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名抄 關於近代歌體

或問:當今之世,人們對於和歌的看法分為兩派。喜歡《古今集》時代(1)和歌的人,認為現在的和歌寫得不好,動輒以“達摩宗”相譏諷。另一方麵,喜歡當代和歌的人,則討厭《古今集》時代的和歌,謂之“近俗,無甚可觀”。這有點像宗教上的宗派分歧,不免有失公正,也可能會誤導後學之輩。怎樣看待這個問題呢?

答曰:這是當今和歌界很大的爭論,我不敢輕易妄斷是非。然而,人之習性,在於探索日月運行,在於推測鬼神之心,雖無確切把握,但須用心探求。而且,思想不同,看法各異。大體看來,兩派看法勢如水火,難以相容。

和歌的樣態,代代有所不同。從前文字音節未定,隻是隨口吟詠,從《古事記》的“出雲八重垣”開始,才有五句三十一個字音。到了《萬葉集》時代,也隻是表現自己的真情實感,對於文字修飾,似不甚措意。及至中古《古今集》時代,“花”與“實”方才兼備,其樣態也多姿多彩。到了《後撰集》時代,和歌的詞彩已經寫盡了,隨後,吟詠和歌不再注重遣詞造句,而隻以“心”為先。《拾遺集》以來,和歌不落言筌,而以淳樸為上。而到了《後拾遺集》時期,則嫌儂軟,古風不再。不怪乎有先達說:“那時的人不明就裏,名之曰‘後拾遺’,實乃憾事。”《金葉集》則一味突出趣味,許多和歌失於輕飄。《詞花集》和《千載集》大體繼承了《後拾遺》之遺風。和歌古今流變,大體如此。

《拾遺集》之後,和歌一以貫之,經久未變,風情喪失殆盡,陳詞濫調,斯道衰微。古人以花簇為雲朵,以月亮為冰輪,以紅葉為錦繡,如此饒有情趣,而今卻失去了此心,隻在雲中求各種各樣的雲,在冰中尋找異色,在錦繡中尋求細微差異,如此失掉安閑心境,則難有風情可言。偶有所得,也難及古人,不免模仿痕跡,難以渾然一體。至於用詞,因為詞語用盡,鮮明生動之詞匱乏,不值一覷。不能獨運匠心,讀完“五七五”,下麵的“七七”之句即便不讀,亦可推而知之。

今世歌人,深知和歌為世代所吟誦,曆久則益珍貴,便回歸古風,學“幽玄”之體。而學中古之流派(2)的人,則大驚小怪,予以嘲諷。然而,隻要心誌相同,“上手”(3)與“秀歌”(4)兩不相違。清輔、賴政、俊惠、登蓮等人的歌,今人亦難舍棄,而今人和歌中,優秀之作也無人貶低。至於劣作,則一無可取。以《古今集》時代的和歌與當今和歌相比,就好比濃妝者與素妝者相雜(各有其美),對當今的和歌,或全然不解,或厭惡嫌棄,那就太偏頗了。

或問:認為今世和歌之體是一種新體,是否合適?

答曰:這樣責難是不合適的。即使是新體,也未必不好。在唐土,有限的文體也隨時世推移而有變化。我國是個小國,人心尚欠睿智,所以萬事都欲與古代趨同。和歌抒懷言誌,悅人耳目,供時人賞玩而已,何況和歌本身亦非出自今人之工巧。《萬葉集》時代已經古遠,就連《古今集》中的和歌也有人讀不懂了,所以才提出如此的責難。《古今集》中有各式各樣的體式,中古的歌體就出自《古今集》。同時,“幽玄”之樣式也見於《古今集》。即使今日歌體已經用盡,今後要有新創,但就連“俳諧歌”(5)也算在內,恐怕也難以淩駕於《古今集》之上。我一向閉目塞聽,厭惡詆毀之詞,隻是專對中古的和歌情況而論罷了。

或問:這兩種歌體(6),哪種更好吟詠?哪種容易詠出秀歌?

答曰:中古之體容易學,但難出秀歌,因中古之體用詞古舊,專以“風情”為宗旨;今世之體難學,但如能心領神會,當易歌詠。其歌體饒有新意,乃“姿”與“心”相得益彰之故。

或問:我們聽到,歌人皆好惡分明,優劣判然,習者都自以為是,互不相讓。我們該如何判斷孰優孰劣呢?

答曰:為何非要分出優劣不可呢?不論何人,隻要懂得如何用心作歌就好。不過,正如寂蓮入道所言:“此種爭論,宜適可而止。為什麽這樣說呢?以模仿手跡而論,拙劣的字容易模仿,而模仿比自己寫得好的字則很困難。大言‘我等想吟詠什麽樣的歌,都可張口即來’的季經卿、顯昭法師等人,伏案數日,卻一無所得。而那些人想吟詠的和歌,我隻消揮毫潑墨,頃刻即成。”

別人暫且不說,以我自身經驗而論,以前參加人數眾多的歌會,聽了他們的歌,具有獨運匠心之風情者極少,不少作品差強人意,但立意新鮮者卻難得一遇。然而,參加皇宮的歌會,每個人吟詠的和歌卻都能出人意表,入斯道(7)正相契合,圓通無礙,豈不可畏!因而,對和歌之道心領神會者,即是登堂入室,即是進入了名家的境界,即是攀越了高峰絕頂,此外豈有他哉!而風情不足者,尚未登堂入室,徒然貽笑大方。正如化妝,誰都知道什麽是化妝,連出身低賤的下女,也會隨心所欲塗抹一氣。作歌不能獨出心裁,隻能一味拾人牙慧,止於效顰。諸如“晶瑩露珠”“風吹夜深”“心之奧”“哀之底”“月正明”“風中夕暮”“春之故鄉”之類,開始使用時有新鮮之感,但後來不免陳詞濫調,了無新意。吟詠和歌時若自己心裏尚且懵懂,其結果必然是所詠和歌令人莫名其妙。此種和歌不能進入“幽玄”之境,確實可以稱之為“達摩宗”。

或問:對事物之情趣略有所知,但對“幽玄”究竟為何物,尚未了然,敢問其詳。

答曰:和歌之“姿”領悟很難。古人所著《口傳》《髓腦》等,對諸多難事解釋頗為詳盡,至於何謂和歌之“姿”,則語焉不詳。何況所謂“幽玄之體”,聽上去就不免令人困惑。我自己也沒有透徹理解,隻是說出來以供參考。

進入境界者所謂的“趣”,歸根到底就是言辭之外的“餘情”、不顯現於外的氣象。假如“心”與“詞”都極“豔”,“幽玄”自然具備。例如,秋季傍晚的天空景色,無聲無息,不知何故你若有所思,不由潸然淚下。此乃不由自主的感傷,是麵對秋花、紅葉而產生的一種自然感情。再如,一個優雅的女子心有怨懟,而又深藏胸中,強忍不語,看上去神情恍惚,與其看見她心懷怨恨,淚濕衣袖,不如說更感受到了她的可憐可悲;一個幼童,即便他不能用言語具體表達,但大人可以通過外在觀察了解他的所欲所想。以上兩個譬喻,對於不懂風情、思慮淺薄的人而言,恐怕很難理解。幼童的咿呀學語即便一句也沒聽清,卻愈加覺其可愛,聞之仿佛領會其意,此等事情說起來很簡單,但隻可意會,難以言傳。又,在濃霧中眺望秋山,看上去若隱若現,卻令人浮想聯翩,甚至可以想象滿山紅葉層林盡染的優美景觀。心誌全在詞中,如把月亮形容為“皎潔”,把花讚美為“美麗”,何難之有?所謂和歌,就是要在用詞上勝過尋常詞語。一詞多義,抒發難以言狀的情懷,狀寫未曾目睹的世事,借卑微襯托優雅,探究幽微神妙之理,方可在“心”不及、“詞”不足時抒情達意,在區區三十一字中,感天地泣鬼神,此乃和歌之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