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這事情一發,全院子的人給王大姑娘做論的做論,做傳的做傳,還有給她做日記的。
做傳的說,她從小就在外祖母家裏養著,一天盡和男孩子在一塊,沒男沒女。有一天她竟拿著燒火的叉子把她的表弟給打傷了。又是一天刮大風,她把外祖母的二十多個鴨蛋一次給偷著吃光了。又是一天她在河溝子裏邊采菱角,她自己采得少,她就把別人的菱角倒在她的筐裏了,就說是她采的。
說她強橫得不得了,沒有人敢去和她分辯,一分辯,她開口就罵,舉手就打。
那給她做傳的人,說著就好像看見過似的,說臘月二十三,過小年的那天,王大姑娘因為外祖母少給了她一塊肉吃,她就跟外祖母打了一仗,就跑回家裏來了。
“你看看吧,她的嘴該有多饞。”
於是四邊聽著的人,沒有不笑的。
那給王大姑娘做傳的人,材料的確搜集得不少。
自從團圓媳婦死了,院子裏似乎寂寞了很長一個時期,現在雖然不能說十分熱鬧,但大家都總要盡力地鼓吹一番。雖然不跳神打鼓,但也總應該給大家多少開一開心。
於是吹風的,把眼的,跑線的,絕對不辭辛苦,在飄著白白的大雪的夜裏,也就戴著皮帽子,穿著大氈靴,站在馮歪嘴子的窗戶外邊,在那裏守候著,為的是偷聽一點什麽消息。若能聽到一點點,哪怕針孔那麽大一點,也總沒有白挨凍,好作為第二天宣傳的材料。
所以馮歪嘴子那門下在開初的幾天,竟站著不少的探訪員。
這些探訪員往往沒有受過教育,他們最喜歡造謠生事。
比方我家的老廚子出去探訪了一陣,回家報告說:
“那草棚子才冷呢!五風樓似的,那小孩一聲不響了,大概是凍死了,快去看熱鬧吧!”
老廚子舉手舞腳的,高興得不得了。
不一會兒他又戴上了狗皮帽子,他又去探訪了一陣,這一回他報告說:
“沒有死,那小孩還沒凍死呢!還在娘懷裏吃奶呢。”
這新聞發生的地點,離我家也不過五十步遠,可是一經探訪員們這一探訪,事情本來的麵目可就大大的兩樣了。
有的看了馮歪嘴子的炕上有一段繩頭,於是就傳說著馮歪嘴子要上吊。
這“上吊”的刺激,給人們的力量真是不小。女的戴上風帽,男的穿上氈靴,要來這裏參觀的,或是準備著來參觀的人不知多少。
西院老楊家就有三十多口人,小孩不算在內,若算在內也有四十口了。就單說這三十多人若都來看上吊的馮歪嘴子,豈不把我家的那小草棚擠翻了嗎?就說他家那些人中有的老的病的,不能夠來,就說最低限度來上十個人吧。那麽西院老楊家來十個,同院的老周家來三個——周三奶奶,周四嬸子,周老嬸子——外加周四嬸子懷抱著一個孩子,周老嬸子手裏牽著個孩子——她們是有這樣的習慣的——那麽一共周家老少三輩總算五口了。
還有磨坊裏的漏粉匠、燒火的、跑街送貨的,等等,一時也數不清是多少人,總之這全院好看熱鬧的人也不下二三十個。還有前後街上的,一聽了消息也少不了來了不少的。
“上吊”,為啥一個好好的人,活著不願意活,而願意“上吊”呢?大家快去看看吧,其中必是趣味無窮,大家快去看看吧。
再說開開眼也是好的,反正也不是去看跑馬戲的,又要花錢,又要買票。
所以呼蘭河城裏凡是一有跳井投河的,或是上吊的,那看熱鬧的人就特別多,我不知道中國別的地方是否這樣,但在我的家鄉確是這樣的。
投了河的女人,被打撈上來了,也不趕快埋,也不趕快葬,擺在那裏一兩天,讓大家圍著觀看。
跳了井的女人,從井裏撈出來,也不趕快埋,也不趕快葬,好像國貨展覽會似的,熱鬧得車水馬龍了。
其實那沒有什麽好看的,假若馮歪嘴子上了吊,那豈不是看了很害怕嗎?
有一些膽小的女人,看了投河的、跳井的,三天五夜的不能睡覺。但是下次,一有這樣的冤魂,她仍舊是去看的,看了回來就覺得那惡劣的印象就在眼前,於是又是睡覺不安,吃飯也不香。但是不去看,是不行的,第三次仍舊去看,哪怕去看了之後,心裏覺得恐怖,而後再買一疊黃紙錢、一紮線香到十字路口上去燒了,向著那東西南北的大道磕上三個頭,同時嘴裏說:
“邪魔野鬼可不要上我的身哪,我這裏香紙的也都打發過你們了。”
有誰家的姑娘,為了去看上吊的,回來嚇死了。聽說不但看上吊的,就是看跳井的,也有被嚇死的。嚇出一場病來,千醫百治的治不好,後來死了。
但是人們還是願意看,男人也許膽子特別大,不害怕。女人卻都是膽小得多,都是壯著膽子看。
還有小孩,女人也把他們帶來看,他們還沒有長成一個大人,母親就早把他們帶來了,也許在這熱鬧的世界裏,還是提早地演習著一點的好,免得將來對於跳井、上吊太外行了。
有的探訪員曉得了馮歪嘴子從街上買來了一把家常用的切菜的刀,於是就大放馮歪嘴子要自刎的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