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昨晚李峰落網後,他交代身份證是三年前在江蘇被他殺人埋屍的一對夫妻的,因為他和老婆年紀相貌與這對夫妻相近,所以此後便一直冒充死者夫妻的身份。這次被擒,他自知死路一條,對所犯下的各種案件,也都一五一十地配合交代。

他老婆蔣英也很快承認了送外賣給張局長的事,證明葉劍被害期間張一昂獨自在家。當然,事後才知道這是張局響應國家號召,把“互聯網+”落實到刑偵的實際工作中來,通過點對點定向叫外賣,先對李峰的家人進行全麵摸排,以便第二天收網。

李峰的案子太大,三江口公安局隻做基礎的審訊,過幾天就會把他押到杭州,由上級機關來處理。

時間到了下午,昨晚忙碌一宿的刑警們陸續回到單位,張一昂召集所有人開會,先大概介紹了李峰案的情況,告誡大家不要被一時的勝利衝昏頭腦,李峰落網的後續工作由上級公安機關處理,如今他們最重要的是破葉劍的案子。

他安排好各個組接下去的調查和分工後,便遣散了眾人,留下王瑞軍、宋星、刑技和法醫等專案組的主要負責人匯總信息。當然了,李茜也不可避免地成為專案組核心成員。

葉劍今年三十九歲、離異單身,前妻說他脾氣不好、有暴力傾向,很早就跟他離婚了,兩人也沒有小孩兒,多年幾乎無聯係。葉劍早年在公安家屬院裏分了套房子,離婚的時候給了前妻。他後來在離單位不遠的一個老小區裏另外買了套小房子,平時就獨居此處。

案發當晚他參加了當地一家地產商的樓盤酒會,多名證人證實他在9點左右離開。離開後他打車到了幾公裏外的一處河邊,也就是案發地,隨後在那裏被人殺害。

陳法醫讓徒弟拿出屍體和現場的照片,扶著腰一瘸一拐地走到投影牆前,向大家介紹:“葉劍身上一共有六處重要刀傷,腹部三刀,背後腰部兩刀,右前臂一刀,體內多處髒器割破,凶器是匕首狀的刀具。此外,他的肋骨也因多處遭到撞擊而斷裂,最終他死於流血過多和多髒器衰竭。依我的經驗判斷,葉劍應該是先被車輛至少撞擊過兩次,導致不同方向的肋骨斷裂,然後再被匕首紮傷。隻不過……”陳法醫皺起眉,拿起一張屍體的**照片,疑惑道,“他身上的幾處刀口很奇怪,出刀的方向似乎不是正常人所為,我沒見過這種刀口組合。”

張一昂不解地看著他問:“你懷疑凶手是個精神病人?”

“我沒有啊。”

“你說傷口不是正常人所為。”

“呃……我是說傷口的刀刃方向有上有下,如果凶手是一個人,那麽其中幾刀是反手的。如果凶手是多人,另外一些細節又不支持。這樣的傷口我當法醫二十幾年也是第一次遇到。”

從現場各處痕跡看,凶手應該是一個人,可六處主要刀傷,刀刃的方向卻有上有下。如今是現代社會,不存在武林高手,究竟是誰有這麽快的身手呢?

張一昂皺皺眉,看著陳法醫瘸著腿的模樣,想著他不知道傷口是怎麽造成的,八成還是技術不行,便提了個建議:“要不讓省廳安排法醫組下來幫忙?”

這話一出口,周圍人急忙給他使眼色,可已經來不及了。

“張局長,你這話是什麽意思!”陳法醫的聲音頓時冷了下來,當場就不服了,豁然站起身雙手叉腰瞪他,“我當了二十幾年的法醫,1995年我剛大學畢業就當法醫,你們要知道那時大學有多難考,千軍萬馬過獨木橋啊,我當時的成績是,語文考了——”

張一昂趕緊說:“我的意思是讓他們來協助你,你的腿——”

“不是腿,是腰!腰椎間盤突出跟屍檢結果有什麽關係?我知道,你們早就看我不順眼,想換人是吧?”陳法醫矛頭一轉,把炮口對向了在座所有人,直接發飆,“我告訴你們,我當警察那會兒,你們都還是小孩兒,我搬過的屍體比你們見過的活人還多!我——”

刑技科的許科長知道陳法醫的脾氣,趕緊上去把他拉下來,連聲安慰說他們都很認可陳老師的技術。他的屍檢報告,那是一字一個釘,沒人會懷疑的,大家都是心疼他的腰。另外,還建議他工作日晚飯期間少喝兩口。

大家也都逐個表態,對陳法醫的屍檢結果沒有任何懷疑,完全不存在第二種可能,這才把他哄下去。

張一昂心中暗自捏把汗,三江口這小地方的法醫都這副模樣,還怎麽辦案?

好在許科長看起來還像個正常人,接下去由他來做物證的分析工作。

發現屍體的河邊草地並非第一案發現場,真正的案發地是距此兩百多米外的一條小路上。

這是河邊的一條水泥路,地方很偏僻,不知是何原因,葉劍大晚上獨自一人來到這裏,隨後被汽車撞擊了兩次,又被人用匕首捅傷。葉劍在身負重傷的情況下,穿過路邊的綠地逃走,隨後跑到了河邊的一座石拱橋上,跳入河中。他憑借頑強的毅力,不可思議地遊出了一百多米,爬到岸邊一棵大樹後麵的草地上,也就是屍體被發現的地方,最終流血過多而死。

沿路留下了大量的血跡和腳印,證實了他的逃跑路徑,也證實了他身後有個身高一米七以上的男子在追趕他。

張一昂思索許久,看向眾人,淡淡地問了句:“現場留下了我的名字,你們覺得是怎麽回事?”

“這個嘛……”所有人都把目光投向許科長,畢竟他是管這塊兒的,隻好由他來解釋,“葉劍右臂主要筋腱被割斷,他是無法握力寫字的,所以現場留下的三個字,光從字跡上沒法比對是不是他的筆跡。不過寫字用的小石子上檢測出了葉劍的指紋和血液,我和陳法醫商量過,我們……我們傾向於判斷字是他自己寫的。”

“你說字是葉劍自己寫的?”張一昂揚起眉,很難接受這個結論。

許科長忐忑地拉上陳法醫:“這是我們倆的結論,至於他為什麽……為什麽寫張局你的名字,這還需要刑警們繼續調查。”

刑技和法醫隻負責寫結論,後麵的調查分析是刑警的事。

張一昂隻好把目光投向了王瑞軍和宋星。

宋星分析說:“字是葉劍自己寫的也說明不了什麽,局長有百分之百的不在現場鐵證啊。至於他為什麽這麽寫,我覺得可能是,葉劍不認識凶手,凶手行凶過程中說了一些讓他對局長產生誤會的話,比如葉劍問對方‘你為什麽要殺我’,對方故意說‘是張局長讓我來殺你的’,葉劍身受重傷,人臨死之際腦子轉不過來,加上他本來就對你突然到來懷有怨氣,所以才導致他做出了錯誤判斷,寫下你的名字。”

他繪聲繪色地描述,把葉劍和凶手的對話,臨死前的心理狀態模擬得惟妙惟肖。眾人聽了他的分析,也覺得頗有幾分道理,原本就嫉妒新領導空降,外加凶手誤導,臨死之際懷著一絲惡意報複領導,倒不難理解呢。

眾人把目光投向張一昂,卻發現他臉色鐵青,過了幾秒,突然冷聲喝道:“你說得一點兒道理都沒有!葉劍腦子不清楚了就寫我的名字,他為什麽不寫你,不寫其他人的?我跟他總共沒說過幾句話,他對我哪有這麽大怨氣?你這是極不負責任的判斷!你根本沒有抓住這案子的關鍵!”

宋星被罵得不敢抬頭,小聲詢問:“這案子的關鍵……關鍵是什麽?”

王瑞軍眼珠一轉,脫口而出:“局長絕對是被栽贓陷害的!”

“你看,瑞軍就一把抓住了吧!”張一昂一拍桌子,笑逐顏開,頗為欣賞地望著他,連對他的稱呼都縮成了一個字,“軍兒,你來給大家好好分析分析。”

“我……嗯!”王瑞軍受寵若驚,可踟躕了半天,隻是說,“我隻知道這案子背後一定是有人想故意栽贓局長,影響局長工作,嗯,對於具體情況,我還需要再捋一捋。”

張一昂撇撇嘴,對他的欣賞也就點到為止,看著眾人的分析都不能直接命中要害,隻好自己開口了:“你們想啊,葉劍跳下橋遊走,如果你是凶手,你就眼睜睜看著他遊走,不追過去?凶手敢保證葉劍受傷之後一定會死?所以說,現場的字,根本就不是葉劍寫的,而是凶手追上去後,把石子塞進葉劍的手裏,抓起他的手寫下的,目的就是栽贓陷害我,動搖整個團隊,擾亂調查方向。甚至葉劍的肌腱很可能也是在那時候被凶手故意割斷的,這樣一來,才能從肌腱斷裂角度解釋為何字跡跟葉劍平時的書寫習慣不同,否則物證這塊兒早就發現字不是葉劍寫的,當然栽贓不了我!這是一個局,一個籌劃縝密的局!”

聽到這個分析,所有人眼睛都亮起來。許科長和陳法醫表示技術上完全可行,而且現場是戶外,本來就有他人雜亂的腳印,無法區分凶手。

王瑞軍和宋星站在老刑偵角度考慮,覺得確實如此,凶手殺人後,被害人逃出一百多米,肯定要追上去看看死了沒有,才能放心,哪會心眼兒這麽大直接掉頭走人?

凶手借葉劍的手,寫下張局長的名字,如果不是蔣英能證實局長當晚在家,張局長到現在還說不清楚呢,老大成了犯罪嫌疑人,手下還怎麽查案?自然會嚴重誤導警方的調查方向。

果然是歹毒至極、陰險非常的栽贓手段!眾人紛紛將未知凶手痛罵一番,真是個豬狗不如的東西,方才解了心頭之恨。

解釋清楚了字的問題,許科長又說:“在距離葉劍屍體幾米外的地方找到了他的錢包,褲袋裏有他的手機,初步看過,東西沒丟,可見凶手是針對性地殺人,不是臨時起意地謀財。另外,我們還發現葉劍的褲子裏麵藏了一張卡片。”

張一昂問:“是什麽卡片?”

“呃……”許科長猶豫一番,沒有直接回答,而是拿出一張照片,出示給眾人。

照片上是一張黑色的類似銀行卡的塑料卡片,沾滿了幹涸的血跡,右上方印著“VIP”,中間是“水療中心”四個大字。

李茜湊過頭,好奇地問:“這水療中心是做什麽的?”

“這水療中心啊……”王瑞軍正想著該怎麽回答,卻見其他幾人紛紛咳嗽起來,連陳法醫這腰椎間盤突出的也在一個勁兒地咳嗽,他連忙閉上嘴。隨後眾人集體一本正經地專注於案情本身的討論,對李茜的提問充耳不聞。

許科長繼續說:“我判斷是葉劍臨死前從錢包裏抽出卡片,藏到了身下,又把錢包往遠處草叢裏一扔,大晚上凶手很難發現他的這個小動作。這張卡片藏得如此隱蔽,可見葉劍一定是想透過這個舉動,傳遞出某種信息。”

張一昂仔細觀察著照片,卡上水療中心的所在地址寫著“停車·楓林晚大酒店3樓”。

“停車·楓林晚大酒店?”

一旁王瑞軍解釋說:“這是三江口第一家五星級酒店,檔次很高。”

張一昂點點頭:“停車楓林晚,用詩做酒店名字,倒有點兒意思,不過中間好像還少了兩個字。”

王瑞軍指著卡片,低聲道:“據說裏麵有!”

眾人愣了一下,然後又一臉嚴肅地點起頭來。

張一昂咳嗽一聲,問:“這場子誰開的?”

“場子誰開的不清楚,酒店的老板叫陸一波,不過也有傳言真正的大老板是三江口首富周榮。”

“周榮?!”張一昂和李茜同時瞪大了眼。

其餘幾人看到他們倆這副反應,電光石火間,一個共同的猜測在他們心頭醞釀起來,人人臉上都變換著不同的神色。

過了片刻,宋星小心翼翼地詢問:“局長,省廳把您調過來,是不是……與周榮有關?”

“為什麽這麽說?”張一昂臉色很不自然,高廳曾反複叮囑過,此事必須低調進行,千萬不可聲張。

李茜也連忙替他打掩護:“沒有的事,你瞎說什麽呢?”

宋星古怪地看著她:“可我前幾天看到你在查周榮公司的資料。”

張一昂瞪了李茜一眼,李茜閉嘴低下頭,領導叮囑她千萬小心行事,結果查個資料都被同事看到。她真想打死自己。

王瑞軍低聲說:“局長,話說回來,如果你要查周榮,我們是一定會全力配合的!”

宋星、許科長和陳法醫也都一同認真地點起頭,把真誠的目光一齊投向張一昂。

張一昂遲疑地看著他們:“你們……”

宋星說出眾人的心聲:“我們都跟了盧局長很多年,我們都是他提拔起來的,他跟我們私下透露過他在調查周榮,卻突然失蹤了,我們非常懷疑是周榮幹的!”

接著,眾人紛紛表態,他們知道查周榮事關重大,張局保密是應該的。不過對於他們幾個大可放心啦,王瑞軍和宋星是盧正一手提拔的;許科長跟盧正共事了很多年,交情深厚;陳法醫覺得盧正對自己的屍檢技術從不像其他小孩兒那樣說三道四,可見盧正是很專業的。

現在,隻要張局長點個頭要查盧正案,他們就奉陪到底!

在四人信誓旦旦的目光中,張一昂慢慢點下頭。他意識到有了這幾個刑警隊骨幹的鐵心支持,正式調查周榮的計劃,是時候提上日程了。

不過高廳說那封舉報信上的舉報人,會在他來三江口後等待合適的時機跟他正麵接觸,他都來了一個多星期了,這舉報人在搞啥玩意兒,怎麽還不出來見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