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 你要死滅嗎
王婆以為又是假裝搜查到村中捉女人,於是她沒想到什麽惡劣的事情上去,安然地睡了!趙三那老頭子也非常老了!他回來沒有驚動誰也睡了!
過了夜,日本憲兵在門外輕輕敲門,走進來的,看樣像個中國人,他的長靴染了濕淋的露水,從口袋取出手巾,擺出泰然的樣子坐在炕沿慢慢擦他的靴子,訪問就在這時開始:
“你家昨夜沒有人來過?不要緊,你要說實話。”
趙三剛起來,意識有點不清,不曉得這是什麽事情要發生。於是那個憲兵把手中的帽子用力抖了一下,不是柔和而不在意的態度了:“渾蛋!你怎麽不知道?等帶去你就知道了!”
說了這話並沒帶他去。王婆一麵在扣衣紐一麵搶說:
“問的是什麽人?昨夜來過幾個‘老總’,搜查沒有什麽就走了!”
那個軍官樣的把態度完全是對著王婆,用一種親昵的聲音問:
“老太太請告訴吧!有賞哩!”
王婆的樣子仍是沒有改變。那人又說:
“我們是捉胡子,有胡子鄉民也是同樣受害,你沒見著昨天汽車來到村子宣傳‘王道’嗎?‘王道’叫人誠實。老太太說了吧!有賞呢!”
王婆麵對著窗子照上來的紅日影,她說:
“我不知道這回事。”
那個軍官又想大叫,可是停住了,他的嘴唇困難的又動幾下:
“‘滿洲國’要把害民的胡子掃清,知道胡子不去報告,查出來槍斃!”這時那個長靴人用斜眼神侮辱趙三一下。接著他再也不說什麽,等待答複,終於他什麽也沒得到答複。
還不到中午,亂墳崗子多了三個死屍,其中一個是女屍。
人們都知道那個女屍,就是在北村一個寡婦家搜出的那個“女學生”。
趙三聽得別人說“女學生”是什麽“黨”。但是他不曉得什麽“黨”做什麽解釋。當夜在喝酒以後把這一切秘事告訴了王婆,他也不知道那“女學生”倒有什麽秘事,到底為什麽才死?他隻感到不許傳說的事情神秘,他也必定要說。
王婆她十分不願意聽,因為這件事情發生,她擔心她的女兒,她怕是女兒的命運和那個“女學生”一般樣。
趙三的胡子白了!也更稀疏,喝過酒,臉更是發紅,他任意把自己攤散在炕角。
平兒擔了大捆的綠草回來,曬幹可以成柴,在院心他把綠草鋪平。進屋他不立刻吃飯,透汗的短衫脫在身邊,他好像憤怒似的,用力來拍響他多肉的肩頭,嘴裏長長地吐著呼吸。過了很長時間爹爹說:
“你們年輕人應該有些膽量。這不是叫人死嗎?亡國了!麥地不能種了,雞犬也要死淨。”
老頭子說話像吵架一般。王婆給平兒縫汗衫上的大口,她感動了,想到亡國,把汗衫縫錯了!她把兩個袖口完全縫住。
趙三和一個老牛般樣,年輕時的氣力全都消滅,隻回想“鐮刀會”,又告訴平兒:
“那時候你還小著哩!我和李青山他們弄了個‘鐮刀會’。勇得很!可是我受了打擊,那一次使我碰壁了,你娘去借隻洋炮來,誰知道沒有用洋炮,就是一根棍子出了人命,從那時起就倒黴了!一年不如一年活到如今。”
“狗,到底不是狼,你爹從出事以後,對‘鐮刀會’就沒趣了!青牛就是那年賣的。”
她這樣搶白著,使趙三感到羞恥和憤恨。同時自己為什麽當時就那樣卑小?心髒發燃了一刻,他說著使自己滿意的話:
“這下子東家也不東家了!有日本子,東家也不好幹什麽!”
他為著充血的輕便的身子,他向樹林那麵去散步,那兒有樹林,林梢在青色的天邊圖出美調的和舒卷著的雲一樣的弧線。青的天幕在前麵直垂下來,曲卷的樹梢花邊一般的嵌上天幕。田間往日的蝶兒在飛,一切野花還不曾開。小草房一座一座的攤落著,有的留下殘牆在曬陽光,有的也許是被炸彈帶走了屋蓋。房身整整齊齊地擺在那裏。
趙三闊大開胸膛,他呼吸田間透明的空氣。他不願意走了,停腳在一片荒蕪的、過去的麥地旁。就這樣不多一時,他又感到煩惱,因為他想起往日自己的麥田而今喪盡在炮火下,在日本兵的足下必定不能夠再長起來,他帶著麥田的憂傷又走過一片瓜田,瓜地也不見了種瓜的人,瓜田盡被一些蒿草充塞。去年看守瓜地小房,依然存在;趙三倒在小房下的短草梢頭。他欲睡了!朦朦看見一些“高麗”人從大樹林穿過。視線從地平麵直發過去,那一些“高麗”人仿佛是走在天邊。
假如沒有亂插在地麵的家屋,那麽趙三覺得自己是躺在天邊了!
陽光迷住他的眼睛,使他不能再遠看了!聽得見村狗在遠方無聊地吠叫。
如此荒涼的曠野,野狗也不到這裏巡行。獨有酒燒胸膛的趙三到這裏巡行,但是他沒有目的,任意足尖踏到什麽地點,他走過無數禿田,他覺得過於可惜,點一點頭,擺一擺手,不住地歎著氣走回家去。
村中的寡婦多起來,前麵是三個寡婦,其中的一個尚拉著她的孩子走。
紅臉的老趙三走近家門又轉彎了!他是那樣信步而無主地走!憂傷在前麵招示他,忽然間一個大凹洞,踏下腳去。他未曾注意這個,好像他一心要完成長途似的,繼續前進。那裏還有炸彈的洞穴,但不能阻礙他的去路,因為喝酒,壯年的血氣鼓動他。
在一間破房子裏,一隻母貓正在哺乳一群小貓。他不願看這些,他繼續走,沒有一個熟人與他遇見。直到天西燒紅著雲彩,他滴血的心,垂淚的眼睛竟來到死去的年輕時夥伴們的墳上,不帶酒祭奠他們,隻是無話坐在朋友們之前。
亡國後的老趙三,驀然念起那些死去的英勇的夥伴!留下活著的老的,隻有悲憤而不能走險了,老趙三不能走險了!
那是個繁星的夜,李青山發著瘋了!他的啞喉嚨,使他講話帶著神秘而緊張的聲色。這是第一次他們大型的集會。在趙三家裏,他們像在舉行什麽盛大的典禮,莊嚴與靜肅。人們感到缺乏空氣一般,人們連鼻子也沒有一個作響。屋子不燃燈,人們的眼睛和夜裏的貓眼一般,閃閃有磷光而發綠。
王婆的尖腳,不住地踏在窗外,她安靜的手下提了一隻破洋燈罩,她時時準備著把玻璃燈罩摔碎。她是個守夜的老鼠,時時防備貓來。她到籬笆外繞走一趟,站在籬笆外聽一聽他們的談論高低,有沒有危險性?手中的燈罩她時刻不能忘記。
屋中李青山固執而且濁重的聲音繼續下去:
“在這半月裏,我才真知道人民革命軍真是不行,要幹人民革命軍那就必得倒黴,他們盡是些‘洋學生’,上馬還得用人抬上去。他們嘴裏就會狂喊‘退卻’。二十八日那夜外麵下小雨,我們十個同誌正吃飯,飯碗被炸碎了哩!派兩個出去尋炸彈的來路。大家來想一想,兩個‘洋學生’跑出去,唉!喪氣,被敵人追著連帽子都跑丟了,‘學生’們常常給敵人打死……”
羅圈腿插嘴了:“革命軍還不如紅胡子有用?”
月光照進窗來太暗了!當時沒有人能發現羅圈腿發問時是個什麽奇怪的神情。
李青山又在開始:
“革命軍紀律可真厲害,你們懂嗎?什麽叫紀律?那就是規矩。規矩大緊,我們也受不了。比方吧:屯子裏年輕輕的姑娘眼望著不準去……哈哈!我吃了一回苦,同誌打了我十下槍柄哩!”
他說到這裏,自己停下笑起來,但是沒敢大聲。他繼續下去。
二裏半對於這些事情始終是缺乏興致,他在一邊瞌睡,老趙三用他的煙袋鍋撞一下在睡的缺乏政治思想的二裏半,並且趙三大不滿意起來:
“聽著呀!聽著,這是什麽年頭還睡覺?”
王婆的尖腳亂踏著地麵作響一陣,人們聽一聽,沒聽到燈罩的響聲,知道日本兵沒有來,同時人民感到嚴重的氣氛。李青山的計劃嚴重著發表。
李青山是個農人,他尚分不清該怎樣把事弄起來,隻說著:
“屯子裏的小夥子召集起來,起來救國吧!革命軍那一群‘學生’是不行。隻有紅胡子才有膽量。”
老趙三他的煙袋沒有燃著,丟在炕上,急快地拍一下手他說:
“對!召集小夥子們,起名也叫革命軍。”
其實趙三完全不能明白,因為他還不曾聽說什麽叫作革命軍,他無由得到安慰,他的大手掌快樂地不停地撂著胡子。對於趙三這完全和十年前組織“鐮刀會”同樣興致,也是暗室,也是靜悄悄的講話。
老趙三快樂得終夜不能睡覺,大手掌翻了個終夜。
同時站在二裏半的牆外可以數清他鼾聲的拍子。
鄉間,日本人的毒手努力毒化農民,就說要恢複“大清國”,要做“忠臣”“孝子”“節婦”。可是另一方麵,正相反的勢力也增長著。
天一黑下來就有人越牆藏在王婆家中,那個黑胡子的人每夜來,成為王婆的熟人。在王婆家吃夜飯,那人向她說:
“你的女兒能幹得很,背著步槍爬山爬得快呢!可是……已經……”
平兒蹲在炕下,他吸爹爹的煙袋。輕微的一點妒忌橫過心麵。他有意弄響煙袋在門扇上,他走出去了。外麵是陰沉全黑的夜,他在黑色中消滅了自己。等他憂悒著轉回來時,王婆已是在垂淚的境況。
那夜老趙三回來得很晚,那是因為他逢人便講亡國、救國、義勇軍、革命軍……這一些出奇的字眼,所以弄得回來這樣晚。快雞叫的時候了!趙三的家沒有雞,全村聽不見往日的雞鳴。隻有褪色的月光在窗上,“三星”不見了,知道天快明了。
他把兒子從夢中喚醒,他告訴他得意的宣傳工作:東村那個寡婦怎樣把孩子送回娘家預備去投義勇軍。小夥子們怎樣準備集合。老頭子好像已在衙門裏做了官員一樣,搖搖擺擺著他講話時的姿勢,搖搖擺擺著他自己的心情,他整個的靈魂在闊步!
稍微沉靜一刻,他問平兒:
“那個人來了沒有?那個黑胡子的人?”
平兒仍回到睡中,爹爹正鼓動著生力,他卻睡了!爹爹的話在他耳邊,像蚊蟲嗡叫一般無意義。趙三立刻動怒起來,他覺得他光榮的事業,不能有人承受下去,感到養了這樣的兒子沒用,他失望。
王婆一點聲息也不發出,像是在睡般。
明朝,黑胡子的人,忽然走來,王婆又問他:
“那孩子死的時候,你到底是親眼看見她沒有?”
他弄著騙術一般:
“老太太你怎麽還不明白?不是老早就對你講嗎?死了就死了吧!革命就不怕死,那是露臉的死啊……比當日本狗的奴隸活著強得多哪!”
王婆常常聽他們這一類人說“死”說“活”……她也想死是應該,於是安靜下去,用她昨夜為著淚水所侵蝕的眼睛觀察那熟人急轉的麵孔。終於她接受了!那所有那人從囊中取出來的小本子和小字,充滿在上麵像黑點一般零散的紙張,她全接受了!另外還有發亮的小槍一支也遞給王婆。那個人急忙著要走,這時王婆又不自禁地問:
“她也是槍打死的嗎?”
那人開門急走出去了!因為急走,那人沒有注意到王婆。
王婆往日裏,她不知恐怖,常常把那一些別人帶來的小本子放在廚房裏。有時她竟任意丟在席子下麵。今天她卻減少了膽量,她想那些東西若被搜查著,日本兵的刺刀會通刺了自己。她好像覺著自己的遭遇要和女兒一樣似的,尤其是手掌裏的小槍。她被恫嚇著慢慢戰栗起來。女兒也一定被同樣的槍殺死。她終止了想,她知道當前的事情開始緊急。
趙三倉皇了臉回來,王婆沒有理他走向後麵柴堆那兒。柴草不似每年,那是燒空了!在一片平地上稀疏的生著馬蛇菜。她開始掘地洞;聽村狗在狂咬,她有些心慌意亂,把鐮刀頭插進土去無力拔出。她好像要倒落一般:全身受著什麽壓迫要把肉體解散了一般。過了一刻難忍昏迷的時間,她跑去呼喚她的老同伴。可是當走到房門又急轉回來,她想起別人的訓告:
重要的事情誰也不能告訴,兩口子也不能告訴。
那個黑胡子的人,向她說過的話也使她回想了一遍:
你不要叫趙三知道,那老頭子說不定和小孩子似的。
等她埋好之後,日本兵繼續來過十幾個。多半隻戴了銅帽,連長靴都沒穿就來了。人們知道他們又是在弄女人。
王婆什麽觀察力也失去了!不自覺的退縮在趙三的身後,就連那永久帶著笑臉,常來王婆家搜查的日本官長,她也不認識了。臨走時那人向王婆說“再見”,她直直遲疑著而不回答一聲。
“拔”——“拔”,就是出發的意思,老婆們給男人在搜集衣裳或是鞋襪。
李青山派人到每家去尋個公雞,沒得尋到,有人提議把二裏半的老山羊殺了吧!山羊正走在李青山的門前,或者是歇涼,或者是它走不動了!它的一隻獨角塞進籬牆的縫隙,小夥子們去抬它,但是無法把獨角弄出。
二裏半從門口經過,山羊就跟在後麵回家去了!二裏半說:
“你們要殺就殺吧!早晚還不是給日本子留著嗎!”
李二嫂子在一邊說:
“日本子可不要它,老得不成樣。”
二裏半說:“日本子可不要它,老也老死了!”
人們宣誓的日子到了!沒有尋到公雞,決定拿老山羊來代替。小夥子們把山羊抬著,在杆上四腳倒掛下去,山羊不住哀叫。二裏半可笑的悲哀的形色跟著山羊走來,他的跌腳仿佛是一步一步把地麵踏陷。波浪狀的行走,越走越快!他的老婆瘋狂地想把他拖回去,然而不能做到,二裏半惶惶地走了一路。山羊被抬過一個山腰的小曲道。山羊被升上院心鋪好紅布的方桌。
東村的寡婦也來了!她在桌前跪下禱告了一陣,又到桌前點著兩支紅蠟燭,蠟燭一點著,二裏半知道快要殺羊了。
院心除了老趙三那盡是一些年輕小夥子在走轉。他們**胸臂,強壯而且凶橫。
趙三總是向那個東村的寡婦說,他一看見她便宣傳她。他一遇見事情,就不像往日那樣貪婪吸他的煙袋。說話表示出莊嚴,連胡子也不動**一下:
“救國的日子就要來到。有血氣的人不肯當亡國奴,甘願做日本刺刀下的屈死鬼。”
趙三隻知道自己是中國人。無論他向別人講解了多少遍,他總不能明白他在中國人中是站在怎樣的階級。雖然這樣,老趙三也是非常進步,他可以代表整村人在進步著,那就是他從前不曉得什麽叫國家,從前也許忘掉了自己是哪國的國民!
他不開言了!靜站在院心,等待宏壯悲憤的典禮來臨。
來到三十多人,帶來重壓的大會,可真的觸到趙三了!使他的胡子也感到非常重要而不可挫碰一下。
四月裏晴朗的天空從山脊流照下來,房周的大樹群在正午垂曲地立在太陽下。暢明的天光與人們共同宣誓。
寡婦們和亡家的獨身漢在青山喊過口號之後完全用膝頭曲倒在天光之下。羊的脊背流過天光,桌前的大紅蠟燭在壯默的人頭前麵燃燒。李青山的大個子直立在桌前:“弟兄們!今天是什麽日子!知道嗎?今天……我們去敢死……決定了……就是把我們的腦袋掛滿了整個村子所有的樹梢也情願,是不是啊?……是不是?……弟兄們?……”
回聲先從寡婦們傳出:“是呀!千刀萬剮也願意!”
哭聲刺心一般痛,哭聲方錐一般落進每個人的胸膛。一陣強烈的悲酸掠過低垂的人頭,蒼蒼然藍天欲墜了!
老趙三立到桌子前麵,他不發聲,先流淚:
“國……國亡了!我……我也……老了!你們還年輕,你們去救國吧!我的老骨頭再……再也不中用了!我是個老亡國奴,我不會眼見你們把日本旗撕碎,等著我埋在墳裏……也要把中國旗子插在墳頂,我是中國人……我要中國旗子,我不當亡國奴,生是中國人,死是中國鬼……不……不是亡……亡國奴……”
濃重不可分解的悲酸,使樹葉垂頭。趙三在紅蠟燭前用力敲了桌子兩下,人們一起哭向蒼天了!人們一起向蒼天哭泣。大群的人起著號啕!
就這樣把一支匣槍裝好子彈擺在眾人前麵。每人走到那槍口就跪倒下去“盟誓”:
“若是心不誠,天殺我,槍殺我,槍子是有靈、有聖、有眼睛的啊!”
寡婦們也是盟誓。也是把槍口對準心窩說話。隻有二裏半在人們宣誓之後快要殺羊時他才回來。從什麽地方他捉一隻公雞來!隻有他沒曾宣誓,對於國亡,他似乎沒有什麽傷心,他領著山羊,就回家去。
別人的眼睛,尤其是老趙三的眼睛在罵他:
“你個老跛腳的物,你,你不想活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