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二伯的性情真古怪,他很喜歡和天空的雀子說話,他很喜歡和大黃狗談天。他一和人在一起,他就一句話沒有了,就是有話也是很古怪的,使人聽了常常不得要領。

夏天晚飯後大家坐在院子裏乘涼的時候,大家都是嘴裏不停地講些閑話,講得很熱鬧,就連蚊子也嗡嗡的,就連遠處的蛤蟆也呱呱地叫著。隻是有二伯一聲不響地坐著。他手裏拿著蠅甩子,東甩一下,西甩一下。

若有人問他的蠅甩子是馬鬃的還是馬尾的,他就說:

“啥人玩啥鳥,武大郎玩鴨子……馬鬃,都是貴東西,那是穿綢穿緞的人拿著,腕上戴著藤蘿鐲,指上戴著大扳指。什麽人玩什麽物。窮人,野鬼,不要自不量力,讓人家笑話……”

傳說天上的那顆大昴星,就是灶王爺騎著毛驢上西天的時候,他手裏打著的那個燈籠,因為毛驢跑得太快,一不小心燈籠就掉在天空了。我就常常拿這個話題來問祖父,說那燈籠為什麽被掉在天空,就永久長在那裏了,為什麽不落在地上來?

這話題,我看祖父也回答不出的,但是因為我的非問不可,祖父也就非答不可了。他說,天空裏有一個燈籠杆子,那才高呢,大昴星就挑在那燈籠杆子上。並且那燈籠杆子,人的眼睛是看不見的。

我說:

“不對,我不相信……”

我說:

“沒有燈籠杆子,若是有,為什麽我看不見?”

於是祖父又說:

“天上有一根線,大昴星就被那線係著。”

我說:

“我不信,天上沒有線的,有,為什麽我看不見?”

祖父說:

“線是細的嘛,你哪能看見,就是誰也看不見的。”

我就問祖父:

“誰也看不見,你怎麽看見啦?”

乘涼的人都笑了,都說我真厲害。

於是祖父被逼得東說西說,說也說不上來了。眼看著祖父是被我逼得胡謅起來,我也知道他是說不清楚的了。不過我越看他胡謅我就越逼他。

到後來連大昴星是龍王爺的燈籠這回事,我也推翻了。我問祖父大昴星到底是個什麽。

別人看我糾纏不清了,就有出主意的讓我問有二伯去。

我跑到了有二伯坐著的地方,我還沒有問,剛一碰了他的蠅甩子,他就把我嚇了一跳。他把蠅甩子一抖,低吼一聲:

“你這孩子,遠點去吧……”

使我不得不站得遠一點,我說:

“有二伯,你說那天上的大昴星到底是個什麽?”

他沒有立刻回答我,他似乎想了一想,才說:

“窮人不觀天象。狗咬耗子,貓看家,多管閑事。”

我又問,我以為他沒有聽準:

“大昴星是龍王爺的燈籠嗎?”

他說:

“你二伯雖然也長了眼睛,但是一輩子沒有看見什麽。你二伯雖然也長了耳朵,但是一輩子也沒有聽見什麽。你二伯是又聾又瞎,這話可怎麽說呢?比方那亮亮堂堂的大瓦房吧,你二伯也有看見了的,可是看見了怎麽樣,是人家的,看見了也是白看。聽也是一樣,聽見了又怎樣,與你不相幹……你二伯活著是個不相幹……星星、月亮、刮風、下雨,那是天老爺的事情,你二伯不知道……”

有二伯真古怪,他走路的時候,他的腳踢到了一塊磚頭,那磚頭把他的腳碰痛了。他就很小心地彎下腰去把磚頭拾起來,他細細地端詳著那磚頭,看看那磚頭長得是否不瘦不胖正合適,是否順眼,看完了,他才和那磚頭開始講話:

“你這小子,我看你也是沒有眼睛,跟我一樣,也是瞎模糊眼的。不然你為啥往我腳上撞,若有膽子撞,就撞那個耀武揚威的,腳上穿著靴子鞋的……你撞我還不是白撞,撞不出一大二小來,臭泥子滾石頭,越滾越臭……”

他和那磚頭把話談完了,他才順手把它拋開去,臨拋開的時候,他還最後囑咐了它一句:

“下回你往那穿鞋穿襪的腳上去碰嗬。”

他這話說完了,那磚頭也就啪嗒地落到了地上。原來他沒有拋得多遠,那磚頭又落到原來的地方。

有二伯走在院子裏,天空飛著的麻雀或是燕子若落了一點糞在他的身上,他就停下腳來,站在那裏不走了。他揚著頭。他罵著那早已飛過去了的雀子,大意是:那雀子怎樣怎樣不該把糞落在他身上,應該落在那穿綢穿緞的人的身上。不外乎罵那雀子糊塗瞎眼之類。

可是那雀子很敏捷地落了糞之後,早已飛得無影無蹤了,於是他就罵著他頭頂上那塊藍瓦瓦的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