傾斜

#1

淺野忠夫在××俱樂部的寬敞會場做了四十多分鍾的講座。

聽眾都是各銀行幹部級別的職員,現場秩序井然,大部分都已經上了年紀,其中還有人會認真記筆記。

因為聽眾都是實幹家們,忠夫特意選擇了介紹歐美最近的新經濟理論。他覺得講座內容要專業些好,所以接受邀請後專門準備了提綱。雖然他的講座內容稍顯枯燥,大家還是聽得很認真。講座結束後果然獲得了熱烈的掌聲,不像是客氣的敷衍。忠夫親自準備的講座,獲得了聽眾的讚賞,他暗暗為自己的成功感到自豪。

“辛苦您了。”

一位幹事帶忠夫回到休息室。

在休息室,又有人端來了咖啡和點心。剛才見過的副行長和審計也來作陪,那個高個兒的年輕紳士卻不見蹤影。

剛才那人觀察他的眼神令忠夫印象深刻,他注意到了那人的缺席。他想,剛才那人估計是對自己的大學老師身份感到好奇。

“多謝老師,我們都受教了。”

禿頭的審計致謝道。

“哪裏,本來應該講得更有趣一些,結果太枯燥了,真是見笑。”

之前幹事曾拜托他,因為天氣炎熱,還請講一些喜聞樂見的內容,然而忠夫並沒有因此放棄自己的堅持。

“哪裏哪裏,講座太棒了。”

胖胖的白發副行長說。

“說實話,最近都沒有聽到過這麽有價值的講座,真是感謝老師。這麽說可能有些失敬,有些講師已經做慣了講座,講座時一半都是在講題外話。聽的時候是很有意思,但過後會覺得記不住什麽。所以今天,大家真是受益匪淺。”

“是啊。”

審計也表示讚同。

“我也好像重新回到了學生時代,又上了一堂課啊。”

“嗯,好像又變年輕了。”

兩位有身份的人物齊聲笑起來。

一位幹事走到忠夫身邊,低頭遞來一個白信封。

“老師,小小心意。”

信封裏是“車馬費”,也就是這次講座的酬勞。

忠夫看看時間。

“那,我就告辭了。”

兩位有身份的人物和在場的其他幹事一起把忠夫送到會客室外邊,接著,出來迎接忠夫的年輕幹事把他送到玄關外。說是年輕幹事,隻是與那兩位重要人物相比,其實他也有四十多歲了。

忠夫走下鋪著紅地毯的大理石台階。

“老師,門外備好了車,要直接送您回家嗎?”

“麻煩了。”

忠夫好久沒來繁華的市中心了,本來準備去丸善看看,然後去銀座轉轉,喝個茶。

他走下明媚日光照耀下的××俱樂部的石階,走到車邊。

忠夫忽然感覺到有一雙眼睛在盯著自己,回過頭去,並沒有任何人在看著自己。玄關的希臘風圓柱在太陽下閃著白光,入口深處變得暗不可測。

忠夫腦子裏還有那個高個兒紳士的影子,他想向身邊的幹事打聽一下此人的名字。

不過,這麽做有些奇怪。特別是對跟自己無關的人,沒有什麽理由特意去打聽人家的名字。

“要在哪裏下車,請您吩咐。”

車開動前幹事說。

“真是麻煩了。”

車駛過紅磚高樓的大街,往日本橋方向駛去。這是輛高級進口車,對忠夫來說,待遇太高了些。

忠夫透過車窗呆呆地望著外麵晴空下的人流。

他還在想著剛才的講座。每次演講過後,他都很難立刻回到日常,他會回味自己的發言內容,想想是否還有不完美的地方。

“在日本橋哪裏停?”

日本橋的交叉路口就在眼前。

“在丸善前麵放我下來吧。”

他從車裏下來。

好久沒有來看新書了,快樂包圍了他的身體。

淺野忠夫來到丸善三樓,經濟學相關的專業書在三樓的一個角落裏。他在書架前踱步,一本一本看著書脊,就像在一群舊友的臉孔裏尋找新朋友。

今天難得一身閑。他口袋裏還揣著剛拿到的講座的勞務費,係著花紙繩的信封背麵寫著一萬日元。

他想趕緊用這筆錢買自己喜歡的書。能隨意花錢真讓人快樂,他的心現在輕快得像個少年。有一萬日元,貴一點的書也能毫不猶豫地買下來。

看了一圈,這裏的書跟一個月以前來時基本沒什麽變化,他有些失望。

沒有想買的書,這一萬日元他不知該怎麽花出去。今天在丸善,他的心情也變得輕快起來。

大概是受了剛才做講座的俱樂部的奢華氣氛影響。他不禁苦笑。

書店裏有很多年輕人,特別是學生很多,他們都默默地在書架前翻看著一本書,或是靜靜地走來走去,用眼睛尋找著自己想要的書。

忠夫喜歡這種地方。他從來沒有像今天這樣,看到喜歡的書就想讓店員立刻包起來。然而不巧的是,可以隨便花錢的時候,卻找不到自己想買的書。

他在書店轉了一圈,又回到樓下。

到了一樓,這邊的氣氛與之前完全不同。這裏是女性用品賣場,客人也跟書店不一樣,自由自在,年輕女性最多。商品都色彩鮮豔,剛看過樸素的書店,這裏色彩豐富、琳琅滿目的商品讓人的眼睛很不適應。

他忽然很想在這裏轉一轉。丸善他已經來過好幾次,但他對一樓毫無興趣,每次隻是經過。不過,想到口袋裏有一萬日元可以隨便花,心情也變得不一樣起來。今天的忠夫,忽然想逛逛女士櫃台。

他曾經在未婚妻草間泰子生日時送過生日禮物,不過那都是母親負責買來的。他從沒想過,自己會給女人挑選禮物。

這裏的客人,當然也是年輕女性居多,基本上看不到男人。不過意外的是,忠夫並不在意。

這裏擺放的商品對忠夫來說都很陌生。來這裏看看,就知道女人平時身上穿的、戴的,都是多麽精致。他就像個觀賞洋娃娃的大人,信步走著,不知不覺到了賣首飾的櫃台。這些首飾才真的像玩具,孩子們的美夢,都沒有這麽閃閃發光。

忠夫腦海裏想到了鹽川信子。他能走進女性用品賣場,也許就是因為這個潛意識的驅動。

他開始把這裏擺放的首飾、毛衣、襯衫,全都往腦海中鹽川信子的身上比了比。這麽想象讓他很愉快。他一邊在腦海中描繪她的身影,一邊在現實中尋找適合她的東西。

不過,要選定一件禮物可不容易。上一刻還覺得每件東西都適合她,下一刻又覺得都不適合。他對女性用品一無所知,他隻能說出眼前的東西很漂亮,顏色雅致或是形狀奇怪,所以,逛了半天,他什麽也沒買到。

有時會碰到讓他眼前一亮的東西,就在眼前,但他仍然鼓不起勇氣去買。他有些害怕,不知道自己送禮物給鹽川信子時,她會是怎樣的反應。

淺野忠夫找不出送鹽川信子禮物的理由。他對她表示出的善意,隻是讓她來自己家裏寫畢業論文和報告。信子每次來他家都會帶著鮮花。當然,這隻是拜訪別人家時的禮儀。要說自己的禮物是回禮也很奇怪。

忠夫也想到,不直接送給信子,而是用化名或是匿名的方式送到她家。這樣的話,自己也就能裝作若無其事,在內心默默品嚐送給她禮物的滿足感。

想到這些,他的心暗自雀躍起來。

信子一定會猜測這件禮物的來處吧。不過,她會想到“淺野忠夫”這個名字嗎?

想到這一點,他又躊躇起來。

實際上,信子想不起自己這個人才是最好的,最好她永遠猜不出是誰送的。

之前,他送信子出門的時候,信子已經說過,不能再來他家了。

敏感的信子,應該早已從母親的舉止猜到,自己是不受歡迎的客人了。當然,母親不會把這些寫在臉上,不過,如果對方足夠敏銳,還是可以感覺到的。

一旦想到要送信子東西,他就沒辦法空手走出商店。他鼓起勇氣走近首飾櫃台。

就算是補償母親對信子的失禮吧。他用這個借口來解釋自己接下來的舉動。

晚上七點多,鹽川弘治開著藍色的車駛上坡道。

白柵欄的房子越來越近。他把車停在門前,鎖上車門,目不斜視,直接走進玄關。

這家人總是從裏麵反鎖著門。門鈴響了,門開了,一個穿著紅色圓點連衣裙的女人出現了。

“哎呀,是你啊。”

女人大膽地**著酥胸,這是一件雞尾酒禮服。她對弘治露出的笑臉也熱情明媚。

“不是說今晚不來嗎?”

弘治邊脫鞋子邊對女人說:“來了不方便嗎?”

“哪裏,來了正好!”

“怎麽了?”

他脫下了一隻鞋。

“你真壞。”

女人抱住他的肩膀。

“清潔女工要來了,真難看,快放開。”

“她剛才說要買東西,出去了。一個小時以後才回來。”

弘治一言不發地往裏走。這棟房子並不大,但每個房間都裝修得華麗光鮮。往裏麵是一個小露台,露台上擺放著長藤椅,大概剛才她正躺在上麵小憩。

弘治脫了外套,放在一邊,又脫了襯衫,隻剩下貼身內衣,在長椅上坐下。

這棟房子地處高台,低處街道已經亮起燈來,屋頂密密麻麻,如波浪般從山穀間鋪展向外海——遠處的平地。蒼白的暮靄升起來,燈光在暮靄的籠罩下顯得星星點點。

狗在裏麵叫了起來。

“枝理子,枝理子。”

弘治從長椅上抬起頭來叫道。

枝理子是弘治在大阪分行任職期間認識的酒吧女。

一開始,去大阪分行就任的弘治,整天被周圍的大阪口音包圍,聽到出身東京的枝理子清脆的東京口音,覺得十分親切,自然而然兩人就親近起來。

弘治回到東京總行時,枝理子曾提出自己也一起來,但沒能成功。她是個精明的女人,早就逼迫弘治答應和她結婚。不過,因為現任妻子還在,她和弘治約定,給他一年半的時間來處理。

她總是威脅弘治說,如果一年半以後,弘治未能履行誓言,以自己的性格,不知會做出什麽樣的事來。

弘治把她從大阪接過來,她的再三請求是一方麵原因,另一方麵是因為他不想把她一個人留在大阪。把她留在自己看不見的地方,也許她會被其他男人拐走。當時在酒吧裏,有好幾個有錢男人總是圍著她轉。

弘治總算找到了現在的這棟房子,把她接了過來。一開始,因為房子太舊,枝理子很不滿。

“算了,就剩半年了。”

她這樣安慰自己。

半年,正是弘治和現在的妻子離婚的剩餘期限。她若要再建一棟新宅子,就太浪費了。

枝理子從冰箱裏拿出冷毛巾。

“這麽大聲叫我幹嗎?”

她走到弘治背後,用毛巾幫他擦臉。她幫他擦完臉後,又用另一條毛巾從後頸擦向後背。

“有什麽事?”

“啊,真冷。”

“不過,很舒服吧。”

“幫我拿煙過來。”

“好——的。”

枝理子從弘治的口袋裏摸出外國香煙,銜在口中,點上了火。

“來了。”

她的口紅沾在了煙嘴上。弘治接過香煙,吐出一串煙圈。

女人把擦完的毛巾扔進籃子裏,凝視著弘治的臉。忽然從他的眼睛、鼻子、臉頰開始,一點一點地舔下去。

“好癢,煙都沒法抽了。”

“這有什麽關係。”

她拿走他嘴上的香煙,湊近弘治的嘴唇。香煙燃去了一大半。

“喂,你……”

女人的臉稍微遠離,盯著弘治說。她的眼睛大大的,眼神深邃。

“你真的會跟你妻子離婚嗎?”

“啊。”

弘治吐出煙圈。

“不高興了?真的會離婚?”

“啊,離的。還有半年。”

“每次都要我催你,真討厭。”

“沒問題,我已經做好準備了。”

“真的?”

“絕不說謊。”

“那你要怎麽跟她說呢?就說性格不合?”

“這麽普通的理由可不行。我要讓她不得不離開。”

“能行嗎?”

“可以。”

弘治看著白色的煙說。

“她不想走,我也要給她一個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