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二道街上的紮彩鋪,就紮的是這一些。一擺起來又威風、又好看,但那作坊裏邊是亂七八糟的,滿地碎紙,秫稈棍子一大堆,破盒子、亂罐子、顏料瓶子、糨糊盆、細麻繩、粗麻繩……走起路來,會使人跌倒。那裏邊砍的砍、綁的綁,蒼蠅也來回地飛著。

要做人,先做一個臉孔,糊好了,掛在牆上,男的女的,到用的時候,摘下一個來就用。給一個用秫稈捆好的人架子,穿上衣服,裝上一個頭就像人了。把一個瘦骨伶仃的用紙糊好的馬架子,上邊貼上用紙剪成的白毛,那就是一匹很漂亮的馬了。

做這樣的活計的,也不過是幾個極粗糙、極醜陋的人,他們雖懂得怎樣打扮一個馬童或是打扮一個車夫,怎樣打扮一個婦人女子,但他們對他們自己是毫不加修飾的,長頭發的、毛頭發的、歪嘴的、歪眼的、赤足裸膝的,似乎使人不能相信,這麽漂亮炫眼耀目,好像要活了的人似的,是出於他們之手。

他們吃的是粗菜、粗飯,穿的是破爛的衣服,睡覺則睡在車馬、人頭之中。

他們這種生活,似乎也很苦的。但是一天一天的,也就糊裏糊塗地過去了,也就過著春夏秋冬,脫下單衣去,穿起棉衣來地過去了。

生、老、病、死,都沒有什麽表示。生了就任其自然地長去;長大就長大,長不大也就算了。

老,老了也沒有什麽關係,眼花了,就不看;耳聾了,就不聽;牙掉了,就整吞;走不動了,就癱著。這有什麽辦法,誰老誰活該。

病,人吃五穀雜糧,誰不生病呢?

死,這回可是悲哀的事情了,父親死了兒子哭;兒子死了母親哭;哥哥死了一家全哭;嫂子死了,她的娘家人來哭。

哭了一朝或是三日,就總得到城外去,挖一個坑把這人埋起來。

埋了之後,那活著的仍舊得回家照舊地過著日子。該吃飯吃飯。該睡覺睡覺。外人絕對看不出來是他家已經沒有了父親或是失掉了哥哥,就連他們自己也不是關起門來,每天哭上一場。他們心中的悲哀,也不過是隨著當地的風俗的大流逢年過節的到墳上去觀望一回。二月過清明,家家戶戶提著香火去上墳塋,有的墳頭上塌了一塊土,有的墳頭上陷了幾個洞,相觀之下,感慨唏噓,燒香點酒。若有近親的人如子女父母之類,往往且哭上一場;那哭的語句,數數落落,無異是在作一篇文章或者是在誦一篇長詩。誦完了之後,站起來拍拍屁股上的土,也就隨著上墳的人們回城的大流,回城去了。

回到城中的家裏,又得照舊地過著日子,一年柴米油鹽,漿洗縫補。從早晨到晚上忙了個不休。夜裏疲乏至極,躺在炕上就睡了。在夜夢中並夢不到什麽悲哀的或是欣喜的景況,隻不過咬著牙、打著哼,一夜一夜地就都這樣地過去了。

假若有人問他們,人生是為了什麽?他們並不會茫然無措對答的,他們會直截了當地、不假思索地說了出來:“人活著是為吃飯穿衣。”

再問他,人死了呢?他們會說:“人死了就完了。”

所以沒有人看見過做紮彩匠的活著的時候為他自己糊一座陰宅,大概他不怎麽相信陰間。假如有了陰間,到那時候他再開紮彩鋪,怕又要租人家的房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