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 失敗的黃色藥包
開拔的隊伍在南山道轉彎時,孩子在母親懷中向父親送別。行過大樹道,人們滑過河邊,他們的衣裝和步伐看起來不像一支隊伍,但衣服下藏著猛壯的心。這些心把他們帶走,他們的心銅一般凝結著出發。最末一刻大山坡還未曾遮沒最後的一個人,一個抱在媽媽懷中的小孩他呼叫“爹爹”。孩子的呼叫什麽也沒得到,父親連手臂也沒搖動一下,孩子好像把聲響撞到了岩石。
女人們一進家屋,屋子好像空了!房屋好像修造在天空,素白的陽光在窗上,卻不帶來一點意義。她們不需要男人回來,隻需要好消息。消息來時,是五天過後,老趙三赤著他顯露筋骨的腳奔向李二嬸子去告訴:
“聽說青山他們被打散啦!”顯然趙三是手足無措,他的胡子也震驚起來,似乎忙著要從他的嘴巴跳下。
“真的有人回來了嗎?”
李二嬸子的喉嚨變作細長的管道,使聲音出來做出多角形。
“真的平兒回來啦。”趙三說。
嚴重的夜,從天上走下。日本兵團剿打魚村、白旗屯和三家子……
平兒正在王寡婦家,他休息在情婦的心懷中。外麵狗叫,聽到日本人說話,平兒越牆逃走;他埋進一片蒿草中,蛤蟆在腳間跳。
“非拿住這小子不可,怕是他們和義勇軍接連。”
在蒿草中他聽清這是誰在說:“走狗們!”
平兒也聽清他的情婦被拷打:
“男人哪裏去啦?——快說,再不說槍斃!”
他們不住罵:“你們這些母狗,豬養的。”
平兒完全赤身,他走了很遠。他去扯衣襟拭汗,衣襟沒有了,在腿上扒了一下,於是才發現自己的身影落在地麵和光身的孩子一般。
二裏半的麻婆子被殺,羅圈腿被殺,死了兩個人,村中安息兩天。第三天又是要死人的日子。日本兵滿村竄走,平兒到金枝家棚頂去過夜。金枝說:
“不行呀!棚頂方才也來小鬼子翻過。”
平兒於是在田間跑著,槍彈不住向他放射,平兒的眼睛不會轉彎,他聽有人近處叫:“拿活的,拿活的……”
他錯覺聽到了一切,他遇見一扇門推進去,一個老頭在燒飯,平兒快流眼淚了:
“老伯伯,救命,把我藏起來吧!快救命吧!”
老頭子說:“什麽事?”
“日本子捉我。”
平兒鼻子流血,好像他說到日本子才流血。他向全屋四麵張望,就像連一條縫也沒尋到似的,他轉身要跑,老人捉住,出了後門,盛糞的長形的籠子在門旁,掀起糞籠老人說:
“你就爬進去,輕輕喘氣。”
老人用粥飯塗上紙條把後門封起來,他到鍋邊吃飯。糞籠下的平兒聽見來人和老人講話,接著他便聽到有人在弄門扇,門就要開了,自己就要被捉了!他想要從籠子跳出來。但是,很快那些人,那些魔鬼去了!
平兒從安全的糞籠出來,滿臉糞屑,白臉染著紅血條,鼻子仍然流著血,他的樣子已經很慘。
李青山這次他信任“革命軍”有用,逃回村來,他不同別人一樣帶回衰喪的樣子,他在王婆家說:
“革命軍所好是他不混亂幹事,他們有紀律,這回我算相信,紅胡子算完蛋:自己紛爭,亂撞胡撞。”
這次聽眾很少,人們不相信青山。村人天生容易失望,每個人容易失望。每個人覺得完了!隻有老趙三,他不失望,他說:
“那麽再組織起來去當革命軍吧!”
王婆覺得趙三說話和孩子一般可笑。但是她沒笑他。她的身邊坐著戴男人帽子的當過胡子救過國的女英雄說:
“死的就丟下,那麽受傷的怎樣了?”
“受微傷的不都回來了嗎?受重傷那就管不了,死就是啦!”
正這時北村一個老婆婆瘋了似的哭著跑來和李青山拚命。她捧住頭,像捧住一塊石頭般地投向牆壁,嘴中發出短句:
“李青山……仇人……我的兒子讓你領走去喪命。”
人們拉開她,她有力掙紮,比一頭瘋牛更有力:
“就這樣不行,你把我給小日本送去吧!我要死……到應死的時候了!……”
她就這樣不住地捉她的頭發,慢慢她倒下來,她換不上氣來,她輕輕拍著王婆的膝蓋:
“老姐姐,你也許知道我的心,十九歲守寡,守了幾十年,守這個兒子……我那些挨餓的日子呀!我跟孩子到山坡去割毛草,大雨來了,雨從山坡把娘兒兩個拍滾下來,我的頭,在我想是碎了,誰知道?還沒死……早死早完事。”
她的眼淚一陣濕熱濕透王婆的膝蓋,她開始輕輕哭:
“你說我還守什麽?……我死了吧!有日本子等著,菱花那丫頭也長不大,死了吧!”
果然死了,房梁上吊死的。三歲孩子菱花小脖頸和祖母並排懸著,高掛起正像兩條瘦魚。
死亡率在村中又在開始快速,但是人們不怎樣覺察,患著傳染病一般的全鄉村又在昏迷中掙紮。
“愛國軍”從三家子經過,張著黃色旗,旗上有紅字“愛國軍”。人們有的跟著去了!他們不知道怎樣愛國,愛國又有什麽用處,隻是他們沒有飯吃啊!
李青山不去,他說那也是胡子編成的。老趙三為著“愛國軍”和兒子吵架:
“我看你是應該去,在家若是傳出風聲去有人捉拿你。跟去混混,到最末就是殺死一個日本鬼子也上算,也出出氣。年輕氣壯,出一口氣也是好的。”
老趙三一點見識也沒有,他這樣盲動的說話使兒子不佩服,平兒同爹爹講話總是把眼睛繞著圈子斜視一下,或是不協調地抖一兩下肩頭,這樣對待他,他非常不願意接受,有時老趙三自己想:
“老趙三怎不是個小趙三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