掏心窩子

隔壁班的嚴伊回校了,但不是複學,她的病還沒有好。隨同她前來的還有她的媽媽,據藍微琦說,她媽媽看起來很憔悴,兩鬢都是白發。她媽媽幫她辦理了休學手續,學習暫停,在家休養。

“她媽媽在校長室哭了。”藍微琦一改往日的活潑,聲音低沉下來,“嚴伊可一直都是他們全家的希望呢。”

班上的同學大多沒有和嚴伊打過交道,可是此刻,不免兔死狐悲,都跟著傷心難過起來。

“我爸揍我的時候總是振振有詞,說什麽從小挨揍的小孩臉皮厚、心理承受能力強,長大了不容易抑鬱,你們說這是不是歪理?”胖駝打破了沉悶的氣氛。

“我比我媽高一個頭,她現在不敢揍我了,她怕誤傷自己,所以現在她每天就是叨叨叨,擺事實、講道理,一件事情掰開了、揉碎了講。我為了清淨,已經練就了閉耳神功,她說她的,我想我的事兒。”崔育涵接茬。

“曾思羽,還是你幸福啊,你媽對你那麽好。”羅貝貝回頭衝曾思羽感歎,“上次在高中谘詢會上看見你媽媽,她好漂亮、好溫柔哦,我想象不出來她發火會是什麽樣子。”

總的來說,媽媽確實是漂亮、溫柔的,畢竟人到中年又想做少女,發火動怒要不得,平心靜氣最養顏。但那天曾思羽把那個女人的名片交到媽媽手上時,媽媽掃了一眼,臉色一沉,整個人都暗淡了下來。那一刻,她和無邊的夜色融合在一起,沒有了神采,沒有了鮮亮。

那個女人叫鍾蕊,她向曾思羽自我介紹:“我是謝辰的初中同學,畢業後再沒有她的消息,正巧參加讀書會知道有個叫謝辰的人和我同齡,住在這附近,我猜會不會是我的老同學,所以就貿然拜訪,唐突了。這是我的名片,請你交給她,如果我認錯人了,先在這兒說聲對不起,把名片扔了就是。”

接過名片的那一刻,曾思羽懸著的心總算放了下來,還好,和她預想的不一樣,沒有電視劇那般狗血,是她聯想太過豐富了。

媽媽把那張名片捏在手裏許久,手心裏出了汗,名片都潮了。她站在陽台上,把窗戶打開一道縫,冷風颼颼地鑽進縫隙,橫衝直撞,把客廳茶幾上的報紙都吹落到了地上。

媽媽迎著冷風,發絲飛揚,把她的臉都遮住了。

過了好一會兒,她的臉被吹得紅彤彤的。她關上窗戶,走進客廳,把通往陽台的玻璃門關上,然後把曾思羽叫了過來,一起坐到沙發上:“小羽,今天是周五,你也有空,媽媽想和你聊聊,那個夏天,一個女孩的故事。”

於是,在初冬的這個涼意透骨的夜晚,媽媽終於借著一杯普洱茶,帶著曾思羽踏上時光列車,回到31年前——

14歲那年的夏天,升初三的暑假,對女孩謝辰來說,永生難忘。

那個年頭的假期生活是乏善可陳的,沒有雲遊四方的旅行,沒有各種主題的夏令營、社會實踐,當然也沒有補習班和成堆的作業,有的是大把可以任意揮霍的時光,睡懶覺、看電視、去同學家串門、去書店蹭書看,或者索性搬張凳子坐在院子裏,抱著半個西瓜,邊吃邊聽樹上的蟬鳴。

那天,她記得她穿了一條鵝黃色的睡裙,領口是荷葉邊的,腳上是同色係的一雙塑料拖鞋。她照例捧著半個西瓜坐在院子裏的廣玉蘭樹下,剛挖了一勺送進嘴裏,就見一個郵遞員叔叔在院子門口停下自行車,從郵包裏掏出一本雜誌和一封信:“《現代園藝》最新一期雜誌和謝辰的信。”

雜誌是爸爸訂閱的,而信是給謝辰的。信?謝辰有些吃驚,誰會給她寫信呢?捧著西瓜的手濕答答的,她在裙子上蹭了蹭,才接過郵遞員叔叔遞來的信和雜誌。

她回到房間,把雜誌扔在了爸爸的書桌上,去抽屜裏找了把剪刀,貼著邊把信封剪開,從裏麵掏出一封信。沒錯,是寫給謝辰的,開頭是很正式的問候:“謝辰同學,暑假好!”她來不及看信的內容,先翻到了第二頁,看了眼署名,呀!她的心跳瞬間加速了,臉上也潮紅起來。她環顧四周,沒有人,爸媽都去上班了,鄰居也沒來串門,家裏隻有她一個人,她把手放在胸口,平複了一下激動又緊張的心情,才把信看完。

是隔壁班的男生葛又軒寫來的。葛又軒學習成績很棒,籃球也打得好,是學校籃球隊的主力,每次和外校比賽,都是靠他的超高得分力挽狂瀾。很多女生,包括謝辰都是他的粉絲,她們自發組織啦啦隊為他的每場比賽加油助威。她從來沒想過有一天葛又軒會主動給她寫信。她覺得是在做夢。可是她把手指塞進嘴裏咬了一口,疼,那就不是做夢。

葛又軒在信裏說,其實他很早就已經留意到謝辰了,因為謝辰是眾所周知的才女,寫得一手好文章,在校報上屢屢讀到她的文章,都讓他拍案叫絕。而語文是他的弱項,尤其是作文,每次他冥思苦想、抓耳撓腮都不得要領,這是他生平遭遇過的最大的挫折,所以冒昧地寫信給謝辰,想向她討教一番寫作技巧,順便也可以交流一下各自的暑假生活。至於謝辰的地址,是葛又軒好不容易才打聽到的,為免牽連他人,他暫時不能告知那人的姓名,還望謝辰諒解。

謝辰當然不會責怪那人泄露了她的地址,她甚至是有些感激的,因為,她人生收到的第一封信來自葛又軒!她把那封信捧在胸口,一個人禁不住笑出聲來。等到回過神來,再去院子裏的時候,那挖了一口的半個西瓜上,蒼蠅飛來飛去,可惜了。

她顧不上西瓜了,回到自己的房間,把抽屜翻了個底朝天也沒找到一張好看的信紙,畢竟,她從來沒有寫過信,自然也就沒有買過信紙了。於是,她換了一件西瓜紅的連衣裙,穿上涼鞋,去了一趟鎮上。那天是7月的一個晴朗日子,37攝氏度的氣溫,火辣辣的太陽下,她走了好久才到鎮上的文化用品商店,挑選了藍色還帶點兒香水味的信紙,順便把信封和郵票也買了。回到家的時候,身上濕透了,她去衝了個澡,然後吹著電扇的熱風,在書桌前,給葛又軒回了一封信。

那封信寫了好幾遍,寫了撕,撕了又寫,總覺得不滿意,等到一遝信紙都快扯光了,她才把信寫完。在信裏,她告訴葛又軒,好的寫作是從閱讀開始的,什麽書都可以讀,隻要是健康的,哪怕是爸爸訂閱的園林雜誌,她也會拿過來翻翻,有時能找到一些寫作的靈感。有時在院子裏發發呆,看看樹,看看花,看看天空,看看鄰居家那隻翻越柵欄闖進來的貓,也會有想要為它們記錄些什麽的衝動。

“寫作,大約就是和人分享你的生活、你的心思、你對世界的認識吧,掏心窩子,真心實意,文字就不會難看。”

女孩謝辰至今還記得14歲夏天第一封寄出去的信中的這句話,“掏心窩子”,說的就是她自己吧。

把信寄出去之後,謝辰每天都在期盼郵遞員叔叔的身影。他好忙,總是騎著一輛綠色的郵車在幾個鎮上來回轉,誰家有信、報紙、雜誌、包裹,全靠他一人來送,忙得像一隻被不停抽打的陀螺。

但“陀螺”在這個夏天卻時常在謝辰家的院子門口停下。

“謝辰,你的信!”郵遞員叔叔把信遞給她,笑眯眯地問,“是好朋友寫來的吧?字跡很清秀,看起來是個好學生呢。”

“是啊,暑假不能見麵,我們就寫信。謝謝叔叔!”

那是夏天最美的時光,收到一封期待已久的信,聽另一個人分享他的暑假生活。他說他和同學打球,為了爭一個籃板球,同伴的手指差點戳到他的眼睛;他說他有個宏大的目標,用這個暑假把金庸的武俠小說都看一遍,目前為止,已經看完了《書劍恩仇錄》《射雕英雄傳》《倚天屠龍記》,下一部準備看《笑傲江湖》;他說他在自習初三的物理,他覺得物理世界太奇妙了,這世上怎麽會有這麽有趣的學科;他說……

從來沒有想過會以這樣一種方式走進一個男生的世界。

她很想與人分享這份喜悅,於是,她告訴了來串門的好朋友——田家妮和鍾蕊。她們是從小學一路成長起來的好朋友,無話不談,她們三個約定了,誰都不可以隱藏秘密。

“天哪,隔壁班那個最受歡迎的男生葛又軒給你寫信了?快說,他在信裏寫了什麽?是不是說他對你……”她們既羨慕又八卦。

“不是啦,他就來問問我怎麽提高作文水平。”謝辰羞得滿臉通紅。

她雖然嘴上否認,可是心裏又暗暗期待她們的猜測是真的。

她又有些擔心,開學後在學校裏遇見葛又軒的時候,該怎麽打招呼呢?寫了一個暑假的信,心裏覺得很熟了,就像老朋友一樣,可是當麵遇見,如果表現得很熟絡,還是會不自然吧?畢竟從前,他們一句話都沒說過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