咕、含混不清,但在此時卻格外有震懾力。“盡早”一詞似乎表明,他已認識到病情的嚴重性。

“我聽說了,他說身子不舒服,胸口痛。因為我出門了,所以不清楚情況。是什麽病?”

“這些症狀已經消失了。不過我覺得,還是請他在這裏休息比較好。至於病名,等我見到了您再說。”

不能在電話裏說病名也表明情況可能很嚴重。不過,平川醫生有個毛病,平常給人看病時他也會把話說得很可怕。

“這個,是不是需要用救護車把他送到別的醫院去啊?”

平川醫院沒有住院設施。

“不,還沒有那個必要,不過……”

平川的回答暴露了真相,不是什麽大不了的病。

“我這就過來。”說著,伊佐子掛斷了電話。

她本想歇一會兒,一部分是因為在A賓館時精神有點兒緊張。可現在也休息不成了,她把剛入庫的車開了出來。

伊佐子手握方向盤,感覺自己正彎彎曲曲地行駛在鹽月、石井、浜口、大村等人所在的外界與家庭之間。然而,這界線卻不甚分明。在界線對麵,隱約可見下巴四四方方、長滿青色胡楂兒的佐伯律師,以及對大村和浜口哈哈大笑、貌似右翼分子的矮胖男人。開車去平川醫院連五分鍾都用不了。

傍晚的醫院空****的,玄關前隻有信弘的那雙木屐。由此可知他是穿著和服來的,要麽是沒時間換西服,要麽就是自己換不了吧。信弘是個討厭穿和服外出的人。伊佐子進入空無一人的等候室,正要走近前台窗口,診療室的隔門開了條縫兒,一個護士往外瞧了一眼,立刻退了回去,想是已知道有人來了。接著,這扇門被猛地打開,身穿白大褂的平川醫生走了出來。他頭發稀疏,碩大的臉上戴著一副眼鏡。

“大夫,到底是什麽情況?”

“您好。”平川醫生的小嘴裏露出了諂笑,他站到伊佐子跟前說道,“是輕微的心力衰竭。”

“心力衰竭?”

至今為止沒見信弘有過那種症狀,所以感覺就像在聽另一個人的病情。

“是心髒的疾病嗎?”

“是啊,心力衰竭嘛。”平川醫生嘰嘰咕咕地說道,仿佛沒法大聲說話是因為嘴太窄的緣故。

“現在是什麽情況?我問過家裏的女傭,好像他是說胸口痛,然後臉色蒼白地出去了……”

“確實是這樣。他到我這裏的時候,臉色煞白,手捂著左胸,額頭上直冒冷汗。當時我就想了,都這個樣子了,虧他還能走著過來。不過,他說是在路上情況惡化的。”

“真是的。”

“我馬上給他注射,做了一些治療,所以現在已經穩定下來了。血壓上升了,比一開始的情況好了很多,胸口的難受也消除了。”

“病名是什麽?”

“啊,怎麽說呢,就是類似狹心症的心髒病。”平川醫生一個勁兒地眨著鏡片後麵的細縫兒眼。

“狹心症?”

名字聽說過,但不知道具體指的是什麽。不過,伊佐子至少看出了一點,這種病會導致猝死。

“他竟然有那麽嚴重的病?”

“狹心症本身不是一個正式的病名。別的病也會引發心力衰竭。另外,一個看起來完全健康的人也有突然發作的可能。隻是,發作時心髒疼得像被捏碎了似的,所以很擔心當事人會死亡。不過,你丈夫的病情已經穩定下來了。”

“您是說別的病也會引發這種心力衰竭?那我丈夫生了別的什麽病?”

“不好說,得做過精密檢查才能知道……”總覺得平川醫生說話吞吞吐吐。

“反正現在是不會突然發生什麽情況了,是嗎?”

“不會了。發作持續了七分鍾就平息下去了。”

“普通的發作也是過這麽點兒時間就能平息嗎?”

“通常是一分鍾到五分鍾。伴有心肌梗死的時候,會長達一個多小時,有時甚至要持續好幾天。”

“我丈夫持續了七分鍾,也就是說比一般情況要長啊。您剛才說到了心肌梗死,他是不是也有這方麵的跡象?”

“怎麽說呢。”平川醫生皺起了一直舒展著的眉毛,“我不敢說完全沒有心肌梗死的征兆,但就算有也是非常輕微的。”

伊佐子對心肌梗死也缺乏清晰的了解,她的認識隻停留在狹心症發展下去會演變成這個病。

“我丈夫在哪裏休息?”

“我帶您去。不好意思,房間很狹小。”

醫生率先站了起來。

院方鋪了床,讓信弘睡在診療室隔壁一間六帖大的屋子裏。這裏似乎是護士的休息室,桌子被移到了窗邊,上麵高高地堆著健康保險付款通知書等物品。有筆有算盤,看來還是整理票據的工作場所。

信弘合著雙目,察覺伊佐子在身旁坐下時,他微微睜開了眼睛。窗前拉著窗簾,所以屋內很暗,看不真切,但並不覺得臉色有多差。看到伊佐子,信弘就像做了壞事似的露出了羞澀的微笑。

“老爹,怎麽回事啊?”伊佐子貼著他的臉坐著。

“嗯,身子有點兒不舒服。”聲腔有力,和平時沒什麽兩樣。

“已經好了?”

“好啦,什麽事也沒有。”

“我從外麵回來嚇了一跳。老爹,你這個情況還是第一次吧?”

“是第一次。”信弘清楚地說道。

“突然就這麽發作了,到底是怎麽回事?”

“就是碰巧吧。聽說身體強壯的人也會這樣。”信弘把目光掃向伊佐子身邊的平川醫生,說道。

“大夫,是因為年紀大了,所以才發生了這種情況?”

“不,倒也不是。年輕人也會出現。”

“所謂狹心症,就是一直有那種症狀的人身上發的病吧。像我丈夫這種第一次發作的,是不是說明和年紀大也有關係?”

“怎麽說呢,這個方麵嘛……”

平川醫生眨了兩三下眼。平時他就是一個口齒不清的人,如今可能是因為病人在前,有所顧忌,舌頭更像是在嘴裏打轉了。

“所謂狹心症,是指由冠狀動脈機能不全引發的症狀。心髒的冠狀動脈掌控著心肌所要求的血液,用一句話來概括就是,如果冠狀動脈無法滿足心肌所要求的血液循環,心肌就會缺氧,引發狹心症的症狀。比如,在連續做劇烈運動後發作,就是因為心肌活動突然增加,導致了暫時性的冠狀動脈機能不全。這時可以停止跑步等待機能恢複,以此來進行自我調節。”

“老爹,我不在的時候你是不是做過什麽劇烈運動?”

信弘在枕上默默搖頭。

“口述工作給你帶來負擔了?”

“這個應該不會吧,又不是要運動身體的活兒。”

“哦,您在做口述嗎?”並起膝蓋的平川醫生插嘴道。

“可不是嗎?也不知道是想到了什麽,突然說要出版自傳,從今天開始要一直請速記員上門來做筆錄。想變成文章說出來,當然得用腦子了。這個也有影響吧?”伊佐子看著平川的寬臉頰說道。

“嗯……這個對心髒沒什麽影響吧。”

“但是,大夫,我丈夫年紀大了,心髒強度和年輕人不一樣。思考的時候,腦子裏是需要血的對吧?所以,那個心肌什麽的才會供血不足,導致心力衰竭吧。”

“這怎麽可能呢。”平川醫生噘起小嘴苦笑道。

“可是,您剛才說過血壓上升了,情況變好了什麽的……”

“發生狹心症時,血壓會一直下降,得讓它回到正常狀態。剛才我注射了好幾針藥劑,所以血壓也恢複了……您現在感覺如何?”

“很好。”

醫生從上方打量信弘的臉,握住被子裏的手給他把脈。

“胸骨後麵像被緊緊勒住一樣的疼痛感消失了嗎?”

“消失了,現在一點兒也不痛了。我想起床回家了,可以嗎?”

“這樣啊。”平川看著腕表,“心力衰竭平複後,已經過了一個多小時了。我是希望您能再待一個小時左右,不過您家離這裏又近,慢著點兒坐車回家,今天晚上和明天一整天好好睡一覺就行了吧。但是,接下來的十五分鍾還是請您在這裏躺著別動。”

醫生說完,信弘點了點頭。

“大夫,這種心力衰竭以後也會時不時地發作嗎?”

“有可能。”

“外出時發作的話就麻煩了。”

“是啊。旅遊什麽的,目前還是盡量節製為好。”

“下次發作的時候,不會一下子死掉吧?”

“您丈夫的症狀極輕,所以不必這麽擔心。”

“可是您剛才還說了,這次發作持續了七分鍾,比一般的要長,而且時間長了就會變成心肌梗死。”

“啊,話不是這麽說的。狹心症有和心肌梗死相關的,也有和心肌梗死無關的。我隻說過,必須做仔細的檢查才能確定。”

是這樣嗎?是這麽說的嗎?伊佐子歪了歪腦袋。不過,醫生的話本身就不好理解,平川的聲音又含含糊糊的,所以聽得更是不清不楚。

“當然,如果是老年人,也有冠狀動脈硬化的可能。不過我問過您丈夫,他沒有哮喘,所以這方麵也可以安心。”

平川又舉出一個病名並加以了否定。其間信弘一直閉著眼睛。

醫生離開房間後,伊佐子也悄悄起身追了過去,在走廊趕上後,她把平川拉入了等候室。

“大夫,您剛才說的那個病是真的吧?”

平川頻頻轉動著狹長眼眶中的瞳仁。

“啊,現階段就是這樣……”

“我總有一種感覺,覺得大夫您隱瞞了什麽。剛才關於心肌梗死的話也是,總覺得和前麵聽到的有點兒不一樣。”

伊佐子笑了。

“大夫您真是的。心髒病一下子就會要人的命,不是嗎?我沒關係的,請您告訴我實話。”

平川用手指撥弄著鼻梁上的鏡框,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

“夫人這麽說讓我很為難啊。”

“哎呀,果然是這樣嗎?”

“不,我並沒有隱瞞重大事實。如果是很重大的事,我也不可能全瞞著家屬啊……其實是您丈夫怕您擔心,所以要我別聲張。”

“我丈夫……”

“雖然我和您丈夫做了約定,但心裏還是覺得讓夫人也聽一下比較好,所以不由得說出了模棱兩可的話,結果就被夫人追問了。”

“請您實話實說。”

“事實上,您丈夫有輕度的心肌梗死。”

“啊。”

“按您丈夫的說法,這次是第二次發作。”

“第二次?第一次的時候他可什麽都沒說啊,是什麽時候的事?”

“據說是一年前。”

“一年前……”

“您丈夫沒來我這裏,所以我也不清楚,據說是在S光學的特約醫院B醫院接受的診斷。那次發作了兩分鍾,非常輕微。您丈夫說,醫院要他住院治療,但當時公司情況不佳,所以他再三推辭,拒絕了院方的要求。”

這麽說來,一年前信弘確實請過兩三天假,一直在家裏躺著。原來是這麽回事啊。

背向前佝僂著也好,走路時腳一步一步地、緩慢地、小幅度地挪動也好,也是從一年前開始的。一直以為他這是上了年紀,身子變弱了,開始注意身體了,其實是知道自己有這個病,所以才處處加以小心嗎?聽了醫生的話,伊佐子又想到了其他種種可資印證的細節。

“大夫,心肌梗死有症狀這麽輕的嗎?”

“當然也有症狀重的,不過幸運的是,您丈夫的症狀很輕。”

“來個兩三次的話,每發作一次,症狀難道不會變得更重嗎?”

“嗯……這個嘛,總之症狀不會變輕……”平川臉上現出為難之色,“說實話,今天給您丈夫做治療,聽他說了一年前的事,我也吃了一驚。想必B醫院做過精密檢查,所以我想詳細病曆和檢查表應該都保存在那裏。隻是我這邊沒有營造安靜環境所必需的住院設施,又不能上B醫院去看資料。”

“現在這個情況也需要住院嗎?”

“因為是第二次了嘛,作為醫院來說,總要貫徹安全第一原則的。您丈夫說了,現在住院會很麻煩。說症狀很輕,所以要我瞞著家裏人,也是因為怕家裏人勸他住院吧。”

現在有什麽情況會導致信弘不願住院?鹽月也說過,公司準備解除信弘的董事職務,但信弘本人還沒有明言。難道說,形勢尚處於千變萬化之中,信弘若是精神抖擻地上班去就能留下,一旦住院將鐵定退任,所以才要這麽拚命嗎?

“大夫,這個心肌梗死的病因到底是什麽呢?”

“能舉出的病因除了病灶感染,還有糖尿病。”

“不可能是糖尿病。”

“是啊,剛才我做過檢查了。這個病忌咖啡和煙,不過剛才我問了一下,雖然您丈夫喜歡咖啡但已經戒了,煙也隻抽半根就扔了。”

沒錯,是這樣。抽煙方式馬虎起來,多半也是因為在一年前聽到了類似的警告。戒掉喜歡的咖啡也不是因為會睡不著。

“然後就是精神上的過度疲勞了。”

S光學的陣容改革怕是起了不良影響。信弘表麵深藏不露,其實很想留任並為此而焦慮的話,就能套上這一條。

“說是精神上的過度疲勞,其實也和年齡有關,年輕人覺得沒什麽,但老年人就會感覺負擔太重是嗎?”

“這種情況確實很多。青壯年人覺得不過如此,到老人那裏反應可就大了,而且還得把長年積累的疲勞也考慮在內。”

“這種疲勞會突然以心肌梗死的形式表現出來?”

“不,誘因往往是極度的憂慮啊,吃驚和打擊什麽的。夫人,您丈夫最近有這種精神上的急劇變化嗎?”

“這個嘛……”

伊佐子思考著信弘可能受到的打擊。

翌日午後,伊佐子把鹽月叫到昨天那家A賓館的大廳裏。上午她打過一次電話,把信弘的事大致告訴了對方。

“那麽,澤田先生情況如何?”鹽月叼著煙鬥,皺起眉頭問道。

“現在在家裏躺著,什麽事也沒有。”

“哎呀,發作完了當然是什麽也看不出來。但是心肌梗死什麽的,得了這個病可是很麻煩的。”

“會馬上死嗎?”

“症狀嚴重的,完全有死亡的可能。”

“真討厭。要是現在掛了,我可就麻煩了。”

“果然是夫妻情重啊。”

“你能不能站在我的立場上想一想!計劃會泡湯的。老爹光是在嘴上說說,又不會把我領回去……”伊佐子盯視著鹽月那張局促不安的臉。

“這邊這個老爹也是朝不保夕啦,不知道什麽時候就會被趕下副社長的位子。到那時就隻能讓你流落街頭了。”

“這邊這個老爹才不會有事呢,畢竟背後有個大靠山嘛。光是一個副社長的頭銜,就算什麽都不幹,也能給公司帶來巨大利益吧。公司裏的那幫董事哪敢怠慢你啊。”

“別給我戴高帽兒了,哪有這麽厲害。”

“老爹,你現在還是先積累一點兒財產比較好。”

“謝了。我也想啊,但是沒那個才能。”

“也是啊。老爹是不成了。你能和你舅舅稍微混合一下就好了。”

“我倒是覺得我一直跟你摻和在一起,應該會變好一點點兒。”

“摻和得還不夠?”伊佐子笑道。

“這個程度剛剛好吧。這也是為了節製身體……”

“你看,馬上又逃避話題了不是?”

“這麽說來,你和澤田先生的摻和也確實很少吧,生了那種病的話……”

“是啊。到現在你還不相信我?”

“一年前在B醫院經過診斷,得知生了這個病。這以後一直對心髒保護有加,是這樣吧?”

“沒錯。我還想起了當時的一些情況。那時他就非常小心謹慎。我總以為是因為他上了年紀。這次是第二次發作,他肯定是嚇了一跳,還求醫生一定要對我保密呢。”

“這份心情真是令人傷感。那你昨天把他從醫院帶回去後,有沒有跟他提起這件事?”

“看他那樣子就討厭,所以我故意沒說,什麽都沒問他。”

“這樣比較好。你要體諒他不願讓你知道病情的心態。”

“嗯?這話是什麽意思?”

“他是想讓你看到永遠健康的自己。娶了個年輕妻子的老人,心情我是知道的,因為我自己也剛步入老年人的行列。澤田先生很努力,他不想向你展露自己虛弱的一麵啊。”

“再勉強也沒用啊,生了病還能怎麽辦?”

“在年輕妻子麵前逞強是老年人的特點。”

“討厭,老是說什麽年輕妻子年輕妻子的……”

“這是事實,你有什麽辦法?總之,你必須體諒澤田先生這份酸楚的心情。”

“也不能老是體諒他吧。我這邊怎麽辦?要是他現在死了,我的計劃就會大大受挫。遺囑也還沒寫呢,土地也不會都歸我吧?”

“沒有遺囑的話,按照法律遺產是分三分之一給配偶,其餘三分之二由子女平分。澤田先生和前妻之間有兩個孩子對吧?”

“兩個女兒。自從我和澤田在一起後,她們連家也不來了。其實兩個女兒不是去公司找他,就是在外頭與他見麵,這些澤田都瞞著我……怎麽能讓這種女兒拿走三分之二的遺產呢!這樣的話,我的計劃會變得一團糟的。”

“還要拿走六成的遺產稅呢。”

“那麽多?”

“遺產稅本來的目的就是沒收不勞所得、均貧富。這是戰後美國人過來搞的一套東西。”

“美國什麽的我不知道,反正我就是不甘心。至少現在的土地我要全部拿走。這是為了我自己的生活。一坪土地都不會給她們的!”伊佐子的下唇角向內卷著。

“很執著啊。”

“老爹你也有責任!你要幫我,作為你把我送給澤田的懲罰。”

“哎呀呀,又說這個啊。不過,能讓澤田先生寫遺囑的人隻有你,這不是我力所能及的。”

“我該怎麽做?”

“真的還沒寫嗎?”

“以前他就暗示要寫,可一直沒寫。看樣子他是在我和女兒之間遊移不定。說什麽現在還不要緊,過段時間再寫。”

“但是,這次心肌梗死的事已經很清楚了。你來看看這個。我接了你的電話後,緊急從公司醫務室的書上抄下了這個病的要點。”

鹽月從口袋裏掏出一張對折起來的紙,似乎是請秘書課的人抄記下來的。

心肌梗死:冠狀動脈或其分支產生血栓、塞栓、緊縮,血液急劇減少,嚴重時人會迅速死亡;沒到致死程度時,血栓及塞栓部位的末梢神經會急速陷入營養不良,之後結締組織增生,最終形成胼胝。

原因:與病灶感染、煙、咖啡、精神上的過度疲勞、糖尿病等有較大關聯。但是,作為病發的直接誘因,肉體上的辛勞、憂慮、震驚等精神層麵的激烈變化與之關係最為緊密……

預後:第一次發作即死亡的比率高達20%以上。另有第二次發作時死亡的病例,發作期間亦有梗死、心室破裂、心力衰竭的危險,鮮有生存數年以上者。

伊佐子覺得自己的臉上沒了血色。雖然與平川醫生說的差別不大,但這段話可要嚇人得多。

“這可不得了啊,老爹。”

“真是可憐。”鹽月從煙鬥裏吐出一團煙。

“麻煩大了。我該怎麽辦?你說,怎麽辦……”

“好啦好啦,鎮靜。我看了這個也吃了一驚,就問了我們醫務室的醫師。醫師說,這段說明指的是情況最嚴重的患者,並不是所有人都這樣,也有症狀很輕很輕的人。這個事必須重視,但也不必驚慌失措。”

“是嗎?”

“事實上,澤田先生直到現在不是都很穩定嗎?”

“是的。我出來的時候他還睡著。”

“我就說吧。不過呢,第二次發作的話,照醫師的說法就是不容樂觀,需要嚴加防範。醫師說最好是讓病人住院。”

“我想澤田是不願意住院的。現在他在公司裏的地位不是很微妙嗎?所謂的憂慮,我想也是老早就有的公司裏的那些糾紛吧。眼看著自己因此要被辭退了,所以才變得像這張紙上寫的那樣,很‘震驚’吧。現在入院鐵定會被解雇,而且第一次發作的時候,他已經拒絕住院了。”

“可能就是因為這樣,才造成了現在的後果,好在程度比較輕。”

“老爹,我問你,澤田真有被解雇的可能?”

“嗯……還什麽都不好說。硬要說的話,被解雇的可能性比較大,不過那邊的高層人事好像還很不穩定。”

“那我想他更會拒絕入院、拚命努力了。這麽一來,就有可能一下子死掉。沒寫遺書就死的話可就糟了。如果遺書寫好了,那麽像這裏寫的‘鮮有生存數年以上者’簡直是最理想不過了。”

“嗬,嗬嗬……”鹽月像是被煙嗆著了,又是咳又是笑的,“既然你都這麽說了,那就讓他住院。估計住了院,他自己也會下定決心寫遺囑的。”

“對啊……不過,B醫院不行,那裏是S光學的特約醫院,我這邊的情況全都會泄露給公司的人,而且澤田本人也不太願意。”

“這樣啊……”鹽月想了一會兒,“你看這個行嗎,就是昨天在這裏見過麵的那位佐伯律師,他哥哥在本鄉經營一家醫院,去那裏住院怎麽樣?”

說著,鹽月看了看伊佐子的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