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台子戲也是在河邊上唱的。也是秋天,比方這一年秋收好,就要唱一台子戲,感謝天地。若是夏天大旱,人們戴起柳條圈來求雨,在街上幾十人,跑了幾天,唱著,打著鼓。求雨的人不準穿鞋,龍王爺可憐他們在太陽下邊把腳燙得很痛,就因此下了雨。一下了雨,到秋天就得唱戲的,因為求雨的時候許下了願。許願就得還願,若是還願的戲就更非唱不可了。

一唱就是三天。

在河岸的沙灘上搭起了台子來。這台子是用杆子綁起來的,上邊搭上了席棚,下了一點小雨也不要緊,太陽則完全可以遮住的。

戲台搭好了之後,兩邊就搭看台。看台還有樓座。坐在那樓座上是很好的,又風涼,又可以遠眺。不過,樓座是不大容易坐得到的,除非當地的官、紳,別人是不大坐得到的。既不賣票,哪怕你再有錢,也沒有辦法。

隻搭戲台,就搭三五天。

台子的架一豎起來,城裏的人就說:

“戲台豎起架子來了。”

一上了棚,人就說:

“戲台上棚了。”

戲台搭完了就搭看台,看台是順著戲台的左邊搭一排,右邊搭一排,所以是兩排平行而相對的。一搭要搭出十幾丈遠去。

眼看台子就要搭好了,這時候,接親戚的接親戚,喚朋友的喚朋友。

比方嫁了的女兒,回來住娘家,臨走(回婆家)的時候,做母親的送到大門外,擺著手還說:

“秋天唱戲的時候,再接你來看戲。”

坐著女兒的車子遠了,母親含著眼淚還說:

“看戲的時候接你回來。”

所以一到了唱戲的時候,可並不是簡單地看戲,而是接姑娘喚女婿,熱鬧得很。

東家的女兒長大了,西家的男孩子也該成親了,說媒的這個時候,就走上門。約定兩家的父母在戲台底下,第一天或是第二天,彼此相看。也有隻通知男家而不通知女家的,這叫作“偷看”,這樣的看法,成與不成,沒有關係,比較自由,反正那家的姑娘也不知道。

所以看戲去的姑娘,個個都打扮得漂亮。都穿了新衣裳,擦了胭脂塗了粉,劉海剪得並排齊。頭辮梳得一絲不亂,紮了紅辮根,綠辮梢。也有紮了水紅的,也有紮了蛋青的。走起路來像客人,吃起瓜子來,頭不歪眼不斜的,溫文爾雅,都變成了大家閨秀。有的著蛋青色布長衫,有的穿了藕荷色的,有的穿了銀灰色的。有的還把衣服的邊上壓了條,有的蛋青色的衣裳壓了黑條,有的水紅洋紗的衣裳壓了藍條,腳上穿了藍緞鞋,或是黑緞繡花鞋。

鞋上有的繡著蝴蝶,有的繡著蜻蜓,有的繡著蓮花,有的繡著牡丹,各樣的都有。

手裏邊拿著花手巾。耳朵上戴了長鉗子,土名叫作“帶穗鉗子”。這帶穗鉗子有兩種,一種是金的、翠的,一種是銅的、琉璃的。有錢一點的戴金的,稍微差一點的戴琉璃的。反正都很好看,在耳朵上搖來晃去。黃乎乎,綠森森的。再加上滿臉矜持的微笑,真不知這都是誰家的閨秀。

那些已嫁的婦女,也是照樣打扮起來,在戲台下邊,東鄰西舍的姊妹們相遇了,好互相品評。

誰的模樣俊,誰的鬢角黑。誰的手鐲是福泰銀樓的新花樣,誰的壓頭簪又小巧又玲瓏。誰的一雙絳紫緞鞋,真是繡得漂亮。

老太太雖然不穿什麽帶顏色的衣裳,但也個個整齊,人人利落,手拿長煙袋,頭上撇著大扁方。慈祥,溫靜。

戲還沒有開台,呼蘭河城就熱鬧得不得了了,接姑娘的,喚女婿的,有一首很好的童謠:“拉大鋸,扯大鋸,姥爺(外公)門口唱大戲。接姑娘,喚女婿,小外孫也要去……”

於是乎不但小外甥,三姨二姑也都聚在了一起。

每家如此,殺雞買酒,笑語迎門,彼此談著家常,說著趣事,每夜必到三更,燈油不知浪費了多少。

某村某村,婆婆虐待媳婦;哪家哪家的公公喝了酒就耍酒瘋;又是誰家的姑娘出嫁了剛過一年就生了一對雙生;又是誰的兒子十三歲就定了一家十八歲的姑娘做妻子。

燭火燈光之下,一談談個半夜,真是非常溫暖而親切。

一家若有幾個女兒,這幾個女兒都出嫁了,親姊妹,兩三年不能相遇的也有。平常是一個住東,一個住西。不是隔水的就是離山,而且每人有一大群孩子,也各自有自己的家務,若想彼此過訪,那是不可能的事情。

若是做母親的同時把幾個女兒都接來了,那她們的相遇,真仿佛已經隔了三十年了。相見之下,真是不知從何說起,羞羞慚慚,欲言又止,剛一開口又覺得不好意思,過了一刻工夫,耳臉都發起燒來,於是相對無語,心中又喜又悲。過了一袋煙的工夫,等那往上衝的血流落了下去,彼此都逃出了那種昏昏恍恍的境界,這才來找幾句不相幹的話來開頭;或是:

“你多咱來的?”

或是:

“孩子們都帶來了?”

關於別離了幾年的事情,連一個字也不敢提。

從表麵上看來,她們並不是像姊妹,絲毫沒有親熱的表現。麵麵相覷的,不知道她們兩個人是什麽關係,似乎連認識也不認識,似乎從前她們兩個並沒有見過,而今天是第一次相見,所以異常冷落。

但是這隻是外表,她們的心裏,就早已溝通著了。甚至於在十天或半個月之前,她們的心裏就早已開始很遠地牽動起來,那就是當她們彼此都接到了母親的信的時候。

那信上寫著迎接她們姊妹回來看戲的。

從那時候起,她們就把要送給姐姐或妹妹的禮物規定好了。

一雙黑大絨的雲子卷,是親手做的。或者就在她們的本城和本鄉裏,有一個出名的染缸房,那染缸房會染出來很好的麻花布來。於是送了兩匹白布去,囑咐他好好地加細地染著。一匹是白地染藍花,一匹是藍地染白花。藍地的染的是劉海戲金蟾,白地的染的是蝴蝶鬧蓮花。

一匹送給大姐姐,一匹送給三妹妹。

現在這東西,就都帶在箱子裏邊。等過了一天二日的,尋個夜深人靜的時候,輕輕地從自己的箱底把這等東西取出來,擺在姐姐的麵前,說:“這麻花布被麵,你帶回去吧!”

隻說了這麽一句,看樣子並不像是送禮物,並不像今人似的,送一點禮物很怕鄰居左右看不見,是大嚷大吵著的,說這東西是從什麽山上,或是什麽海裏得來的,哪怕是小河溝子的出品,也必要連那小河溝子的身份也提高,說河溝子是怎樣不凡,是怎樣與眾不同,可不同於別的河溝子。

這等鄉下人,糊裏糊塗的,要表現的,無法表現,什麽也說不出來,隻能把東西遞過去就算了事。

至於那收了東西的,也是不會說什麽,連聲道謝也不說,就收下了。也有的稍微推辭了一下,也就收下了。

“留著你自己用吧!”

當然那送禮物的是加以拒絕。一拒絕,也就收下了。

每個回娘家看戲的姑娘,都零零碎碎地帶來一大批東西。送父母的,送兄嫂的,送侄女的,送三親六故的。帶了東西最多的,是凡見了長輩或晚輩都多少有點東西拿得出來,那就是誰的人情最周到。

這一類的事情,等野台子唱完,拆了台子的時候,家家戶戶才慢慢地傳誦。

每個從娘家回婆家的姑娘,也都帶著很豐富的東西,這些都是人家送給她的禮品。東西豐富得很,不但有用的,也有吃的,母親親手裝的鹹肉,姐姐親手曬的幹魚,哥哥上山打獵打了一隻雁來醃上,至今還有一隻雁大腿,這個也給看戲小姑娘帶回去,給公公去喝酒吧。

於是烏三八四的,離走的前一天晚上,真是忙了個不休,就要分散的姊妹們連說個話兒的工夫都沒有了。大包小包一大堆。

再說在這看戲的時間,除了看親戚,會朋友,還成了許多好事,那就是誰家的女兒和誰家的公子訂婚了,說是明年二月,或是三月就要娶親。訂婚酒,已經吃過了,眼前就要過“小禮”的,所謂“小禮”就是在法律上的訂婚形式,一經過了這番手續,東家的女兒,終歸就要成了西家的媳婦了。

也有男女兩家都是外鄉趕來看戲的,男家的公子也並不在,女家的小姐也並不在。隻是兩家的雙親有媒人從中溝通著,就把親事給定了。也有喝酒作樂的隨便把自己的女兒許給了人家。也有男女兩家的公子、小姐都還沒有生出來,就給定下親了。這叫作“指腹為親”。這指腹為親的,多半都是相當有點資財的人家才有這樣的事。

兩家都很有錢,一家是本地的燒鍋掌櫃的,一家是白旗屯的大窩堡,兩家是一家種高粱,一家開燒鍋。開燒鍋的需要高粱,種高粱的需要燒鍋買他的高粱,燒鍋非高粱不可,高粱非燒鍋不行。恰巧又趕上這兩家的婦人,都要將近生產,所以就“指腹為親”了。無管是誰家生了男孩子,誰家生了女孩子,隻要是一男一女就規定他們是夫婦。假若兩家都生了男孩,都就不能勉強規定了。兩家都生了女孩也是不能夠規定的。

但是這指腹為親,好處不太多,壞處是很多的。半路上當中的一家窮了,不開燒鍋了,或者沒有窩堡了。其餘的一家,就不願意娶他家的姑娘,或是把女兒嫁給一家窮人。假若女家窮了,那還好辦,若實在不娶,他也沒有什麽辦法。若是男家窮了,男家就一定要娶,若一定不讓娶,那姑娘的名譽就很壞,說她把誰家的誰給“妨”窮了,又不嫁了。“妨”字在迷信上說就是因為她命硬,因為她某家某家窮了。以後她就不大容易找婆家,會給她起一個名叫作“望門妨”。無法,隻得嫁過去,嫁過去之後,妯娌之間又要說她嫌貧愛富,百般地侮辱她。丈夫因此也不喜歡她了,公公婆婆也虐待她,她一個年輕的未出過家門的女子,受不住這許多攻擊,回到娘家去,娘家也無甚辦法,就是那當年指腹為親的母親說:“這都是你的命(命運),你好好地耐著吧!”

年輕的女子,莫名其妙的,不知道自己為什麽要有這樣的命,於是往往演出悲劇來,跳井的跳井,上吊的上吊。

古語說:“女子上不了戰場。”

其實不對的,這井多麽深,平白地你問一個男子,問他這井敢跳不敢跳,怕他也不敢的。而一個年輕的女子竟敢了,上戰場不一定死,也許回來鬧個一官半職的。可是跳井就很難不死,一跳就多半跳死了。

那麽節婦坊上為什麽沒寫著讚美女子跳井跳得勇敢的讚詞?那是修節婦坊的人故意給刪去的。因為修節婦坊的,多半是男人。他家裏也有一個女人。他怕是寫上了,將來他打他女人的時候,他的女人也去跳井。女人也跳下井,留下來一大群孩子可怎麽辦?於是一律不寫。隻寫,溫文爾雅,孝順公婆……

大戲還沒有開台,就來了這許多事情。等大戲一開了台,那戲台下邊,真是人山人海,擁擠不堪。搭戲台的人,也真是會搭,正選了一塊平平坦坦的大沙灘,又光滑,又幹淨,使人就是倒在上邊,也不會把衣裳沾一絲兒的土星。這沙灘有半裏路長。

人們笑語連天,哪裏是在看戲,鬧得比鑼鼓好像更響,那戲台上出來一個穿紅的,進去一個穿綠的,隻看見搖搖擺擺地走出走進,別的什麽也不知道了,不用說唱得好不好,就連聽也聽不到。離得近的還看得見不掛胡子的戲子在張嘴,離得遠的就連戲台上那個穿紅衣裳的究竟是一個坤角,還是一個男角也都不大看得清楚。簡直是還不如看木偶戲。

但是若有一個唱木偶戲的這時候來到台下,唱起來,問他們看不看,那他們一定不看的,哪怕就連戲台子的邊也看不見了,哪怕是站在二裏路之外,他們也不看那木偶戲的。因為在大戲台底下,哪怕就是睡了一覺回去,也總算是從大戲台子底下回來的,而不是從什麽別的地方回來的。

一年沒有什麽別的好看,就這一場大戲還能夠輕易地放過嗎?所以無論看不看,戲台底下是不能不來。

所以一些鄉下的人也都來了,趕著幾套馬的大車,趕著老牛車,趕著花輪子,趕著小車子。小車子上邊駕著大騾子。總之家裏有什麽車就駕了什麽車來。也有的似乎他們家裏並不養馬,也不養別的牲口,就隻用了一頭小毛驢拉著一個花輪子也就來了。

來了之後,這些車馬,就一齊停在沙灘上,馬匹在草包上吃著草,騾子到河裏去喝水。車子上都搭席棚,好像小看台似的,排列在戲台的遠處。那車子帶來了他們全家,從祖母到孫子媳,老少三輩,他們離著戲台二三十丈遠,聽是什麽也聽不見的,看也很難看到什麽,也不過是五紅大綠的,在戲台上跑著圈子,頭上戴著奇怪的帽子,身上穿著奇怪的衣裳。誰知道那些人都是幹什麽的,有的看了三天大戲子台,而連一場戲的名字也都叫不出來,回到鄉下去,他也跟著人家說長道短的,偶爾人家問了他說的是哪出戲,他竟瞪了眼睛,說不出來了。

至於一些孩子在戲台底下,就更什麽也不知道了,隻記住一個大胡子,一個花臉的,誰知道那些都是在做什麽,比比畫畫,刀槍棍棒的亂鬧一陣。

反正戲台底下有些賣涼粉的,有些賣糖球的,隨便吃去好了。什麽年糕、油炸饅頭、豆腐腦都有,這些東西吃了又不飽,吃了這樣再去吃那樣。賣西瓜的、賣香瓜的,戲台底下都有,招得蒼蠅一大堆,嗡嗡地飛。

戲台下敲鑼打鼓震天響。

那唱戲的人,也似乎怕遠處的人聽不見,也在拚命地喊,喊破了喉嚨也壓不住台的。那在台下的早已忘記了是在看戲,都在那裏說長道短,男男女女的談起家常來。還有些遠親,平常一年也看不到,今天在這裏看到了,哪能光打招呼。所以三姨二嬸子的,就在人多的地方大叫起來,假若是在看台的涼棚裏坐著,忽然有一個老太太站了起來,大叫著說:“他二舅母,你可多咱來的?”

於是那一方也就應聲而起。原來坐在看台的樓座上的,離著戲台比較近,聽唱是聽得到的,所以那看台上比較安靜。姑娘媳婦都吃著爪子,喝著茶。對這大嚷大叫的人,別人雖然討厭,但也不敢去禁止,你若讓她小一點聲講話,她會罵了出來:

“這野台子戲,也不是你家的,你願聽戲,你請一台子到你家裏去唱……”

另外一個也說:

“喲喲,我沒見過,看起戲來,都六親不認了,說個話兒也不讓……”

這還是比較好的,還有更不客氣的,一開口就說:

“小養漢老婆……你奶奶,一輩子家裏外頭沒受過誰的大聲小氣,今天來到戲台底下受你的管教來啦……”

被罵的人若是不搭言,過一回也就了事了,若一搭言,自然也沒有好聽的。於是兩邊就打了起來啦,西瓜皮之類就飛了過去。

這來在戲台下看戲的,不料自己竟演起戲來,於是人們一窩蜂似的,都聚在這個真打真罵的活戲的方麵來了。也有一些流氓混子之類,故意地叫著好,惹得全場的人哄哄大笑。假若打仗的還是個年輕的女子,那些討厭的流氓還會說著各樣的俏皮話,使她火上加油越罵就越凶猛。

自然那老太太無理,她一開口就罵了人。但是一鬧到後來,誰是誰非也就看不出來了。

幸而戲台上的戲子總算沉著,不為所動,還在那裏啊啦啊啦地唱。過了一段時間,那打得熱鬧的也究竟平靜了。

再說戲台下邊也有一些調情的,那都是南街豆腐房裏的嫂嫂,或是碾磨坊的碾倌、磨倌的老婆。碾官的老婆看上了一個趕馬車的車夫。或是豆腐匠看上了開糧米鋪那家的小姑娘。有的是兩方麵都眉來眼去,有的是一方麵殷勤,另一方麵則表示要拒之千裏之外。這樣的多半是一邊低,一邊高,兩方麵的資財不對。

紳士之流,也有調情的,彼此都坐在看台之上,東張張,西望望。三親六故,姐夫小姨之間,未免就要多看幾眼,何況又都打扮得漂亮,非常好看。

紳士們平常到別人家的客廳去拜訪的時候,絕不能夠看上了人家的小姐就不住地看,那該多麽不紳士,那該多麽不講道德。那小姐若一告訴了她的父母,她的父母立刻就和這樣的朋友絕交。絕交了,倒不要緊,要緊的是一傳出去名譽該有多壞。紳士是高雅的,哪能夠不清不白的,哪能夠不分長幼地去存心朋友的女兒,像那般下等人似的。

紳士彼此一拜訪的時候,都是先讓到客廳裏去,端端莊莊地坐在那裏,而後倒茶裝煙。規矩禮法,彼此都尊為是上等人。朋友的妻子兒女,也都出來拜見,尊為長者。在這種時候,隻能問問大少爺的書讀了多少,或是又寫了多少字了。連朋友的太太也不可以過多地談話,何況朋友的女兒呢?那就連頭也不能夠抬的,哪裏還敢細看。

現在在戲台上看看怕不要緊,假設有人問到,就說是東看西看,瞧一瞧是否有朋友在別的看台上。何況這地方又人多眼雜,也許沒有人留意。

三看兩看的,朋友的小姐倒沒有看上,可看上了一個不知道在什麽地方見到過的一位婦人,那婦人拿著小小的鵝翎扇子,從扇子梢上往這邊轉著眼珠,雖說是一位婦人,可是又年輕,又漂亮。

這時候,這紳士就應該站起來打著口哨,好表示他是開心的,可是我們中國上一輩的老紳士不會這一套。他另外也有一套,就是他的眼睛似睜非睜地迷離恍惚地望了出去,表示他對她有無限的情意。可惜離得太遠,怕不會看得清楚,也許是枉費了心思了。

也有的在戲台下邊,不聽父母之命,不聽媒妁之言,自己就結了終生不解之緣。這多半是表哥表妹,等等。稍有點出身來曆的公子小姐的行為。他們一言為定,終生合好。間或也有被父母所阻攔,生出來許多波折,但那波折都是非常美麗的,使人一講起來,真是比看《紅樓夢》更有趣味。來年再唱大戲的時候,姊妹們一講起這佳話來,真是增添了不少的回想……

趕著車進城來看戲的鄉下人,他們就在河邊沙灘上,紮營了。夜裏大戲散了,人們都回家了,隻有這等連車帶馬的,他們就在沙灘上過夜。好像出征的軍人似的,露天為營。有的住了一夜,第二夜就回去了。有的住了三夜,一直到大戲唱完,才趕著車子回鄉。不用說這沙灘上是很雄壯的,夜裏,他們每家燃了火,煮茶的煮茶,談天的談天,但終歸是人數太少,也不過二三十輛車子。所燃起來的火,也不會火光衝天,所以多少有一些淒涼之感。夜深了,住在河邊上,被河水吸著又特別涼,人家睡起覺來都覺得冷森森的。尤其是車夫、馬倌之類,他們不能夠睡覺,怕是有土匪來搶劫他們的馬匹,所以就坐以待旦。

於是在紙燈籠下邊,三個兩個的賭錢。賭到天色發白了,該牽著馬到河邊去飲水了。在河上,遇到了捉蟹的蟹船。蟹船上的老頭說:“昨天的《打漁殺家》唱得不錯,聽說今天有《汾河灣》。”

那牽著牲口飲水的人,是一點大戲常識也沒有的。他隻聽到牲口喝水的聲音嗬嗬的,其他的則不知所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