烏鴉一飛過,這一天才真正地過去了。

因為大昴星升起來了,大昴星好像銅球似的亮晶晶的了。

天河和月亮也都上來了。

蝙蝠也飛起來了。

是凡跟著太陽一起來的,現在都回去了。人睡了,豬、馬、牛、羊也都睡了,燕子和蝴蝶也都不飛了。就連房根底下的牽牛花,也一朵都沒有開的。含苞的含苞,蜷縮的蜷縮。含苞的準備著歡迎那早晨又要來的太陽,那蜷縮的,因為它已經在昨天歡迎過了,它要落去了。

隨著月亮上來的星夜,大昴星也不過是月亮的一個馬前卒,讓它先跑到一步就是了。

夜一來蛤蟆就叫,在河溝裏叫,在窪地裏叫。蟲子也叫,在院心草棵子裏,在城外的大田上,有的叫在人家的花盆裏,有的叫在人家的墳頭上。

夏夜若無風無雨就這樣過去了,一夜又一夜。

很快夏天就過完了,秋天就來了。秋天和夏天的分別不太大,也不過天涼了,夜裏非蓋著被子睡覺不可。種田的人白天忙著收割,夜裏多做幾個割高粱的夢就是了。

女人一到了八月也不過就是漿衣裳,拆被子,捶棒槌,捶得街街巷巷早晚叮叮當當地亂響。

“棒槌”一捶完,做起被子來,就是冬天。

冬天下雪了。

人們四季裏,風、霜、雨、雪地過著,霜打了,雨淋了。大風來時是飛沙走石,似乎是很了不起的樣子。冬天,大地被凍裂了,江河被凍住了。再冷起來,江河也被凍得鏘鏘地響著裂開了紋。冬天,凍掉了人的耳朵……破了人的鼻子……裂了人的手和腳。

但這是大自然的威風,與小民們無關。

呼蘭河的人們就是這樣,冬天來了就穿棉衣裳,夏天來了就穿單衣裳。就好像太陽出來了就起來,太陽落了就睡覺似的。

被冬天凍裂了手指的,到了夏天也自然就好了。好不了的,去“李永春”藥鋪,買二兩紅花,泡一點紅花酒來擦一擦,擦得手指通紅也不見消,也許就越來越腫起來。那麽再到“李永春”藥鋪去,這回可不買紅花了,是買了一貼膏藥來。回到家裏,用火一烤,黏黏糊糊的就貼在凍瘡上了。這膏藥是真好,貼上了一點也不礙事。該趕車的去趕車,該切菜的去切菜。黏黏糊糊的是真好,見了水也不掉,該洗衣裳的洗衣裳去好了。就是掉了,拿在火上再一烤,就還貼得上的。一貼,貼了半個月。

呼蘭河這地方的人,什麽都講結實、耐用,這膏藥這樣耐用,實在是合乎這地方的人情。雖然是貼了半個月,手也還沒有見好,但這膏藥總算是耐用,沒有白花錢。於是再買一貼去,貼來貼去,這手可就越腫越大了。還有些買不起膏藥的,就撿人家貼乏了的來貼。

到後來,那結果,誰曉得是怎樣呢,反正一塌糊塗去了吧。

春夏秋冬,一年四季來回循環地走,那是自古也就這樣的了。風霜雨雪,受得住的就過去了;受不住的,就尋求著自然的結果。那自然的結果不大好,把一個人默默地一聲不響地就拉著離開了這人間的世界了。

至於那還沒有被拉去的,就風霜雨雪,仍舊在人間被吹打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