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夜已至,三江口人民醫院的喧囂落下帷幕,住院樓裏靜悄悄的,唯有其中一層不太平。

這一層的走廊盡頭圍滿了警察,不時有護士和家屬上前督促:“哎哎哎,警察同誌,這裏可不能抽煙啊。”“沒事兒,我朝窗戶外抽。”“你要是把窗關了,頭掛窗戶外抽,我沒意見,可你開著窗,不還是往裏飄嘛。”“知道知道了,我去樓梯行了吧。”……

電梯鈴響,張一昂穿著便裝出現在電梯門口,王瑞軍等人急忙圍上去,看著他鐵青的臉,誰也不敢先開口說話。

張一昂深吸一口氣,盡量控製自己的情緒:“人怎麽樣?”

王瑞軍硬著頭皮回答:“物業主任身上多處髒器被刺穿,還在ICU病房搶救,好在醫生剛才說他暫時已經脫離了生命危險。鄭勇兵腰部被紮了一刀,他人胖,隻傷到部分髒器,沒有生命危險,現在在病房待著。李茜隻是膝蓋被劃傷,皮外傷,包紮過了,沒事,她先在隔壁病房住一晚,明天再讓醫生檢查一下。”

張一昂點點頭,目光向眾刑警搜索一番,問:“宋星這渾蛋呢?”

“呃……”王瑞軍踟躕一下,說,“他今晚一直在外麵東奔西跑,抓捕歹徒,也累得不輕。”

“他還有臉說累?”

“不不不,不是他說累,是我看他累得不輕。”王瑞軍替他求情,“局長,你就原諒他這回吧,原本是個正常便衣調查,誰也不知道會出這樣子的事。”

“正常的便衣調查?他這負責調查的人什麽事都沒有,把其他無關的人全送進醫院了,有他這麽幹警察的嗎?”

“呃……沒有,確實沒有。”

張一昂吐了口氣,轉而問:“查到罪犯行蹤了嗎?”

王瑞軍漲紅臉解釋經過:“宋星跑上樓梯救人時,歹徒趁他跑上來的空隙,坐電梯下去了,宋星通知小高攔截,小高沒遇到歹徒。後來查了監控才知道,歹徒下樓後沒往小區門口逃,直接從小區後門溜出去了。我們緊急調了沿路監控,看到歹徒逃進巷子裏,那片地方交通複雜又是監控盲區,所以暫時讓他跑掉了。我們派了上百人在那一帶挨家挨戶查訪。”

張一昂冷哼一聲:“你們說宋星蠢不蠢?跑樓梯上十六樓!”

“當時電梯停在十六樓,他手機裏聽到李茜出了狀況,來不及等電梯下來,就直接跑上去。如果他等電梯下來,這麽長時間,上麵三個人可能更危險。”王瑞軍盡量替他說好話。

“他跑樓梯沒錯啊,可就算時間緊急,他不能先按下電梯,再從樓梯跑?他這兩條腿跑上十六樓,歹徒早坐電梯跑了。他當時要先按下電梯,讓電梯下來,歹徒也沒機會坐電梯逃,說不定已經被抓了。”

原來如此!周圍的刑警們紛紛點頭,稱領導這方法才是當機立斷、臨危不懼、有條不紊的做法,宋星隻顧埋頭朝樓梯上跑,才最終導致歹徒溜走,實在是愚蠢之極。他哪怕跑樓梯前伸出手指頭按一下電梯鍵,電梯就下來了,歹徒也逃不了,現在都是截然不同的結果。

此後很長一段時間,宋星都成了單位裏不動腦子的代名詞。

張一昂鼻子哼了聲氣,又問:“歹徒身份查到了嗎?”

“還沒,監控裏看不出長相。我們找鄭勇兵問,他不肯說,後來又裝昏迷,護士來了把我們全趕出來了,說病人受傷嚴重,要充分休息。”

“還休息什麽!護士算老幾!你怎麽不娶個護士當老婆!”張一昂大罵,都這時候了,居然還要考慮鄭勇兵身體狀況,他是你爹啊!他直接下令:“哪個房間?帶我進去!”

王瑞軍頓了頓,想著工資是公安局發的,又不是醫院發的,領導都這麽說了,他哪敢再說閑話,便囑咐手下別讓護士過來,推開右手邊的門,帶領導進去。

這是間雙人病房,鄭勇兵是警方特殊看守人員,所以這間除了他,並無其他病友居住。

鄭勇兵躺在進門的病**,像是已經睡著,對兩人進來毫無反應。

張一昂打量了他一會兒,便來到病床旁,看到一個機器,二話不說,伸手就把電源關了。

幾秒後,病**一個虛弱的聲音忍不住發出來:“不要……不要關我氧氣機。”

“你還醒著哪!”張一昂冷笑一聲,回頭質問,“我問你,下午捅你的人是誰?”

“我……我不知道,我不認識啊。”

“不認識就跑你家來吃飯?”

“就是……就是個店裏的客人,偶爾找我喝酒,就這麽認識的,我管他叫大劉,我……我就知道這麽多。那個……那個氧氣機……氧氣機能給我開起來嗎?”鄭勇兵無助地伸出手又縮回去。

“開什麽氧氣機!我沒工夫跟你廢話,你不把事情交代清楚,別說氧氣機不給你用,醫院消炎針也不給你打,萬一刀片上有個什麽破傷風菌,看你死不死!”張一昂**裸地恐嚇。

鄭勇兵咽了下唾沫,他下午腎髒被刀片劃傷,痛到休克,真當自己就這麽死了。後來醫生跟他說,好在脂肪厚,腎髒就劃傷了一層皮,回家靜養一個月就沒事了。可住院的人總是自己害怕得要命,怕有什麽後遺症,此刻被這麽威脅,他頓時慌了。

考慮片刻,想到大劉差點就要了他的命,現在自己落在警察手裏,早晚都得交代,宜早不宜遲,鄭勇兵也不再堅持,坦白說:“是劉備幹的。”

“我跟你說案子,你跟我扯三國!”張一昂大怒,作勢要捏爆他的鹽水袋。

王瑞軍輕輕拉了拉領導,低聲提醒:“局長,確實有個人叫劉備。”

鄭勇兵一臉真誠地看著他:“對啊,他真叫劉備,他是逃犯。”

張一昂皺起眉。

王瑞軍解釋說:“那人真名就叫劉備,從小開始混,看守所進了好幾回,後來不知跟誰學了一手,改行盜墓,跑了好幾個省盜墓,又倒賣國家級文物,上了公安部的通緝名單。幾年前他回三江口被人舉報,抓住了,外地公安機關派人帶他走,結果半路上他佯裝生病,殺害一名警察逃跑了,一直沒抓到,現在他還在公安部重點通緝名單上掛著。”

殺害警察的逃犯一旦被抓到,百分之百是死刑,難怪劉備今天下午率先發難,不惜再背命案也要逃跑。

張一昂點點頭,繼續冷視鄭勇兵:“那你這次是窩藏逃犯咯?”

“我……我也不想,他突然就找上我,他是不要命的,我哪敢不答應啊。”鄭勇兵滿臉冤枉。

張一昂不管他,轉身問王瑞軍:“窩藏罪刑法上是怎麽定的來著?”

“三年以下有期徒刑,或者拘役、管製,情節嚴重的,三到十年。”

張一昂冷笑道:“窩藏劉備這種殺公安幹警的重犯,情節嚴不嚴重?”

王瑞軍一唱一和:“那肯定嚴重。”

“檔案說你今年四十六,關上十年出來五十六,應該也沒多大關係吧?過個幾年就能領退休金了。”

重傷在身的鄭勇兵聽到這話,居然起死回生般豁然坐起:“領導,我不要坐牢,我年輕時不懂事、犯法坐牢,現在打死我也不要再坐牢了。”

王瑞軍解釋說:“如果公安機關相信你是受大劉威脅,可以是他直接威脅你,也可以是他間接威脅你,導致你留他在家中吃飯,不敢報警。這種情況下隻要管製就行,管製就是不用抓你,隔段時間來派出所登記情況。不過,這得讓公安機關相信你是受他威脅。”

張一昂點下頭:“我們就是公安機關。”

鄭勇兵驚恐地望著這兩人,過了幾秒,忙不迭表態:“領導,你要問什麽,隻要我知道,我一定全部交代。我……我真的是被他威脅的。”

張一昂冷笑一聲,拉了條凳子坐下,開始耐心審問:“他現在逃了,說吧,他逃哪裏去了?”

鄭勇兵盡量讓自己看起來特真誠:“領導,他具體會逃到哪裏,我確實不知道。我要是能找到他,他下午就不隻捅我一刀了。”

張一昂點點頭,這說得也有點道理,又問:“他來三江口做什麽?”

“他說是榮成集團的周老板要找他買一套編鍾,他手裏沒有編鍾,這次他是充當中間人,事成後據說能拿幾十萬好處費。”

“榮成集團的周老板,周榮?”張一昂頓時警覺,“你能確定是周榮找他買……買什麽編鍾?”

鄭勇兵老實說:“這個……這個我是聽他自己說的,不過榮成集團一位胡經理也找過我,問我有什麽渠道買編鍾,我當然沒有渠道。”

“這編鍾很貴嗎?”

“是出土文物,一般價值幾千萬起步。”

張一昂咋舌:“這麽貴!”

王瑞軍在一旁解釋:“出土文物是國家嚴禁買賣的。”

張一昂想了想,他沒碰過文物案,想著有錢人買文物也很正常,就算被警察查出來,一般也隻能沒收文物上交國家,像周榮這種人關不進去,便又問鄭勇兵:“你跟榮成集團有沒有往來?”

“說不上有,”鄭勇兵稍思索片刻,便一口氣說出來,“榮成集團那位胡經理之前還找我買了幅五百塊錢的假字,讓我對外說是五十萬。沒過幾天,他把字拿回來還我,又讓我對外說我退了五十萬給他。我想這應該是周老板想買字畫,胡經理騙他老板不懂,糊弄他,撈黑錢。”

“就這些嗎?”

“是啊,就這些了。”

張一昂冷笑:“可據我們所掌握的情報,你身上的事可不隻這些啊。”

“還……還有什麽?”鄭勇兵慌張地看著他,這表情全落入張一昂眼裏。

“是你想立功呢,還是我想立功?我實話告訴你,那件事我們已經查到你身上了,不然你以為今天找你是偶然?我們今天找上門,不是為了劉備,為了你。說吧,那件事情到底怎麽回事?”

王瑞軍起先聽得一頭霧水,幾秒後便明白過來了,這是局長在詐他話,看看他還有什麽案底。

鄭勇兵低頭沉默了一會兒,又看了看張一昂和王瑞軍。經過一番思想鬥爭,他歎口氣,說:“那兩個人我確實懷疑他們有問題,一時間抱著僥幸心理,所以才……才收了他們的東西。”

張一昂淡定道:“說整個經過。”

“大概半個月前,兩個二十五六歲的男人不知通過什麽渠道打聽到我,找上門,問我要不要收點東西。他們給了我一袋黃金飾品,還有些珠寶,我估了下價,大概值一百五十萬到兩百萬,我給了他們八十萬,他們接受了。領導,我真的當時懷疑過這批東西是他們偷來的,但是我又想,也許他們是富二代,拿了家裏東西出來變賣揮霍呢,我真的是抱著這種僥幸心理收的貨,如果我知道這些東西是非法的,我一定第一時間就向公安機關舉報!”

“後來呢?”

“後來……後來他們就拿著錢走了,我賣掉了其中一些東西,不過大部分都還在我家,如果……如果警方要追回,我……我也會配合的。”他忍痛說下這句話。

張一昂馬上明白了,周淇跟鄭勇兵買的東西就是這批貨裏的,這事自然明天要查,便又問:“還有呢?”

鄭勇兵心想,把這批大貨交代出來換這次的平安符,已經是損失巨大了,如果把這些年收贓的事全交代出去,那真得傾家**產,堅決不能再說了,便鐵了心地叫起來:“領導,真的隻有這些事了。我除了這次留劉備在家,早就金盆洗手了,我店裏的都是合法生意,沒有一個違法犯罪的。這次真的是劉備自己找上我,他殺過人,我怕他,不得不招待他,千真萬確,你們一定要相信我啊!”鄭勇兵說得熱淚盈眶,就差拿性命擔保自己的清白了。

張一昂看他這副樣子,確實問不出其他大事了,隻能作罷。