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

我家的院子是荒涼的,冬天一片白雪,夏天則滿院蒿草。風來了,蒿草發著聲響,雨來了,蒿草梢上冒煙了。

沒有風,沒有雨,則關著大門靜靜地過著日子。

狗有狗窩,雞有雞架,鳥有鳥籠,一切各得其所,唯獨有二伯夜夜不好好地睡覺。在那廂房裏邊,他自己半夜三更地就講起話來。

“說我怕‘死’我也不是吹,叫過三個兩個來看!問問他們見過‘死’沒有!那俄國毛子的大馬刀閃光湛亮,說殺就殺,說砍就砍。那些膽大的,不怕死的,一聽說俄國毛子來了,隻顧逃命,連家業也不要了。那時候,若不是這膽小的給他守著,怕是跑毛子回來連條褲子都沒有穿的。到了如今,吃得飽,穿得暖,前因後果連想也不想,早就忘到九霄雲外去了。良心長到肋條上,黑心痢,鐵麵人……

“……說我怕死,我也不是吹,兵馬、刀槍我見過,霹雷、黃風我見過。就說那俄國毛子的大馬刀吧,見人就砍,可是我也沒有怕過,說我怕死……介年頭是啥年頭……”

那東廂房裏,有二伯一套套地講著,又是河溝漲水了,水漲得多麽大,別人沒有敢過的,有二伯說他敢過。又是什麽時候有一次著大火,別人都逃了,有二伯上去搶了不少的東西。又是他的小時候,上山去打柴,遇見了狼,那狼是多麽凶狠,他說:

“狼心狗肺,介個年頭的人,狼心狗肺的,吃香的喝辣的。好人在介個年頭,是個王八蛋,兔羔子……

“兔羔子,兔羔子……”

有二伯夜裏不睡,有的時候就在院子裏沒頭沒尾的“兔羔子,兔羔子”自己說著話。

半夜三更的,雞、鴨、貓、狗都睡了,唯獨有二伯不睡。

祖父的窗子上了簾子,看不見天上的星星、月亮,看不見大昴星落了沒有,看不見三星是否打了橫梁。隻見白煞煞的窗簾子被星光、月光照得發白通亮。

等我睡醒了,我聽見有二伯“兔羔子,兔羔子”地自己在說話,我要起來掀起窗簾往院子裏看一看他。祖父不讓我起來,祖父說:

“好好睡吧,明天早晨早早起來,咱們燒苞米吃。”

祖父怕我起來,就用好話安慰著我。

等再睡覺了,就在夢中聽到了呼蘭河的南岸,或是呼蘭河城外遠處的狗咬。

於是我做了一個夢,夢見了一隻白兔,那兔子的耳朵,和那磨坊裏的小驢的耳朵一般大。我聽見有二伯說“兔羔子”,我想到一隻大白兔,我聽到了磨坊的梆子聲,我想到了磨坊裏的小毛驢,於是夢見了白兔長了毛驢那麽大的耳朵。

我抱著那大白兔,我越看越喜歡,我一笑笑醒了。

醒來一聽,有二伯仍舊“兔羔子,兔羔子”地坐在院子裏。後邊那磨坊裏的梆子也還打得很響。

我夢見的這大白兔,我問祖父是不是就是有二伯所說的“兔羔子”。

祖父說:

“快睡覺吧,半夜三更不好講話的。”

說完了,祖父也笑了,他又說:

“快睡吧,夜裏不好多講話的。”

我和祖父還都沒有睡著,我們聽到那遠處的狗咬,慢慢地由遠而近,近處的狗也有的叫了起來。大牆之外,已經稀疏疏地有車馬經過了,原來天已經快亮了。可是有二伯還在罵“兔羔子”,後邊磨坊裏的磨倌還在打著梆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