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奴隸皇帝石勒和他的帝國

中國曆史上以奴隸身份躍遷至九五至尊的隻有石勒一人。石勒是匈奴分支羯族人,年輕時家在山西北部,西晉八王之亂後期,並州(治所在今山西太原)發生饑荒,軍政長官司馬騰發現了胡人的人口紅利,於是大肆擄掠胡人,販賣到河北地區為奴,以此來購買軍糧。

倒黴的石勒也在其中,從並州到河北,山遙水遠,奴隸們受到饑餓、疾病的冷酷侵襲還有司馬騰押送兵團無盡的淩辱,抵達目的地後活下來的人僅十之一二,石勒是其中一個,後來他又巧言說服買主免除了他的奴隸身份,重獲自由。得到自由後的石勒認清了殘酷的人生,普通人若要在這種混賬透頂的亂世活下去,隻有一條路可走,就是殺人放火與搶劫。憑借骨子中就帶有的陰狠基因,石勒聚集一批和他遭遇類似的族人,開始打家劫舍,靠暴力獲取生存權。

石勒這種人常常在人類曆史中出現,他們飽經憂患,受盡人間苦難,所以心中沒有憐憫和同情,冷酷無情地摧殘他人的生命和尊嚴,就像是踩死螞蟻一樣地無動於衷。然而也正是這樣的人,在沒有慈悲、隻有暴力的亂世,能夠獲得成功,因為患難困苦,正是實實在在的生存學問。

隨著搶劫團夥勢力日益壯大,石勒被另一支造反的農民軍首領汲桑看中,汲桑把他收入麾下。公元304年,成都王司馬穎被北京軍區司令王浚的鮮卑兵團擊敗,司馬穎的老部下公師藩決心為主子分憂解難,到處招兵買馬。汲桑和石勒商議說:“咱們白手起家,辛苦創業,圖的就是喝酒吃肉。如果能進入體製內,將少奮鬥十年。”石勒同意汲桑的判斷,兩人投靠公師藩,進入體製,開始為司馬穎賣命。

石勒原名不明,進體製內要有檔案,汲桑就給了他一個名字,叫石勒。

不過體製內這碗飯好像很難吃,汲桑與石勒進入體製不久,司馬穎被東海王司馬越擊敗,很快被殺,汲桑和石勒成了沒有組織的孩子,石勒想起司馬騰把他變成奴隸的恨事,於是主張打擊正困守鄴城的司馬騰,奪取他的地盤。汲桑同意,進展異常順利,石勒把司馬騰殺掉,複仇成功。兩人開始打著已成死屍的司馬穎的招牌,和司馬越勢力作對。在和司馬越勢力的戰爭中,汲桑戰死,石勒成為這個久經戰爭的兵團的首領。

劉淵稱帝後,聲勢浩大,石勒審時度勢投靠劉淵,從此,他成為前漢帝國的一員大將,捧起了堅實的鐵飯碗。他的任務就是毀滅那個把他變成奴隸的晉帝國,經過數年和西晉兵團的較量,石勒迅速進化為當時最有本事的將軍,他掌握了打仗的精髓,把遊擊戰和運動戰運用到極致,最後把晉兵團主力摧毀。

奴隸石勒是個天才人物,他不但懂軍事,而且懂政治,劉淵家族多次讓他到中央政府任職,石勒都以各種借口婉拒。在他眼中,放棄軍權就是放棄生命,政治比戰爭要殘忍千倍,他寧願在外櫛風沐雨為前漢帝國開疆拓土,也不願到中央政府享受奴隸做夢都夢不到的清福。當然,劉淵家族已看出他的心機:石勒表麵上是在為前漢帝國開疆拓土,其實是在為自己積攢雄厚的實力。

劉曜建前趙帝國後,石勒派遣一支使團到長安向劉曜表示自己會繼續臣服劉家,劉曜冷笑。他的笑還未收起,石勒使團的副團長馬上對劉曜說:“石勒心懷不軌已多年,他派我們來探聽您的虛實,使團中午回去,他晚上就會向你發兵。”

劉曜大怒道:“若要戰就來戰,何必搞這些虛頭巴腦的伎倆!”

他下令誅殺石勒派來的使團,隻有一個機靈鬼跑回石勒的大本營襄國(今河北邢台),把劉曜的言行報告給石勒。石勒大怒,罵道:“我侍奉劉家盡心盡力,他們的基業都是我幫著打下來的,今日得勢竟想謀算我。什麽狗屁趙王、趙帝(指劉曜),我自己也能給自己。”

他的部下都勸他稱帝。但石勒想步步為營,穩紮穩打,於是公元319年陰曆十一月,他自稱趙王並建國。我們稱他所建立的國家為趙王國,石勒的趙王國和劉曜的前趙帝國注定勢如水火,必有一戰,而且是國運之戰。

從公元319年石勒建趙王國到公元329年和劉曜開戰,兩國皇帝都沒閑著。石勒在黃河以北繼續擴大戰果,把仍然效忠晉帝國的殘餘勢力用暴風般的手段掃除,劉曜則在長安城把自己浸在酒桶裏,好像他已經統一了中國。

十年時間對於個人而言,足夠進化或是腐化,對於一個國家而言同樣如此。趙王國在石勒的精心運營下茁壯如牛,而前趙帝國則在劉曜的美酒沁潤下變得脆弱不堪。

公元328年年末,石勒準備完成,立即向劉曜發起挑戰。他派從子石虎大舉攻擊前趙帝國的重鎮蒲阪(今山西運城永濟),劉曜驚慌失措地從酒桶中爬出來,發現石虎來勢凶猛,決心親自率領主力救援蒲阪。雙方在蒲阪城外展開激戰,劉曜好像突然被祖先匈奴單於附體,激發了百倍的戰鬥力,把石虎打得落荒而逃。劉曜挾戰勝餘威,率領他的兵團南下進攻趙王國的重鎮洛陽。

抵達洛陽城下,劉曜就發起猛攻,洛陽城危在旦夕。這回輪到石勒驚慌了,他也效仿劉曜,率領主力兵團救援洛陽。兩國皇帝,短兵相接。

公元329年年初,石勒率領主力兵團悄悄渡過黃河,把圍困洛陽城的劉曜反包圍。劉曜得知石勒如此迅疾抵達後,立即解除對洛陽的包圍,掉轉槍頭和石勒針鋒相對,大戰一觸即發。

大戰前一天晚上,劉曜突然犯了酒癮,於是在營中把自己喝得大醉。第二天,將軍們進來發現皇帝已爛醉如泥,隻好把他抬到馬上,他就趴在馬上,打著震天響的呼嚕進入戰場。

石勒發現了劉曜的醜態,在馬上狂笑不止。他兵分三路,中路猛攻劉曜主力,東西二路夾擊。群龍“無”首的前趙軍團麵對石勒的猛攻,霎時崩潰,幾十萬精銳全軍覆沒,劉曜直到被俘,還沒有醒酒。

石勒隻一戰即定乾坤,前趙帝國(318年—329年)滅亡。石勒回到襄國後,於公元330年稱帝,趙王國自動升級為趙帝國,為了與劉曜的前趙帝國區分,我們稱石勒所建立的帝國為後趙帝國。

後趙帝國至此統一了北中國本土,和南中國的東晉帝國對峙。石勒出身貧苦,又因為貧困而成為奴隸,因緣巧合下成為一方霸主,所依靠的,除了冷酷無情、順應時勢,還有他必不可少的學習能力,以及通過學習而得到的智慧。

石勒擁有大多數人所不具備的精準判斷力,他不識字,叫人讀《漢書》給他聽。當他聽到酈食其勸劉邦把六國的後代立為王侯,劉邦要馬上刻印時,他驚駭地叫起來:“這種做法是狗屁,怎能最終得到天下呢?!”而當聽到張良勸阻劉邦不能這樣做時,便如釋重負地說:“幸虧有這個家夥啊。”

人具備的精準判斷力首先建立在自知之明上。石勒有次得意揚揚地問大臣:“我屬於從前開創基業的哪一類君主?”有人拍馬屁道:“您比漢高祖劉邦和魏武帝曹操強多了,可以說僅次於黃帝!”

石勒大笑說:“人要有自知之明啊,我知道我幾斤幾兩,我如果遇到劉邦,必當北麵而侍奉他,可如果遇到光武帝劉秀,我就和他較量一番,還未知鹿死誰手。”

眾臣都點頭稱是。

石勒接著開始道德說教,諷刺曹操和司馬懿:“大丈夫行事要光明磊落,不能像曹操、司馬懿父子,欺侮孤兒寡婦,以卑鄙的手段來奪取天下。我應當處在二劉(劉邦、劉秀)之間,不能與黃帝相比!”

這番話,縱然是統一王朝的開國君主也說不出來。石勒之所以能說出來,是因為他受過太多苦,在戰場上吃過無數次虧,多次死裏逃生。但他憑借頑強的意誌活下來,笑到了最後,他深知創業艱辛,自然也知道了自己的能力。中國人有句話叫“英雄莫問出處”,出處即依靠,有依靠就有顧慮,就不能破釜沉舟、背水而戰,人類曆史上很多本應偉大的人物都因此淪落於平庸。泰戈爾有盆雞湯說:“你現在所受的苦、吃的虧、擔的責、扛的罪、忍的痛,到最後都會變成光,照亮你的路。”

石勒就是這盆雞湯的證明人。

後趙帝國建立初期,雄踞一方,對當時北中國的三股勢力(前涼王國、遼西國、遼東國)形成壓倒之勢,石勒雖是奴隸,卻極懂治國,他通過複興中國傳統文化籠絡知識分子,取消賦稅以贏取民心,以禮相待還困守北中國的世家大族,這讓後趙帝國成為北中國的正統。

然而,他的帝國隻有他略具備這種頭腦,他的接班人全是暴徒。

建立後趙帝國三年後的公元333年,石勒一病而死,長子石弘繼位,但帝國權力全部掌控在侄子石虎手中。

石虎人如其名,甚至比老虎還要殘暴。他常常屠城,婦女、嬰兒都不放過。在為石勒打江山的艱苦歲月中,他不停鍛造自己,終於成為石勒不可或缺的一員猛將,也成了後趙帝國中無人敢和其爭鋒的惡虎。石勒去世前,叮囑他說:“你好生輔佐石弘,你生性殘暴,以後要改。”

石虎才不會改,他認為這是與生俱來的天賦,既然是天賦,就有存在的合理性。石弘在位不到一年,石虎就將他拿下誅殺,自己稱帝,後趙帝國迎來危機。

石虎和石勒不同,石勒雖然沒多少文化,但對曆史和人類還有點敬畏心,石虎雖然有文化,卻認為曆史全是虛構的,統一天下、造福民生等使命感,全被他判定是幹擾他及時享樂的惡虎。他奪取皇位後,認為襄國不足以顯示帝國威風,於是遷都鄴城(今河北臨漳)。在鄴城,他將目光所及之處全部劃為禁區,禁區中豢養無數猛獸,這些猛獸除了吃牛羊肉,還經常吃人肉,當然,這是它們的主人石虎賞賜的。

石虎的凶暴毫無預兆,他總是突然殺人,突然把屍體堆成山,然後放出猛獸來吞噬。他又把殺掉的人剁成肉醬與牛羊肉同煮分給大臣吃,讓大臣猜測是何種動物的肉。大臣們如果猜不到,就會成為下一批大臣食物的原材料。

石虎不僅對沒有血緣關係的人如此變態,就是對親兒子也同樣如此。他廢掉石弘稱帝那年,立長子石邃為太子。石邃恐懼老爹石虎,所以凡事都要請示。石虎就用鞭子抽打他說:“這麽點小事也問我!”石邃改變策略,在許多小事上自作主張,老畜生石虎又用鞭子抽打他說:“你還沒有做皇帝,就敢如此!”

石邃被抽得精神錯亂,於是決定幹掉石虎,但消息走漏,石邃被捉。石虎咆哮如雷,當著全體大臣的麵把石邃和其老婆孩子二十六人全部誅殺。做完這一切,他抱著最喜歡的兩個兒子石宣和石韜的頭痛哭,哭完就立石宣為太子,石韜為第一親王,是所有親王中的萬王之王,地位和權勢不在石宣之下。

這種處理方案,必然引發巨變。石宣發現石韜是他通往皇權之路的最大障礙,於是突襲石韜,將其殺掉。殺掉石韜後,石宣才想起老爹絕對不會輕饒自己,索性一不做二不休,決定把老爹幹掉,提前登基。但和當年躲過石邃的謀殺一樣,石虎又事先得到消息,他先發製人把石宣擒拿。

麵對石宣,石虎肝腸寸斷。石虎問石宣:“你殺你弟,我沒有說要懲罰你,為何你還要殺我?”

石宣回答:“向你學習。”

石虎險些精神崩潰。他曾經因司馬家族自相殘殺的事而大惑不解,還對大臣們吹噓說:“親人之間自相殘殺,簡直是雜種才做得出的事。”可他忘了,他就是殺了親人才得到的皇位,他兒子要殺他,是他言傳身教的結果。石勒死後,石氏家族的家風似乎就是自相殘殺,直到滅亡。

如今聽到石宣的話,石虎惱羞成怒,先是命人將石宣剖腹誅殺,之後又毫無人性地下令把石宣一係滅族,連他最喜愛的石宣的兒子、他五歲的孫子也不放過。

這場滅絕人性的屠殺也刺激得石虎精神崩潰,他每天在噩夢中被動懲罰自己,349年,石虎抑鬱而死。這個殘酷的暴徒並未受到病痛的折磨,讓我們唏噓憤怒,不過我們仍然要對因果報應持樂觀態度,作惡之人,報應即使不落在他本人身上,也必然在他後代身上生根發芽。

石虎死後,石家自相殘殺的家風裂變式爆發。石虎指定的接班人石世在位一個月,就被兄弟石遵殺掉,石遵在龍椅上坐了六個月,又被他的兄弟石鑒拉下龍椅斬首,石鑒在那張血跡斑斑的寶座上魂不附體地坐了三個月,本以為萬事大吉,可和他的幾個兄弟一樣,他也被誅殺。誅殺他的人不是他的兄弟,他的兄弟都快死絕了。

殺他的人是大將冉閔,冉閔是漢人,北中國自公元317年西晉帝國滅亡直到公元349年石鑒被殺,還沒有一個漢人掌控一個國家,冉閔打破了這個局麵。他幹掉石鑒後,宣布建立魏帝國,而石氏家族的漏網之魚石祗在老根據地襄國稱帝,聲稱要延續後趙帝國。我們稱冉閔所建立的帝國為冉魏帝國,它在幾十萬胡人的血海中升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