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 不健全的腿

“‘人民革命軍’在哪裏?”二裏半突然問起趙三說。這使趙三想:“二裏半當了走狗吧?”他沒對他告訴。二裏半又去問青山。青山說:

“你不要問,再等幾天跟著我走好了!”

二裏半急迫著好像他就要跑到革命軍去。青山長聲告訴他:

“革命軍在磐石,你去得了嗎?我看你一點膽量也沒有,殺一隻羊都不能夠。”接著他故意羞辱他似的,“你的山羊還好啊?”二裏半為了生氣,他的白眼球立刻多過黑眼球,他的熱情立刻在心裏結成冰。李青山不與他再多說一句,望向窗外天邊的樹,小聲搖著頭,他唱起小調來。二裏半臨出門,青山的女人流汗在廚房向他說:

“李大叔,吃了飯走吧。”

青山看到二裏半可憐的樣子,他笑說:

“回家做什麽,老婆也沒有了,吃了飯再說吧!”

他自己沒有了家庭,他貪戀別人的家庭。當他拾起筷子時,很快一碗麥飯吃下去了,接連他又吃兩大碗,別人還沒吃完,他已經在抽煙了!他一點湯也沒喝,隻吃了飯就去抽煙。

“喝些湯,白菜湯很好。”

“不喝,老婆死了三天,三天沒吃幹飯哩!”二裏半搖著頭說。

青山忙問:“你的山羊吃了幹飯沒有?”

二裏半吃飽飯,好像一切都有希望。他沒生氣,照例自己笑起來。他感到滿意離開青山家,在小道上不斷地抽他的煙火,天色茫茫的並不引他悲哀,蛤蟆在小河邊一聲聲地哇叫。河邊的小樹隨了風在騷鬧,他踏著往日自己的菜田,他震動著往日的心波。菜田連棵菜也不生長。

那邊的人家老太太和小孩子們載起暮色來在田上匍匐。他們相遇在地端,二裏半說:

“你們在掘地嗎?地下可有寶物?若有我也蹲下掘吧!”

一個很小的孩子發出脆聲:“拾麥穗呀!”孩子似乎是快樂,老祖母在那邊已歎息了:

“有寶物?……我的老天爺?孩子餓得亂叫,領他們來拾幾粒麥穗,回家給他們做幹糧吃。”二裏半把煙袋給老太太吸,她拿過煙袋,連擦都沒有擦,就放進嘴去。顯然她是熟悉吸煙,並且十分需要。她把肩膀抬得高高,她緊合了眼睛,濃煙不住從嘴裏冒出,從鼻孔裏冒出。那樣很危險,好像她的鼻子快要著火。

“一個多月了,沒得摸到煙袋。”

她像仍不願意舍棄煙袋,理智勉強了她。二裏半接過去把煙袋在地麵響著。

人間已是那般寂寞了!天邊的紅霞沒有鳥兒翻飛,人家的籬牆沒有狗兒吠叫。

老太太從腰間慢慢取出一個紙團,紙團慢慢在手下舒展開,而後又折平。

“你回家去看看吧!老婆、孩子都死了!誰能救你,你回家去看看吧!看看就明白啦!”

她指點那張紙,好似指點符咒似的。

天更黑了!黑得和帳幕緊逼住人臉。最小的孩子,走幾步,就抱住祖母的大腿,他不住地嚷著:

“奶奶,我的筐滿了,我提不動呀!”

祖母為他提筐,拉著他。那幾個大一些的孩子衛隊似的跑在前麵。到家,祖母點燈看時,滿筐蒿草,蒿草從筐沿要流出來,而沒有麥穗,祖母打著孩子的頭笑了:

“這都是你拾得的麥穗嗎?”祖母把笑臉轉換哀傷的臉,她想:“孩子還不認識麥穗,難為了孩子!”

五月節:雖然是夏天,卻像吹起秋風來。二裏半熄了燈,雄壯著從屋簷出現,他提起切菜刀,在牆角,在羊棚,就是院外白樹下,他也搜遍。他要使自己無牽無掛,好像非立刻殺死老羊不可。

這是二裏半臨行的前夜:

老羊嗚叫著回來,胡子間掛了野草,在欄棚處擦得欄柵響。二裏半手中的刀,舉得比頭還高,他朝向欄杆走去。

菜刀飛出去,喳啦砍倒了小樹。

老羊走過來,在他的腿間搔癢。二裏半許久許久地撫摩著羊頭,他十分羞愧,好像耶穌教徒一般向羊禱告。

清早他像對羊說話,在羊棚喃喃了一陣,關好羊欄,羊在欄中吃草。

五月節,晴明的青空。老趙三看這不像五月節樣;麥子沒長起來,嗅不到麥香,家家門前沒掛紙葫蘆。他想這一切是變了!變得這樣速!去年的五月節,清清明明的,就在眼前似的,孩子們不是捕蝴蝶嗎?他不是喝酒嗎?

他坐在門前一棵倒折的樹幹上,憑吊這已失去的一切。

李青山的身子經過他,他扮成“小工”模樣,赤足卷起褲口,他說給趙三:

“我走了!城裏有人候著,我就要去……”

青山沒提到五月節。

二裏半遠遠跛腳奔來,他青色馬一樣的臉孔,好像帶著笑容。他說:

“你在這裏坐著,我看你快要朽在這根木頭上……”

二裏半回頭看時,被關在欄中的老羊,居然隨在身後,立刻他的臉更拖長起來:

“這隻老羊……替我養著吧!趙三哥!你活一天替我養一天吧!……”

二裏半的手,在羊毛上惜別,他流淚的手,最後一刻摸著羊毛。

他快走,跟上前麵李青山去。身後老羊不住哀叫,羊的胡子慢慢在擺動……

二裏半不健全的腿顛跌著顛跌著,遠了!模糊了!山崗和樹林,漸去漸遙。羊聲在遙遠處伴著老趙三茫然地嘶鳴。

1934年9月9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